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民国女先生[燃爆]》 第1节 《民国女先生[燃爆]》 作者:摸一凹喵 文案: 陆司令泥腿子出身,张口娘希匹,闭口妈卖批。 喝高了就喜欢搂着青年才俊,逮着谁都是他的好女婿。 这天陆司令死了,叫过他好岳丈的青年才俊统统不见了! 咚咚咚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只有封少帅敲响了没落的陆宅大门。 然而开门的不是三寸金莲,却是一位短发的新女性。 “hello?who r u?” “呦呦 呦尔 哈斯办的。”【大家念一下哈哈哈哈】 “say it again?who the fu*k r u?” 陆沅君留洋归来,发现被自己死去的爹许了婚约。 —————————————————— 重整家国河山,来做陆小姐事业粉,题材原因架空。 渣浪:晋江摸一凹喵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女强 甜文 主角:陆沅君,封西云 第1章 第一章 陆司令泥腿子出身,年轻时在码头上扛大包。 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儿。两肩宽厚,胳膊上的腱子肉能比书生的大腿还粗。 张口娘希匹,闭口妈卖批,是个十足的大老粗。 然而乱世之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扛大包的苦力得了奇遇,也能成带着部队打江山的司令。 陆司令此人喜饮酒,好俊才,喝多了搂着青年才俊的肩头,逮着谁都要唤上一句。 “哎呦喂好女婿,我要把闺女许给你!” 彼时陆司令正如日中天,虽然谁也没见过陆司令的闺女长什么模样,老实说从陆司令的面向来看,八成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指不定还是个裹着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乡野村姑。 然而凡被陆司令揽住肩头的青年才俊,个个都愿回上一句:“我的老丈人,小婿定对令嫒不离不弃。” 可真到陆司令死了的时候,昔日门庭若市的陆家大宅瞬时没落,青年才俊统统不见了!来吊唁的人倒是有几个,可大多都是些年过四十的老家伙。 别说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就连过了而立之年,家里头已经娶了三房小妾的,都不敢上门了。生怕被陆司令那一直不曾露面的闺女缠上,下半辈子就算是完求了。 这年头的街面上见着汽车的人都会觉的今日自己好运气,可以去买张救国的彩票去。 陆宅朱红色的大门上方悬挂着白幡,巷子里每隔半刻钟便会来上一辆小汽车,下来位或穿军装,或穿西服的人。 白事与红事的酒席不同,是不能给客人发请柬的,来不来全凭客人计算。故而陆司令的吊唁会上,还不如他生前给老婆请戏班子搭台时的客人多。 过路的人远远的瞧见几辆车朝着陆宅开来,急忙退到墙角,生怕被汽车撞上。瞧这气派,想来撞死都没地儿告状去。 汽车轮子停在了陆宅的大门前,前后的车上下来十余个扛着枪的兵。他们沿着大门两排站好,等着正主儿从车上下来。 可车上的人也不知是排场大,等人来请还是怎么着,十几分钟过去了,愣是没下来。 列队里有个新兵,还没练出来,站了一会儿工夫腿麻了,偏过头偷偷的往车里看,琢磨着少帅怎么还不出来。 他瞅见司机正双目放空,坐在前排的李副官半偏着身子,面色沉重的在与后排的少帅交谈。 “少帅,您可想好了?不能因为叫过陆司令一声岳丈,咱就把后半辈子搭进去。” 李副官右手握拳,目光落在少帅身上。 封少帅器宇轩昂,生的是清风霁月,端得好相貌。听说东洋留学的时候,穿和服的姑娘排着队的要跟他回来。 报纸上提起封西云来,会用半张版面来形容他的风姿,穷尽溢美之词不说,最后还要加一句,笔力不够,写不出少帅万分之一。 他身上没有富贵人家的倨傲,反而待人接物极其有礼,是提着灯笼瞅瞎眼都找不着的好佳郎。 战场上的陆司令或许是个不错的盟友,可谁也真不信陆司令能教出什么亭亭玉立,温声软玉的姑娘来。多半里头给陆司令守灵的,就是个臭烘烘的小脚丫头。 一想到少帅要娶那样的女人,李副官就揪心的慌。 “想好了。” 封少帅点点头,他只在父帅的丧礼上见过陆司令一面。 当时陆司令喝大了,摇摇晃晃的从车里走下来,咣咣咣的砸开了封家宅门。身后领着一队兵,各个肩上扛着枪。 还未坐稳少帅位子的封西云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神色冷冽的起身去迎。 父帅死了不假,却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在他头上踩一脚了。 可谁成想,陆司令刚一脚踩进门槛里,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铁血一般的男儿,伏在地上泪如雨下。 封少帅这才明白过来,别人或许包藏祸心,可陆司令是真心来给父帅吊唁的。 “漂亮话叔叔我也不会说。” 陆司令被走来的封少帅扶起,抽抽搭搭的将腰间别着的配枪取下,枪口对准自己拍在了封西云的手上。 “好女婿,我把闺女许给你。” 说话时酒气熏天,眼底一片通红,陆司令推开封少帅,望着封宅内大大小小的客人目眦欲裂。 “狗日的,你们谁敢动我女婿试试?” 手中掌着七万兵的陆司令,一句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封西云坐稳了少帅的位子后,时时惦记着这句话,毕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听闻陆司令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无人照料,带着那么一大笔财产,不就是等着被饿狼撕咬的黄羊么。 “我想好了。” 一句话说了两遍,封西云将白色手套摘下随手一扔,擦得反光的皮鞋踩在了车外的石板路上。 今日驱车百里,即便里头真是个凶悍的小脚姑娘,他也要念着陆司令的这份恩情,娶回来供在家里。 “敬礼!” 门口的两排士兵见少帅下来了,一个个的提起精神绷直了腿,掌心斜向下立在耳边行礼。 当兵的皮鞋底子又厚又沉,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一种既有辨识力的响声。副官跟着下车,别过头不忍去看这幅场景。 都什么年代了,到处叫嚣自由恋爱新式婚姻,怎么少帅一个留过学的,还放不下一句轻飘飘的承诺呢。 “咚咚咚。” 封西云上前一步,敲响了没落的陆宅大门。 里头传来了一阵哒哒哒急促的脚步声,朱红色的大门被人拉开,除了守门的小厮,还有一位年纪二十上下的姑娘。 唇红齿白,明眸皓目,一头齐肩的短发,戴着两颗水滴状的钻石耳坠子,闪闪发着光。 封少帅一时不防,后退一步,抬头去看门上的牌匾,匾上陆字龙飞凤舞。 是陆家宅无误啊。 听闻陆司令怕老婆,一辈子就娶了一位妻,发迹之后也没养外室小妾,那这小姑娘是谁啊? “hello?” 女子穿着一身浅蓝色旗袍,脚踩高跟小皮鞋,露着半截白生生的小腿,声音也是脆。 “who r u?” (你谁?) 一口地道的美语,跟租界的洋人是一个味道。 “小姐,这是封少帅。” 守在一旁的小厮低声提醒,眼下司令不在了,陆宅没了靠山,不能得罪人的。 封西云听到小姐两个字,瞬间会意,知晓眼前的人是谁,耳朵尖跟着红了。陆司令一辈子只娶了一房妻,妻子只给他生了一个闺女。 原来等着他的不是大字不识的小脚丫头,而是个会说洋文的新女性。 可惜他在东洋留的学,说个空尼奇瓦还成,西洋话真是说不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呦呦呦 呦而…哈斯办的。” husband是这么念吧?上战场都没这样紧张的封西云此时手心出了层薄汗,声音也跟着颤。 “不对,是呦而 费昂斯诶!” 严谨一点的好,自己与陆小姐尚未成亲,只能是未婚夫,fiance。 “say it again?” (再说一遍?) 第2节 高跟鞋一脚踏出门外,又踩在比封西云高一级的台阶上,陆小姐眉头紧皱,居高临下看着眼前这位封少帅。 “who the fu*k r u?” (你他娘是谁?) 封少帅听了这话是怎么想的陆家仆役不知,仆役可是被自家给小姐吓坏了。 小姐是留英回来的新女性,别看模样俊俏长得柔柔弱弱,很有欺骗性,性子和陆司令一个臭德行。 司令是张口娘希匹,闭口妈卖批,小姐心情不好时每句话里都要带上一个法克又,即便仆役不曾学过洋文,也知道那是骂人的。 平日里骂骂别人也就算了,今天这位是封少帅啊! 封西云少年英豪,老帅死了才几年的工夫就坐稳了元帅的位子。自家陆司令一死,估计再有个一半年,封少帅便能把运城这块地也收到麾下。 故而小姐啊,不敢这么跟封少帅说话! 仆役瞧见小姐正在与封少帅瞪眼睛,赶紧把她拉了回来:“小姐,八成是老爷给你许下的亲事!” 老爷给小姐许下了不少亲事,被他搂过肩膀头子的青年才俊能手拉手从北大门排到南大门去。 不过既然封少帅找上门了,别人借他八个胆子也不敢来了。 陆小姐听明白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街面上过往的行人都在往这里瞧,她也不好将封西云拦在门外,抱着胳膊微微侧身。 “少帅里边说话。” 封西云立刻抬脚进了门槛,副官和士兵们要跟,叫少帅回头瞪了一眼,改为守在门外。 “既是来悼念亡父,便先去上柱香。” 未婚夫一事暂且放在一旁,待拜过亡人之后再做打算。 与陆司令只见过一面,封西云记得他脑袋大脖子粗,胳膊壮的像伙夫。偷偷用余光去看陆家小姐,模样俊的不像话,像戏院里大荧幕上的女明星。 不对,比上海滩的女明星还要好看些。 如今的富贵人家,大多住的都是一幢一幢的小洋房,夜里有能亮的钨丝灯,还有能抽水的洋马子。 可陆司令泥腿子出身,不是没读过几年书的问题,是压根儿就没读过书,不知道洋玩意儿的好。 在故去的陆司令看来,发达了就要住上这种五进五出的大宅院,才叫气派。 漫长的路走起来沉默,封西云与陆家小姐并肩行着,忍不住低头说了一句。 “沅君节哀。” 陆小姐名唤沅君,这还是陆司令请大诗人给起的名字。 封西云不知从什么地方晓得了女儿家的闺名,可惜沅君小姐并未应声,只是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向前走。 不多时听到了唢呐的声音,便知道前方不远就是灵堂了。 转过假山来到了一处空地,昔日叱咤风云的陆司令躺在红木棺材里,前头摆了一张大照片,跟封西云印象里一模一样。 院落中除了尚未离去的宾客,剩下的都是司令手下的心腹。 司令在世时,他们是心腹。司令死了,就都是等着上位的野心家了。 众人瞧见封西云进来,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怎么着,还真有青年才俊敢来蹚陆家的浑水? 封西云也不多说话,上前几步停在蒲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按着封少帅原本的打算,是想对着陆司令的照片敬个军礼的。自古男儿跪天地跪圣人跪双亲,如今新式思想涌入,男儿膝下有黄金,就是孔夫子也当不起他一跪。 可见院落内众人虎视眈眈,陆家小姐又孤身一人,封西云觉得若不真的做点什么,娇滴滴的陆小姐能让这些家伙生吞了。 故而跪下还不算,他掌心贴在地面上,额头伏在掌背上,朝照片里陆司令的大脑袋拜了三拜。 “岳丈一生戎马,为国为民。今家国未定,小婿必承岳丈遗志,以颈血换太平,爱自由如发妻。” 以颈血换太平也算不上什么,如今当兵的哪个不表表热血衷心,可后一句就值得研究了,什么叫爱自由如发妻? 院落内的陆司令的部下们听到这话彼此面面相觑,紧张了起来。 这封少帅年廿七,正当打的好光景。 现在就坐到了这个位子,那以后前途无量,往远了说,那做大总统都是说不定的事。按常理,即便如今主张自由恋爱,他也是该结婚的年纪了。 然封少帅至今没有娶妻纳妾,连丘八们常去消遣的青楼酒肆也不曾见过他的身影。 新闻小报将封少帅的花边新闻上报与收复租界并称为当代华夏的两大难事,由此可见一斑,他是个不近女色的家伙。 有人就要说,该不是封少帅是个好南风的吧?前清的显贵里好这口的可不少呢。封家老帅是前清的官派留学生,指不定就有这家传也说不定。 封家老帅好不好不一定,但封少帅绝对不是,封少帅正常着呢,不近女色完全是因为封家的老帅。 陆司令死的体面,战场上挨了枪子儿,是一个军人能想象到的最体面的死法,谁说起来都要竖起大拇指。 封家老帅不一样,得花柳病死的,走的时候非常难看,腿都烂透了。 人人皆知的事,封家老帅一世英名就毁在了色字头上这把刀,给封西云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 这不二十七了,还孤身一人呢。 所以发妻指的是谁? 管亡故的陆司令叫岳丈,肯定指的是那边站着的陆家小姐,陆沅君了。 拜完了起身,封西云身量高大挺拔,军装更是衬人,这么看上一眼,比之当下民国的四大佳郎也不输半分。 他反客为主,一点没有未婚夫的意思,真把自己当成了陆司令的女婿,挨个给宾客行起了礼。 抱着拳头稽首,对每个给陆司令上香的客人道多谢。 算怎么回事儿啊? 陆沅君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拦住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厢房,低声道:“少帅,我们里头说话。” 封西云颔首,临走前还冲宾客露出抱歉的神色:“诸位自便。” “赶紧的。” 陆沅君回头瞪他一眼,没见过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的。 刚刚归国的陆小姐不知道封少帅的背景,还只觉得他也是个轻浮的浪荡子,大丘八,兵油子,趁着自己亲爹死了来占便宜的。 进了厢房的瞬间,她便双手把门关上了。门窗上贴的是老式的窗户纸,透光性远比洋房的玻璃差,门一关屋内立刻昏暗的如同傍晚。 “说吧,你想要什么。” 陆小姐目光如炬,点亮漫漫长夜。 封西云缓步上前,停在了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抬手用小指勾起了陆小姐的短发,绕了两个圈。 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轻声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无他求,娶你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燃向民国文,晚八点日更到完结,真大女主爽文,贼刚,来做事业粉!日更到完结,晚八点。 为了凸显陆小姐说美语怪且不那么正统,所以打的是r u不是are you,都是后头用的着的梗 专栏可见完结文。 80年代大学生,挖矿化石一条龙。 我佛慈你娘的悲,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子喜欢你。 前三章留言有红包呀~ 预收:狗粮养的,小甜饼 第2章 第二章 “那你怎么说?” 金发的白人女子穿着修身的旗袍,身材高挑,细腰盈盈一握。即便她说着汉家话,穿着汉家衣,仍旧不是汉家人。 而被她询问的人,才是长着一张汉家女子所能拥有的,最美的容颜。乌黑的头发柔软蓬松,垂在肩上。 传闻东洋有艺伎,若想成为花魁,标准便是只一眼,就能让人失魂落魄,一声难以忘记。眼前的女子,一双眼和头发一边儿黑。天生有种气质,过路人被她看上一眼便泥足深陷。 可惜女子开口并不如样貌温婉可人,反而带着跃跃欲试的野。 “我说娶你大爷个二舅妈!” 陆沅君回想起封西云的脸,对出口的话有些后悔。可撇撇嘴,又似是极为不屑。 “若只想做丘八的太太,我还留洋做什么?” 陆司令在世的时候手握七万雄兵,放在几十年前都得叫封疆大吏。哪怕是大总统的儿子,陆小姐也嫁得。可陆司令不能安分的做个码头上的苦力,他生出来的闺女,照样无法在家头相夫教子。 陆沅君自从记事起,就没打算做个安分守己的妻。 运城南春坊,在划为洋人的租界前,是来逃难的流民扎堆的地方。地势低洼,高矮不平,羊肠小道蜿蜒曲折,杂草丛生。若是一个不当心,就会被东西绊了脚。 不住人的地方还是乱坟岗子,然而才不过短短十几年,就摩登的不像话。 宽敞的马路,两旁栽种着高大整齐的树木,空气里隐隐有香水的味道,路上的洋人与汉人呈五五之数。坊内不见四合院,倒全是一幢幢的小洋房。 南春坊住的人家非富即贵,沿路除了鸟鸣虫啼以外,静悄悄的。 陆沅君同一位金发的女子并肩走在一处,二人都穿着旗袍,可洋人女子的裙子竟然比陆小姐更长。 “不说我了,洛娜你和季泉明最近怎么样?” 摆摆手,陆沅君不想提更多关于自己未婚夫的事,反过来询问起了金发女子。 穿旗袍的洋人女子名唤洛娜,是陆小姐在英国留学时的同学,嫁给了运城才子季泉明后背井离乡,乘着越洋的航船来到了华夏大地。听闻归国后季泉明在冀大做了教授,洛娜办了个教富家千金说英语的女子中学,是同学们口中的神仙眷侣。 彼年离开时,陆沅君记得他们蜜里调油,两国的报纸上都大为称颂这份自由的爱情,传为一时佳话。 洛娜叹了口气,路两旁的树枝尚未及时修剪,垂下来拦住了前路。她用力揪了几片恼人的树叶向前走着,看样子婚后并没有人们预想的那般甜蜜。 “他要纳妾。” “纳妾?” 陆沅君皱起眉头,快步追了上去:“你不是英国人么?他怎么能生出这种心思?” 华夏或许有纳妾的陋习,可英吉利从古至今可都是一夫一妻,情人的什么暂且不表,没听说过谁取两个老婆。且近来的读过新书的男子,不纳妾的海了去了。一生一世一双人,才是最近的风尚。 第3节 “我也去寻了大使馆主持公道,可你知道他同使官说什么?” 泪珠子顺着眼角滑落,将洛娜衬的楚楚可怜,后退两步准备拉开与陆小姐的距离。 “你看我给你学。” 洛娜擦干净眼泪,停下来挺起胸膛,先学起了英驻运城的大使,刚正不阿。 “你这是违法行为!” 紧接着跳到对面,洛娜抱着胳膊,换了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违了哪里的法?” 再次变成英伦腔调,洛娜继续。 “我们大不列颠是一夫一妻的婚姻制,你如果要纳妾的话,就是重婚罪,要受到上帝和法律的惩罚。” 干脆也不挪地方了,洛娜吸吸鼻子,原地学着自己的丈夫。 “可这里不是英国,我也不是英国人,更不信什么上帝。” 抬手往空气里推了一把,洛娜将丈夫学了个十成十。 “我太爷爷纳妾,我爷爷纳妾,我爸爸纳妾,我自然也要纳妾。” “男人就像茶壶,女人就像茶杯,一个茶壶就该配一套茶杯。” “男人就像汽车,女人就像轱辘,一辆汽车得有四个轱辘。” 什么狗屁歪理,陆小姐示意洛娜够了,别学了。 再学下去陆小姐可能要提着封西云离开前留下的枪,去冀大找季月明个混账家伙了。 别人家若说故步自封,陆沅君还能信,同在运城的季家可算求了吧。 边走边对着洛娜揭夫家的老底:“季月明的爷爷跪在前清皇帝跟前自称奴才,他爹扭头就革了皇帝陛下的命,季家可不是随老理循古法的人。” 季月明那一派胡言乱语,陆小姐越想越气,走了几步后竟然比洛娜本人还要愤怒。 “离婚!什么爷爷爸爸的,明摆着是他季月明自己想纳妾,跟他过什么?” 如今新思想涌入,每天都有夫妻登报合离,不是新鲜事。裹着小脚的丫头,都晓得拿着一张诉状去警局里离婚,更何况洛娜是个洋人,这方面的压力就更小了。 至多茶余饭后人们看报纸,撇撇嘴笑话几句,季月明降不住黄头发的洋人婆姨。 “可我不想离婚。” 洛娜退后一步,委屈巴巴的扶了扶发髻上插好的簪子,若非她长着一双绿色的眼睛,鼻梁高的吓人,瞧着风度完全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华夏女子。 她双手抱着头蹲了下来,揪着自己的头发。 “我根本无法离开泉明。” 没有英国女子该有的独立,洛娜以夫为天。 “他都要纳妾了,你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陆沅君非常不解,追上前一步,俯下身抬手按在了洛娜的额头上,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 寶 書 網 ω w W . B à o S H μ 2 . c ò M “也没发烧,为什么说胡话?” 洛娜推开了陆小姐的手,唉声叹气,神情忧郁,显然对其用情颇深。 “你见过泉明,应该知道的。” 眯着眼睛回忆起了昔日留学的时光,季泉明虽有运城才子之名,可左右同学里哪一个不是才子呢? 比起其他的人,季泉明在陆小姐看来,除了学问之外,并没有多少可取之处。光是气质相貌,她现在就可以报出十几个比季泉明好的来,且不带停顿,不打磕巴。 “我不知道。” 陆沅君摇头,困惑的要命:“洛娜,他身上究竟有什么让你这么恋恋不舍?” “这里。” 洛娜抬手摸了摸头顶,眼中的忧郁消散,化为了柔情似水的波纹,嘴角也勾起了涟漪。 “他这里有头发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英吉利的男人大多秃头,这点陆小姐是见识过的。而她记忆里的季泉明,头发的确是比别人茂盛。 第3章 第三章 “我太痛苦了…” 洛娜擦拭掉脸上的眼泪,抬起头望向站在她身边的陆小姐。 “沅君,你能不能为我出这口气?寻到那女学生与她讲讲道理,不要抢我的泉明。” “我能为你出气。” 陆沅君扶起蹲在地上的洛娜,看到她眼中燃起希望之火,然而下一句便被好友浇熄。 “可你要知道,我们华夏有句古语,治标不治本…” 陆小姐顿了顿继续,泼起了冷水。 “女学生是标,季泉明是本。治标不治本,病是要复发的。” 洛娜眼中的泪被风一吹,干掉了大半,静静地听着陆沅君低语。 “就算我真的帮你劝退了一个女学生,日后还会有两个,三个,数不清的女学生介入你们夫妻之间。” 陆沅君把这件事掰开来给洛娜分析。 “所以呢?沅君你有什么建议?” 洛娜这会儿冷静下来,觉着好友的话很有道理。 陆沅君收回手,拉开了自己和洛娜的距离。 “我当然是建议你离婚。” 怎么又拐到这上头了。 虽然大使馆的使官也是这么劝她的,可洛娜真的放不下头发浓密如少年的季泉明。 金发女子狠了狠心,避过了陆小姐的建议,绕回了不久前的那一句。 “沅君,你能否为我出气?” 见洛娜对自己的建议充耳不闻,陆沅君也适时的住口。 洛娜的人生,洛娜的婚姻,自己只能做到建议,不能替她决定。 但也有陆沅君能做的,比如替洛娜出一口恶气。 “能,我现在就去。” 陆沅君的性格,说的好听了叫行事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说的不好就是冲动。 比如她在答应了洛娜之后,甚至没有道别,立刻转身。 南春坊到处都是等客人的黄包车,陆沅君随手叫了一位离她最近的,便跳了上去。 “小姐去哪儿?” 黄包车师傅低着头,目光落在石砖地上。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姐,像是戏院外头上画着的女人。 他也不敢回头询问,只是瓮声瓮气的说了一句。 “冀大。” 从小包里拿出了一块大洋,陆沅君将其扔进了洋车师傅的褡裢里。 银洋有种特别的声音,能叫人清晰的分辨出来。 小姐宽厚,有了银元,师傅的腿上瞬间有了力气,跑起来嗖嗖的带风。 洛娜目送着陆沅君离去,手足无措的站在街头。 “明天出气也行的呀,好久不见了,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嘛。” 然而搭着洋车的陆沅君早已远去,没有听见好友的声音。去冀大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一路上陆小姐在路过菜场和药房的时候停了一下,到冀大校门口的时候,挎在手中的小包较之出发之前鼓囊不少。 下了黄包车,陆沅君目光定定的落在了门口的四个大字上。 冀北大学。 运城这个地方呢,算的上是如今华夏除了沿海几个口岸之外,发展尤为迅速的城。 冀大更是数一数二,全国上下,各个省份的学生都如潮水一般往这里涌。 大学在如今的华夏,还没有走入寻常百姓人家。隔着门望去,里头不少学生相伴。 而若有除了学生之外模样的人想要走进,立刻便会被门口看门的大爷拦住。 陆沅君今日穿着一件旗袍,耳垂上挂着两颗亮晶晶的钻石耳坠子,看模样,的确不像是女学生。 但她留学归来,肚子里还算有些学问。 往学校里走的时候,看门大爷犹豫再三,还是没有上前阻拦。 冀大由政府拨款建造,校园里有山有湖,地方大的很。过往学生有穿马褂的,有穿长袍的,也有穿西装的,口音也是不近相同。 布告栏里贴着不少关于同乡聚会,诗苑沙龙的纸张。 陆沅君走了几步,拦在了迎面而来一位同学前方,决定开口问路。 “劳驾,请问季泉明教授在什么地方?” 说来也真是巧,她拦住的这位怀里抱着英国文学的课本。男学生将手中的课本挥了挥,一脸惊讶。 “我正要去上季教授的课。” 陆沅君撇了一眼书上的封面,英国文学,姓季的也只能教这个了。 面上没有显露不屑,陆沅君后退一步,给学生让出路来。 “那我跟着你便好。” 第4节 美貌女子的请求向来叫人无法拒绝,更不要说眼前这位提出的根本不是什么无理的请求。这位被陆沅君问到的学生丝毫不介意,还给她做起了向导。 “我不曾见过你。” 若学校里有这样的女生,他是不会不知晓的。 陆沅君笑了笑,没有回答,懒得回答。 学生被她的笑容晕了眼,也不管陆沅君是否回答了他的问题,一边往教学楼走,一边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这间小教室,就是季教授上课的地方。” 领着陆沅君走进了一间教室,里头稀稀拉拉的坐了十来个学生。 陆沅君进门之前看的清清楚楚,旁边的教室足足有这间两倍还大,讲台上虽然不见教授,底下可是座无虚席。 察觉到了陆沅君的疑惑,领路的学生选了一个略靠后的位子,将书放在了桌上,给她解释起来。 “这是我们冀大的特色,学生选老师。” “哦?” 陆沅君总算提起了兴致。 “季教授吧,肚子里的确有些真东西,可他倒不出来,天天上课光说俏皮话了。” 仿佛是众人周知的一般,这位学生甚至没有压低声音。 “那他讲的不好,来听课的人自然就少。” 探出半边身子,学生往外头一指。 “真正想做学问的,都去那边的教室,大力教授讲的才叫精彩呢。” 即便他不爱学习,依旧不能否认,那边大教室里坐着的才是好教授。 陆沅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恰好一位虎背熊腰的男性走入了她的视野之中。 男人三十岁上下,留着络腮胡,书生的长衫配着一双不伦不类的皮鞋,怎么看怎么别扭。 大力教授十分警觉,察觉到有人看他,猛的回头瞪了一眼。 不曾想看他的人是个娇俏的小姐,皱了皱眉头转身继续往教室里走。 不似带路的学生,见着陆沅君貌美便大献殷勤,这位大力教授甚至没有多看陆沅君一眼。 只见他一进门,站在讲台上,右手握了拳头重重的的拍在了桌子上,大喝一声。 “上周不及格的,上来。” 一个学生灰溜溜的从学生之中走出,缩着脖子上了讲台,停在了距这位大力教授几步的地方停下。 大力教授眉头紧锁,伸出食指点在这位学生的胸口:“笨蛋。” 似还觉得不够,大力教授改换了拳头,一连三下敲在了学生的胸口:“笨蛋,笨蛋,笨蛋。” “老子教的这么好,你竟然不及格!” 大力教授的声音响彻走量,陆沅君这边听的清清楚楚。 虽不知这位教授的真名,可也知晓为何唤他大力了,哪里像个教书的先生,倒像个绿林好汉。 宝 书 网 w w W.b a o s h u 2 。coM “大力教授就这个脾气。” 给陆沅君带路的学生开口,将她的注意力从对门教室拉回来。 “季教授快来了,你先寻个位子坐下吧。” 说着他清出了自己旁边的位置,冲陆沅君点头。 “季教授上课喜欢说俏皮话,你又是他没见过的旁听生,若自己坐着,定要被他调笑的。” 这位学生也是为了陆沅君好,季教授不大正经,就喜欢跟女学生乱搞。陆沅君模样俊俏,被教授瞧见了,定逃不脱的。 谁知陆沅君摇摇头,拎着自己的小包,下了台阶。 “我不是来听课的。” 季泉明那家伙,还不配做她陆沅君的老师。 转身踏上了讲台,将自己的小包往桌上一放。对门的大力教授停下了骂学生的动作,偏过头看向她这里。 难不成季泉明又勾搭了一个女学生?女学生来找他算账啦? 然而出乎大力教授意料之外的是,讲台上的女子浅浅一笑。 扬首挺胸,通身一股傲气。 “我是来给诸位讲课的。” 第4章 第四章【捉虫】 教室里头坐着的十几个学生前仰后合的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有人甚至将手中的文学课本向空中抛去,口中发出喝倒彩的嘘声。 “下去吧!” 学生们起着哄时,像是在戏园子里看戏的粗俗乡绅。 陆沅君气定神闲的望着教室中的学生,对着这些年纪与她相差无几,甚至有几个瞧着比她还要大上几岁的人,丝毫没有惊慌。 毕竟过世的陆司令曾经手掌七万兵马,而陆小姐在去国离乡求学之前,也曾去过军营。 说出来定会让满座的学生吓破胆,陆沅君那小小的手包里,还藏着封西云临走时留下给她防身的□□呢。 “很好笑吗?” 陆沅君声音不大,抬脚走下了讲台,往学生中走去。 也不知为什么,看着她走来,学生们竟然安静下来。 陆沅君抱着胳膊,绕着课桌之间相隔的细廊行走着,打量着教室里的每一个学生。瞧他们的衣着,似乎各个都来自富贵人家。 再仔细一看,没有一位有求学之心。 有几个学生面色苍白,手背上的皮肤细腻,没有一个茧。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皮鞋,胸前还挂着漂洋过海来的洋表。 怎么看也是富庶子弟吧,偏偏瘦的皮包骨,像是饿了许久的模样。 沅君在路过他们的时候不由得冷笑,这些人一看就是抽大烟抽多了。 再往前走,坐在这处的几个学生眼下青黑一片,许久没睡过一次安稳觉的模样,身上的脂粉味比陆沅君一个女子还要浓。 甚至在走近的时候,陆沅君的余光瞟到其中一个学生的脖子上有小片青紫的痕迹。 这种人呢,不是外头养情人了,就是窑子的常客。 冷哼一声,陆沅君再次走上了讲台。 她也曾听说过,如今华夏的大学学术氛围并不浓厚,是权贵人家送子弟镀金的地方。 传到陆沅君耳朵里最叫人难以接受的,还有同学教授共狎一妓的流言。 懒得与这些学生计算,陆沅君今日是来给好友洛娜出气的。 她走到讲台旁,打开了自己鼓鼓囊囊的小包,从里头拿出了几样的东西。 “为避免各位大少爷,大小姐不识五谷,我在讲课之前,给大家介绍一下。” 她拿起第一样,棕黄色的块状物。 “此为生姜。” 紧随其后的是一味中药:“这是何首乌。” 教室内的学生们见她还真打算给自己讲课,彻底急眼了。冀大的学生们自恃甚高,即便是校长聘请的教授,也有被学生赶出去的。 更何况如今这位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女人,模样倒是长的浪。 给他当老婆还行,老师不行! “嘿!你从哪儿来的!下来!” 那位带着陆沅君进来的青年也站了起来,若叫他知道引路引来的是这样的人,他是绝对不会带路的。 大喊大叫的学生把对门儿大教室师生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就连那位虎背熊腰的大力教授,这会儿也停下了打学生的手,颇为好奇的望着陆沅君。 陆沅君面对学生们的质疑和愤怒依旧是那副不在意的模样,放下手中的何首乌,不仅没有要从讲台上下来的意思,还再次打开了那小小的手包。 众人以为她或许会掏出小油菜什么的,可当小包打开,露出了一把银光闪闪的手.枪。 陆沅君右手熟练的握着枪,左手咔的一敲,给枪上了膛。拎在手里,食指虚虚放在扳机上。 学生们在看到枪的瞬间安静了下来,木木的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敢动。 陆沅君见状浅笑,瞧瞧,这才有学生的样子嘛。 正待开口说话的时候,陆沅君的余光里瞥到了一个头发异常茂密的人影。 转过头朝着教室门口看去,洛娜的丈夫,季泉明正抱着课本,提着茶杯站在门外。 “哟!季泉明!” 陆沅君拎着手里的枪,与门外几年不见的昔日同窗打着招呼。 季泉明的目光落在陆沅君手里的枪上,教室里的学生们不知道,他可是知晓陆沅君出身。 季泉明相信,陆司令肯定教过女儿怎开枪。 他站在门外朝陆小姐微微颔首,点头致意。 “今日我替你给学生讲堂课如何?” 陆沅君开口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因她手中持枪,季泉明哪敢说个不字呢。 只能尴尬的笑了笑,抓着书本安抚教室里早已安静下来的同学们。 “这位陆小姐是我在英国留学时的同窗,在英国文学上的造诣颇深,替我讲节课没什么的。” 陆沅君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虽说看不惯季泉明,但陆沅君在英国文学上头,有自知之明,她在这方面比不上季教授。 季泉明一脚踏入门槛,想把手中的课本递给昔日的同窗,谁料陆沅君摇了摇头。 第5节 “不必,我今日不讲文学。” 见陆沅君的神色不佳,没有与自己叙旧的亲呢,季泉明刚刚踏进门的半只脚又缩了回去,生怕她手中的枪把自己误伤。 学生们见季泉明这么怂,越发的看不起他,怕是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女学生身上了,没得骨气。 陆沅君将枪移到了左手上,右手捏着粉笔走向了黑板,龙飞凤舞的写了起来。 在她转过身的瞬间,有位学生松懈了下来,整个人垮在座位上。 陆小姐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眼,写到一半突然转身,提枪指向他。 “仔细听着,这节课对你尤其有用。” 那学生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吓的腿都软了,吞咽了下口水,点点头。 收起了手中的枪,陆沅君转回身写完了黑板上的几个大字。 “小论脱发对夫妻间关系,及两国邦交的影响。” 门外的季泉明似乎明白了这位多年未见的同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了,原是他那洋婆姨找来的。 他黑着一张脸,紧皱起眉头。 小教室这边的动静太大,对门大教室有几个心野的学生坐不住了,拎起书包换到了陆沅君这间教室,找了个位子坐下。 正在上课的大力教授见他的学生离去,心里头憋着一口气,可又不能说什么,毕竟这也算是冀大不成名的规矩。 课堂上留不住学生,是教授该反思的事情。 更何况别说学生了,就连大力教授,这会儿也正扯长脖子往小教室这边看呢。 “脱发,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问题。” 陆沅君放下了粉笔,走回了讲台旁,拿起她从菜场买来的生姜,以及白马堂买来的何首乌,给学生们展示。 “生姜涂抹,何首乌煎服,都是华夏人常用的法子。” 说着陆沅君将枪口对准了先前那位在她转身写板书的时候松懈的学生,冷声道。 “方才路过你的时候我可瞧见你后脑斑秃了。不管天黑之后有什么要紧事,今后都不要熬夜了。” 被陆沅君点名的那位,是学生里有名的蜜蜂,常年流连于运城的各大胡同画舫,花堆里扎着的。 教室里的同学们听了这话想笑,可有那黑洞洞的枪口拦着,统统把笑意咽到了肚子里。 对门儿的大力教授终于坐不住了,觉得有热闹瞧,领着自己的学生鱼贯而出,纷纷挤进了这间小教室。 坐不下的就守在门口,或蹲或站,把真正该站在教室里讲课的季泉明拦在了外头。 “我们的季泉明教授呢,大家都知道,他父亲是前清的官派留学生,但大家知不知道,季先生的爷爷是做什么的?” 陆沅君放下了生姜与何首乌,耸耸肩在讲台上踱起步来。 学生摇头,具体做什么的不知晓:“做官的!” 陆沅君点点头:“的确是个做官的,不过季先生的祖父是太医院的院长,给太后娘娘保养身体的。” 季泉明越听越不对,就算陆沅君要给洛娜出气,提他爷爷干什么呢。 “季先生的父亲之所以能被选为官派留学生呢,是因为季先生的祖父为太后娘娘献了祖传的护发秘方。” 传闻太后娘娘到死的时候,一头秀发都是漆黑如墨。 说着陆沅君抬手,用枪往季泉明的方向点了点:“大家瞧瞧季先生,就能知道秘方有用。” 中学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季先生的头发果然浓密异常。 “而季先生的妻子呢,出身于大不列颠。” 陆沅君的声音抑扬顿挫,每一句后头都跟着一个小钩子,让原本只是被她恐吓方才坐下的学生,聚精会神的听了起来。 “英吉利的水质不好,盥洗之后的掉的头发啊,会让你以为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满大街的绅士们,摘下帽子与假发,年逾而立的,少有不秃顶的。” 撇撇嘴,陆沅君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学生们的印象里,海那头是先进所在,万物皆是好的。如今教陆沅君这么一说,竟非常有趣。 “季先生的妻子出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中,见到了头发浓密的他,甚为心动,不惜漂洋过海,跟着他远嫁到了华夏。” 陆沅君见学生们听的兴起,不再像要将她赶下讲台的样子,便收起了枪。 她右手挡在唇边,压低声音道:“即便如今明知季先生在外头搞女学生,季夫人仍然放不下他这颗头发浓密的脑袋。” 抓起桌上放着的生姜与何首乌,陆沅君将其抛向了那位斑秃的学生。 “回去还不好生护发?” 那学生被生姜砸中了眉心,揉了揉,默默把两样东西收了起来。 “且除此之外,对两国的邦交,民众的意识形态也有深远影响。” 重重的的敲了敲黑板,陆沅君说完了俏皮话,当真开始讲课了。 门外的季泉明对上大力教授探寻的目光,以及一声不屑的咒骂。 “原来搞女学生的流言是真的,你个王八蛋。” 季泉明用文学课本挡住了脸,今后他算是在学校里没有脸面了,低声念了句莎翁的词来表述此刻的心情。 “f*ck me。” (莎翁:???我没说过…) 作者有话要说:  有宝贝们没收到红包的,等我后天回家一条条翻着补吧,对晋江群发红包绝望了qaq 文里一些人设有原型,但民国题材在晋江比较敏感,只能写民国架空。 所以原形大家能看出来就看出来,看不出来我也不特意提了哈哈哈哈哈! 反正本文就一个主题,燃爆! 第5章 第五章【捉虫】 “在说两国邦交之前呢,我们还是要先提及其对夫妻间关系的影响。” 陆小姐遥遥用枪口指向门外的季泉明:“当然,这里还是用季先生来做例子。” 平日里背诵莎翁,温文尔雅的季泉明在原地坐立不安。瞧着学生们聚精会神盯着陆小姐,还等着看自己的笑话,生怕她嘴里蹦出什么怪话来,心里头别扭极了。 陆沅君虽与他关系稀松寻常,可毕竟是同城人士,又上的一个大学。人无完人,金无足赤,陆沅君的手上怕是抓着他不少的把柄。 不管是逛洋窑子,还是说他学问不精,被这间教室里的任何一个人听到,他季泉明就别想在冀大立足了。 随手把英国文学的课本丢到了地上,季泉明推搡开拦在前头的学生,以及一个办公室面对面坐着的大理教授,朝着讲台上的陆沅君,硬着头皮冲了过去。 咱文人自古讲究一个风骨,说得通俗些便是脸面,今日他就是挨枪子儿,也得拦下陆沅君来。 陆小姐课还未开讲,被人打断不由得生出些许怒火来。素手往桌上一摸,拿起了那把封西云留下给她防身的枪。 枪口对准季泉明的胸口,陆小姐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意。 季泉明方才还胆大包天不怕死呢,对上枪口又有些犯怵。 季家网上数三代,可都是读圣贤书的文人,胆气稍有逊色。 “季先生?” 陆小姐持枪的手极稳,一看就不是花架子。配上她嘴角那抹笑意,越发显得游刃有余起来。 “怎么不过来了?” 陆沅君开口便是讥讽,丝毫不给他留有情面。 “怕我这个小女子不成?” 兴许是激将法起了作用,又或是底下学生们的嘘声叫季泉明狠下了心,他再次抬起脚步,朝着讲台走来。 换了一般的女子,就算季泉明是个书生,可毕竟是个男人。 女子的力气比不过男子,也是真的,早该怕了才对。 可陆小姐气定神闲,面上一丝惊慌都没有不说,反倒提起了兴致。 她将枪口稍稍向下移了一寸,不再对准季先生的胸口,而是改换在了他的脐下三寸,子孙根的位置。 季泉明立刻停下了脚步,不敢再上前了。 “或许我今日不该讲什么脱发对于夫妻间与两国邦交的影响,而该换一样。” 陆沅君听着学生们的抽气声,将自己的嗓音抬高了几度。 “我该讲讲……” 陆小姐转过头,看向了那位斑秃的学生:“来,你上来!” 那学生平日里是个混窑子的怂包,听到陆小姐唤他,吓的腿都软了。 可又不敢拒绝手中持枪的人,只能一步三晃荡的走上讲台,按着陆小姐的吩咐,擦掉了原来的板书,拿起粉笔写上了新的课题。 “小论提不上裤腰带的男性,对我国与世界历史进程的正负作用。” 陆沅君的声音清丽,有股子说不出的脆,叫人听了还想听。 当然,这里的‘人’要剔除季泉明了。 他从未如今日一般,对这个昔日的同窗如此的厌恶过。 即便是那时在学校里,所有人都在学习拉丁文,唯独她在练习最拿不上台面的美利坚英时,陆小姐那一口黏黏糊糊,缺音少节的英文,都没让季泉明的厌恶胜过今日。 不对,季泉明突然停住,认真的思索起了这个问题。 究竟是此刻用枪口对准他的陆沅君更讨厌,还是操着一口美语的陆沅君更恼人。 身为一个英国文学的教授,最听不得毫无章法的美语,这还真是难住了他。 “这个论点呢,我们依旧要拿季教授来做例子。” 陆沅君似乎真的有讲课的心思,句句不离自己的论点。 季泉明也在听到她说要拿自己做例子之后,做出了决定。 是此刻的陆沅君更让他厌烦了。 第6节 “你给我等着!” 季泉明左手提着茶杯挡住了自己脐下三寸的位置,右手高高抬起,食指点向了陆沅君的面门。 “等着!” 陆小姐耸耸肩,仍旧不畏惧,目送他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 “门口的同学带上门。” 季泉明也不在了,陆沅君把枪随手丢在了地上。 学生们吓的要做鸟兽散,陆沅君大力拍了拍桌子。 “上课。” 教室内的学生们也就被自己的亲娘吓到过这种境地,短短的两个字,就让教室安静了下来。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陆沅君从季泉明与洛娜的恋爱关系讲起。 一段跨国姻缘,让急于解开裤腰带的季泉明英文水平突飞猛进。偶尔情侣间蜜里调油,又叫他的文学素养也跟着有了大幅提升。 娶了洋人女子回国,在很大程度上,又能提升国民自信心。 同理种种…… 此之谓,是管不住裤腰带男性在历史进程中的正面作用。 “而他搞女学生,影响夫妻关系与两国邦交不说,不但会抵消正面作用,还会影响我国男性在国际上的形象,加深刻板印象……” 同时坐在学生们的位子上,还有大力教授,他若有所思的嘀咕着。 陆沅君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这边因着陆沅君引经据典,甚为生动的讲着古今中外管不住裤腰带的男人。 最近的还有自己未婚夫封西云故去的父亲,封老帅。 “封老帅各位知晓吧?” 陆沅君叹了口气,继续道:“封老帅不管在军事方面,还是在政治方面,都颇有建树,唯独,管不住自己。” 打仗的空隙还得去会会本地的窑姐,极其耐不住寂寞,明明儿子封少帅都那么大了,老帅还天天老当益壮,夜夜做新郎呢。 然而壮了没多久,便对外声称病逝。但任谁也知道,他是花柳病死的。 “可惜不可惜?” 陆沅君拍着桌子,以陆家老帅的眼界和才华,若非早逝,定有一番大作为的。 “可惜……” 学生们跟着点头,若有所思。 课还未上完,陆沅君的肚子里仍有许多例子佐证论点,教室紧闭的门却被人撞开了。 原来是放下狠话的季泉明回来,还带了几个冀大的护院。 不对,如今可不能叫护院了,要叫安保。 陆沅君见状歪歪头,对底下的学生们道:“今日便上到这里,下课。” 说完拎起自己的小包,也不为难这些护院的人,从讲台上走了下来。 “可是要带我去见官?” 陆沅君眼神瞥向躲在后头的季泉明,问向为首的安保。 “去见校长而已。” 大学里的安保也会说几句酸话,而已都出来了。 冀大的校长陆沅君有所耳闻,是个清风霁月的人物,除吟诗作赋不所不能悟之外,人品也是极好的。 他与政府里的高官们有莫逆深交,却从不借此牟利,反而办起了学校。 “见就见嘛。” 陆小姐手中拿着枪,别说是见校长,就是大总统的龙潭虎穴,她也敢闯一闯。 半刻钟的功夫,陆小姐跟着他们来到了校长室外,停了下来。 季泉明还以为她怕了,当即气焰嚣张起来。 “今日定叫你吃苦头!” 怎么,陆司令都死了,还轮得到你陆沅君嚣张?凭借吴校长在政府里的关系,管教你死了都不知怎么见的阎王。 陆沅君倒不是害怕,只是掂量着该不该收起枪来,毕竟自己只是来为洛娜出气的,又不是来搞什么校园枪击案。 她还不想上运城早报呢。 且除了这些以外,里头的吴校长是她颇为欣赏的人物,有华夏最后一位书生的美誉,可别再用枪把文弱的先生吓着了。 甚至在陆沅君看来,里头的吴校长,指不定还是个蓄着辫子的前朝遗老呢。别说枪,恐怕她今日这身打扮,就能把老爷子吓个半死。 季泉明等不及她纠结,当即上前推开门,去找吴校长告状。 “吴先生,就是她找我的麻烦!” 陆沅君顺着望了进去,回过头来的吴校长,似乎与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 马靴,窄袖,鹰钩鼻,凌乱而花白的短发,一双比她那死去的司令父亲还要锐利上几分的眼。吴校长端坐在太师椅上,脊背挺的笔直。 比起书生,更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军人。 “小丫头,没子弹的枪,你吓唬谁呢?” 传说中彬彬有礼,有华夏最后一位书生美誉的吴校长开口,声音似冰锥一般朝着陆沅君刺了过来。 陆沅君摆摆手,愣住神。 等等? 说好的华夏最后一位书生呢? “就是你,在我的学校里闹事?” 吴校长站了起来,手中提着一柄开过刃的□□,寒光闪闪绕过木桌,朝着陆沅君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每晚八点哦,固定时间更新! 第6章 第六章【改屏蔽字】 吴校长少年时也曾留学东洋,一把武士.刀使的出神入化,光是拿着刀走来的模样,那气势便叫人生出畏惧来。 练家子呀。 陆沅君在心底嘀咕了一句,不像她那死去的爹跟村里铁匠练过几年野拳,就敢号称江湖英豪,这位以书生著称的先生,才是真有侠客风范。 “冀大是读书的地方,并非给……” 吴校长停在了距离陆沅君几步之遥的位置站定,上下看了看她的穿着打扮,那两个钻石耳坠子运城少见的稀罕东西,晃眼的紧。 确信她应当是城中谁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又或是正受宠的姨太太之后,吴校长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屑:“并非是给你撒野的宅院。” 谁知陆沅君不但不后退,听了这话反而上前一步。 原来声名在外,传说中的吴先生也不过如此。 要说吴先生面上的不屑,遮遮掩掩,陆沅君的厌恶则是明晃晃摆在了台面上。 只见女子的旗袍裙角飘起,随着主人转了一圈,环视屋内一周。 “读书的地方?我还当是藏污纳垢之处呢。” 陆司令是个张口娘希匹,闭口妈卖批的粗人,教出来的闺女不管读了多少书,说起来话来仍旧是一根竹,直冲冲的朝目标而来。 “师生共狎一妓你不管,学生毫无求学之心你不管,身为有妇之夫的季教授乱搞女学生你也不管……” 陆沅君再次抬脚上前,逼近了这位岁与她父亲差不多的长者,朗声质问起来。 “我不过是给学生们上了堂课,这就是撒野了么?” 吴校长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被陆沅君说了个大红脸。因着她每一句都戳中了吴校长的痛点,冀大虽是举国上下学子心向往之的学府,却仍旧有不少问题上不得台面。 狎妓也好,无求学之心也罢,这是他暂时解决不了的。 但后头的那一条…… 吴校长扭头看向来寻他告状的季教授,虎目圆睁,将□□对准了他的胸膛:“你搞女学生了?” 季泉明双手交叠在胸前,连连摆了有几十下:“读读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乱搞呢?” 他嗫嚅了好一阵子,平日里咬文嚼的字是英文单词,叫季泉明的汉语词汇匮乏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明明是爱情……” 站在不远处的陆沅君冷哼一声,呵,男人。 “爱你妈情。” 吴校长拉长了脸,咒骂了一句。 听到这话的时候,季泉明与陆沅君皆是一愣,扣了扣耳朵,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咋大校长还骂人呢? 然而出乎季泉明意料之外的还有别的,吴校长不仅骂人,还要打人。抬起脚便朝他踢了过来,将季泉明赶出了校长室外。 一手持刀,另一手扶着门,吴校长朝季泉明呸了一口。 “去领这个月的教资,收拾东西,日后便不用来了。” 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将季泉明关在了外头。 屋内只剩了校长和陆沅君两人,这会儿的吴校长不再是如方才一般锋芒毕露,反而颓丧起来。□□松松的握着,垂在身体一侧,走回了自己太师椅坐下。 从桌子下头拿出了一坛酒来,给自己的茶杯里兑了些,送入了口中。 “嘶……” 酒的辛辣让吴校长表情有些扭曲。 “你谁啊?” 第7节 他抬头正视站在原地的陆沅君,似乎对她有了些兴致。 “陆沅君。” 女子的声音响起,那钻石的耳坠子晃起来极度闪亮。 她还没从方才发生的事情里回过神来,自己咋就把季泉明的差事给弄没了? “还算个好名字。” 吴校长随口应了一句,运城姓陆的,能穿得起这样衣裳的,脾气又这么臭的,恐怕出身陆宅了。 “陆大头是你什么人?” 陆司令原是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也没有个正经的名字,只因脑袋比常人大些,人们便这么叫了起来。 陆沅君除了听自己娘亲唤过这个名字之外,就不曾听他人提起了。 陆大头三个字让陆沅君一时愣神,下意识的回复:“陆大头是家父。” “怪不得。” 吴校长似乎识得陆司令,上下扫了扫陆沅君:“怪不得,你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就不对了。 陆沅君以为吴校长的话有失偏颇,不是她自夸,陆家能出她这模样的闺女,真是观音娘娘显灵了。 “都是胆大包天的人。” 吴校长叹了口气,再次灌了一口掺了酒的茶,咕咚咕咚几声之后,他抬起袖子擦拭掉嘴角的水迹。 “陆大头是个好家伙,走的可安详?” 陆司令战场阵亡的消息早就传遍了运城的每一个角落,挨了敌军数不清的枪子儿,断然称不上安详。 然而陆沅君却点点头:“家父死社稷江山,保家国百姓,寻了处依山傍水的地方下葬,自然安详。” “与我说说,你今日讲了什么课?” 知晓了她的父亲是目不识丁的陆大头,吴教授对眼前的陆沅君兴味更浓了,难不成真的叫大老粗教出个女秀才不成。 陆沅君也不犯怵,简略的把课上的论点叙述了一番。 吴校长听完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学校里还没有听过这样的课。 “有点意思。” 他在桌面上翻找了一番,抽出了一本册子,朝着陆沅君扔了过去。 “念。” 陆沅君接下之后,对上了英国文学史几个大字,随手翻开了一页,朗声念了起来。 吴校长闭上眼睛,听着从她唇齿间冒出的每一个单词,恍如置身在了南春坊,左右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一般。 只是有一点,这洋人似乎…… “你在何处上的学?” 吴校长睁开眼睛,示意她可以停下了。 “英吉利。” 陆沅君念的口干舌燥,只回了简单的三个字。 “可怎么听着像是美利坚人士呢?” 吴校长见惯了怪人,头一回见到像陆沅君这么怪的人。 “美语听起来粗鄙,为何不学更为优雅的剑桥口音?” “那吴先生为何要说白话文呢?” 陆沅君不做回答,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 为自由,为了让书中的奥义不再晦涩难懂,为了让更多的人理解真理。 想到这里,吴校长端起茶杯,鼻尖嗅到了浓重的酒精味道。仰着脖子一口饮尽,舌尖抵到了一根茶叶梗,吴校长将其吐了出来。 “下周起,季泉明的小教室是你的。” 不就是用美语来讲英国文学么,算不得大事。 “教资二十银元每月,车马费可以令找我来报。” 一个铜元可买十颗糖,街边儿的早点大饼油条一餐。两铜元便能买一瓶摩登的荷兰汽水,四铜元能去饭庄里吃一大碗肉面,还能听评书呢。 一银元可兑换百又二十八枚铜元,二十银元每月,是个拿得出手的,排场的薪资了。 可陆沅君又不差这点钱,光是她的耳坠子,就不止这个价钱。 然而季泉明的小教室,对陆沅君来说,吸引力实在是太大。 “好。” 若是让女学生抢了自己的饭碗,恐怕他季泉明这辈子都不会再打女学生的主意了。 她也没打算回家征询母亲的意见,当即就应了下来。 吴校长闻言笑了笑,果然是陆大头的亲生闺女,若不是这份脾气,他还真以为陆夫人给大头脑袋上戴绿帽子了呢。 抬手指向门,丝毫不拖泥带水,吴校长送起客来。陆沅君更不是磨蹭的人,当即转身走了出去。 冀大的园内,有一汪盈盈的湖水,路过的时候,陆沅君在将小枪放进包中之前,对准了湖面。 且慢。 吴校长是怎么看出她枪中没有子弹的呢? 明明她演的不错呀,起码除了校长之外,所有人都买账了的。 校长室内一切发生的太快,她被晃了神,出来以后方才察觉到了这个问题,站在湖边停下了脚步。 沉思的时候,不经意间,食指轻轻的按下了板机。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湖水中央炸起了轩然大波,水花从湖心冲上了岸。小枪的后坐力本不大,可因着来的太过突然,陆沅君一时不防整个人弹摔在了地上。 “???” 校园内的学生们闻声四散而逃,陆小姐爬起来时头发杂乱着,狼狈不堪。 明明拿的是空枪,是她用来装样子吓唬人的,为何里头会有子弹呢? 一条鱼翻着白色的肚皮,从湖底漂浮了上来,鲜红色的血四散开来。 与此同时,陆宅。 陆沅君的娘亲正抱着死去陆司令的大脑袋黑白照片坐在榻上,摇摇晃晃的说着话。 “咱闺女和你一样,忘性大,枪里没有子弹就出门了。” 陆夫人头上插满了金钗,耳朵上戴着红宝石的饰品,身形丰腴,一看就是富贵极了人家。 “那还不被人家欺负呀?你放心,我给她在里头添上啦!” 作者有话要说:  嘘,评论区前十有小惊喜! 第7章 第七章 冀大的安保人员听见枪声后支楞起了耳朵,循声而来。陆沅君从地上起来,把枪里的弹夹卸了出来,钻进人群里消失不见。 出了校门后急忙唤了个黄包车,回了陆家大宅。 刚一进院子,陆沅君拽住一个小厮便问。 “我娘呢?” “夫人在堂屋里。” 司令再世的时候,嘱咐过他们,惹谁都不要惹小姐不开心。小厮又不是吃多了,他谁也不想惹啊。 于是往里头一指,生怕此刻陆小姐的火气烧到自己头上。 陆沅君放开小厮,快步朝着堂屋走去,大力一脚踹开门,冲着黑压压的屋子扯长嗓子喊了声。 “娘!” 陆夫人听到闺女的声音,抱着故去陆司令的大头照片走了出来,歪着脑袋问:“怎么了?急急忙忙的,可还有个姑娘的样子。” 明明也是读过书的人,怎的这脾气跟她那死去的爹一个样。就算是村里大字不识的小脚丫头,也没有哪个姑娘和陆沅君一样野的。 陆沅君见母亲出来,把弹夹往桌上一拍,气鼓鼓的坐了下来。一颗子弹因着冲撞,从弹夹里探出,骨碌碌滚落到了地上。 因着屋内用的是老式的窗户纸,而非透光的玻璃,即便白日也仍旧暗的很。 听见子弹掉落在地上的动静,陆夫人嘴角勾起笑意,一脸得意凑近了自家的闺女,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 “怎么样?娘是不是帮你大忙了?” 帮忙? 陆沅君把今日的事与亲娘说了一遍,讲到她用枪指着季泉明的时候,还有些后怕。 “娘,幸亏我当时没开枪啊!” 宝_ 书_网_w_w _w_._b_a_o_s _h_u_2_. c_o_m 要不然身上可就背着人命了,还帮忙呢,你这分明是害我呀。 谁知陆夫人听完,斜了一眼自家的闺女,胆小如鼠,比起你爹可真是差远了。季泉明那样的人,若真是开枪倒好了,以绝后患。 陆沅君见母亲没有反思的趋向,把桌上的小枪收回了包中,严肃道:“您以后不要给我上子弹行不行啊?” 陆夫人对此不置可否,放下了陆司令的大头照片,起身把房门关上,靠在门上对陆沅君道。 “一会儿封家的少帅还要来,近几日你父亲的那些部下蠢蠢欲动,为了保下咱这家业,你说什么也不能胡来知道么?” 陆沅君听了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回母亲的话头。 陆夫人追上前,停在了女儿的身边,双手按在了陆沅君的肩头。 “万事且先顺着他,只当为了这个家,为了咱娘儿俩。” 第8节 陆沅君抬头,瞧见了母亲的神色焦虑,是再多的金银首饰都无法遮挡的心虚与慌张。陆宅没了父亲,就是悬在饿狼前头的一块肥肉,谁都能上来咬一口。 母亲一介妇人,手中无兵无权,想要护住可就太难了。 好在封西云赶在这个时候来趟浑水了,不管那人藏着什么心思,都得抓住了,借着封家的势力,保住陆司令留下的这份家业。 “娘……” 陆小姐的声音软了下来,扣开了落在她肩头的手,起身将位子让出来,扶着母亲坐下。 她半蹲下来,靠在母亲的膝头,双手握着母亲的手,低声道。 “我今日出去寻了份教书的工作,薪资二十银元一个月,够咱娘俩过日子了。” 陆沅君用下巴蹭了蹭母亲的手,试图安慰近日情绪不佳的母亲。 “这些东西,他们要便拿去!父亲让我上学,如今学成归来我也能养您,定不让您受一分苦难。” 凭她留洋的经历,腹中的学识,根本用不着委身于封西云,做什么少帅夫人。明明靠自己也一样能活,还活的更好。 陆夫人抽回手,覆上了女儿的额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以为娘贪恋富贵?” 陆沅君还未作答,但眼神出卖了她,她的确有那么一丢丢的心思,以为母亲是在贪恋荣华。 然而陆夫人声音颤着开了口。 “我认识你爹时,他还是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你外公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小有资产。” 回忆起了当年的事,陆夫人的眉心舒展了几分,轻轻的用指尖给女儿理着凌乱的发丝,目光痴痴的望向了那张黑白的大头照片。 “你爹那会儿什么都没有,娘不还是跟了他?” 陆夫人拉着女儿起来,指着照片让她瞧。 “他从一穷二白,到如今家财万贯,你可知这钱是怎么来的?” 陆沅君摇摇头,说实在的,她懂事之后一直在外求学,对父亲的事一知半解。 “你父亲说不会让我们娘俩过苦日子,要让你我享福。这些都是他把脑袋别再裤腰带上,日夜刀尖舔血,受了数不清的伤,拼了命才挣下的。” 陆夫人咬牙切齿的往门外望去,仿佛门外站着便是豺狼虎豹。 “而今他尸骨未寒,我怎么能让那些混账东西把这家业抢了去?” 陆沅君听了这话一愣,环顾了一周,似乎没有预想到母亲是这样的想法。自己思量事情还是太过简单了。 陆夫人的话没有说完,顿了顿继续开口。 “再说了,他们抢了你父亲的东西要做什么?” 目光直视女儿,陆夫人等着她的回答。 陆沅君就算没有读过书,也知道那些人抢了父亲的家业去要做什么。无非就是变卖充军,抢地盘,打仗,杀人而已。 “让他们拿着你父亲的东西去做杀孽,你就忍心么?” 陆夫人的声音猛的抬高,似在质问一般。 一句话,让儿时的一桩旧事猛的撞进了心头。 那时她才不过几岁的年纪,出门走路尚要人牵着才行。陆司令从战场归来,带着女儿去县城的饭庄里下馆子,叫了三盘白切鸡肉。 给闺女要了两瓶荷兰汽水,自己倒了杯酒小酌着。 “你爹我小时候,觉得这是天下最好吃的。” 陆沅君尝了一口,觉得不过尔尔。 陆司令笑笑也不说话,自己一个人吃了大半,剩下的打包带了回去。还叫了不少,送到了码头上,给曾经一起扛大包的人开荤。 “老子请你们吃白切鸡!” 过往的路人以为陆司令嚣张跋扈,然而并非如此,他没发迹的时候就这样讲话,发迹之后也一如当初。 升官发财换老婆,这是华夏男人的通病。可陆司令到死都只有陆夫人一位妻,不去胡同里的窑子,也不去河上的画舫,甚至连戏班子都不去。 陆沅君在码头上听到那些苦力调笑,为何父亲不换个老婆。 她记得父亲回那人说:“去你/妈的。” 话虽不中听,但竟然诡异的顺耳。 陆司令与昔日的朋友们见过之后,牵着闺女的手回去,进门之前道。 “沅君,爹定会让你和你娘过上天天能吃白切鸡肉的日子。” 乍富之人,常年身居高位之后,很难不变。日日受人逢迎,只要伸出手,便要什么有什么。 往往半年过后,字典里就没有‘请’与‘谢谢’这类字眼了。陆司令不一样,他一直是个十足的大老粗,也一直是个好人。 最爱的菜是白切鸡,最爱的人是陆夫人。 “沅君!” 陆夫人唤了一声,将女儿从回忆里拽了出来,扶起了地上的陆沅君,她凑近压低声音。 “你就且先顺着那位封少帅……” “顺到什么时候?” 陆沅君打断了母亲后头劝说她的话,若能为父亲做些什么,也就是在当下了。 “顺到……” 陆夫人低下头,想了想:“顺到娘把你爹留下的钱花完。” ??? 陆沅君皱起眉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开口确认道。 “娘,您说啥?顺到什么时候?” 陆夫人重复了一般方才的话:“到娘把钱花完,到时候你想嫁谁便嫁谁。” 她扶着女儿起来,哪还有先前柔弱的模样,陆夫人一脸坚定:“就算是把东西扔到河里听响儿,也得是咱娘俩儿亲手来,旁的人谁也别想沾一钱一元。” 砰砰砰 身后传来了敲门声。 陆沅君还要与母亲细细究一究里头的不妥,陆夫人将她推到了门边。 “定是封少帅来了,记得娘与你说过的,且先顺着他。” 门打开,陆沅君瞧见外头站着小厮,小厮后头跟着的,正是封家少帅。 封西云的模样好,身量高,腿长腰身窄,肩膀却很宽厚。军装本就衬的人精神,他穿上以后更是风姿卓绝,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微微欠了欠身,封西云嘴角勾起了一个暧昧的弧度,轻声唤了句。 “沅君。” 沅君也是你叫的? 陆小姐瞪大眼睛回看他,当即小脾气就起来了。 然而还未来得及呛他,腰上被陆夫人掐了一把,生生将挑起的眉毛弯下,下垂的嘴角扬起,面上的怒意化成了笑。 陆沅君回了一句:“西云。” “好!” 陆夫人十根手指上戴着七圆戒指,拍手的时候互相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招呼小厮:“扶我去南春坊看房子,你们小辈先聊着。” 封西云嘴角的弧度没有变,可眼中的笑意却是更浓了。 丈母娘这是有意撮合呀! 当即侧过身,给夫人让出了离开的路。望着丈母娘丰腴的体态,再看陆小姐,似乎有些单薄了。 且等娶进门后,好生补补,家里那根长了腿的老参,拿来给她日日含上一片。 “你来干什么?” 陆沅君见他也不说话,心里头憋着气,开口也不怎么温柔。 已经走远的陆夫人不知怎么听见了,猛的停下身,回头瞪了一眼自家闺女。 陆沅君挨了母亲一记眼刀,收起脸上的不满,改换了温柔模样。 “西云,你来做什么呢?” 这还差不多,陆夫人扁扁嘴,继续往前走去。 封西云受宠若惊,万般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他侧身往旁边站了站,深手指了另一个方向。 “佛路密。”【follow me】 陆沅君翻了个白眼儿,咱英文不好就别整这洋的了吧? 但还是抬脚跟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泉下有知的陆司令叹气:“媳妇,你花不完的。” —————————————— 今天机会多一点,前十位,加随机抽五个~ 第8章 第八章【捉虫】 封西云这次是有备而来。 领着陆沅君在五进五出的大院子里走了好一阵子,停在了一处小院外。推开院门,他彬彬有礼的侧身。 “泪滴—法斯特。”【dy first】 若换了旁的姑娘,听上两句洋的指不定心猿意马。可陆沅君是从洋人堆里回来的,封西云这口大碴子味的英文,实在叫她听不下去。 故而她不由得皱起眉头,大步流星跨进门去,将封西云和他那句“微特 -密”【wait me】远远的甩在了后头。 第9节 宅子虽是陆家的宅子,但这间院落陆小姐并不熟悉,只知道这里是父亲接待客人的。 陆司令的客人,都是大丘八,兵油子,政府里尸位素餐的官员,没一个是陆小姐能看得顺眼的。 每每路过此地的时候,也都是避之不及。今次封西云带她来,也不知这个丘八揣着什么坏心思。 进了小院,又推开房门,扑面而来是苹果的香气。陆沅君瞧见案几上摆着一盘红彤彤的大苹果,间或相隔四五个佛手,正是这香气的源头。 屋内还有个玻璃的金鱼缸子,翠绿的水草中,优哉游哉的戏绕着些或金黄,或火红的小鱼。 再往里看,有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马褂长衫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几个小厮模样的人,有男有女。 会客室里有人,这点并不奇怪。 怪的是,屋内明明有座椅,这些人全都恭恭敬敬的站着。 他们见了陆沅君之后,身子躬了九十度,齐齐的道了声:“夫人好。” 叫谁夫人呢? 哪有管未出阁的小姐叫夫人的?这就跟管十几岁的大小伙子叫叔叔大爷一样,是不妥帖不合适的。 陆沅君的脾气本就急燥,一听这话当即便拉下了脸。 封西云跟在后头,进门时恰好听见了这句,尴尬的笑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后,冲那些人摆了摆手。 “暂且先唤陆小姐。” 等娶过门在改口也来得及。 封夫人似乎有点不大顺口,以后该让人们叫她什么好呢? 封太太。 对,太太这个词更摩登一些,适合留洋归来的陆沅君。 “这是我从沪上找来的裁缝,听陆夫人说沅君你刚归国不久,想着也没有合适的衣裳,我便寻来他们与你裁上一些。” 说着说着,封西云不知怎么红了脸,后面的话磕磕巴巴起来。 “至于婚服,我听你的。他们手艺好,西西西西……式中式的都可以做。” 陆沅君朝着一把椅子走了过去,想要坐下理理思绪。封西云比她更快,先一步为陆沅君把椅子拉了出来。 “先叫他们出去,有些话我们单独谈。” 陆沅君坐下以后,给了封西云一个眼神。 那位沪上来的裁缝是个有眼力的,不等封少帅开口,自己便领着徒弟们出了去,还不忘带上门。 脚步声越来越远,到最后消失不见。 “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 陆沅君翘着二郎腿,旗袍下头露着一截白生生的小腿。 脚腕处白的过分,像极了富贵人家的老爷们在手中把玩的羊脂玉雕件,晃的封西云挪不开眼。 封西云一贯瞧不起他那得花柳病死去的爹,明明胸怀壮志,腹中又有大才,为何栽到了女人头上。 那时封老帅总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封西云对此嗤之以鼻。 而今当真轮到了自己,他想起了在东洋留学时,书中所说的遗传。 开战前给上万士兵讲话也没有怂的封西云,如今竟不知如何回话,半天憋出一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扯淡。” 陆小姐粗话连篇。 她从椅子上起来,皮鞋的鞋底敲在地上,一步步逼近了封西云。 二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了不过半臂,陆沅君眼神锐利的如同是在草原上空翱翔的雄鹰,咬住了封西云作为自己的猎物。 “你想要从我父亲这趟浑水里分到些什么?是权,是兵,还是地?” 不管封西云的模样如何英俊,如何正直,如何风流倜傥,在陆小姐看来,大兵油子都是一丘之貉。 无利不起早的家伙。 陆家孤儿寡母,是众人口中的肥肉,若无所图,任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凑上来。 雪中送炭从来都见的少,落井下石才正当道。 陆沅君天生有一种能说服他人的能力,被她这么一问,封西云自己先懵了一瞬间。在心中询问自己,我是想要权,想要兵,还是想要地呢? 可他及时的回过神来,没有掉进陆沅君的陷阱里。 “陆伯伯与我有恩。” 封西云轻声开口:“诚然如今新式思想大行其道,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点是不能改的。” 封西云身上穿着的是新式的军装,与长衫马褂有天壤之别,倒更像绅士们所穿的西服。 “运城是非之地,我娶你,脱离这火海可好?” 男人上前一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的更近,他稍稍低下头。 “到时候,就算运城乱成一锅粥,也沾染不到你与陆伯母身上。” 陆沅君曾想过,封西云在风口浪尖上要娶她的理由。钱也好,地盘也好,父亲留下的势力也罢,唯独没有想过,是这个理由。 报恩? 听起来有些荒唐。 然而当她抬起头,对上封西云那双眼,几近而立的年纪,眼白澄澈如少年,即便是一流的戏子,也演不出这样的真挚。 哪怕是戏子,也得先说服自己之后,方才能演出真情。 报恩。 他想娶自己,是真的为了报恩。 “我会供着你,一生只你一位妻。” 封西云仍在做着承诺。 陆沅君对上这双眼,把母亲所说的,万事顺着封西云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摇摇头后退了一步。 “不成。” 盲婚哑嫁,不成。 即便如洛娜那样,寻了真爱的漂洋过海的,也不一定能得长久的幸福。他这样为了一份父亲留下的恩情,又能与自己长久至几时呢? 陆沅君退回了原来的位置,父亲的家业也好,能保便保,保不下就算了。 搭上自己一辈子,只为了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不值当的。更何况乱世之中,现在护下了,以后也难保证。 封西云听到了拒绝的话,心里有些失落,却又是意料之中。 他追上前,扯住了陆沅君的袖子。 “我知道,陆伯父新丧,你要守孝三年。” 说着他往紧闭的屋门处瞧了一眼,生怕被谁听见一样,用气声说道。 “如今这世道,三年之后是什么样子,谁又说得清?” 三年后,封西云都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治世不一道,则国不法古。国尚如此,我们又何须拘泥与旧理呢?” 寶 書 蛧 W wW.Ь ǎ o S ん μ ② 。coM 婚丧嫁娶一起办,在当下这个时节,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封西云目光灼灼,等着陆沅君的回应。只要她点点头,便立刻唤那几个沪上的裁缝回来,西式的婚纱也好,中式的华服也罢,几日之内便能穿在陆沅君的身上。 “可我不喜欢你。” 陆沅君将衣袖从封西云手中挣脱开来。 封西云在来时,也想过陆小姐可能会拒绝自己的理由。他想着许诺不纳妾,不在乎什么守孝三年,定能将人带离运城。 唯独没有想过,陆小姐拒绝他的理由,会是这五个字,‘我不喜欢你’。 爱情,这是一个在新式青年里盛行且风靡的字眼,有着崇高的含义。 手中空落落的,没了锦缎的丝滑。封西云有些愣神,不知下一句该如何回话。 他只记得陆小姐说送客,自己跟着小厮出了房门,又出院门,最后出了宅门。坐在了自己的汽车后座上,目光出了窗外望着陆宅的匾额,靠着背椅目光涣散。 耳边传来了李副官的声音,混混沌沌,模糊不清。 “少帅,她不乐意那更好!咱还不娶了,反正是陆大头的闺女不想嫁,日后下了黄泉对上陆司令,咱也是有理的。” 封西云双手搭在膝头,军装的裤子要比长衫更凉些,越发衬的他掌心炙热。 “不成。” 封少帅摇摇头。 司机不敢搭少帅与副官的话,只能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他瞧见封少帅的目光灼灼,神情坚定。 “为啥啊少帅?” 李副官想不通,从来只听说过女子报恩以身相许,没听说过大老爷们也以身相许的。 封西云低头看着自己曾拉住陆云君袖角的手,翻来覆去瞧了又瞧。 “因着我喜欢她。” 就像陆小姐说的,若非要嫁娶,总该寻喜欢的人过余下半生。 李副官听了少帅这话,牙都要酸倒了。 都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本以为封少帅在见识过老帅那因花柳病烂了臭了的腿以后,能做个清心寡欲的人。 如今好了,你瞧瞧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八成是完求了。 既然如此,吃人家的粮饷,就要为封家办事,李副官咬着牙握紧拳头。 “少帅,反正陆大头死了,咱就是进去把陆小姐抢回去,也没人能说什么。” “胡说。” 第10节 封西云回过神来,冲着李副官瞪大眼睛。 “你怎么能管我老丈人叫陆大头呢?” 封少帅的汽车绝尘而去,一直到天擦擦黑,陆夫人才乘着黄包车从南春坊回了自家的宅子。 进宅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抓了女儿来问。 “今日与封少帅谈的如何?可还融洽?” 陆沅君端坐在椅子上,手中托着一个盖碗,江西的瓷,上头烧着水墨山水画。 用盖子将杯中的茶叶和沫沫拨到一边儿,吸溜了一口香片茶,陆沅君把下午的事给母亲说了个大概。 陆夫人听了气不打一出来,当即扔下自己大包小包买来的东西,就要上手去揍自己的闺女。 “沪上的裁缝你就给赶跑了?” 陆沅君:??? “还跟我装无辜!” 陆夫人一掌落在了女儿的胳膊上:“难道你不想穿貂去学校教书么?” 作者有话要说:  沪上裁缝:“我们不做貂,俗。” ——————————————- 惯例前十,以后就不说了哈哈哈 第9章 第九章 封西云走了,连个信儿都没留下。陆沅君对此颇为不屑,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前脚还说要娶自己,后脚便杳无音信。 还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呢?可扯犊子吧。 不过他走了也好,陆沅君也乐得自在。 封少帅走后的第三日,按新历来算是个礼拜一,是陆小姐去冀北大学上课的日子。 抢了季泉明的工作之后,她收到了洛娜的谢礼,上头夹了个小条子,写着泉明没了教授职位,那女学生也不搭理他了。 季泉明也因着怕见着熟人,一连几日没敢出门。 二十银元薪资的工作,对于家族数代为官的季泉明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丢人才最要紧。 陆司令是个大老粗,家里头住宅院,点煤油灯,根本不晓得洋玩意儿的好。 不管陆夫人怎么劝,说汽车那能跑的铁疙瘩是被洋人大仙施过法的,死活不肯买。 故而来往陆宅的人都乘着汽车不假,唯独陆宅的人出入仍需搭坐马车或是洋车。 这天陆沅君早早起来,在门口叫了辆人力黄包车往冀大的方向去了。 地方来过一次,轻车熟路,陆小姐毫不费力的来到了季泉明的小教室。 对门儿的大教室里不见那日的大力教授,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学生在上自习。那边安安静静,一个走廊之隔,小教室里吵吵嚷嚷。 人比人,气死人。 她也想去大教室,想教好学生。这些抽大烟,逛窑子的混账纨绔,合该去戏园子,来学校做什么呢。 陆沅君沉着一张脸,抬脚踏进了门槛。而在她进去的瞬间,小教室安静了下来。 安静的太快,以至于对门儿大教室里静心读书的学生们,都抬起头朝这边瞧了瞧。 咋回事儿啊?对门儿今天不吵不嚷还挺不习惯的。 小教室里的学生不多,来上季先生课的人本就没几个,季先生被校长给轰走了,便更没几个人了。 剩下的人里,有一半见识过那日陆沅君的强硬,瞧见她进门,真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才敢吵嚷。 而那日没来上课的人,则是因着陆沅君的穿着。 近几日虽说天气稍稍凉了下来,可也还没到冷的时候。南春坊的洋人,摩登一些的女郎,还有穿半截裙子露小腿的。 怎么这位从门外进来的姑娘,穿着长旗袍不说,上身还披了件极其蓬松绵软的貂皮围搭。 有一位前周没来上课的学生站了起来,环顾教室一周:“这是你们谁的姨太太啊!还不赶紧领回去,搁这儿浪什么呢?” 秋老虎尚未散去,便迫不及待的穿上貂啦?可是钱多烧的慌不? 陆沅君脚步一顿,扭过头来冷冷的盯着这位学生。 她脖颈里早就裹了一层薄汗,都怪娘亲,非得说什么如今上大学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可不能让他们门缝里看人瞧扁了。 非得穿的极尽奢华才成。 现在好了,被当成姨太太了吧? “坐下。” 陆沅君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那站着的学生被她冷眼一瞧,还真缩回了座位上。 即便如今新式思想涌入,女子能够出门,进学了,可也还没见过有胆子这么大的丫头。 陆小姐脱下了身上的貂皮围搭,将其甩到了讲台上。抬脚迈了一个台阶,把手中小包放下,从里头翻出了英国文学的课本。 “我不是谁的姨太太,是你们的新教授,陆沅君。” 小教室里有见识过陆沅君那日风采的,生怕她再掏出枪,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掏出课本,谁也不敢造次。 “姓季的讲到哪儿了?” 陆沅君随手翻了几页,朝着下头的同学们问了起来。被方才那学生搅了自己的好心情,陆沅君也懒得与他们寒暄,开口语气不佳。 “to a waterfowl!” 陆沅君低着头,底下座位上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讲到致水鸟了呀?” 陆沅君快速的翻起了课本,试图找到这一页。 但找着找着,她好像听到了笑声。 抬头一瞧,底下的几个学生正捂着嘴窃笑个不停,满脸满眼皆是嘲讽。 陆沅君立刻回过神来,把书本一合,扔到了地上。 “致水鸟,布莱恩特。” 窃笑的学生住了口,将捂着嘴的手放了下来。 讲台上这位年岁与他们相差无几的女教授,似乎有点本事,并非如穿着一般庸俗。 “是姓季的在英国文学课上讲美利坚的诗人么?” 陆沅君拿过自己的小包,伸手往里掏了掏。 “抑或是说,你们在笑话我?” 沉默。 陆沅君的手一刻不从包里拿出来,底下的学生便一刻不敢说话。别的教授上课要钱,这位陆小姐掏出枪来,可是要命的。 那日从教室离开的学生们都去打听过她的来历,陆司令的独女。陆司令虽然死了,可军阀的女儿仍旧叫人不敢小瞧。 “算了。” 陆沅君什么也没拿,空手从包中伸了出来,走到了黑板前,捡起一根粉笔。 “那就讲致水鸟好了。” “这是一首典型的咏物诗,托物言志。” 陆小姐将错就错,干脆在英国文学课上讲起了美国文学。 “诗人,古今中外都是一套路子。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刘熙载的艺概里头说,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个中有我也。就是这个道理。” 陆沅君捏着粉笔的手上下飞舞,写下了几个关键字。 “布莱恩特这个致水鸟吧,是借水鸟说自己不知该归向何方……” 讲着讲着,她回头瞧了一眼,座下的学生们没有一个在听的。 陆沅君将粉笔扔到地上,干脆便不讲了,转身回到了讲台旁,半边身子斜靠在上头,眯着眼睛往学生身上瞧。 “怎么?致水鸟可是你们要听的,这会儿怎么没人记笔记啊?” 学生们依旧沉默,谁也不敢搭话。 陆沅君走下讲台,停身在了最近的一位面前,指关节敲了敲他的桌子。 “说说。” 这位被陆沅君点到的学生,是个县里富户家的大儿子。光是考上冀大便已经费了老劲,再没有别的精力来进学了。 反正他毕业后回老家,还是春日里管着长工播种,秋日里管着长工麦收,也就是为了说出去好听,上过大学而已。 难不成还在地头给长工讲英文诗啊?长工也得乐意听不是? 故而这位学生梗着脖子道出了实情:“枯燥,英文没求意思。” 陆沅君听了,环顾众人:“你们也是这么以为?” 众人点头,季教授光让他们背背背,哪里能有趣味。 陆沅君摇摇头,半蹲下身,捡起那根她扔下的粉笔,重新走到了讲台旁。伸手几笔勾勒,画了一个唇型。 又在里头涂满了颜色,因着陆沅君站在那里,这简单几笔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了点过绛唇的女子来。 任何一门语言,都有它独特的魅力,比如…… “这个m型的上唇峰,各位看看像什么?” 漂亮女先生提问了,还是一个与学习毫无关联的问题,学生们终于来了兴致。 这个说像山,那个说像驼峰,一时吵嚷起来。 第11节 陆沅君敲了敲黑板,朗声道:“在英文里,它叫cupid's bow。” 丘比特的弓。 女子的唇,丘比特的弓。于形来说,m型的上唇峰的确状似弓。于意来说,这这把弓中射出的箭,又引人沐浴爱河。 像要应证什么一样,陆沅君嘴角勾起笑意,在她的美貌映衬之下,射出了利箭。 只听陆沅君道:“英文哪里枯燥了?还是很有意思的嘛。” 学生们被她的笑意晃了神,点点头应和着。 正说着,陆沅君收起笑意,目光落在了一处空位上。 “那个斑秃的学生呢?” 怎的?她第一节 课,便有人敢不来么? 反了天,逃学可还行? “他叫丘比特的弓箭射惨了!” 学生里有话多舌头长的,提起课业一问三不知,但对于这种事情门儿清。 陆沅君抬了抬下巴,示意那位知晓内情的同学起来。 “说说。” 那学生坐在后头,被陆沅君点到一点不害臊,揪了揪坐出皱褶的长衫站了起来。 起身之后先是捂着嘴嘿嘿一笑,紧接着挤眉弄眼的冲着瞧过来的学生们使了个眼色,然后才慢悠悠的,怪声怪气的开了口。 “那日我同他去逛窑子。” 陆沅君闻言不由蹙眉,象牙塔里究竟出了多少恶心事,这种话也能拿到明面上来讲么? 可说话的学生没有察觉到陆沅君的不满,仍在侃侃而谈。 “与他常寻的那位丫头过夜涨价了,瓜怂身上没得钱,老鸨不让他进。” 学生笑的猥琐,同学们听得起劲儿。 “他便跟老鸨吵起来了,龟儿爷哪能容他在门口闹事呢,几个人把他狠狠揍了一顿。” “鼻青脸肿也不敢来上学了,可不就是被丘比特的箭给射惨了么?” 这学生说到此处还不尽兴,从座位里跳了出来,快步走到了前头的空地来。 两手往腰上一叉,嘴角险些歪到了后脑勺上,不住的翻着白眼儿,学着老鸨的模样,捏着嗓子开口。 “你个穷鬼,咋不能涨价了?” 老鸨子理直气壮:“你们学校门口的公寓,城外的土坯房,连他娘的亭子间都涨价了!怎的我们姑娘陪你困觉,平白给你日还不算,软床软枕睡一夜还不能涨价了?” “咦—— ” 老鸨子的话太过粗俗,日这样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字眼就这么说了出来。这个学生也是个没谱的,学的时候竟然不加修饰。 全然不顾教室里还有女学生与女教授。 这句话一出,别说是女学生了,就连平日里去窑子喝花酒的公子哥儿都听不下去,别过头与他划清界限。 “咦——说啥呢你……” 唯独讲台上的陆沅君若有所思。 她一脚踢开了本就被她丢下的英国文学课本,抓起自己的貂皮外搭往黑板上擦。用力擦净了上头的丘比特之弓。 “去他的英国文学。” 陆沅君捏着粉笔,在黑板上用力的写画起来,每一笔都狠戾无比。 “嫖资涨价,这是个社会问题。” 风雨欲来,大楼将塌,尔等还醉生梦死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封西云:我不是大猪蹄子。 第10章 第十章 写完这几个字之后,陆沅君将粉笔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安静。” 陆小姐转过身来,大声厉喝。 兴许是身体里藏着陆司令号令千军的血脉,这一声过后,教室里的学生停下了嬉笑。那位演老鸨子的,此刻也退回了自己后头的座位上。 “谁手里有今日的报纸?” 陆沅君隐隐觉得自己抓到了一根线头,下面牵扯着无数的因果。像是能撞毁巨轮的礁石,此刻正藏在暗潮汹涌水面之下。 运城中,本地的晨报,益世报,小小报,大大报层出不穷,外埠的报纸也流传甚广。 有说法是,就连拉洋车的,街面儿上蹲着要饭的,都人手一份报纸。 故而当陆沅君开口之后,在座的学生们几乎人人都从桌子洞里拿出了一份。 坐在第一排的学生起身收集起来,给陆沅君放在了讲台上。 陆沅君快速的翻阅着这些报纸,将沪上与沿海口岸城市的报纸捡出来放在一旁,运城的单独拎了一叠。 看了几眼之后,还真叫她发现了蛛丝马迹。 那根线头,被陆小姐拽住了。 “南春坊拍出史上最高地价,冀北大学外学生公寓租金再创新高,明山寺西苑按天收房租,禅房神似鸡毛旅店……” 陆沅君从运城本地报纸中挑了其中几条念着。 念完之后又拿起了沪上与外埠的报纸,刚抖开第一条便是。 “沪上以有碍观瞻的名头,放火逼拆棚户区。” 紧随其后的是津京地区。 “义地变卖,旧棺迁徙,未尽腐烂之尸截断,碎棺卖做柴。” 死人的坟地都被征来盖房子了。 陆沅君心有余悸,双手颤抖着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抬起头来望向下方坐着的学生。 “你们可瞧出些什么?”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就是房子涨价么?反正在座的学生还有祖宅可以居住,谁也不在乎这些。 除非是想要养个外室的,那也用不着买房子不是?租一个便能享欢好。 陆沅君望着他们,忽然明白了为何那日对门儿五大三粗的大力教授会骂他们是笨蛋王八蛋。 纤纤玉指点向坐下的贵公子与娇小姐们。 “愚蠢。” 学生们虽说以往也挨先生的骂,可被陆沅君一个小丫头骂了之后,心里头总归是不痛快的。 心里不痛快了,面上自然也没有好脸色,一个个的拉长了脸。 你个小丫头片子又精明到什么地方去呢? 陆沅君的声音再次响起。 “身世同悲绕数雀,生涯应叹转丸虫。” 她吟了一句诗,让这些人提起了兴致。诗文出自运城的一位知名书画家,算是青年一代的翘楚。 可意思就叫人深思了。 虫儿和鸟儿都有宽敞的住处,为何我却要缩居在此处弹丸之地呢。 “诸君。” 陆沅君顿了顿,眼神仿佛冬日的寒风一般冷。 “大厦将倾。” 陆沅君还待继续,耳边传来了敲门声,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探进了头。 “陆沅君?” 陆小姐认识这位,朝着门口站着的大力教授点点头。 “是我。” “吴校长叫你去办公室。” 大力教授也不多说,走进门来站上讲台。 “我替你看着班级,且去就好。” 说着大力教授环视一周:“我在没人敢乱来。” 是啊,谁敢乱来呢? 光是大力教授的络腮胡就够吓人的。 陆沅君拎起自己的小包,虽然不明白为何校长唤她,但官大一级压死人,陆沅君还不能不去。只得把教室留给了胳膊比她大腿还粗的大力教授,然而敬业的陆小姐临出门前不忘给学生们留下作业。 “你们,将近来报纸上关于房价,租金的消息汇总一下,写个心得报告。” 陆沅君匆匆忙忙的往吴校长所在去了,校长办公室的门虚虚掩着,顺着门缝望进去,她瞧见了一个年岁不过十□□的少年,正站在校长桌前。 “胡闹,我不允许你退学。” 吴校长的声音比起大力教授,虽不及他粗糙,然却多了几分威严。 退学? 门外的陆沅君停下脚步,听起了墙角。这年头考上大学可不容易,更不要提是冀大这样的知名学府。 谁要是考上再退学,那真是吃多了。 然而她听了几句之后,里头那位的确是有要退学的意思。 第12节 “黄汀鹭,你可是这届学生里顶有才华的,为何要退学呢?” 吴校长爱才心切,从桌后走了出来,右手搭在了这位学生的肩上。 “若是生活上有什么要紧的事,大可以跟我说,学费也好,生活费也好,房租不够什么的,我都能替你解决。” 这位名唤黄汀鹭的学生摇了摇头,将肩头上吴校长的手抖落下去,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校长,我太聪明了。” 少年的面上全是嫌弃与厌恶。 这话换了别人说,吴校长肯定抬脚踹上去了,没见过不要脸的。可眼前的少年呢,说的就是大实话了,他还真没办法反驳,只能继续劝。 “那也不兴退学呀!” 黄姓少年摇摇头:“校长,冀北大学教授们的课我都上过了,他们不配做我的老师。” 他的声音处在介乎于成年人于孩童之间,有种别样的清脆。 “我打算出家当和尚。” 吴校长听了和尚两个字,便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如今这个年月呢,奇人多,怪人亦多。 凡像眼前少年一样怀有大才的,脑袋都不大清醒。 “为什么想要做和尚呢?” 吴校长追根究底。 “你才多大呀,红尘俗世有诸多值得你眷恋的呢。” 少年仍旧摇头:“做学问,没有挑战性。讨老婆,有没有喜欢的。从商呢,我没有本钱。从政呢,我看不惯那些混账。” 想来想去,少年觉得:“我还是当和尚好了。” 说着他补充了一句:“我父亲就是和尚。” 门外的陆沅君闻言皱眉,不大理解。若少年的父亲是和尚,那怎么能有他呢?那不是对不住佛祖么? 正琢磨着呢,半掩着的门突然被人从里头拉开,少年停在了陆沅君跟前。 “生下我后才出家的。” 顺便回答了陆沅君的问题。 陆小姐闻言点点头:“这样啊……” 她不细问,也懒得细问,陆沅君进了校长办公室。 “您找我干什么?” 吴校长不由得头痛,绕回桌子后头,从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了托朋友从沙俄带回来的烈酒,抬起头猛灌一口。 “我让你讲英国文学,你在课堂上讲什么呢?” 陆沅君笑了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我讲的是:由窑子嫖资涨价而引发的,对于当下房地产行业的思考。” 说到这里,陆沅君还不忘加了一句。 “这是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 吴校长没听出来嫖资涨价与当下地产业的联系来,他只能对陆沅君说:“咱们学校里从没开过这种课。” 言外之意便是,你能不能安生给学子们讲文学呢? “我来开便好。” 陆沅君早就把英国文学的课本都丢掉了,压根儿就没想着讲文学。 “文学救不了华夏人。” 陆沅君抬手,指尖点在了自己的太阳穴,对着吴校长朗声道。 “唯有叫他们透过表象看到本质,方才能够唤醒麻木沉睡的人。” “先生所说的本质是什么?” 在门边站着的黄姓青年在校长开口之前,发问。 陆沅君转过身,一手指天。 “这创立不久的新政府,满目疮痍,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少年眼中闪过不屑的笑意,面上也颇为嘲讽。 “十里洋场歌舞升平,民族工业日益兴起,皇帝被推上了断头台,正是我华夏崛起的时候,何谈风雨欲来,大厦将倾呢?” 陆沅君面上的嘲讽比少年更浓,嫌弃的瞥了他一眼,回过头问吴校长:“此之谓大才?” 吴校长面对两位怪人,一时有些应付不来,卡在了原地。 只听陆沅君嗤笑一声:“此之谓笨蛋。” 黄汀鹭毕竟是少年,即便想要出家,脾气仍旧急躁。 “你骂人!” 陆沅君点头:“对,我骂你了。” 仿佛怕少年没有听清一般,陆小姐补了一句:“大笨蛋。” 黄汀鹭紧抿着双唇,气的面色铁青,这会儿也不想着出家了。他走回吴校长的桌前,将自己的书包收拾妥当,跟在了陆沅君的身后。 “我倒要听听你的课有什么玄机。” 寳_ 書_蛧_ω_w _w_._β_Α_ǒ_S _Η_ǔ_②_. ℃_o_Μ 陆沅君耸耸肩:“走,今天给你开一对一小课堂,我带你逛窑子。” 吴校长灌了一口苦酒,滑入喉头的辛辣叫他不由的热泪盈眶。 “我到底做了什么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的榜单涨幅,冷题材真的刚不动别人呀。 所以看民国题材的宝贝们啊,能给个收藏就给个收藏,能给个评论就给个评论吧…… 给我一点还能苟延残喘的信心qaq 这应该是我写文九个月以来第一次卖惨吧哈哈哈哈苦笑,在幻言修罗场写冷题材实在是怂了…… 哭唧唧,就不要养肥了嘛!比同期太差的话榜单上就见不到我了! 毕竟是个燃向的文,以后大家都不会看到我说这种丧气话了!冲鸭! 第11章 第十一章 一个钟头后。 与摩登的租界南春坊相隔不过两道街巷,便是更具华夏风情的胡同了。但这几个胡同并非寻常的胡同,里头的大院儿里住的并非是乡里乡亲,而是一个赛过一个俊俏的姑娘。 姑娘们唇上涂着口脂,红艳艳勾人的紧。手里头拿着香帕,往过路的每一个爷们儿身上扬。媚眼如丝,朝街头巷尾瞧。 陆沅君没披自己的貂,只穿了一身旗袍,将身材勾勒的极为曼妙。但因着她面上的那股子劲儿,来寻乐子的爷们儿倒不会把她当成胡同里的姑娘。 黄汀鹭紧随其后,从洋车上下来,少年没来过这种地方,羞答答的站在陆沅君后头。 “先生,什么课要去窑子上呢?” 陆沅君歪着头看向他,方才在校长办公室不是很厉害吗?才闻了这一点脂粉味,便脸红了? 还想做和尚呢,可扯淡吧。 “带没带纸笔?” 陆沅君的挎包不大,没装这些东西,就问向了黄汀鹭。 黄汀鹭身为学生,纸笔当然是随身携带的。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了钢笔,又从裤兜里拿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了陆沅君。 陆小姐瞥了一眼,没有接,转身朝着胡同里的姑娘走去。 胡同最前头院门外站着招揽恩客的女子,可也不仅仅是姑娘们,还有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龟儿爷。 窑子的打手瞧见了陆小姐,再姑娘们招揽之前拦下了她。 后头一位年岁稍大些的,浓妆艳抹的妇人,放下了手中的水烟袋,上下打量了被打手们拦住的陆沅君。 身上穿的衣裳呀,件件价值不菲,一眼望过去就是上好的料子。 她想着这姑娘怕是有些来历,不好的得罪的,于是上前几步拦住了她手底下的龟儿爷。 “不得对小姐无理。” 老鸨子发了话,打手们纷纷退下,给她们留下了说话的地方。 “这位小姐瞧着面生呀,可是来寻你家夫君的?” 如今的社会风气不好,前朝那点陋习并没有因着皇帝下台就随风消散,烟花酒肆反而明目张胆的开。 男人们,依旧是窑子的常客。 只是有一点变了,几十年前,来窑子寻老爷少爷的多半是宅院里的老祖。而今便不同了,老爷少爷的妻子姨娘闺女全能出门来寻了。 老鸨以为眼前的陆沅君也是来寻自家夫君的,还在心中不由感叹,男人就是坏,站在她跟前的这位小姐比她窑子里的哪一个姑娘都要美貌,咋还要出来找乐子呢。 啧啧啧。 “不是,我还没出阁。” 陆沅君摇头。 老鸨闻言一愣,及时的反应过来后摆摆手,笑了起来,抬手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眼力见儿,小姐别怪我。” 她压低了声音凑近陆沅君,目光不住的往陆沅君身后站着的黄汀鹭身上瞅:“那可是想给小兄弟开开荤?咱院子里有雏儿!” 不等陆沅君摇头,黄汀鹭上前将老鸨拽到一边,高声道:“胡胡胡说!” 老鸨子被少年推了个踉跄,收起的面上的笑意,拉下脸来。 “既然不是来嫖的,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第13节 陆沅君回头瞪了一眼黄汀鹭,人不大脾气还挺大。她陆小姐还没发火呢,学生倒先动气了。 但今儿来是给他上课的,陆沅君收起了自己的脾气,对亲爹都没这么好言好语的说过话。 “大娘,我就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老鸨子一听这话,当时就急眼了。 “不接受采访,不接受,你们这些记者呀,一根笔杆子败坏人。答了你的问题,以后我这窑子别开了。” 退到了后头的打手们再次涌上来,撸起袖子只等掌柜的一声令下。 “不是记者,记者哪能穿得起我这行头呢?” 陆沅君低眉颔首,露出了一副羞涩的模样,她低头解开了自己的小包,从里头拿出了一叠纸币。 老鸨的眼珠子定在了陆沅君手中的钱上,是啊,报社玩笔杆子的一个赛一个穷,哪有钱穿这么好的衣裳呢。 “我就是想问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说着,陆沅君抽出了一张钱来,遥遥朝着老鸨子递了出去。 老鸨子虽眼神黏在钱上,可来她这里玩的恩客也是有头有脸的,问题不能随便回答,钱也不能随便接。 “你先说问什么?” “为什么嫖资涨价了呢?” 陆沅君甩了甩手中的钱,话音刚落便被老鸨子抢了过去。 “嗨呀,房东跟我的租金涨价了嘛,我这里过夜跟着涨也是没办法的事。” 老鸨子将钱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问题还真是无关紧要,目光游移在陆沅君手里剩下的那些上。 陆小姐也不负所望,又抽出了一张:“这房子不是你的?我瞧你买卖红火,咋不把房子买下来呢?” 老鸨子笑了一声,摇摇头接过陆沅君手里的钱:“我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啊,我倒是想买,也得房东卖呀!” 将钱塞进了口袋后,老鸨子的手晃了一大圈:“卖房可是破方,要败家的,房东除非到了饿死的地步,不然谁会卖呀。” 话还没说完,老鸨子又改了口,往地上吐了吐沫:“再说了,老娘我也不买!” 老鸨子也是个泼辣的,她这会儿不知在跟谁斗气,翻着白眼道。 “买下来的税钱够我们姑娘给政府老爷们白日一年了。” 契税,过户费,中证费,市政经费,建设特捐,各项苛捐杂税加起来,买房的压力太大,还不如租着。 陆沅君当即一连抽出三张,塞到了老鸨子手中,问出了今日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房东是谁?” 能容下众多客人过夜玩乐的窑子,老鸨身后的宅子地界儿可不小的。运城的地价近年来水涨船高,就算比不上沪上和口岸,仍旧是不低的。 自己的父亲做了司令,也才只办了那一处五进五出的宅子。眼前窑子的主人,让陆沅君不由得好奇起来。 老鸨笑眯眯的接过钱,今儿真是老天爷开眼,上哪儿找这么轻松的钱来。 “房东呀,是咱政府的二总统!” 二总统原本是前朝的举人,穷人家的孩子当官儿没门路不得意,五六年不曾升迁,便参与组织造反了。 按理说也没当几年官,家里头哪来的积蓄呢。 老鸨子拍了拍口袋里的钱,撇撇嘴道:“大小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陆沅君从小到大都被人说是文曲星下凡,陆司令祖坟冒青烟才生出的女秀才,与蠢笨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 傻? 老鸨耸耸肩,不以为然道:“二总统挪用了保皇派的钱款置办下的,说起来若是没买这些房子,指不定皇帝还能多坐几年江山呢。” 也算是迂回革^命了。 把自己的房东说出来还不算,老鸨子口若悬河,指着远处花园别墅:“那边方圆数里,都是是太监的产业。再往那边,有前朝贪官的,也有今朝污吏的。” 老鸨子脸上的笑意浓厚,眼中多了几分嘲讽:“那太监买了一幢大楼,连子孙根都没有的家伙,娶了十几个姨太太,日子过得呦,比死了的陆司令还滋润呢!” 陆沅君听见了自家父亲的名头,脸色突变,吓了老鸨子一跳。 老鸨怕得罪人,也不敢胡说了,从陆沅君手中抽出了最后一张钱。 “小姐,我不管你是想租房还是想怎样。” 她指着东边儿的方向:“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有不少代理出租的公司和铺子,也有买卖房屋的中介。” 陆沅君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瞧见了几个写着代理出租的牌匾。 “您呀,就别耽误我做生意了。” 老鸨子推着陆沅君让开自家门口,顺手挽住了黄汀鹭的胳膊。 “小公子倒是可以进来玩玩嘛。” 黄汀鹭红着脸抽出胳膊,退到了陆沅君身后寻求庇佑。 陆沅君双手叠在了背后,负手而立。 “瞧见没?” 黄汀鹭愣神,不明白陆沅君的意思。老鸨子也好,姑娘也罢,穿的暴露,他不敢睁眼瞧。 低下头,黄汀鹭不住的踱着步,仿佛极不自在。 “瞧什么?” “瞧这太平江山,有多少蛀虫。” 陆小姐的声音不大,在黄汀鹭听来,却是振聋发聩一般。 他这才清醒过来,陆沅君所谓的由嫖资上涨引发的,对于当下地产业的思考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社会问题。” 陆沅君拿出了先生的模样,教导起了学生。 黄汀鹭学过语言,学过数学物理,甚至还上过大力教授的哲学课,可唯独没有听过陆沅君这般的课堂。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用纸笔记下了社会问题四个字。 陆沅君抬起脚,往东边儿的方向走去。 “跟上,今儿的小课堂还没结束呢。” ——————————— 封西云:沅君哈尼,这辈子我都不会去窑子的。 陆沅君:我再研究社会问题,你不要乱表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的评论我看了,哈哈哈哈爱你们么么啾mua! 昨晚本来想改个文名苟一苟,但今儿起来觉得热血文我苟什么?女主这么刚我为啥怂呢,就这样了! 下周开始稳定双更,偶尔日万! 活在小剧场里的封少帅后天上线,还会带着一位酷炫炸天的人一起。 第12章 第十二章 黄汀鹭不到弱冠的年纪,十八,十九岁的模样,个头要比陆沅君高上许多。 可他跟在陆小姐后头,气场上生生的矮了半头。 陆司令曾经统帅七万士兵,他的闺女天生就比别的丫头要勇。穿着旗袍,蹬着小皮鞋,走起来本该婀娜多姿,愣让陆沅君走出了虎虎生威的气势。 沿着老鸨子指的方向走去,房屋租赁的中介与公司不少,陆沅君选了门脸儿最气派的一家,大步走了进去。 “荣升地产公司。” 门口迎客的人把腰弯了个直角,要不是他一口标准的汉话,陆沅君都要一位他是东洋人了。 陆小姐环顾了这间公司,西式的装潢,大白天的,屋内竟然亮着电灯。想来这里的电灯于照明上的意义不大,更多的是向进门的客人展露公司财力雄厚。 陆沅君留洋归来,算是见过大世面的,微微颔首后径直走向了会客区的座椅。 指尖抚过雕花的木椅,她瞧见这间地产公司里的职员有男有女。男的穿着西服,女的穿着旗袍,个顶个的精神。 陆沅君顺势坐了下来,没有丝毫的怯畏。跟着她的黄汀鹭有点怂,坐在陆小姐旁边的位置,双手紧紧的按在自己的膝头。 “教授,咱来这儿干什么?” 瞧着怪贵的,碰坏了东西可赔不起啊。 陆沅君斜了他一眼,抬手招呼侍立在一旁的女职员。女职员笑意盈盈的走上前来,不一会儿甚至有人端上了茶点。 “小姐,您有什么需求呢?” 女职员的旗袍叉似乎开的有些高,陆沅君能看见她白皙的大腿了。 黄汀鹭不敢看,心里头奇怪为什么公司里的女职员,比那边儿胡同里卖春的姑娘都露的多。 “是租房,还是买房?” 说着女职员拿了几本册子出来,给陆沅君翻看。 “您要是自己租住,南春坊里更摩登些。若是想做二房东赚钱,那便最好在冀大边儿上,弄个学生公寓。” 黄汀鹭挑了挑眉,他租住的正是这位女职员所说的公寓。一日三餐,屋内打扫均有人照料。吆喝一嗓子,热毛巾都能送上来。 听起来与旅馆没什么两样,可旅馆是按日收取费用,公寓按月,按学期结算。旅馆住的人五花八门,公寓里只收冀大的学生,比之要更安全些。 女职员看过了陆沅君的穿着,上来便介绍贵的,那些郊区的小院子,市中的亭子间,她压根儿就不拿出说。 谁料新进来的这位女客人摇摇头,端起茶杯吹开了上头的茶梗与沫沫。 “刚过世的陆司令你可知道?” 女职员点头,陆司令占了运城十余年,全天下没几个不知道的。 “他是我父亲。” 茶杯送到嘴边,陆沅君没有喝,又放了下去。 第14节 “所以小门小院儿的,看不上眼。” 运城的百姓都听说过,陆司令只有一个闺女,藏着掖着多年不见人。私底下都说他闺女要么是个兔唇,要么是个瘸子,今儿一瞧,嘿! 简直是仙女儿下凡了。 女职员嘴角咧着,后槽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是陆小姐大驾光临。” 她把桌面儿上的册子推到了一边儿,双手拿了一张名片出来,恭恭敬敬的给陆沅君递了过去。 陆沅君单手接过,名片上头写着。 “霍克宁。” “像陆小姐这样的客人,我哪里够格接待呢。霍经理近日去了沪上,还没回来。明后天的,您打个电话来,便能有配的上您身份的大宗买卖。” 女职员笑容谄媚。 陆沅君将名片收了起来,给了黄汀鹭一个眼神,两人便往门外走。 女职员招呼着公司里的职员们,直把她二人送出了巷口才停下。他们一走,陆沅君一把扯过黄汀鹭,拽着他的袖子,把整个人的重量放在了他身上。 “先先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不提,还有师生之别呢。 陆沅君右手抖了抖,抽出那张名片,拿着给黄汀鹭瞧。 “你知道他是谁?” 黄汀鹭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顺带读了些佛经的学生,哪里知道这些呢。 陆沅君站稳后,左右瞧了瞧,青天白日的闹市街口,全运城最好的地界,有一座像宫殿一般的楼却大门紧闭。 她将名片举了起来,恰好对准那栋楼。 “花花世界,霍克鸣。” 全运城最大最豪华,供上流人士消遣的地方,比胡同和画舫更风雅,也更昂贵。 “开舞厅的也染指地产了?” 黄汀鹭好像有些明白,为何陆沅君方才会靠在他身上,换他此刻也有些腿软。 开舞厅? 陆沅君嗤笑一声,舞厅是随随便便的人就能开么?霍克鸣这个名字她之所以能辨出,是因着她在英吉利有个同学,名唤霍空宁。 霍空宁,是如今总统大舅子三姨太太的小儿子。 陆小姐不由的心里拔凉。 太监,贪官,开舞厅的,把持运城地产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黄汀鹭低头瞧着眼前的女子,才不过到他的肩头,咬着嘴唇问。 “先生,你这是要以一人之力撼动大山么?” 陆沅君收起了名片:“我不是愚公。” 撼动大山暂时还做不到,也便干脆不去想,陆沅君转过身来,指尖戳向了少年的胸口。 “我现下要做的,是吹一股狂风,吹开遮挡着大山的云雾。叫世人看清,眼前有座高耸入云的山,挡住了华夏前行之路。” 黄汀鹭喉结滑动,吞咽了下口水。 “行了,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陆沅君刚刚说完豪气干云的话,立刻又换了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差别之大,一时让黄汀鹭摸不清。 “先生的意思是?” 黄汀鹭半弯下腰,低声问道。 “课后作业,收集所有你能找到的地产消息,写个报告。” 陆沅君的右脚在地上搓捻着,穿皮鞋怪累的。 “现在下课,你回学校我回家。” 不等黄汀鹭说先生再见,陆沅君已经拦下了一辆黄包车,跳上去离去了。 黄汀鹭望着黄包车远去,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回学校的路上。 平日里走这条路,他瞧见的是这家商户降价,那家酒楼上了新菜,戏园子下午谁登台。跟着陆沅君走了一遭,他再抬头看时,想的是。 脚下踩着的这块土地,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陆沅君此时还不知,准备退学的黄汀鹭日后会成为她最为得力的课代表。因着陆小姐有别的事情要担心,黄包车才刚走到陆宅所在的巷口便停了下来。 “再往里走。” 陆沅君从自己的手包中拿了银元,扔到了洋车师傅的褡裢里头。 师傅捡出陆沅君的银元,双手递还给她。 “小姐,我可不敢往里头走了。” 陆沅君朝巷子里望去,大门口停了七八辆汽车。全运城的汽车加起来,怕是也没有二十辆。 心中暗道不好,陆沅君想起了母亲的话,豺狼虎豹正盯着陆宅这块肥肉呢。 她没有接银元就跳下车,不顾黄包车师傅的呼喊,快步朝着自家的宅门走去。 陆宅大门洞开,门口守着几个小厮,见陆沅君回来,纷纷围上前。 “小姐,不好了。” 陆沅君的手按在了自己的挎包上,摸到了硬硬的一处,是封西云留下的枪。 “怎么回事?” 小厮叹了口气,往院子里指去。 红木箱子上拴着红绸,打了花样的绳结。箱子一口接着一口,把陆宅大半的院子都填满了。还有不是陆宅的吓人,正在费力的将箱子摞叠起来。 “来了八十个,都是跟小姐提亲的。” 陆沅君长出了一口气,朝着堂屋走去。还没买进门槛,就听见了陆夫人的声音。 “守孝三年,我家闺女不能嫁。” 陆沅君一听母亲受气了,半分不能忍,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屋内站着坐着不少人,都是一老带一小。老的都像黄鼠狼,贼眉鼠眼的没安好心。小的个顶个歪瓜裂枣,丑痛心了。 余光里,陆沅君甚至瞧见了一个歪嘴,两个斜眼儿,三个瘸子。 陆沅君虽在海外求学,但也曾听过父亲这边的风言风语。 陆司令喜欢喝酒,喝高了搂着年轻小伙子,逮着谁都要把闺女许给人家。这下好了,找上门的还不止封西云一个。 来提亲的人给陆小姐让出了一条路,余光上下打量着陆夫人。 嗨呀,陆大头的模样咋能生出这么好看的闺女? 陆夫人是不是给司令戴绿帽子了? 血统存疑的陆小姐走近陆夫人,还未开口便被陆夫人压住了手。 陆夫人避开众人探寻的视线,用只有陆沅君能听到的气声说。 “这可不是你爹给你找的女婿。” 陆司令一生戎马,那办事稳妥的很。即便喝高了也只给闺女搂封西云那样子的青年才俊,眼前这些家伙陆司令就是喝了三斤白的,蹲在地上吐三回,也不会多瞧一眼的。 更遑论搂住肩膀头子叫女婿了。 = 陆司令:我搂过青年才俊很多,最看好的只有封西云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封少帅上线啦! 第13章 第十三章 “令嫒年岁也不小了,若真等到三年的守孝期过去,可就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陆沅君正在与母亲低声说话的功夫,一位后脑勺拖着辫子的糟老头子上前几步,开口打断了二人。 前朝的皇帝都死了好些年,怎的运城还有人留着辫子呢? 陆沅君皱着眉头瞧向说话的人,老头子身形是一种极不健康的消瘦。他说话的时候,鼻孔里,舌苔上有浓重的绿色。陆沅君知道,那是鼻烟瘾大的人会留下的痕迹。 老头子说完这句之后,拽了一个斜眼儿的后生上来。这后生跟他爹一样,鼻孔舌苔里绿油油的一片。 “我这小子,别瞧着眼神儿不行,对待媳妇那可是一等一的好。” 老头子满脸得意,把自己的儿子推到前头,继续道。 “家里头三房小妾,都被他宠上天了!” 斜眼儿后生的黑眼珠子看着门外的方向,但实则目光所及却是陆小姐。 陆沅君和陆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家里头三房小妾还上门求亲? 也就是欺负陆家司令刚死,不然一人赏一颗子弹,你们下棺材里做美梦吧。 这个糟老头子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不住的说着自己儿子的好。 “陆小姐嫁过来,定是天天享福的!” 见陆家母女孤苦伶仃站在那里,被糟老头子气的脸色煞白也没个依靠,后头的人们也活泛了起来。 纷纷挤上前,推开了说话的老头子,给陆沅君介绍起了自家的儿子,侄子。 陆司令刚走,府内还在丧期。陆夫人穿着一身的黑,耳朵上却没有摘下司令送给她的红宝石耳坠子。 因着火气升腾而起,陆夫人的红宝石耳坠子随着主人晃动起来,正要上前与这些人理论。 陆沅君按下了自己的母亲,给了她一个眼神,自己缓步朝着众人走去。 第15节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一个挨着一个,打量起了这些与她岁数相差无几的年轻人。 每当她走过一位的时候,年轻人的长辈就会叨叨叨个不停,在陆沅君耳边嗡嗡嗡的说着自家子侄的好,希望能入了陆小姐的眼。 陆沅君的脚步未停,越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人,朝着最初上前的那位,鼻孔舌苔绿油油的父子走去。 走到他二人跟前后停了下来,陆沅君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那斜眼儿后生的黑眼珠仍没有落在陆沅君身上,歪歪斜斜的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可当陆小姐笑起来的时候,斜眼的后生也跟着乐了。 “郎才女貌!” 那糟老头子昧着良心,大声喊道。 他还以为陆家小姐看上自己儿子了呢,兴奋极了。嗓子因着情绪激动有些刺痒,他咳了一声,卡了口痰扭头吐在了地上。 常年吸鼻烟的人,痰液也发绿。 陆沅君对老头子粗俗的举动不置可否,笑嘻嘻的将手探进了包中。 老头子摇摇头,叹了口气道:“陆小姐不用准备什么礼物,只要嫁妆备好就成了。” 陆沅君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因着老者的劝阻就停下,她面上笑意更浓,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就是眨眼之间,老者忽然觉的额前一凉。 等他反应过来,前额上已经抵了一把冰冷的枪。 “我爹死了不假,陆家没儿子也是真的。” 陆沅君给枪上膛,动作熟练,像是早已练习过无数次一般。 “可并不代表我娘俩儿就任人宰割了吧?” 老头子对上陆沅君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不知怎么就跟陆司令的大小眼儿重合起来。 方才还觉得指不定是陆夫人偷人才生出这般模样的闺女,而今一瞧,陆家小姐身上还真有陆大头的影子。 起码这股子胆大妄为的野,换了寻常人便做不出来。 然而陆沅君的枪口并没有让对面的老者屈服,老头子咧着嘴,说话时陆沅君能清晰的看到他舌苔上的绿色。 “小丫头,你吓唬谁呢。” 老爷子根本不怕,若陆小姐真敢开枪杀人,他今日就算是死,也值了。 他甩了下头,垂在身后的辫子打了个转,缠在了脖子上。 “要是不敢开枪,就收拾好嫁妆,等着花轿上门吧。” 陆沅君面上一僵,她的确不敢开枪,杀人哪有说的轻巧。就算是敢,枪里也没有子弹。 都说横的怕不要命的,陆沅君今日还真是遇上对手了。 但此时此刻是不能怂的,只要她稍稍显露一分怯懦,日后连叫花子都能踩陆宅的门槛了。 只见陆沅君镇定自如,正待继续放狠话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骚动。 陆沅君拉长脸,右手稳稳的握着枪,转头朝门外看了过去。 难不成父亲手底下那些团座们,眼下就打算撕破脸皮来欺负她母女了? 耳边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这声音辨识度极高,是丘八们的皮鞋底子踩在地上时发出的。 视野中出现了一队扛枪的大兵,踢翻了院落中一口又一口的红木箱子,谁家的小厮敢上来拦,立刻便被枪口顶住。 陆小姐手中的枪或许没什么威慑力,可若是被穿着军装的人用枪指着,腿是立刻便会软的。 一个身量高大挺拔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因着他逆光前行,陆沅君一时竟然没有看清他的脸。直到来人进了屋,停在了她的身边,陆小姐才认出了他。 正是前几天连个消息都没留便离去的封西云。 封少帅从腰间掏出了自己的佩枪,撞开了陆沅君的那一把,抵在了老头子的前额上。 “你猜我敢不敢开枪呢?” 方才对着陆沅君还一副不怕死模样的糟老头子,这会儿腿软了不说,怕是只要封西云再多说一句话,就要尿裤子了。 陆司令占了运城十余年,城中无人不识。可陆司令毕竟是扛大包的出身,眼界短浅,占了运城之后便没在扩大自己的版图。 封家的老帅就不一样了,是早些年的官派留学生,胸怀大志。带着军队走过了华夏的大半版图,若不是他得了花柳病,指不定过几年都当上大总统了。 故而封家父子的名声要比陆司令更大些,加上这几年封西云隔三差五的上报纸,运城人对他几乎是无人不识。 听闻封少帅铁血手腕,老头子可不敢在封西云面前造次。 当即双手举过头顶,偷偷的往后挪动步子:“天下哪有少帅不敢做的事呢?” 封西云的枪追了上去,仍旧抵在老者的脑袋上。 环顾了堂屋内一周,他挑了挑眉头,开口道。 “诸位,凡事总有先来后到。” 封少帅眼神冰冷,带着上过战场的人特有的绝情。 “陆伯父在世时,已经将沅君许给我了。” 顿了顿,后头的话几乎从封西云咬紧的牙关了蹦出来的。 “兴许是吊唁会上我没有说清楚,让诸君身后的那些人起了误会。抬着你们的东西回去,跟他们说说明白。” 封西云收回枪,将其别回了腰间的枪套里,站在了陆沅君前面,将她挡在了身后。 “天色不早,诸位可要留下吃饭?” 虽说的是问句,可但凡长了眼睛,长了耳朵的,也没有谁敢答应留下。 于是不久前气焰嚣张的豪绅们,此刻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拽着自己的儿子侄子就往门外跑。生怕慢上一步,就被传说中铁血手腕的封西云给一枪崩了。 才一会儿的功夫,屋内便空了。那舌苔鼻孔绿油油的父子,也连跑带爬的离去。 封西云见着众人离去,收起了面上的冷漠,转过身来邀功一般的看向陆沅君。 “吓着你了?” 不等陆沅君回答,陆夫人先走了上来,双手拽着封西云,可劲儿的晃了几下。 “嗨呀,西云你来的刚刚好。” 封西云顺着丈母娘,任由她晃着。 陆沅君把母亲拽了下来,面上表情没有丝毫的松动。 “你真的会开枪么?” 方才那糟老头子,恐怕是被父亲手底下的团长授意。但真要论起了,却也罪不至死。 都说如今的司令大帅们不把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陆沅君对上诸多来求亲的人没有畏惧,可持枪的封西云却叫她害怕。若那老头子强硬些,封西云是不是就真的开枪了? 眼前看起来正义凛然的少帅,以救美的姿态出现不假,但这身军装内里,藏着的究竟是英雄,还是杀人不眨眼的狂魔呢? 陆沅君想的太多,感动的也就少了。 封西云被她一问,愣了愣神。然而表情才不过僵住一瞬间,便又软了下来。 不止陆小姐受过教育,他封西云也是留洋回来的新式青年,压根儿不是陆沅君想象的那种少帅。 眉眼之间满是柔情,封西云再次将枪从腰间拔出,枪托用力在掌心一撞,封西云把弹夹拿了出来,递给了陆沅君。 “沅君哈尼,没子弹的,我吓唬他。” 望着空空如也的弹夹,陆沅君神色放缓,连那句哈尼的称呼也没有拒绝。 封西云收好自己的枪后,又接过陆沅君手里那一把。用同样的姿势撞向掌心,弹出弹夹。 “我与你一样。” 他想要展露出自己与陆小姐更多的相似之处,然而出乎封少帅意料的是,陆沅君枪中的弹夹不是空的。 里头的子弹填满了。 “???” 手上的动作僵住,这回换封西云愣了。 陆沅君见状歪过头,看向了陆夫人。 “娘???” 陆夫人:…… 第14章 第十四章【捉虫】 “你们年轻人聊吧。” 陆夫人面对女儿投来的眼神,心虚起来。 整了整衣衫,给了封西云一个眼神后转身就走,并没有要回答陆沅君的意思。 走出房门的陆夫人以为自己不曾做错,没有子弹的枪,还带它做什么? 这就跟上考场的学生,钢笔里没有墨水一样,坟头上烧报纸,骗鬼呢。 沅君小,不懂事,自己替她操心没错。 “娘去戏园子,敲打敲打那些团长们的姨太太。” 陆夫人带上了门,话音落下后,屋内只剩了陆沅君和封西云两人,连光亮都少了些。 老式的宅子就是不亮堂。 陆沅君作势要追出,这会儿去什么戏园子,多危险啊。 封西云不想辜负丈母娘的好意,拽住了陆沅君,自己走到门边,推开了一条小缝,冲守在门外的李副官招了招手。 “派几个人,保护陆伯母。” 李副官给老帅当过副官,那真是成了精。不等封西云继续,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派了十好几个高大的兵,跟在了陆夫人后头,给陆夫人去戏园子撑场面。 这边陆夫人安顿好了,封西云把门带上,后背靠在门上,红着脸唤了声。 第16节 “沅君哈尼。” 报纸上叫封西云少帅,听起来是个不错的称呼,可少帅两个字实则并不怎么光彩。要是叫的人阴阳怪气一些,简直可以当作骂人的话来听。 与封西云身份差不多的,都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自己。封西云呢,更不喜欢。 一来是因为少帅两个字显得他是受了父亲的庇佑才走到如今的位置。二来,封家老帅的庇佑实在是有点丢人。 老帅这人哪哪都好,就是生活作风不行。 当初作为前朝的官派留学生,太后千叮咛万嘱咐,师夷长技以制夷,但谁也不能睡洋婆姨。 封家老帅管不住自己,下船头一天就去看穿和服的艺妓。 即便封家老帅做过不少实事,可人人提起他来,想到的永远是他知天命的年纪,天天入洞房,夜夜做新郎。 从小见惯了父亲做下的荒唐事,给封西云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尤其是在封家老帅得了花柳病,封西云亲眼瞧见了父亲的腿上溃烂后,压根儿就不敢跟女人亲近了。 戏园子,大舞厅,电影院,这些男人们常去的地方,绝对寻不到封西云的身影。 别看封少帅年岁不小,同龄的友人孩子都能满地跑了,他仍旧是一张白纸。 除了能唤陆沅君一声哈尼之外,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封西云皱紧眉头,回忆着父亲与红颜知己们聊的话题,无外都是买衣服,买首饰,带新欢去参加宴会。 嗫嚅了一会儿后,封西云从中选了一个话题。 “沅君哈尼,我带你去吃,啊一丝——枯立目……” 【ice cream】 “别叫我哈尼。” 陆沅君抬起手,打断了封西云。 如果说季泉明听不惯陆沅君的美式英文,听了封西云都英文,那陆沅君此刻似乎能够理解季泉明的感受了。 “好好说话。” 她对封西云只有这一个要求。 封西云被打断了也不生气,他还见过十八九岁的小姑娘骑在他爹头上。 小姑娘双腿盘着封家老帅的脖子,口口声声的喊着“得儿驾,得儿驾”,手里头的小鞭子抽在封家老帅的臀部,老帅挨了打还乐的像朵花。 故而封西云觉得,沅君哈尼对自己已经很温柔了。 笑眯眯的闭了嘴,抬腿朝着陆沅君走近,拉了把椅子,椅背朝前坐在了陆沅君的对面。 两臂环着椅背,封西云的下巴靠在上头,双唇紧紧抿着不发一言,只是抬眼定定的望着陆沅君,等着她开口。 眨眨眼,睫毛竖直又纤长,眼神亮的不像话。 左手拿着陆沅君的枪,右手拿着弹夹,紧张兮兮的晃动着。 陆沅君站在那里,不由得发愣。 这是她母亲口中叱咤风云的所谓少帅? 咋比她教室里的学生还要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哈尼想要聊什么呢? 封西云的目光落在了陆沅君看起来柔软又有弹性的唇上,被体内从封家老帅那里继承的血脉支配着。 封家老帅能让小姑娘骑在头上做大马,封家少帅此刻以为,如果陆沅君也想这么做的话,他克服一下新式青年的心里障碍,似乎也能凑合满足哈尼的心愿。 陆沅君是个正经人,可没有这种往他脖子上骑的不正经想法。 她将手探进了挎包里,摸索了好一阵子,从里头捏出了一张名片来,单手给封西云递了过去。 封少帅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未婚妻的脸上挪开,看着名片上的烫金大字,轻轻挑了挑眉头。 “我想聊聊房子。” 陆沅君的声音响起,是与军营里大老爷们儿截然不同的音色。 钻进封西云的耳朵里,似被羽毛轻轻扫过,叫他打心底里痒。 名片上的人他也认识,霍克宁嘛,北方寻不出比霍克宁更好的房产大亨了。运城本地的花园别墅,十之七八都姓霍。 沅君哈尼不愧是学成归来的,买婚房也极有品味。 目光从名片上移开,封西云再次望向了陆沅君。因着对枪械熟悉,即便视线落在了陆沅君身上,手中的动作也未曾停下。 封西云将弹夹里的子弹一颗颗扣了出来,掉落到地上后发出金石撞击的清脆声响。 沅君的枪里有子弹,危险。 可还剩最后一颗的时候,封西云又停了下来。一颗子弹也没有,似乎更危险。 故而封西云在把弹夹装进枪中时,在里头留了一颗。 脚上用力,封西云抱着椅背,身体猛的前倾,把枪塞进了陆沅君臂弯里的挎包中。 陆小姐愣神的时候,封西云嘴角勾起,双唇轻轻的张开,门齿微张又合上,叼住了陆沅君手中的名片。 封西云:“唔——” 明天就找霍克宁买婚房。 陆沅君的手停在原处,一时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搁,最后几乎是恍惚着,迷迷糊糊落在了封西云的头顶上。 “attaboy?” 陆小姐轻轻的拍了拍。 封西云的英文不好,对沅君给他的这个称呼没有一点挣扎。 作者有话要说:  attaboy对狗狗说的多哈哈哈哈 少帅还能在线一段时间! 每次用电脑发布,就会抽我的排版… 第15章 第十五章 封西云亲自给霍克宁去了电话,说自己要在运城买一套用来成亲的别墅,最好环境优雅。 霍克宁前一天夜里刚从沪上回来,正是睡眼惺忪,随口应了下来。挂断电话后脑袋挨着枕头,反而睡不着了。 谁说要成亲?封西云说要成亲。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反正也睡不着了,霍克宁便干脆起了床,收拾妥当在花花世界的办公室等着。倒要瞧瞧,封西云要娶个什么样的。 那边霍克宁醒了,这里封西云的汽车也停在了陆宅外头。陆沅君对课题的热诚,让她钻进了封西云的汽车里。 并排与封西云坐着,目光却是望着窗外。 她一直在外求学,刚刚回国不久,本该熟悉的故国风光,看起来竟然有些陌生。踏上远洋的邮轮之前,运城远不是这番模样。 “小姐!要报嘛!” 汽车躲避行人的时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敲了敲陆沅君这边的窗户,扬了扬手中的报纸。 陆沅君从钱夹里拿出了零钱来,放下车窗玻璃要了一份。 报纸头一张,黑色的大字晃了陆沅君的眼。 “封西云屯兵运城外!” 配图照片上的人极为英俊,陆沅君扭头去看,坐在自己身侧的封西云比照片上更好看些。 昨日封西云那温软的神情仿佛还在眼前,如今配着报纸,陆沅君又觉得他眉眼冷硬。 来陆宅的,恐怕没有一个安着好心,他封西云也不例外。 怪不得不告而别,敢情是回去带兵了。 封西云想要娶自己,除报恩之外,恐怕更多的原因是为了名正言顺的接手陆司令的地盘。 “哈尼,怎么了?” 封西云侧过头,低声询问。 陆沅君没有回答,目光朝前方望去。 “怎么这么久?” 汽车停在这里已经有半刻钟了,就是用双腿走,这会儿也该到霍克宁所在的花花世界了。 前头坐着李副官闻言推门下车,去前头查看,不多时后跑着回来,敲起了封西云这边的车窗。 “少帅,前头有个东洋人在闹事。” 封西云留学东洋,他的同窗们总觉得东洋处处都好,恨不得把东洋的规矩全搬回华夏来。但封少帅心里头不痛快,对他们没得好感。 听见副官这么说,他转身朝向陆沅君。 “我去前头瞧瞧,你先让司机绕路送你到花花世界。” 陆沅君点点头,没有阻拦封西云离去。陆小姐以为,就算她开口阻拦,封西云也不一定会听。 诚然两国的文化冲突也是社会问题,可那也是下一个研究的课题,这会儿陆沅君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运城的地产。 封西云带着一队兵离去,司机拉着陆沅君调转车头,从小巷里绕着往花花世界去。 陆小姐看完了封西云屯兵城外之后,继续往后翻越报纸,瞧见了招工的版面,花花世界四个字让她的目光一滞。 “招,四名秘书,女性。要求容颜姣好,年龄:18-25岁。” 陆沅君把报纸甩到了一边,男人们,真是烂透了。闭上眼睛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总不能真的去做少帅夫人吧? 运城的人口密度比之沪上那是差一些,可大街小巷仍旧是摩肩擦踵,尤其是在市中。和霍克宁约好的花花世界坐落在运城最繁华的闹市里,不管走大路还是走小路,都要躲着行人。 陆沅君小睡了一会儿,车才停了下来,司机转过身来,低声唤道。 “陆小姐,到了。” 本就睡的不踏实,才唤了一声陆沅君便醒了过来。拎上自己小挎包,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第17节 花花世界她还真是头一次来,从外头瞧真是珠光宝气,一派富贵繁华。 大白天的,舞厅也不开门,只在门口站着几个打手模样的人。怏怏的坐在台阶上,抬眼瞅了瞅陆沅君,并没有阻拦她。 “找谁啊?” 坐在台阶上的人拍拍裤子站了起来。 “霍克宁,昨个约好了。” 陆沅君在口袋里摸索,想要拿出霍克宁的名片来,证明一下。 花花世界看门的年轻人摆摆手,眼前这位小姐根本用不着证明。 “跟我来。” 他领着陆沅君进了花花世界的大门,沿着相对隐蔽的楼梯上了二层,走走停停,最后推开了一扇沉重的木门。 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传到鼻尖,萦萦绕绕。身后的门关上,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户照进来,屋内依旧明亮。 陆沅君抬起头,瞧见了把持着运城一半地产的霍克宁。 身体陷在了一张沙发椅上,双腿交叠,以极其散漫的态度将双脚放在了办公桌上。梳着背头,又用发油将碎发抹在了一处。 再往细看,霍克宁的模样并不油腻。露在外头的皮肤似上等的瓷器一般白净,手指纤细骨节分明,白玉扳指戴在大拇指上,一时竟叫人分不出谁更美。 挺俏的鼻梁上架着金丝框架的眼镜,下头垂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 薄唇朱红,明明不曾涂抹任何东西,却艳的叫人挪不开眼。 “来面试的?” 霍克宁摘下了眼镜,目光自陆沅君的头顶扫到了脚下。 眼前这位女子衣服绝对称不上魅惑,对于见过了舞厅里姑娘们开衩到大腿根儿的裙子的霍克宁来说,甚至是有些素了。 但旗袍将身体的曲线细致的勾勒着,衬着她的好模样,还真叫霍克宁心生欢喜。 霍克宁在报纸上说的是要求女秘书面容姣好,这位显然出乎意料之外。 陆沅君皱起眉,回想起了在车上看过的报纸,心里头不大舒坦。 “我是陆沅君。” 霍克宁低下头,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忽然脑海里闪过一道光,想起了昨夜封西云的电话。 这是陆大头的闺女啊!根本不是来面试女秘书的。 霍克宁想到这里,立刻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整了整衣衫朝陆沅君走来。 “抱歉,是我失礼了。” 霍克宁亲手给陆沅君斟茶,双手举着递了过去,赔罪的态度诚恳。 “说起来,陆小姐还是我兄长在英的同窗呢。” 若一进门霍克宁就是这幅样子,陆沅君或许还会生出好感来。但有了先前的际遇,她实在笑不出。 “不渴。” 陆沅君摆摆手。 “谈正事。” “婚房?” 霍克宁面露可惜,正是大好年华,觉得陆小姐不该急着嫁人。 陆沅君摇头:“我想知道,运城及华夏的房市。” 霍克宁听到了这句话,眸子忽然亮起,对陆沅君刮目相看起来。被兄长夸赞过许多次的陆家小姐,果然不一般呀。 眼界真是宽阔。 寚 書 網 W ω W . B ā ο δ Η μ 二 . ℃ Ο m 霍克宁将茶杯高高举起:“陆小姐,这就是如今华夏的房市。” 话音刚落,只听喀嚓一声。 茶杯从霍克宁这里脱手,砸到地上碎裂开来,杯中的浅棕色的茶水四溅开来,落在了陆沅君从的玻璃丝袜上,带着星星点点的温热。 “你别掺合。” “霍先生,我若非要掺合呢?” 陆沅君踢开了脚下的碎瓷片子,语气不卑不亢。 霍克宁笑容停滞,愣了几秒,但等回过神来后,抱着膝盖蹲下了身,笑得膝头震震。 抬起头,霍克宁眼睛里笑出了泪,一手扯开了自己的领带,露出了衬衫下的风光。 “我不是霍先生。” 因着霍克宁蹲着,陆沅君站着,顺着领口向下望去,能够清晰的看到霍克宁胸前的起伏。虽然起伏不大,却还是有起伏的。 “霍小姐?” 陆沅君后退了一步,这世道是不是疯求了。 “那你招什么女秘书?” 霍克宁起身,要比陆沅君高一头。半弯下腰,霍克宁让自己的视线与陆沅君齐平,嘴角绽开了笑容。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我也行。” 咋不学好呢。 第16章 第十六章 男人三妻四妾是陋习,咋不学好呢? 而且也不对啊,就算是真要三妻四妾,霍克宁是霍家小姐,那也该招男秘书不是?去戏园子里捧角儿,养兔儿爷才对吧? 招什么女秘书。 心中虽然有不少疑问,可陆沅君一贯奉行,只要没招惹自己,人家爱做什么做什么,和她没关系。 若不克扣女秘书的薪资,陆沅君不打算评论什么。但霍克宁离她太近,让陆沅君觉得不太舒服,坐回了椅子上。 “霍小姐,我对运城的地产很有兴趣。” 陆沅君今日是来做正事的,不能因着霍克宁女子的身份变被她打岔过去。 霍克宁一个做生意的,又开着花花世界,从陆沅君后退第一步时她就明白这位陆小姐是在躲着她。 若换了别人,霍克宁肯定不会上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但眼前的陆沅君还真让霍克宁放下了自己的面子,追了两步坐在了她的身边。 “沅君哈尼。” 霍克宁双唇未启,语气亲昵,有想要与陆沅君亲近的意思。 怎么一个两个都管自己叫哈尼? 陆沅君抬起手,做了个阻拦的动作,摇摇头,冷着一张脸。公事公办的模样,显然不想和霍克宁亲近。 霍克宁虽然又吃了陆沅君一记白眼,可仍旧没有死心的意思。 霍小姐本名唤做可宁,是个典型的女子闺名。但当霍可宁读书以后,眼界宽广起来,总是被自己女子的身份束缚。 几个兄长可以坐着越洋的航船留学,她却只能上洋人开的女子教会学校。父亲娶妻纳妾,养外室,逛窑子,捧戏子,偶尔还要调戏良家妇女。 人们提起来,最多说一句风流。 但要是谁家的妻女偷人了,那就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这他娘的公平么? 霍可宁气不过,烧光了所有的女子衣裙,改穿男装,也改换姓名。 男人们能做的,不论好坏,她都要做个遍,还要做的比男人更野。比如同龄的公子们开办企业,她办的更大。 又比如同龄的少爷们招女秘书,霍克宁就要招四个,气势上不能输。 而这样的霍克宁呢,对打眼一瞧就是新式女性,看着还特别有性格的陆沅君,有种天生的好感。 即便眼下看来,陆沅君对她并没有多少喜爱。 如果是封西云来说自己对运城的地产业有兴趣,霍克宁会毫不犹豫的拉他入伙。再多盖几栋高楼,然后留着不卖,炒一炒运城的房价。 可来的人是陆沅君,她就不能答应了。 宝 书 网 W W w .b a o s h u 2 。CO m 霍克宁手中的茶杯陆沅君迟迟没有接,端着也怪沉的,干脆放了下来。霍克宁拉过了陆沅君的手,将其按在了自己的膝头。 要不是同为女子,陆沅君这会儿就掏枪了。 “沅君哈尼,你听我说。” 好在霍克宁一副要谈正事的模样。 “你若是买婚房,我可以卖给你几座花园别墅,南春坊的公寓也成。” “但运城的房市呢,是一池泥沼。陷进来我一个人就够了,你这样的……” 霍克宁的目光流连在陆沅君的眉眼之间,似要把她烧出一个火洞来。 “你这样的女性,合该干干净净。” 插足地产的人,手中赚来的钱烫手,若后人评判起来,恐怕不会用上什么好的字眼。 她从兄长口中听过陆沅君的事迹,前些日子报纸上还说她成了暨大的英文教授,自己不能坏了陆沅君的名声。 陆沅君抽回手,不明白霍小姐对她这份热情从何而来。 陆小姐当然知道地产是个泥沼,她也没想真掺合。也就是想借着掺合的名号,好让霍克宁放松戒心,把里头的内幕给自己说说。 不过眼下看来,陆沅君以为,似乎直接问也是可行的。 陆沅君诚然算的上正直,却也并非过分迂腐。察觉到了花花世界的霍克宁好说话,课题调查能够做下去,陆沅君也就不好继续给霍克宁甩脸色了。 抽回的双手,捧起了霍克宁给她斟的茶,陆沅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眼中闪过几丝好奇,语气里有满是天真。 第18节 “青天白日的,怎么就成泥沼了?” 霍克宁愣了一下,这神情她见过无数次。花花世界的姑娘们,想从她这里套话的时候,都是这副模样。 以看似无辜的样貌,来套取最有价值的信息。 平日里要是谁想从霍克宁这里套话,那注定不会成功。但陆沅君与别人不一样,在霍克宁看来,陆沅君与自己是同一类人。 她们都是不甘与女性被欺压的命运,毅然决然走在时代前列的新式女性。 霍克宁靠在椅背上,明知陆沅君在套话,却依然开口解释起来。 这边办公室里相谈甚欢,花花世界的门外可就不一样了。 一辆汽车停下,扛着枪的士兵们站了两排,封西云走下车,沿着两队中间留下的路朝着花花世界走来。 原本坐在台阶上怏怏的打手们,一个个来了精神,几乎是跑也似的拦住了他。 跟在封西云后头的李副官比自家少帅还要恼怒,当即掏出枪来,抵在了其中一人头上。 “瞎了你的眼,谁都敢拦了?” 花花世界的打手被枪抵着头,却没有丝毫的畏缩,甚至也跟着恼怒起来。纷纷掏出了枪,与封西云这边的人对峙起来。 “瞎了你的眼!穿了一身皮就不知道你爹姓啥了?” 打手向前一步,额头被枪口按压出了红色的痕迹。 “霍家的产业谁都敢闯了?” 封西云与霍克宁也算有些浅薄的交情,不好撕破脸皮。再说了,今天是来买婚房的,争吵不是好兆头。 他把副官拽到了后头。 “不要乱来。” 打手朝地上吐了一口,根本不认怂。 “就是大总统到门口,这会儿也得等着!” 怎么话说? 封西云皱起眉,面露不解。 “我们霍经理正面试伺候起居的女秘书呢。” 陆沅君:可惜,我连地产的名字都想好了。 霍克宁:叫什么? 陆沅君:陆家嘴。 第17章 第十七章 “能说的我都说了。” 霍克宁脱力一般的靠在椅背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我没有提到的,陆小姐最好也不要去找别人打听。” 她不想看到如花美眷因此早早的凋谢于人间,剩下没有说的信息,都是霍克宁需要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中的。 陆沅君也有分寸,初次见面而已,霍克宁光是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与她交谈,就已经是够幸运了。 且陆沅君低头看着在本子上记下来的东西,实在是触目惊心。藏在水下的冰川方才露出了一角,便足以震撼世人。 “多谢。” 陆沅君将纸笔收好,缓缓的起身,朝着霍克宁点点头。 霍克宁的目光落在了陆沅君身上。齐肩的短发有轻微的卷翘,蓬松又细软。旗袍勾勒着腰线,玻璃丝袜衬的她腿更白了。 陆沅君和霍克宁楼下花花世界里的姑娘不一样。那些人没救了,即便容颜姣好,可心里头早就死的透透的,一心只想傍个有钱的男人,从此打麻将享福。 她们是空洞的灵魂,唯独陆沅君眼中有光。 “后天,我在冀大上课,你可以来。” 陆沅君走了几步,在推门离去之前停下来,转过身来对霍克宁说道。 霍克宁歪了歪头,苦笑一声:“我去不是找打嘛。” 陆沅君想了想,霍克宁说的在理,她这堂课注定是巨石投入湖中,会掀起滔天的波浪。 “再会。” 陆小姐握上了门把手,正要按下去的时候,门把手似有感应一般自己落了下去。 沉重的木门被外头的人拉开,封西云正站在门外。 报纸上说封西云年轻有为并非假话,花花世界的打手根本不是少帅座下士兵的对手,鼻青脸肿的被按在了楼梯上。 打手们瞧见经理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个挣扎着大声呼叫着:“霍经理!” 霍经理歪过半边身子,挂在椅子上,视线越过陆沅君,落在了门外的封西云身上,伸出指头朝他点了点。 “下不为例。” 运城现在还不是封西云的地方,陆司令死后运城各方势力交错,封西云日后要想在运城立足,是不能与霍克宁交恶的。 方才也的确是他理亏,一时急躁闯了花花世界的大门,好在霍克宁不像传言中所说那样无法无天,还是给了他面子的。 封西云顺着台阶下来,揽过陆沅君的肩头,朝着屋内的霍经理微微颔首。 “霍经理海量。” 霍克宁眯缝着眼睛,心眼儿只有针尖儿般大小,嘴上虽然说这下不为例,可却把封西云给记住了。 暗戳戳的想着,一会儿得给当姨丈的大总统写封信,编排编排他。 不好好在自己的地盘儿待着,天天往运城跑,不是狼子野心是什么?只希望那看起来精明的陆小姐,可别中了他的糖衣炮弹。 若霍克宁跟着他们一起下楼,就会发现陆小姐诚然不负她所望。 封西云是在东洋留学不假,但体贴的模样却更像英吉利戴着假发的绅士们。 他快走几步,在陆沅君前头为她拉开了车门,还不忘把手掌贴着车顶,避免陆小姐上车时碰了脑袋。 陆沅君没有道谢,理所当然的上了车。 本以为最少能够得到未婚妻的微笑,谁料只得了一个白眼。封西云挠挠头,绕到车子另一头上去。 封家老帅常说,女人心是海底针,难以捉摸。 封西云费尽了力气,猜测陆沅君生气的原因是自己没有陪着买婚房,觉得自己不够重视这桩亲事了。 是故封少帅待汽车开稳,打了个腹稿后转过身来。 “沅君,街头斗殴算不得什么,可里头有一个浪人,处理不好便是外交问题……” 陆沅君压根儿就不看他,目光落在车窗外的街景上。 “你想要运城?” 封西云被陆沅君一句话顶的不知所措,他的确是想要运城。 运城在陆司令的治下,繁华富庶,明明只是一个内陆城市,比之沿海口岸也不输多少,远近掌兵的人谁不想要呢? 但封西云总觉得,他这会儿点了头,和陆小姐之间便会相隔山川险阻。 “在你得到运城前,我可以一直做你的未婚妻。” 陆沅君仍旧望着车窗外,街道两边有门庭若市的商户,也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天桥底下还有耍把式的江湖人。 “护陆宅安全,便算你涌泉相报我父亲的恩情了。” 所以…… 封西云拽了拽自己的上衣,明白了陆沅君的意思。 “所以今天不是买婚房?” 车子猛的停下,陆宅的小厮迎了上来,拉开车门来扶小姐。 陆沅君抬脚下车,在鞋底落在石砖路上前,她回头彻底打消了封少帅成亲的念头。 “少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呀?” 三日后,冀北大学。 一辆崭新的汽车停在了门外,陆沅君从车上下来,浑身珠光宝气。若不是看门的知道她校长新聘的英文教授,肯定不会放她进去。 陆夫人知道自家闺女的脾气,怕是不会顺着封家的小子,还是赶紧把陆司令留下的前花完才好。 于是买房子,买汽车,还给闺女买了衣服和首饰,搞得陆沅君打扮起来完全不像个教书的。 手中拎着新挎包,陆沅君一步一步朝着教室走去。 留给学生们的家庭作业,不知道他们做的怎么样,有没有认真的调查,陆沅君却是用心备课了。 进了走廊以后,高跟鞋踩在地面,踢踢踏踏像踩在人的心弦上。 小教室里只有几个人,稀稀拉拉的坐着,中间空着不少位子。陆沅君往里头瞧了一眼,按着挎包里的教案。 停在教室门前想了想后,拍了拍门框,对学生们说。 “起来,跟着我。” 学生们面面相觑,但得听老师的,便收拾个东西,跟在陆沅君后头,朝着对门儿走去。 大力教授正在上课,捧着课本讲哲学,忽的听到有人敲门。把课本放在了桌上,瞪了一眼学生们。 “都闭嘴,谁也不许说话。” 谁敢在大力教授的课上说闲话呢,不说分数的问题,挨打是真的疼。 大力教授快步走到教室门前,拽着把手开了门,低头瞧见了对门儿教英文的陆沅君。 “咋个意思?” 大力教授对学生凶,对陆沅君也没好到什么地方去。根本不会因为陆沅君模样好,就优待丝毫。 第19节 陆沅君的手伸进了包中,从里头拿出了一个小本子,上头密密麻麻的写着不少东西。 “这是我今天的教案。” 大力教授扫了一眼,全是横竖弯折的方块字,陆沅君一个教英文的,教案写成这样就没水平了吧。 他面露嫌弃,不把陆沅君放在眼里。教书匠,业务水平不过关,还穿的花枝招展,不如回家嫁人去,留在学校没有用处。 正要关门回去继续上课,陆沅君拽住了他的袖子,将教案拍在了大力教授的胸前。 “把大教室让给我。” 穿旗袍的女子抬起头,目光灼灼。 陆沅君趁大力教授发愣的时候,越过他走进了教室,踏上讲台。她从桌上拿了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今日的课题。 “由过夜嫖资上涨,引发关于地产业的思考。” 女子站在讲台上,昂首挺胸。 “上课。” 千千万万人被遮住了眼,今日便由陆沅君来吹散这迷雾。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v,中午12点肥章掉落。17-19号,v 章留言的都有红包! 来做陆小姐事业粉! 这段房价我是查民国资料才写的,不是讽刺现在哈哈哈哈…… 查资料知道民国还能按揭买房真的是笑死我了! v后开始稳定双更,偶尔日万,预计四十万左右!拍胸口! 第18章 第十八章 大教室里的学生看见黑板上字, 全都愣在了原地。 他们是来听大力教授讲哲学的, 全是正经学生,一心向学的好人。恨不得晚上不睡觉,把所有精力放在学习上,谁要关心嫖资涨不涨呢? 讲台上陆沅君诚然昂首挺胸,似有一肚子话要说, 学生们却不买帐了。 冀大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学生选老师。他们对陆沅君的课没有兴趣, 便纷纷收拾起桌上的书本, 与其浪费时间,听一个花蝴蝶一样的女人讲课,还不如回公寓里睡一觉呢。 陆沅君对这堂课, 做了充分的准备, 唯独没料到学生不爱听这一点。 站在原地竟有些不知所措, 想不出该如何拦下他们。 大力教授停在教室门前,陆沅君的教案在他手中,低头看了几行后, 眉头紧锁。 “坐下!” 教哲学的大力教授冲着学生们厉喝一声。 “听陆先生讲。” 说着, 大力教授自己也抬脚走到了教室后头, 因着没有座位, 便干脆站着。 学生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陆沅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开始了今日的课堂。 “近日胡同画舫, 喝花酒的价格没涨, 过夜的宿费却翻了两番。” 下头坐着男男女女的学生,女孩子一听这话,脸红的赛过刚蒸出锅的螃蟹。 学校本该风雅,讲台上那疯女人说的什么胡话。 可一向以暴脾气著称的大力教授没有开口,学生们也不好打断,只能听陆沅君继续。 陆沅君在讲台上踱步,指尖点在自己的眉心。 “我觉得不对劲,便去问了胡同里的老鸨。老鸨说是因为房租涨了,她也没得办法。” 冀大的宿舍并不够学生们居住,本地的学生还好,可以宿在家中。外地来求学的,都得租房子。 房租上涨,对他们来说也是一桩头痛的事。 陆沅君正说着,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不上文学,也不上哲学的黄汀鹭钻了进来,在前排挤了个位子坐下。 “我便又去查,发现运城房租上涨是一个普遍的问题。” 转身往黑板处走,陆沅君又写下了几个字。 “小乱居城。” “近来各地乡野之间,都在闹匪患。原本住在村里,镇上的,都往城中涌,搞得房子供不应求,房租飙升。” 光说没有意思,陆沅君从包中拿出了一张纸来,是霍克宁给的数据,上头画着运城房租的折线图。 “抬高房租的不是丈母娘,而是山匪,没想到吧?” 折线曲曲折折,总体又一路向上。 陆沅君走下讲台,从学生手里拿了一根钢笔,在中间划了一条线。 “这是运城房租本该在的位置。” 而折线飙升,显然远远超过了陆沅君划下的横线。 “既然房租太贵,为何不买房呢?穷人买不起房,富人还买不起吗?” 冀大的学子之中,富贵人家占多数。 可富贵的也被陆沅君问住了,的确是买不起的。 “买不起房原因又有三条,房东不卖,中介与苛捐杂税颇多,以及最重要的一点,这房子买了以后安全么?” 学生们听的一头雾水,陆沅君再次走到了黑板前。 “苛捐杂税我们不说,你们可知冀大外头的学生公寓是谁开的?” 陆沅君嘴角勾起,问道。 学生们只顾住得舒坦,谁还想过真正的房东是谁,面面相觑没有得出答案,摇摇头转向陆沅君。 “太监。” 陆沅君撇撇嘴,终于拉着学生们上勾了。 太监不是什么好字眼。 皇帝被拉下了马,狗仗人势的狗竟然依旧有势可仗。 “你们不妨去查,运城的大宗地产后头,真正的主人是些什么东西。” 陆沅君抬起脚,又踱起步来。 “他们手上有房子,却不肯卖,只为了把价格炒起来。” 教室的后门打开,有一个人从空隙里摸了进来。 进来的人是封西云,今儿没有穿那身军装,长衫在身,冷硬的气息淡了许多。他站在了大力教授旁边,想听听陆沅君的课。 他想知道,陆沅君一个双十年华的姑娘,不想着赶紧和他成亲生娃,每天都在琢磨什么。 陆沅君不负众望,双手按在了讲台上。 “小乱居城。” 她把写在黑板上的话又念了一遍,紧接着目光一暗。 “大乱居乡。” “今日我在此预言,当房租下跌之时,就是运城大乱之日。” 陆沅君的目光落在了教室后排,那穿着长衫的封西云身上。 运城是兵家必争之地,乱世之中,兵家必争之地绝非是百姓的安家之所。只要封西云屯在城外的兵打进来,运城的房价肯定会降下来了。 封西云缩了缩脖子,而今他好歹也是在大总统的麾下,不好直接打的。城外屯兵,也不过是给城中的团长们一些压力。 但被陆沅君瞧了一眼,竟然心虚起来。 陆沅君一连串的话,似一枚针戳进了皮肤里,叫学生们刺痛了一下。可这痛意转瞬消失不见,甚至连血珠都没看到,细微的伤口就已经愈合了。 学生们终于静下心来,抬起头望向讲台,打算认真听课了。 陆沅君点了点下头坐着的黄汀鹭:“作业做的怎么样?” 黄汀鹭抱着厚厚的一摞纸从座位上起来,上了讲台。学生们对陆沅君或许不熟悉,可对黄汀鹭却不陌生。 他年纪虽然不大,却有冀大才子的名号,前后挤兑走好几个教授。有个年纪轻的,还被他给怼哭了。 黄汀鹭在大力教授的哲学课上,对谈之间也不落下风。要不是看着大力教授急眼了抡起了拳头,还不肯走呢。 今儿这是怎么了?对一个新来的教授言听计从。 黄汀鹭在陆沅君的召唤之下上了讲台,把这些天他从报纸上收集的关于地产的信息都找了出来。 “不是我在这里危言耸听。” 陆沅君抓起黄汀鹭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小块,双手朝着讲台下头的学生们抛洒过去。 报纸洋洋洒洒,似雪花般在教室里四散飞扬。 窗户开着,恰好有一股风顺着吹了进来,纸片的重量轻微,被风一吹朝着后排的座位飞去。 封西云随手一抓,上头写着沪上拍出最高地价。 大力教授伸手一探,掌心里出现了租界殖民者恶意炒高房价。 学生们纷纷抬起手,风从指缝间逃脱,报纸碎片却留了下来。 活死人公寓,租客上吊,恭喜你成为二房东…… 新闻一条又一条,平日里看的时候压根儿没有注意,都淹没在了某女星与大帅的花边新闻之中。 今儿被集中在了一起,众人才觉得哪里不对了。 宀 書 蛧 W W w .Β á ò δ ん u 2 。CO Μ “大厦将倾。” 陆沅君说完这句话,冲着学生们弯下了腰,拜了一拜。 “只怕再过些年,我等无立锥之地。” 第20节 教室里坐着站着的人,听了这话不由得脊背发凉,吞咽了下口水后对讲台上穿的珠光宝气的女人有了新的认识。 “嫖资上涨,这从本质上来看,是一个社会问题。” 众人掏出笔,纷纷在本子上写下了今天的课题。 陆沅君的课仍在继续,她将从霍克宁那里听来的数据摆了出来,由深入浅出的分析起来。下课铃响了,众人还都像没听见一样,谁也不曾收拾书本。 地产这个课题实在太大,不是一节课就能讲完的。漫漫黑夜是无有尽头的长,她一个人烧不起熊熊烈火,只能把夜空烫一个洞。 叫更多的人看见光亮,叫更多的人从懵懂中清醒。 陆沅君口干舌燥,再说不出话来,摆摆手:“今儿就到这儿吧,下礼拜再细说。” 然而说了下课以后,陆沅君被学生团团围住,压根儿走不出来。 封西云只是一时兴起,想看看陆沅君没有买婚房,究竟和霍克宁聊了些什么。但今天的课听了以后,他没想到两人聊的这么深。 他虽然不近女色,可总也见过女人。旧女性裹着脚,在家里头绣花纳鞋底子,讲究个三从四德,男人养了小老婆也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还有些读过书的,以新女性自称的人,整天一副洋人做派,办个沙龙喝茶饮酒,扯淡唠闲嗑,追求自由的爱情。 姨太太们呢,则带着鹌鹑蛋大小戒面儿的黄金戒指,在麻将桌上东家长西家短。陆沅君是封西云见到的第一个,把目光放的如此深远的人。 就连他自己,若听说嫖资上涨,也就啐一句老鸨子黑心罢了。 身穿长衫的封西云站在教室后排,仅能从学生的围簇里看到陆沅君的头顶,但心里头的愿望来的猛烈。 他低声道:“完了,更想娶了。” 瞧她在讲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我想做她一辈子的学生。 大力教授看了看嘀嘀咕咕的封西云,转过身来面向他。 “你不是我们班的。” 但蹭课的学生多了,大力教授也就是随口一问,见封西云紧张起来,也便不继续追究了。 他摇摇头,以为封西云是什么穷人家上不起学,又一心想要求知的。对于这种人,大力教授只当没瞧见,替他省一份交给学校的听课费。 “听完了就赶紧走。” 大力教授提点封西云:“被人瞧见会让你办听课证的。” 清了清嗓子,大力教授朝着讲台走去。 扒开了拦路的学生们,将手中陆沅君的教案还给了她。 “你很不错。” 原本以为是个和季泉明一样的花架子,这样一看竟然还有点想法。 “以后我允许你跟我一起打拳。” 打拳? 陆沅君瞧了瞧大力教授宽厚的肩膀头子,连连拒绝起来。 “别了别了。” 大力教授摆摆手:“这就见外了,咱们都是一个办公室的人。” 说着大力教授瞧了一眼黄汀鹭,歪歪头示意他带路。 “没眼力,带上陆教授的东西。” 这所学校里,黄汀鹭最怕的就是大力教授,无他,打人太疼了。大力教授的吩咐不敢不停,当即提起陆沅君的小包,走出教室朝着教员办公室走去。 大力教授与陆沅君并肩走着,陆沅君惦记着还在后排的封西云,忍不住回头去看。 脑袋还没扭过去,就被大力教授掰了回来。 “下课了就要做自己,忘了学生们。” 他按着陆沅君的肩头,拉着她沿走廊一直向前,直到三人一起进了教员办公室,方才松开手。 说起来,这还是陆沅君头一次接触同事。她一贯以为,自己就算是比较有性格的,可往办公室里一瞧,这些教员一个胜过一个。 “那是教古文的,姓王,爱好易经和算卦。” 大力教授伸出手朝一人点去,给陆沅君介绍着。 这人后脑勺拖着一根辫子,发丝之间还缠绕着一根红色的细绸,越发衬的他那根辫子明显。 陆沅君压低声音,用右手遮挡着脸:“皇帝下台以后,不就不能留辫子了?” 大力教授点点头:“是啊,当时都剪了。” 王姓教授回过头,端着手中的罗盘跟陆沅君打了个招呼。 他桌上摆着不少零碎东西,红黄色的符纸,玻璃瓶里放着血浆状的黏稠液体,零零散散放着许多玄之又玄的玩意儿。 不像个教书的先生,更像街头支摊算命的。 王教授耳朵还很灵,即便陆沅君压低了声音,还是被他听见了。 “我这辫子啊是后长的,季泉明给我试了他家祖传的生发秘方,长得可快了!” 说着他把长辫子一甩,从椅子上起身,朝着陆沅君走来。 绕着陆沅君看了又看,目光落在了陆沅君的手上。 “嗨呀小姑娘,我给你算一卦吧!” 陆沅君不信这些,当即抽回手,一脸警惕。 大力教授戳了戳她的后背:“让算算,老王平时不给人算的,校长求了他三回都没给算。” 王教授听了吹捧,鼻孔朝天:“那是,我算的可准了。” 大力教授压低声音,凑在了陆沅君耳边。 “咱办公室里最有钱的就是老王,靠算卦中了三回救国彩票。” 王教授的下巴仰得更高了:“统计学的尽头就是玄学。” 提着陆沅君挎包的黄汀鹭往前走了几步,伸出了自己的手:“您给我算算!” 王教授一脚踹开了他:“找你爸算去。” 陆沅君将信将疑的伸出右手,掌心朝上递了过去。 王教授低头扫了一眼,扁扁嘴:“你想算什么?” 陆沅君想了想,身为一个有远大志向的新女性,算算前程吧。 “前……” 前程的程字还没说完,王教授就先开了口。 “七夕快到了,就姻缘吧。” 他半弯下腰,双手交叠在后背,扁着嘴看了看陆沅君的掌心。 “依我看,那人姓封,名字嘛…” 陆沅君缩回手,拦住了王教授。 “我不听。” 新来的陆教授快步走向了一个空着的桌子,拉出椅子坐了下来。双手盖住了脸,埋首在桌面上。 “我不听。” 第19章 第十九章 陆沅君那天在学校里远远瞧了封西云一眼后, 便又是一连好几天没见着他。 他倒是常派副官来送些东西,也把城外的兵给撤了大半,只留了百来人, 帐篷也就几个。 似乎仗打不起来了,运城的气氛也跟着缓和。封西云跟那些个团长们时不时的去饭庄里喝茶, 也不知道商量出什么没有。 这天是个周末, 冀大按着新历排课,陆沅君在家休息。然而天还未大亮,陆夫人就撞开了闺女的房门, 把她从薄被里揪了出来。 陆沅君睡眼惺忪的, 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娘啊,大清早的这是干什么?” 然而从指缝里,陆沅君看见了一团鲜红, 刺眼的很。 她爹可刚死, 家里头就算是下人小厮, 也都得穿黑白两色,谁敢穿红的。陆沅君放下手,瞧见了红色的源头,正是她的母亲陆夫人。 陆夫人穿着大红色的衣裤,手腕脚腕上还叮叮当当的挂着镣铐。 “娘!你这到底是干啥啊!” 陆沅君从床上跳下来, 想要把娘亲这身衣裳扒下去。 可惜还没碰到, 就被陆夫人用眼神瞪着退了回去。 “当初我跟你爹在送你去那英啥利的船上前, 跟佛祖许过愿。你如今平安回来了, 娘得去山上还愿。” 陆夫人举手投足时, 铁链镣铐碰撞着,叮叮当当刺耳的很。 “封西云在外头等着,今儿七夕节,你俩也正好去求个姻缘签。” 陆沅君一听到封西云三个字就头大,她不想嫁人。往被窝里一缩,打算睡个回笼觉。 陆夫人不顾手腕上镣铐的沉重,伸手拽着自家闺女,从床上拖了下来。 “让你去就去。” 她这一去,还愿只为其一。 地契藏在陆宅里,陆夫人总觉得不踏实,大头和金顶寺的住持和尚有些交情,藏在那里才放心。 陆司令手底下那些团长,就是疯了也不会去佛祖庙里抢东西吧? 封西云不知道陆夫人的打算,他只是想借着由头,见陆沅君一面。 好不容易抽出空来,恰好又是七夕佳节,封西云便起了个大早,等在了陆宅门外。 运城要收入囊中不假,陆小姐最好也能娶回家。尤其是在听过陆沅君的课后,封西云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第21节 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封西云总算把正主儿等了出来。 陆夫人一身红色罪衣,镣铐加身,是要去佛祖座下还愿的模样。陆小姐呢,仍旧穿着旗袍,短发被风吹拂而起,比起陆夫人的神情,陆小姐显得很不耐烦。 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陆沅君气鼓鼓的,双手叉着腰。 七夕,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八月的星期六而已。 封西云迎了上去,先扶着丈母娘上了前车,又和陆沅君坐上了同一辆。 一路上,封西云都试着去跟陆沅君搭话,但陆沅君总是避开与他之间的目光接触,让封少帅吃了闭门羹。 封西云又舍不下面皮,只能把一肚子话咽了下去。 直到汽车停在了运城外西山脚下,不能继续前行的时候,两人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沅君,你当心脚下。” 陆沅君少年离家又多年未归,早上起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着,随手选了身素净的衣裳,来了山脚下才发现了自己有多不合群。 母亲那身大红色的罪衣在这里反而泯然众人,她瞧见山路上不少的人都穿着,似要锒铛入狱一般,每走三步便停下磕一个长头。 正琢磨着呢,她瞧见陆夫人也抬脚上了上路。刚走了三个台阶,便弯下膝盖遥遥朝着山顶的寺庙拜了下去。 别看陆夫人手脚都有镣铐,走起来却比陆沅君更快。 陆小姐以为只是来庙里往蒲团上跪下磕个头便好,哪里想到会走山路呢。身上穿着旗袍,脚下踏着粗跟的皮鞋,若真的走到山顶,半条命就交代了。 这也是封西云为何要提醒她当心脚下的原因。 陆沅君听了这话,也不知是在与陆夫人赌气,还是瞧封西云不顺眼,气哼哼地往崎岖山路上走,追向了陆夫人。 那带着跟儿的皮鞋吧,平地里穿着显的女子婀娜,山路上就不大对劲了,左右的晃荡着,走路不稳的。 封西云连忙跑着追了上去,生怕陆沅君磕一下碰一下。 陆夫人伏在地上磕头的时候,额头贴在膝盖上,顺带目光朝身后扫去。瞧见封西云紧张兮兮的模样,心里头不由得感慨,陆司令果然不是白长了那么大个脑袋。 她男人战场上选兵不会出错,回家了选女婿也没有花眼。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欢喜。 闺女就不一定了,沅君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陆夫人正琢磨着呢,只听哎呦册那,她瞧见闺女蹲在了地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脚腕子憋红了脸。 一天天,穿那双洋人的鞋,扭脚了吧。 还偏偏是在今天,她来给佛祖还愿谢谢庇佑沅君平安。 咋这么不给佛祖面子呢,娘这些年的香油钱算是白捐了。 陆夫人从台阶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瞧闺女。拜佛不能走回头路,否则不吉利,陆夫人只转了上半身过去。 这一转叫陆夫人心情大好。 封西云那孩子有眼力,已经陪着陆沅君蹲下了身,不住的问东问西。 “沅君疼不疼?用不用我给你揉一揉?” 说话间还试探着伸出了手。 陆沅君猛的抬头,瞪了一眼,封西云有哂笑着将手缩回了背后。 那能不疼么?净说废话。 金顶寺上山下山只有这一条路,因着这里的佛祖灵验,香火旺盛的很。现在还不到晌午,上山下山的都有不少。 陆沅君和封西云这一蹲,便拦住了别人通行的路。 若是换在运城里,马路被人堵了,早就叫骂起来。可佛祖脚下,再大的脾气都得忍着,人都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没人抱怨不说,路边儿还有人给送了碗茶来。 陆沅君脸皮子薄,不好真的堵在这里,挣扎着要从地上起来。 然而刚才那一下子扭的厉害,脚腕处传来针刺一般的疼痛,身子不由自主的一歪,摔进了封西云的臂弯之中。 “我扶你到那边休息。” 封西云这次可不管陆沅君是否挣扎了,一手搂着肩,一手抓着小臂,把她身上所有的力量都移向自己。 陆夫人瞧见女儿和封西云坐在了路边儿的茶摊上,松了一口气,她冲着两人扯长嗓子吼了一声。 “你俩就这儿等我。” 陆沅君这会儿就算是想跟也没法子跟了呀,摆摆手示意母亲早去早归,别吃人家和尚的斋菜了。 她坐在了茶摊简陋的凳子上,脚腕处即时肿胀起来,衬的另一边脚腕更加纤细。 封西云蹲下身,抬起头轻声道:“沅君,我帮你瞧瞧。” 少帅上过战场,大大小小的伤都见过,新兵更是三天两头的磕碰,对于扭伤并不陌生。他捉住了陆沅君受伤了的脚,动作极其轻柔的左右翻看。 臭流氓,登徒子,a-hole等一系列粗话就在唇边要脱口而出的时候,陆沅君又憋了回去。 因着封西云抬起头,定定的望向自己,目光里没有一丝淫-邪。 “扭了而已,不碍事,歇两天就好。” 封西云拍拍裤子上的尘土站了起来,遥遥朝着山顶看了过去,那金顶距离他们左右不过六七里的距离。 他又低头看了看陆沅君,手腕脚腕那么细。 “既然是还愿,正主不上去,总归不吉利。” 封西云双手插在腰间,扭头去问茶摊的摊主。 “大爷,到山顶还有多久?” 城中的人见了封西云这身丘八的皮,就会吓得扭头离去,茶摊的摊主是见过大世面的,大总统来金顶寺上头香的时候还喝过他的茶呢。 一个丘八而已,吓不到他。 摊主打量了下封西云,仔细瞧了瞧这身子骨。 “若是小哥你,俩小时肯定上去了,还能赶上晌午和尚们的斋饭,素面的滋味最好。” 陆沅君低着头,怎么着?封西云这是打算丢下自己上山去? 还没来得及往深想,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背影。 封西云背朝陆沅君,伏下身来。 “我背你上山去。” 陆沅君一愣,连连摇头摆手:“那哪儿行,别了别了。” 一旁茶摊的摊主跟着放下手中的茶壶,跟着起哄。 “去吧,金顶寺的姻缘签可准了!今儿又是七夕节,不上山求个签太可惜了!” “不去不吉利。” 封西云没有起身,兴许今天扭了脚,就是佛祖在怪罪陆沅君没有一归国便来还愿。 “我不信这个。” 陆沅君坐在凳子上不动如山。 封西云扭过头,目光里满是探寻。他倒是听说过,留洋的学生会改信别的宗教。 陆沅君立刻明白了封西云眼神的含义:“我什么都不信。” 若这世上真的有神,神可就太残忍了。 封西云转回头,没有起身,仍旧蹲在地上。老实说,他还挺想去求姻缘签的。 两人僵持了好一阵子,封西云蹲在地上根本没有起来的意思,过来过往的人都朝他俩看。有过分热心肠的大娘,还会停下来劝她。 “小两口这是干什么呀,闺女你别生气了。” 陆沅君败下阵来,朝着封西云的后背抱了上去,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后背上传来温热,陆沅君比他预想的要重一些。 “抓好。” 嘱咐了这一句后,封西云从地上慢慢起来,背着陆沅君沿着山路向上走去。 换了几十年前,男女之间就算是成了亲也不能这样,当着外人的面甚至是连手都不能拉的。可如今封西云背着陆沅君,山路上一起来进香的,至多就是多瞧他们一眼,没人会说闲话的。 因着南春坊里,洋人男女搂着亲嘴儿的都多了去。 封西云虽说是个少帅,毕竟也要带兵打仗,与他的兵一起出生入死。并不是坐在汽车里指点江山,动动嘴皮子就能行的。 他也常和手底下的兵一起,身上绑着沉重的沙袋,一走就是几十里。 如今背着陆沅君上山进香,根本算不得什么。 封西云走起来脚步轻快,脸不红气不喘,碰见个新鲜的,还要扭过头来给陆沅君说道说道。 从金顶寺的日出,说到了金顶寺的日落。从寺庙的红墙,又说到了沙弥的僧袍。封西云一个外地人,竟然对运城的寺庙了如指掌。 他一手向后背去搂着陆沅君的腰,防止她掉下去,另一手遥遥的指向远处的寺庙红墙。 “里头有个塔,塔外墙上大大小小的彩绘佛龛,很有趣。” 封西云叨叨个不停,似有说不完的话,陆沅君一路上只长了耳朵,就没有回应过。 直走到了晌午,日头当空挂着,给封西云晒了一脑门儿薄汗出来,两人才总算是来到了寺门前。 封西云把陆沅君从背上放下,扶着她往里头走。 陆沅君纳闷儿,咱俩不是都说好了么?我做你名义上的未婚妻,你拿了运城就好,还惺惺作态给谁看呢? 她也问过母亲,陆司令对封西云的恩并不重啊。 求个鬼的姻缘签。 虽说被封西云搀着进了禅院里头,陆沅君就不往人多的地方走,哪儿人少她就拽着封西云拐弯。 金顶寺的香火旺盛,腰缠万贯的信徒们更是不在少数。寺里头风光极好,假山的石缝里长出各色的山花来,颇有几分南地园林的意思。 院内还栽种了许多松柏,郁郁葱葱好看的很。 找了处石凳,封西云搀着陆沅君坐下,扭伤以后最好不要多走。 “我……” 第22节 封西云坐在了陆沅君对面,觉得很委屈。自己模样好,家世好,待人接物也好,为什么陆小姐就不肯给一个青眼呢。 “我不会勉强你的。” 陆沅君抬起头,不由得想笑,这封少帅跟报纸上说的可太不一样了。就是埋首于学术的教授们,恐怕也找不出比他更单纯的。 可惜。 如果封西云不是争名逐利之人,或许陆沅君可以跟他花前月下谈谈风月。但封西云这身衣裳,就叫陆沅君起了后退的心思。 四目相对,彼此琢磨着对方的想法,没猜出什么,就有人来打断了他们。 “陆先生!” 少年的声音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跟着传来,黄汀鹭小跑着从外头追了进来。 黄汀鹭气喘吁吁的停下,双手搭在膝头。 “陆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刚问出口,黄汀鹭瞧见了一旁的封西云,想到今天的日子,闭上了嘴。 陆沅君多半是来和这个男人一起求姻缘签的。 “你不在学校里带着,来这儿干什么?” 陆沅君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姑娘啊。不久前黄汀鹭还想着出家呢,怎的今儿七夕节就春心萌动了? 黄汀鹭摇摇头。 “住持是我爸爸,王教授不给我算姻缘,我找我爸爸。” 站在一旁的封西云瞪大眼睛,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的陆沅君,这会儿言笑晏晏的跟学生说话,几乎是不敢相信。 难不成沅君喜欢这样的? 这可还是个孩子啊。 嗨呀,真该让沅君看看十年前自己的模样,甩这小子八条街。 陆沅君百忙之中抽了点空,给了封西云一个眼神。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她招了招手,示意封西云过来。 “背我。” 陆沅君隐隐的摸到了另一条线,父亲,住持,以及冀大的吴校长,他们三人之间似有联系。 封西云背着陆沅君,满眼都是期待,扭头问。 “是要去求姻缘签嘛?” 陆沅君撇撇嘴,求什么姻缘签,办公室里王教授算出来的她还记着呢,但陆沅君不信邪。 ——————— 王教授:我算的可准了。 第20章 第二十章 “陆教授,你也要去见我父亲嘛?” 黄汀鹭年纪小, 还没开窍, 见陆沅君要走就快走了几步追上来询问, 全然不顾封西云满含警告的眼神。 走开好不好? 若换了其他人,被此时的封西云冷冷看上一眼, 多半就绕道离去,给他和陆小姐留下独处的空间了。 不要命了, 敢坏封西云的好事。 可黄汀鹭一心只读圣贤书,仗着自己有才华, 一向眼高于顶,不怎么关注别人的情绪。 他瞧见封西云挤眉弄眼,还以为是少帅有了眼疾呢。指着封西云, 紧张兮兮的冲陆沅君补了一句。 “这位先生好像不舒服,我父亲医术一流, 可以帮着看看。” 黄汀鹭一口一个父亲, 走在前头带路。 陆沅君记得清楚, 那天在吴校长的办公室里第一次遇见他,他说父亲是个和尚。在母亲生下他后, 抛下母子二人毅然决然出了家。 照常理来说,黄汀鹭应该恨他父亲吧。可陆沅君瞧黄汀鹭的神情里满是憧憬与钦佩, 一口一个爹,一口一个爸爸, 甚至还有效仿父亲一起出家的念头, 恐怕里头另有隐情。 于是拍了拍封西云的肩头, 陆沅君的声音就绕在封少帅的耳边。 “跟上他。” 封西云把人往上送了送,再次动身朝着一处禅院走去。 金顶寺算的上是个古迹,有三五百年的历史。本来都要断绝香火了,近年来又突然灵验兴旺起来。 寺内的禅房与佛像都翻新过,可走在小路上仍然能感受一丝若有似无的,所谓历史的厚重感。 封西云背着陆沅君,跟在黄汀鹭后头,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来到了一间比方才更为静谧的禅院里。 门口有小和尚守着,本来有拦她们,但瞧见了黄汀鹭后又退了下来。 “我爹就在里头。” 即便父亲已经出家十余年,黄汀鹭仍旧固执的这样称呼他,一旁的小和尚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我进去问问他忙不忙,不忙就让你们进去。” 黄汀鹭对陆沅君有好感,认为她是难得一见的女先生,愿意给她引见。 然而黄汀鹭刚转过身,禅房的门被从里头拉开,走出一位身穿红色罪衣,手腕脚腕上都带着铁制镣铐的中年女子。 中年女子保养的很好,因着身材丰腴圆润,脸上甚至没有一条褶子。 “娘?” 陆沅君从封西云的背上下来,以金鸡独立的姿态蹦着朝妇人走了过去。 “你不是来找佛祖还愿的么?咋还进了住持的禅房了?” 陆夫人脸色僵了一瞬,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她叮叮当当的走了出来,以全天下父母最擅长的方式转移了话题。 上手朝着闺女的后背给了一巴掌,又脆又响。 “脚崴了还要上山来,你是不是嫌你娘我命长,想给我找不痛快啊?” 陆沅君挨了娘亲的打,虽说不疼吧,还真不敢细问陆夫人了,心里头莫名的虚。 “山路崎岖,你再摔着。我和你爹可就你一个娃,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怎么办呀?” 陆夫人趁热打铁,又补了一句。 陆沅君还要细问,陆夫人抬起巴掌:“咋?你是翅膀硬了要和娘顶嘴啦?” 这话一出,别说陆沅君了,封西云也跟着缩了缩脖子。 陆夫人手腕上戴着镣铐,每次抬起很是费力,却依旧高高举了起来,朝封西云点了点。 “既然上来了,也就上来了。西云你扶着她,我们去前边儿给佛祖嗑头。” 丈母娘的吩咐,封西云不敢不从。 但封西云没想到的是,陆夫人是个过河拆桥的人。他刚刚把陆沅君扶进了佛堂,自己正要选个蒲团也跪下的时候,陆夫人往门外指了指。 “西云,今儿七夕,寺里头送福呢。” 陆夫人双手比了个西瓜大小的模样:“红的,这么大,绸布做的蝙蝠。” 比划完了以后,陆夫人往女婿的肩头拍了拍:“拢共没几个,我娘俩儿抢不过那些人,你弄一个回来讨个彩头。” 封西云已经半弯下的膝盖又挺直,点点头,拍了拍胸脯:“您等我回来。” 说完利落的转身,还不忘拽着陆沅君的学生黄汀鹭。 “要那些干什么……” 陆沅君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跪在这儿已经不大高兴了,母亲还整幺蛾子。 “你呀,笨死了。” 陆夫人指尖点在了闺女的额头,看不出娘是在支开他么? 一天天的,胡思乱想有你,这种明摆着的反而看不明白。 佛堂里嘈杂,陆夫人的声音只有在她旁边跪着的陆沅君能够听到。 “住持和尚跟你爹有些交情,娘把家里贵重的东西都送到这儿来保管了。” 陆夫人伏在地上,给佛祖嗑了一个头后起身。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家里的东西真的保不住,今儿这份也够咱娘俩吃穿用度。” 陆沅君跟着母亲伏下身磕头,额头贴在地面的时候,心中的疑问来的太过强烈,以至于她直接问出了口。 “我爹咋认识和尚的?” 陆司令是码头上扛大包的,也不是运城本地人,只是带兵占了这块地。打仗的见惯了生死,陆司令反而不把鬼神放在心上,没听说他信佛啊。 提起陆司令,陆夫人脊背僵了下,人说没就没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陆夫人起身,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给闺女说起了旧事。 “得有三十年前了吧,那会儿你爹也才二十啷当岁,比封西云还要小一些。” 提起当年,她想起了年轻时的陆司令,脑袋虽大,可因为年轻,也不显得突兀。 陆夫人神色温柔起来,继续道。 “封家老帅,你们学校的吴校长,还有金顶寺的住持和尚,都是官派的留学生,在码头上下了船。” “我也不知道你爹一个扛大包的,是怎么搭上的线,他连造反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就跟人家干起了大事业。” 回忆起当初的陆司令,陆夫人嘴角勾起笑意:“那些日子你父亲很忙,总是半夜三更才回家,还跟我说理想。可我问他什么是理想,你爹笨的又说不清。” 陆沅君静静听着,她印象里的父亲是个成天酒气冲天,喝高就光着膀子,手放在鼓起的肚皮上呼呼大睡的人。 母亲口中的陆司令,叫她有些陌生。 第23节 “吴校长学化学,配置毒药,做土炸弹,暗杀前朝的贪官。封家老帅呢,去窑子里跟长辫子的大臣们喝花酒,套情报。” 陆夫人的话,把陆沅君听的一愣一愣的。 “你爹只有一把子好力气,会几招野拳,负责望风。” 声音顿了顿,陆夫人抬头看了看佛像。 “住持和尚本姓黄,是出来的,在东洋学的是救命的西医。但归国以后,没开诊所治病,反而跟着他们杀起了人。” 佛祖的神情柔和,陆夫人眼中也都是慈悲。 “不管杀的人该不该死,总归是杀了人的。” “大义和小义,往往无法两全。” 鼻尖能嗅到香火的烟熏气,陆夫人咳了几声。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再后来,造反成功了,皇帝被拉下了马。封家老帅和你爹带起了兵,吴校长呢办起了学校,唯有这位出身的黄先生,承受不了自己杀过人的罪孽,剃头出了家。” 陆夫人扭过头来,眼睛亮了亮。 “若不是因为他,大总统才不会千里迢迢来金顶寺上香呢。” 陆沅君僵硬的跪在蒲团上,许久没有弯腰。陆夫人伸手按在她的背上,示意她继续磕头不要停。 “唉……” 因着这些旧事,陆夫人把东西寄存在这儿才放心。她先女儿一步磕完了头,从蒲团上起来,拍了拍罪衣上的尘土。 这身红布看着不起眼,可是花了大价钱的。蒲团人人跪,再给她弄脏了。 陆沅君抬起头:“娘,那他们算是英雄,还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呢?” 陆夫人摇了摇头,抬起被镣铐拖拽而显得沉重的手,扶着女儿从蒲团上起来。 “大夫救人一命,开方子只需要片刻。坏人把刀捅向他人,更是眨眼之间。” “英雄也好,罪犯也罢,大部分时间也都只是个普通人。” 陆夫人的脑海里浮现出陆司令的模样,号令七万兵马的司令,晚上睡觉还总是蹬被子着凉,拉肚子着急忙慌的跑厕所呢。 沅君低头看着母亲手腕上的镣铐,竟然有种母亲才该去冀大教书的念头。 有理有据,叫人信服。 母女俩这里说着话,避开来进香的信徒,往佛堂外走。远远的瞧见了封西云朝她们走来,手中抱着一个红绸绑就的蝙蝠。 说了许多沉重的话,陆夫人望着走来的女婿,推着闺女从自己身上起来。 “沅君啊,娘知道你的心大,喜欢揪着小事往深处挖。” 陆夫人冲着封西云招招手。 “但不能把什么都放大。” 作为过来人的陆夫人,看着此刻的封西云,明白他就只是喜欢沅君罢了。 屯兵运城外为了什么,跟城内那些团长们吃饭为了什么,陆夫人不知道,她只知道…… 现在走来这位年轻有为的少帅,只是个想讨女子欢心的普通男人呀。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一更】 封西云手里头拿着红绸扎的蝠,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入了丈母娘的眼。可入了丈母娘的眼没啥用处, 陆沅君仍旧不怎么搭理他。 即便被他背下了山, 两人并肩坐在汽车的后排,也没有多说几句。 陆沅君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只打算按说好的, 做名义上的未婚夫妻。 汽车停在了陆家宅子门口,陆宅的小厮早早迎了上来,看样子是用不到封西云来扶了。 但封西云不想就这样告别, 推开车门, 从车上追了下来。 “今晚我就走了。” 陆沅君掐了一把小厮的胳膊, 停下来转过身,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封西云。 也对, 运城又不是你的地盘,留的久了各方势力都要多想的。 她点点头:“好的。” 言外之意是, 你早该走了。 “百余里的距离,坐汽车用不了多久,下礼拜我再来看你。” 封西云把从金顶寺里拿来的蝠递给了一旁等着的小厮, 在原地踱了几步。 “成,再会。” 陆沅君的语气疏离, 试图打消封西云来运城的积极性。 封西云好歹也是个少帅,看别人脸色也好,体会言外之意也罢, 甚至是从一举一动中猜测他人的心思, 一向都很成功。 但今天却没听出来。 只见先是愣了愣神, 眼中满是惊喜,像是没料到沅君竟然跟自己约定下次见面了。 他站直了身子,以一个立正的姿势开口。 “再!见!” 陆沅君的再会是客气客气,封西云的再见是承诺,是下礼拜我肯定还来你等着。 哪怕是坐回了车上,封西云还贴着车窗跟陆沅君摆手,嘟囔着:“哈尼等我。” 开车的司机置若罔闻,只当没听见。 前排坐着的李副官摇摇头,回想起了给封家老帅做副官的日子。老帅每次离开自己的新情人时,也是这副连连不舍的模样。 龙生龙,凤生凤,封老帅的儿子咋可能真的不仅女色呢?以前真的是天真了。 “少帅,差不多得了。” 李副官转过身,冲后排坐着的封西云小声道。 “咱车都开远了。” 你就是说啥,陆家小姐也听不见的。 封西云缓缓收回手,眼底的温柔消失殆尽,眉眼也跟着冷硬起来。年纪轻轻不怒自威,这会儿才有了报纸上说的那种气势。 他眸子暗了暗,嗓音低沉。 “不管大总统什么意思,以后运城得跟我姓封。” 汽车远去,陆沅君在小厮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回了宅子里,礼拜一去冀大上课的时候,脚腕没有消肿,也是一瘸一拐的。 上周借了大力教授的教室,这周陆沅君推开了自己该在的小教室的门。 然而与上周不一样,原本座位上稀稀拉拉的种着几个学生,现在好了,满满当当的。 后排有来的晚的学生,手里头拿着纸笔,只能站着。肩并肩,被旁边的人挤一下还要生气呢。 陆沅君进门的时候,前排的学生很机灵,冲上来扶她。但刚离开座位,眨眼的功夫,再回过头自己的位子就被别人占了。 “怎么回事?” 陆小姐学生的帮助下,抽了把椅子,坐在了讲台上。 “你们是不是走错门了?大力教授的哲学课再对面。” “我们是来听您的课的!” 学生们齐齐喊了一声,给陆沅君耳朵震的生疼。 学生少了讲课没意思,学生多了陆沅君还有些慌张,开始琢磨今天的课备的充不充足。 她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今儿的课题依旧是关于房子,但和上一节课有点不同,着眼点稍有区别。 陆沅君拿出了路上刚买的一份报纸,翻开了房屋出售与出租的版面。 学生们见要开始上课了,静悄悄的等着,想听听黄汀鹭口中有大才的,文曲星下凡一般的女秀才,究竟肚子里有几分墨水。 且除此之外,新来的学生还对陆沅君有点敌意。 学校里也不是没有女教授,教德语的就是一位德国女性,可学校里没有陆沅君这么年轻的女教授。 她这个年纪,就算是个男的,学生们也不会服气。 如今华夏各所大学的学子们年龄差距很大,有十七八岁的,也有三四十的。这间教室里,比陆沅君大的也有十好几个。 于是众人定定的看着讲台上坐着的陆沅君,想听听她到底要说什么。 “树小房新画不古,无人不知内务府。” 陆沅君摇头晃脑的念了句俗语,抬头看向学生们。 “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学生们点点头,街头七八岁的小孩子也知道,遑论大学学子了。 院子里栽种的树干纤细,房子崭新,墙上挂的画不是什么名家的传世之作,住在这样地方的,多半出身于内务府。 前朝倒台还不过二十几年,内务府一词人们并不陌生。肥缺,贪官出身最多地方,绝大多数是暴发户。 这句坊间的闲话,也是用来笑话他们的。 但陆沅君提这个干什么呢?学生们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娘说她十七八岁的时候呢,提亲的媒人把门槛都踩平了,每个媒婆都说男方家宅子门口的石狮子那个旧啊,牙都掉了。” 陆沅君把报纸高高举起,将租售房屋的版面对准了学生,继续道。 “可如今大家再看看,不一样了。” 前排的学生们趴在桌子上,把身子往前探去,看清了上头的字。 租房子的说自己是花园别墅,有能抽水的洋马子,卖房子的说自己是新样式新家具。 同样的地段,新房子比老房子贵,小楼房比四合院贵,前朝挂着世宗皇帝赐下匾额的老院子,压根儿无人问津。 好像脑海里有一根弦被人拨动,前排的学生们皱起眉头,又一时摸不清。 第24节 后头的学生们着急了,报纸上有啥啊这是?尤其是在看到前排那些人若有所思的模样,更是心痒痒的。 陆沅君示意学生们把报纸传下去,后排的人围了一团,挤在一起看房产广告。 学生里有聪明的,也有愚笨的,有人摸到了那根线头,还有不少人退了几步,叽叽咕咕的开始说陆沅君的闲话。 莫不是这位陆教授是想做卖房子的中介,从我们身上赚钱吧? 倒真不是学生们多想,因着倒腾房子能赚大钱,不少知名的诗人文人都在做。 “你们发现了什么?” 陆沅君问道。 学生们摇摇头,脑袋里嗡嗡的,突然被问说不上来。 宝 书 网 b a o s h u 2 。CoM 陆沅君斜了他们一眼,笨蛋。朱唇微启,像上节课一样,开口说了同样的一句。 “这是一个社会问题。” 一只脚扭了,陆沅君不好起身在黑板上写画,只能坐在椅子上说。高度降了下来不假,气势却不输。 “半个甲子前,崇尚的是传承,谁家的房子越旧,这家人的社会地位越高。” 陆沅君一语点破。 “现在呢,干什么都更讲究一个新。” “洋房别墅比老宅院贵,圆管子里装的洋人口红比圆罐子里的胭脂贵,孔夫子没有卢梭吸引人,对不对?” 陆沅君嘴角一抹轻蔑的笑,问向学生们。 学生们恍然大悟,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他们点点头。 “对。” “就像我说的,这是一个社会问题。” 陆沅君正要继续的时候,教室的门被敲响了,她顺着看了过去,吴校长正站在门口,冲她招手呢。 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吴校长探进头:“抱歉打断,我有话与陆教授说。” 学生们刚被陆沅君吊起了兴致,想听听以前没有发现的社会问题,被校长给打断了,各个面露不满。 但谁也不敢站出来说个不字。 唯独陆沅君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脚:“出不去。” 吴校长顺着看了过去,陆沅君的脚腕还真的肿着,便把门推开走了进来,一脚踏上了讲台。 “今天也不讲文学么?” 陆沅君歪了歪头:“不讲。” 吴校长黑了脸,刚要教训陆沅君,底下的学生喊了起来。 “我们也不是来听文学的!” 呼声之大,吴校长扣了扣耳朵,吵的生疼。咋她所谓社会关系课还真有人听?瞧教室里满满当当的人,听的还不少呢。 吴校长站在那里,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落在了陆沅君的包上,伸手探了过去,按到一块坚硬的物件。 心里头憋着气,转移话题。 “以后上课不要带枪。” 说完收回手,转身往门外离去,冀大的规矩是学生选老师,若陆沅君的课堂真的有人听,那就再聘一个文学教授好了。 反正这年头研究莎士比亚的,要比研究李白的人多,文学教授不愁找的。 一只脚踏出了门槛,吴校长突然停了下来,教室里似乎太挤了。 是故吴校长没有直接顺着走廊离去,而是去了对面的大教室,冲讲台上一脸‘谁他娘打断老子上课’的大力教授,犹犹豫豫的开了口。 “大教室,以后你跟陆沅君轮着用。” —————————— 冀大,湖边。 黄汀鹭手里拿着自己连夜抄写的宣传册,站在了一块大石头上,热情似火,不住的挥舞着。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都去听听陆沅君先生的课!”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二更】 社会问题和新旧交替讲了快一个钟, 下堂课的老师来了, 陆沅君才终于下了课。 门口守着一个陆宅的丫头,等着扶陆沅君去办公室。丫头是陆夫人身边儿的,不管陆小姐怎么挣扎, 抱着她的胳膊不肯撒手。 “小姐,你就让我扶你吧!” 丫头哭丧着脸:“我可真的不想再陪夫人逛街了。” 陆夫人买东西的时候,一点儿没被身上的肉拽着,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就连跟着家里种地干粗活的丫头都累的大喘气了。 被夫人分配来搀扶小姐,简直是个上好的闲差。 既然丫头都这么说了, 陆沅君也不好拒绝, 抬手指了指路。 “那边走。” 脚上的伤本就不重,有人搀扶走的更快了, 十来分钟的功夫, 陆沅君就进了教员所在的办公室。 大力教授找了处空地,哼哼哈哈的练拳, 拳风掌风挥打出去,一旁花盆儿里种着的盆景绿叶也跟着晃动。 丫头机灵, 扶着小姐绕过了看起来甚是危险的大力教授, 往空着的教员桌处走。 陆沅君坐在了自己位置上, 和剩下的教员们打了个招呼。 这间办公室是有四五个, 本该教英文的陆沅君, 教哲学的大力教授, 主职搞老庄研究, 业余搞算命的王教授。 还有一个陆沅君没见过,那人嘴角勾起和善的笑意,自我介绍起来。 “我是旁边儿办公室教数学的,来你们屋串个门儿。” 丫头给陆沅君倒了杯茶,往里头抛了两颗益气补血的红枣,陆小姐端起来喝了一口,问。 “你们聊什么呢?刚我瞧见你们情绪不大高涨。” 那天给陆沅君算过命的王教授把椅子往前一拽,拉开了话匣子。 “嗨呀,这事儿说起来还是因你而起。” 陆沅君放下茶杯,怎么话说? 王教授别看后脖颈儿上拖着一根长辫子,看起来像个老顽固,说起话来与年轻人相差无几。 “你不是把季泉明乱搞女学生的事儿捅给校长了嘛!” 陆小姐点点头,这的确是她做的,没毛病。 王教授的手朝着桌上一探,从上头拿了好几张纸下来。 “打那以后,吴校长就通知我们,要时刻注意学生们的情感问题,谨防再出现季泉明那样的事。” 这还真是出乎陆沅君的意料之外,看起来吴校长真是个好校长呢。 两位同事叹了口气,齐齐从桌上拿了几张纸。 教数学的手最快,第一个把纸张递给了陆沅君。 “今天没有见到你,我死去了四分之一,明天就是半死不活的状态。后天死去四分之三,再后天……但如果一直见不到你,我也不会死完全彻底,还要吊着一口气,等着跟你相遇。” 陆沅君看了看,牙根儿跟着酸。 王教授手里的紧跟着送上来,陆沅君翻开看了第一页。 “我本以为自己是个看破红尘的人,纷杂的俗世不能惊扰我。” 陆沅君眯缝起眼睛,继续往下瞧。 “不想叫你先生,我要查阅字典,找出世界上最肉麻的称呼,来低声唤你的名字。” 实在看不下去了,陆沅君把这两封信分别还了回去。 结合两位同事先前的话,她可以猜到,多半和季泉明的情况一样,是哪位女学生看上先生了。 上下打量了对面的二人一番,王教授都快六十了,不叫先生叫爹吧真的是。女学生们是不是吃多了? 教数学的这位还好,模样虽然一般,但胜在气质。 陆沅君见他二人紧张兮兮的模样,开口安慰起来。 “你们也不要太紧张。” 她示意小丫头往前推推椅子,拉近了和两位同事的距离,给他们解释起来。 “这其实,是一个社会问题。” 陆沅君开口不忘老本行,逮着什么都想往深处剖析。 “虽说自古都有歌颂爱情的,可爱情真的被摆上台面来,也就才半个甲子的岁月。” 耸了耸肩,陆沅君还蛮能理解那些崇拜先生们,大胆写情书的女学生。 “女子被束缚了千余年,终于有了一个口子,可以宣泄情感。” 她看了眼王教授,对着这张褶子脸说不出后头的话,又把目光挪向了来串门儿的数学教授。 “从小接触的只有父兄,走出宅院的大门进了学堂,遇到一位才华横溢,能给自己精神上带来极大愉悦的先生,产生感情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数学教授被陆沅君看的发毛,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家里头可是有老婆的。不像季泉明的洋人婆姨舍不得旺盛茂密的头发,他老婆啥都舍的下。 陆沅君瞥了一眼那两封酸倒牙的情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可以理解。” 两位同事四目相对,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分钟后齐齐的转向了陆沅君。 “这事还怪难开口的。” 难开口王教授也开了口。 第25节 “你看看署名。” 陆沅君再一次从他们手中接过信纸,翻到最后一页,两封署名都是秀气的三个字。 “黄汀鹭。” ??? 她想起初见黄汀鹭的时候,他跟吴校长说过的话,冀大所有教授的课都上过,看来不是假的。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呢。 王教授见陆沅君嘴角扬起孺子可教的微笑,咳嗽了一声。 “你再看看抬头。” 陆沅君闻言返回了第一页,头一行写着。 给陆先生。 “扯淡吧?” 陆沅君虽然肚子里有学问,但因为家学渊源,情急之下总是粗话连篇。 两位同事摇摇头。 “没有。” 我们上午在课堂上没收的,的确是给你的。 ———————————— 是夜。 封西云的卧房里亮着一盏电灯,桌上摆着淡黄色信纸,钢笔里灌满了黑蓝色的墨汁。 笔尖落下,封西云写着。 “seven days without u,makes one weak。” 七日无你,似一周思念成疾。 隔天去给封西云寄信的李副官感慨,少帅英文进步了啊!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一更】 “可以理解, 但必须杜绝。” 陆沅君对两封情书只有这一个念头。 一来,是自己和封西云有了婚约, 不管真的假的能不能成吧,万一真和黄汀鹭纠缠不清,怕是要出事。 二来, 她对黄汀鹭除了是个可造之材之外,没有别的想法。 三来, 就算她哪天真的鬼迷心窍了,但凡她在讲台上站着, 这种事情就不能做。 故而陆沅君决定要给黄汀鹭上一堂心理课, 让他分清楚爱情与师生之情的区别。女学生也好,男学生也罢, 可以追求爱情,但不要来追求老师嘛。 想是这么想,但陆沅君的教案准备了好几天,愣是不知道该怎么给黄汀鹭讲这堂心理课。 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察觉到了陆沅君苦恼与困扰,往陆宅送了份帖子,说要给她传授一些课堂上的教学智慧。 陆沅君收到帖子的时候正站在堂屋,陆夫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请来了裁缝, 要给她做一身新衣裳。 “我这衣裳就行。” 两臂张开,裁缝的女徒弟手里头捏着皮尺,环了陆小姐一圈儿, 皮尺的两端在胸前汇合。 “有点紧。” 她低头冲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轻声道, 语气里没有了对陆夫人的不耐烦。 今儿来的裁缝是个手艺绝佳的人, 一向给运城有头有脸的人做衣裳。小姑娘平日里接触的是些姨太太和官小姐,各个趾高气昂,头一回遇上陆沅君这样和善的。 也不敢抬头,只是手上的皮尺放宽了一丢丢。 “紧点儿!” 陆夫人走过来,站在了裁缝和小徒弟旁边儿。 “过些日子要去吃酒席,你想被别人比下去?” 陆沅君对于被别人比下去或是不比下去的,没有多少兴趣。她又不是那种需要出尽风头,好钓个金龟婿的人。 可她刚要反驳,陆夫人一记白眼飞了过去,让陆沅君生生的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紧点儿就紧点儿吧。” 陆沅君十分配合。 “不过要快些,我还得去大力教授家里,教员们有个饭局。” 陆夫人对此嗤之以鼻,漂洋过海的从英吉利回来,不说在家陪陪自己的亲娘,成天往外头跑。 要不是有封西云压着,城里头关于陆小姐的风言风语早就传开了。 “你大了,娘管不住你。” 陆夫人一边儿抱怨,一边儿手指点在裁缝摆在桌上供她挑选的一块布料上。 “世道虽说不一样了,可天黑之前总得回来。” “成。” 回不回得来再说,先应下母亲。 量完了衣裳,陆沅君选了身相对朴素的衣裳,出了宅门坐上母亲新买的汽车,往大力教授家的方向行去。 不似陆宅五进五出,一个月薪资二十块大洋,还要养一家老小的大力教授租住在运城市中边儿上的一处小院子里。 院子倒是挺大,但有些年头了,正是上节课陆沅君提到的那种,前朝留下的房子。 住人是没问题,就是比起新起的屋,既没有电灯,也没有自来水,更不要提抽水马子这种新鲜物件儿了。 汽车停在大力教授的院子外头,半条街的人都出来看。七八岁的小孩子趴在车轮子上,摸来摸去,一脸兴奋的扭过头,冲路边儿站着的妇人喊。 “娘哎,是个铁疙瘩!” 陆沅君看了以后,觉得汽车谱儿实在太大,以后出行还是叫黄包车吧。 这会儿也来不及折返回去重新来,只能硬着头皮推开大门进了院子。 鞋底儿刚沾着地,就闻着扑面而来一股香味,油盐葱蒜辣椒,光是吸一口,陆沅君就能闻出配料来。 陆宅的饭都是厨房里做好端上桌的,她还真没闻过几回这种刺激的味道。 立在原地,陆沅君打量起了这间只有一进的院子,堂屋和南房,便再没有别的屋子了。 堂屋的门推开,大力教授朝陆沅君招了招手。 “进来吧,早就等着你了。” 陆沅君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自己掐着点儿来的,应当是刚刚好。手里头拎着一个精致的木头盒子,上头雕着牡丹花。 盒子里装着一套大八件儿点心,陆沅君走路都不敢快了,点心酥啊,紧着轻拿轻放都会碎了,可不敢有大点儿的动作。 刚一迈过门槛,大力教授没说什么,他的夫人连忙从屋里头快步走出来,冲陆沅君行了个礼后,戳向了大力教授的腰窝。 “可真给咱面子。” 大八件儿的点心,大姑娘成亲三天后回娘家,拎上一份儿就能让邻里的羡慕,陆沅君手里头的,光是盒子就能看出价格不菲。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啊……” 大力教授的夫人从陆沅君手里头接过木盒,羞红了一张脸。 “我这儿净是些家常菜,陆小姐待会儿可别嫌弃。” 两人年岁差的不多,陆沅君笑的和煦。 “我不挑食的。” 跟着大力教授往里头走,长辫子的王教授早就坐在了饭桌边儿等着,一瞅见陆沅君来了,冲她点点头。 接着目光就往厨房瞅,熟捻的模样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扯长嗓子吼了一声。 “饿!了!” 他把筷子往盘子里一敲,里头搁着的几块炸的酥黄焦脆的大豆掉到了桌子上。 “大力啊,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豆腐凉点儿吃了都牙疼,你这是不是故意的?” 陆沅君扯了一把椅子坐下,还没想到今儿的教员集会回是这种模样。本以为会是极其风雅的,人人手里头捧着一本书,喝那种头一浇倒掉的好茶。 今天的集会,生活气息也太浓了吧? 大力教授一拳头砸在了王教授的肩头,把老爷子吃痛一声,嗷呜叫了出来。 “爱吃不吃。” 挨了打以后,老头子撇撇嘴,捡起掉到桌上的大豆,把硬皮儿扒了,抛入了口中。 “陆沅君是吧?” 陆小姐点点头。 王教授变戏法一样的,从身后抽了一根戒尺出来,往桌上一拍。 “念在你爹陆大头的份儿上,今儿前辈我教你一招。” 老头子年纪不小了,可手上的力气却很大,抓着戒尺一甩,猎猎作响。 “姓黄的小子要是再说有的没的,你就抽他。” 陆沅君伸手探了一颗豆子,脑海升起两个想法。 第一,体罚学生不好吧。 第二,她爹到底干了啥,在运城里有这么大的面子。 第26节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二更】 “别光顾着说话, 来来来,吃饭!” 大力教授的夫人跟帮厨的大姐一起,端着盘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王教授见了,立刻收起戒尺,把大豆推到了一边儿,咂摸着嘴一副快要流哈喇子的模样。 “大力家帮厨的是蜀中人,炒菜滋味儿足,会仙楼的大厨也没这好手艺。” 说着他给了陆沅君一个眼神儿:“今儿我也是跟着陆教授沾光,不然还吃不上呢。”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大力教授帮着媳妇把盘子放在了桌上,果然如同王教授所说, 一条炖好的鱼, 火红的辣椒堆了满盘,扑鼻的香。 除了这盘儿以外, 大力教授专门儿为了能衬的上陆沅君的点心, 叫儿子跑着去买了盒子菜回来。 价钱也是好价钱, 一块二的盒子菜, 里头各式的卤煮。翅尖儿, 鸭脖子,肘花儿,红肠丸子酱肝酱肚酱大肠…… 上头也不知道刷了什么东西,油汪汪的,打眼一瞧就叫人食指大动。 陆沅君在家里头不吃这个, 还觉得挺新鲜。等主人夫妇落座以后, 捏着筷子便探了过去, 一点儿没有司令小姐的娇气。 大力教授的夫人松了口气,总算是没给自家男人跌份儿。 在冀大当教员的,各个肚子里都有真学问。可大学者也不是天天昼夜不分的搞研究不是,闲暇时分也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拖着长辫子的王教授才喝了三杯酒,便从脸红到了鼻子,手里头抓着戒尺甩来甩去。 “小陆,你听我说……” 王教授虽说谈吐很有几分年轻人的样子,可毕竟也五六十的人了,从小上的是私塾,是被先生抽过来的。 “学生不打可还行?该打就得打。” 说着他把戒尺再次拍在了桌子上,往陆沅君那里一推。 “不信你问大力教授,有没有人敢给他写情书。” 大力教授尚未开口回答,他的夫人坐直了身子,低着头但用余光锁定了自己的先生。 “没有。” 大力教授摇摇头。 说来也真奇怪,连季泉明那样的,小教室都坐不满的烂先生都有女学生喜欢,怎么自己没有呢。 本来高高兴兴的一顿饭,自尊心让大力教授受了打击,皱紧眉头开始思索起来。 陆沅君在教员办公室里说过,女学生们面对才富五车的先生,很容易产生崇拜之情,而崇拜又往往会与爱情挂钩。 自己是哪里比不过季泉明么?油腔滑调的季泉明? 大力教授陷入沉思,夫人不乐意了,拉长了一张脸。咋?你也想搞女学生? 陆沅君觉得气氛略有尴尬,大力教授面露不解,她倒是明白个中原由。 上课选老师,当然要选有学问的,模样好不好,性格怎么样都不重要。 可情人的标准就不同了,起码的看对眼儿吧,能温柔些,体贴些就更好了。 大力教授吹胡子瞪眼,瞧见就害怕,女学生不写作业还被抽手心呢,要是结了婚吵架了,还有命么? 谁要是有胆子给他写情书,女学生真的是胆大包天了。 但这话不能明着说。 陆沅君抿了一口小酒,开了口。 “大力教授一看就是正经人,女学生们就算有那心思,也多半不敢坏了你的金身。” 一句话,让大力教授夫妇都顺了心。 夫人给这位女先生倒上酒,碰了碰杯,心情大好。 “陆小姐,说起来我还真得敬陆小姐一杯。“ 大力教授的夫人,不跟着自己的先生唤陆沅君教授,而是用了陆小姐三个字称呼。 “运城能有如今的风貌,多亏了陆司令。” 陆沅君端着酒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个带兵打仗抢地盘的丘八,天天抽烟喝酒睡大觉,谢他做什么。 然而也不光是夫人,两位教员同事听了这话也抬起了头,冲着陆沅君齐齐的端着酒杯。 “我爹干啥了?” 她归国不久,对父亲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不大清楚。 王教授家里头世代为官,都改朝换代了,愣是又养了一条辫子出来。平日里虽然和新式青年们一起吃饭,但骨子里不屑与之为伍。 仍旧想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老黄历,对那些司令啊,军阀啊,不屑一顾。 唯独运城的陆司令,死的时候还叫他觉得怪可惜的。 “远了不说,就咱冀北大学……” “不是大总统拨款修建的么?” 陆沅君打断了王教授的话,跟她那大字不识一个的爹有什么关系。 “大总统光给了钱盖了个壳子,学校里的桌椅板凳,教员们的薪资,门口的树,园子里的湖,桩桩件件可都是陆司令花的钱。” 王教授竖起大拇指,继续道。 “咱运城既不靠海,也不是国都,能成为如今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可都亏了陆司令。” 陆大头不喜欢嫖女人,也不喜欢抽大烟,跟那些留学派的司令们大帅们不一样,他是穷苦人出身。 张口娘希匹,闭口妈卖批的大老粗,愣是办学校,修铁路,给有地没牲口的人家租牛,还把沪上那些搞地产的公司也引到了运城来。 陆司令前半辈子挨饿受冻的,也没上过学,就想着能让和他光景一样的,别走他的老路。 大力教授是学哲学的,看事情很透彻。 他夹了一口菜送到嘴里,对陆沅君道。 “你研究的那些社会问题很有意思,可它们都只能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才会出现。” 没听说哪个县城有花花世界,有花园别墅的。运城的根基,是陆司令打下的。 “也就是说……” 陆沅君放下了手里头的酒杯。 “我现在的薪资,是我爹发的。我研究的课题,也是我爹搞出来的。” 两位同事点了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还有一点,运城的太平,也是陆司令镇住的。 只是如今陆司令走了,运城还有多久安生日子可过呢。 眼睛酸胀起来,陆沅君抬手揉了揉。 怪难受的。 她没有再端起酒杯,脚上用力,刺耳的摩擦声后,凳子往后头退了退,拉开了与两位同事的距离。 从凳子上起来,陆沅君拿了王教授递来的戒尺。 “今儿不早了,我先回去。” 说完立刻转身,陆沅君红着眼圈儿,出了院门上了汽车。 “往我爹坟头开。” 她给司机指了路。 汽车越走越远,天色也越来越暗,等到了埋葬陆司令的风水宝地时,月亮当头挂在空中,洒落清冷的光。 白天出门的陆沅君穿的不多,这会儿在野外被风一吹,还真有点儿冷。 跟随着记忆,她快步往埋葬父亲的地方走去,灰白色的石碑上面写的字看不清,但下面却摆满了祭品。 有花,有果子,有点心。她吸吸鼻子,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有酒的气息。 仔细看了看,脚下一块黑褐色,是纸扎烧过后残留的痕迹。用鞋底子搓一搓,这痕迹竟然还是新的。 当初的吊唁会是陆沅君亲手操持的,来的人并不多。可今天一瞧,坟头上真够热闹的。 忽的身后传来咔嚓一声,是有人踩断树枝后的动静,陆沅君循声望去,看见了一个黑影。 “小姐,咱别是见鬼了吧?” 司机一个大男人,缩在了陆沅君后头。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一更】 埋陆司令的地方, 算得上运城的风水宝地。而风水宝地呢, 需要依山傍水, 就意味着距离主城有一定的距离, 是在山沟沟里。 白天瞧着还好,风景不错。晚上即便是皓月当空,能见度也不超过三米。 而当山风吹来的时候,树叶沙沙作响,偶尔有鸟惊叫一声, 猛的向着夜空蹿起。即便陆沅君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这种时候也有点发怵。 更不要提陆夫人雇佣的司机,躲在她后头吓的瑟瑟发抖, 还不停的问东问西。 一个男人, 躲在陆沅君身后,真是个没有胆量的家伙。 好在陆沅君及时的镇定了下来,她的手探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包里,摸到了一样让她心安的东西。 封西云若有一样值得陆沅君称赞,那就是他给自己的这把枪,派上了许多回用场。 陆沅君握着枪柄, 拉下了保险栓,双手举着对准那传出声音的地方, 尽力让自己的胳膊不颤抖。 枪口对准的方向是一片树林, 少说有几十年的老林子, 树干粗壮。陆沅君来给父亲下葬时候注意过, 即便是白天, 那些树后头藏个人也是不成问题的。 在这样的夜色里,若那人不自己现身,陆沅君根本无法知晓究竟是谁。 被冷风一吹,陆沅君在大力教授家喝的那几杯酒带来的微醺早就消失不见,清醒的很。 “出来!” 她高声怒喝,希望把藏在树后的,不管是人还是鬼的吓出来。 第27节 可惜,人没出来,惊起了林子里不少鸟,怪叫着四处乱飞乱撞。 司机就上过一年私塾,学了几个字还都拿来读蒲松龄了,平日里最信鬼神。听见凄厉的鸟鸣之后,腿一软蹲在了地上。 “小姐哎,枪能对鬼管用么?” 双手握着枪,想要端的稳,胳膊上得用力气。才一会儿的功夫,小臂传来了酸胀的感觉,但陆沅君仍旧端的稳稳的。 只是说话的时候,声音微微的有些颤。 “古今中外的鬼怪,不外乎两种形态。” 作为一个读过书的人,陆沅君即便在这种时候,也忍不住用辩证的眼光来看待世界。 “要么有实体,要么没有。” 陆沅君脚上还没好完全,朝后踢了司机一脚,示意别那么没出息,赶紧站起来。 “没有实体的不怕枪,可也踩不断树枝。” 陆沅君分析着。 “有实体才能踩断树枝发出响动,可只要它有实体,枪就能派上用场。” 看起来陆小姐分析的头头是道,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这会儿已经被瘫在地上的司机带跑偏了。 下意识的把树后的东西当成了鬼。而若真的有鬼,陆沅君的胆子就更大了。 也不看看她此刻在什么地方,这是她父亲陆大头的坟,哪个孤魂野鬼,山精野怪的敢在父亲的坟头伤人家的闺女呢。 加上有句古诗怎么说的来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陆沅君以为,若世上真的有鬼,陆司令活着时是一方豪杰,死了也得是这片儿山里鬼中的魁首。 “出来!” 她腰杆挺直,往前走了几步,拉近了与声音来源之间的距离。 “再不出来我开枪了!” 陆沅君的威胁似乎起了作用,更多的树枝断了声从树后传来。不管那里藏着的是谁,显然是被开枪二字吓着了,慌不择路起来。 但陆沅君的视野之中并没有出现任何人的身影,树枝断裂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一点点朝着林子深处离去。 没打算出来,而是要逃。 不管是人是鬼,在这个时候来自己父亲的坟头总归是有问题的。陆沅君狠了狠心,抬手直指向天空,打算给藏在夜色里的人一个警告。 “堵着耳朵。” 她低声嘱咐瘫在地上的司机。 紧接着食指扣向扳机,等着迎接一声巨响。 “咔哒。” 清脆而又轻微的一声,出乎陆沅君的意料之外。 双手捂着耳朵的司机甚至没有听到响动,抬起头看向陆沅君。 “小姐,你开枪了么?” 陆沅君被他一问,陷入了自我怀疑,脑海中盘旋着一个声音。开枪了么? 为了确认,也为了让那离去的人停下来,她再次扣下扳机。 仍旧是清脆的咔哒声,还不如踩断树枝的声音来的大,即便是在静谧的夜色里,这声咔哒也很容易被人忽略。 抬起的手放了下来,陆沅君把枪柄往手心一撞,弹夹跟着脱落出来。在弹夹落地之前,另一只手向下一捞,稳稳的将其接住。 微微的侧过身,陆沅君让月光洒落。今夜月色虽然不足以让陆沅君看清树后藏着什么,手心里的弹夹却能看清了。 里头空空如也。 “娘哎……” 陆沅君叹了口气,苦笑起来,怎么今儿不给我上子弹了呢。 比弹夹里空空如也更让陆沅君惊讶的是,原本离她越来越远的声音先是停了下来。 不论是什么,那东西犹豫了一分钟左右,调转了方向,再次朝着陆沅君他们走来。 身上没有趁手的武器,陆沅君也不似方才那样镇定。她拽着司机的后领,躲到了陆司令的墓碑后头。 确保谁从夜色里跳出来,第一个看到的都会是陆大头的黑白照片,而不是他的闺女。 陆沅君半探出一只眼睛,想要看清来人是谁。 山风依旧清冷,加上陆沅君的身后出了一层薄汗,被风一吹更不舒服,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她肩头颤了颤,身体却没有向后退缩,依旧瞪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黑影从夜色里缓缓走出,有头有四肢,身量要比陆沅君高出许多。只是这人很瘦,衣裳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 当黑影停下脚步,被月光一照,陆沅君看清了这人是谁。 是人,不是鬼。 ———————— 陆宅。 “夫人,您怎么心神不宁?” “今儿光顾着做新衣裳,忘给沅君的枪上子弹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二更】 月光下的人头发向后梳着, 戴着一副没有镜片的金丝眼镜, 手指如白玉雕砌一般莹润纤长。 “陆小姐?” 这人开了口,语气里满是疑问,似乎有些不确定。 陆沅君从父亲的墓碑后头出来, 干咳了两声, 朝着这人走近。 “霍经理,你这大晚上的不睡觉,来我父亲的坟头干什么?” 这人陆沅君虽然仅有一面之缘, 却印象无比深刻。霍小姐三个字陆沅君对着这身儿西装说不出口, 只能用了经理这个称号。 霍克宁伸出手, 仿佛不是在山野之间, 而是在什么奢华的酒会上一样。 “陆小姐,好久不见。” 嘴里头念叨着也没几天,陆沅君跟她握了握手。 “要知道是陆小姐你,我就不跑了。” 抽回手后, 霍克宁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刚找裁缝做好的衣裳,才跑了几步就被那些低矮的灌木勾刺了, 留下了不少的痕迹。 穿了男装以后的霍克宁,仍旧保留了几分女子的习性, 比如分外注重穿着。 但眼前的陆沅君要比衣裳更重要,霍克宁对上那双满是怀疑与探究的眼, 笑眯眯的勾起嘴角。 “别这么看着我, 我一个开舞厅的, 作息时间和你们不一样。” 天黑以后才是霍克宁精神头儿十足的时候。 再说了,霍克宁白天也不敢来呀,万一碰上了运城里来祭拜的百姓,回去添油加醋的说几句,自己都能被造谣成陆司令养在外头的小姨太太。 “坐下说嘛。” 霍克宁拉着陆沅君的胳膊,目光四下一扫,找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 陆沅君的司机见出来的是个人,松了一口气,往远走了几步不去听她二人的对话。 “这是你烧的?” 陆小姐眼神儿尖的很,指着一处被火熏烧过显得焦黑的地方,问向霍克宁。 霍克宁推了推眼镜,点点头。 那处焦黑的地方不大,也就一个脸盆的大小。纸扎铺子里做的马车也好,丫头也罢,烧哪一个都比这占的地方多。 故而陆沅君以为,霍克宁不是来祭拜她父亲的,指不定在坟头烧了什么。 反正今儿这身衣裳也毁了,霍克宁毫不犹豫的坐了下来。陆沅君挣脱了她的手,弯下腰挡住了月光。 “说,你烧了什么?” 这种大小,难不成是账本什么的?这些天光听了父亲生前的一些正面事迹,当司令的人,哪会没有一点见不得光的事呢。 霍克宁是个女的,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个头要高过大多数男的。就连她几个哥哥,都要仰视她。 而此刻她坐着,陆沅君站着,她终于体会到了很久不曾感受过的,仰视别人的感觉。 不仅仅是生理上,还有心理上。 陆小姐还真是心思入微,从这点小事上就能判断出她烧的东西不一样,实在叫人钦佩。 “我烧了一份报纸。” 霍克宁给了陆沅君答案。 “报纸?” 陆沅君听了以后眉头紧锁,有句难听的俗语怎么说的来着? 坟头上烧报纸,唬鬼呢吧。 难不成霍克宁大老远的,就是为了恶心一下故去陆司令的亡魂?不应该吧。 霍克宁笑着摇头,似乎有读心术一样,猜到了陆沅君的心思。 “报纸上登了几则新闻,我看了以后颇为感慨,便想着烧了给司令瞧瞧。” 似乎是个合理的解释。 陆沅君后退一步,让月光重新洒落在霍克宁的肩头。 “可惜…你白忙了…” 陆沅君侧过身,坐在了霍克宁边上。 第28节 “我爹不识字,你烧给他,他也看不懂。” 墓碑上陆司令的照片脑袋很大,几乎不留任何的空白。然而白长那么大的脑袋,实则里头全是粗话,轮到学问就空空如也。 霍克宁愣了下,抬手一拍脑门儿,咋把这回事儿忘了。 “报纸上有什么新闻?” 陆沅君语气看似随意,却有套话的嫌疑。 “来都来了,你念给他听不就好了。 顺便陆司令的闺女也听听,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值得花花世界的霍经理,大总统小舅子姨太太的生下的霍克宁,大老远的迎着夜风来坟头诉说。 霍克宁明知道陆沅君在套话,仍旧开了口。 “陆司令在几年前,从沪上请了一批搞地产的人来运城。现在的人都喜欢新,喜欢洋,造房子的也不全是咱华夏的人。” 霍克宁转过身来,尽管此时此地,对话只有她两人能够听清,依旧有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还有境外势力。” “南城边儿上有一处地产,占地四十多亩,归属与一个犹太人。” 随手乱指了一个方向,霍克宁上山之后就转了向,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但气势总要做足了。 陆沅君在海外上学的时候,听说过犹太人的事迹,几乎找不出比他们更具商业眼光的民族了。当然,或许晋地的商贾可以与之抗衡。 “犹太人贼的很,不会错过一点儿风吹草动。” 霍克宁的右眼皮跳了几下,不像是是个好兆头,她抬手摘下眼镜,按住了右眼。 然而被手指按着,依旧跳个不停,她只好放开手,继续道。 “今天报纸上房屋出售的版面里,这块地产赫然在列。” 后头的话不用霍克宁说,陆沅君也能猜到了。 那位犹太人,肯定是嗅到了不好的消息,以为运城不日就要乱了,所以在抛售房产。 “除了封西云以外……” 霍克宁舔了舔干裂开来的唇。 “觊觎运城的还有两个团座,手里头带着雄兵。” “一个人品不好,光捡着十四五的小姑娘糟蹋。陆司令再世的时候还能镇住,近来已经要翻天了。” 霍克宁所说的,是陆沅君有意识逃避的信息。 她明知运城此刻暗潮汹涌,却依旧躲到了学校里,去做教书先生。 “还有一个人品更不好,光捡着十四五的后生糟蹋。” 霍克宁两手交叠,这二位谁得了运城都不好。于是犹豫了一阵子才开口,反问起了陆沅君。 “不晓得你那未婚夫封西云,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爱好?” —————————— 百里外。 封西云总算抽出了时间,连夜坐车往运城赶。从睡梦中惊醒,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前排坐着的李副官也醒了过来,扭过头。 “少帅,肯定有人骂你。”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一更】 封西云在车上颠簸了一整夜, 到了运城后休整了一番。衣裳虽说没有换,但人看起来精神不少。 上午十来点的时候, 他就颠颠儿的上了陆宅去做客。谁成想进门以后,陆夫人不在家, 陆小姐也不在家, 愣是等到晌午, 客人才终于见到主人。 封少帅从椅子上站起来,兴冲冲的朝着陆沅君迎了上去。但陆小姐开口的第一句话, 不是你好,也不是来了啊,而是…… “你有什么爱好?” 突如其来的问题, 让封西云愣了愣神儿, 沅君是想要了解他吗? 他微微颔首,想了想, 自己好像还真没有什么爱好。早先自己在东洋留学的时候,和同窗之间还有些娱乐活动。 归国以后,见了封家老帅那条烂透了的腿, 娱乐场所封西云便一点儿不敢沾了。 要真说爱好……封西云选了几样听起来洋气的活动。 “近来和一位朋友打网球,是一种海外的运动……” “喜欢听戏么?” 陆沅君打断了封西云, 显然对这项洋气的运动没有多少兴致。 网球和戏曲之间隔着鸿沟, 可既然陆沅君问了, 封西云二话不说就点头。 “喜欢。” “昨天夜里我碰见了霍克宁, 她约我今儿去戏园子, 正好你来了, 就一起去好了。” 陆沅君放下手里的东西,右手在脖颈上按了按。 脚上的扭伤已经好了,陆小姐又穿起了方跟的小皮鞋,配上到小腿处的旗袍,背影颇有一番风味。 跟军营里臭哄哄的男人们不一样。 以前封西云很不理解自己的父亲,打仗的空隙都要去找姑娘。如今他也一样,即便肩头的军务还多,仍旧连夜赶来了运城。 身为一个新式青年,封西云除了去戏园子找自己捧戏子的爹以外,还真没自己去过。 可陆沅君都说了,封西云觉得去一下也无妨。 喝喝茶,听听戏,顺便问问姓霍的假男人大半夜的见沅君做什么。花花世界里那么多姑娘不够她玩乐的? 听说还在报纸上招聘女秘书,点明了要年轻貌美的。霍克宁这个女人在商业上是有些手段不假,可名声早就坏透了。 以后得跟沅君说说,少和她来往。 陆家新买的车锃光瓦亮停在外头,与封西云那辆首尾相接,按理说自己去就成。 但霍经理倒腾地产,人有钱谱也大,既然做东就亲自派了车来接。 霍家的司机可不像陆宅顾的那位,胆子小还怂。这位是人也机灵,口齿也伶俐,一路上给封西云喝陆沅君介绍着,今儿要去的哪家戏园子,听的是什么戏。 运城比不上口岸和沪上,戏园子的看官虽然不分男女场了,角儿还是分男女班的。 今天这场戏是个全男班,台上台下一个姑娘也没有。 汽车停在了戏园子外头,班主等在门外头,车刚一停下就迎了上来,领着陆沅君和封西云往里头走。 在看到戏台子之前,有一处地界不小的院子,支着木头长凳,还有卖小吃的摊贩,吵吵嚷嚷的很是热闹。 班主的脚步没有停,陆沅君他们只是瞟了一眼后就进了里头。 往戏园子里走了走,让封西云不解的是班主没有引着他们上小楼的包厢,而是引到了紧挨着戏台边儿的那张桌上。 霍克宁早就等在了那里,听到动静起身转过来,朝着陆沅君和封西云招了招手。 “这里!” 紧挨着戏台的这一排是雅座,好木头做的桌椅,上头五花八门,小盘儿摆的很齐。 一壶扑鼻香的好茶,干果蜜饯儿,时令的水果切好,黑白两色的瓜子。还有一个小跑着进来的伙计冲上来,拎着一盒点心,气喘吁吁的跟霍克宁说。 “来迟了,对不起。” 今天毕竟是请客,霍克宁也不好怎么罚他,摆摆手赶了他走,颇有绅士风度的给陆沅君拉开了椅子。 “沅君,你坐这儿。” 封西云长腿往前一迈,抢先一步坐了下来,不给霍克宁献殷勤的机会。 穿一身儿男人的衣裳就能做男人的事了? 霍克宁碰了封西云的软钉子,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封少帅真是稀客?” 她邀请的是陆家小姐,为什么封西云也跟着来了?幸亏今儿唱戏的是男班,要是女班封西云就说不清了。 那边封西云和霍克宁两人气氛不大友好,这边陆沅君自己倒不怎么在意,她有手有脚的,一把椅子还是拖的动。 抽出了椅子顺势坐下,戏尚未开场,陆沅君往楼上瞅了一眼,半是调笑的开口。 “包厢要多少钱?” 你霍经理能派汽车来接人,怎么还舍不得掏几个大子儿的包厢费嘛? 霍克宁提起茶壶,起身给陆沅君倒茶。 “来包厢听戏的,要么是城里各家的夫人小姐姨太太,要么就是土匪官家商号的掌柜。” 霍经理唇红齿白,她这长相对与女性来说太过英气,可穿着男装又显阴柔。 “不能见光的人才去包厢。” 放下茶壶后霍克宁收回手,耸了耸肩。 “我正大光明。” 陆沅君闻言和封西云交换了目光,举起茶杯抿了一口。 霍克宁这是话里有话呀……今天这场戏或许真的会是好戏也说不定。 拉弦儿的,打鼓的上了台,戏快开场的时候,园子里坐满了人。本来嗡嗡嗡的吵嚷成了一片,但第一声锣咣的敲响,立刻便安静了下来。 “今天唱戏的,是个新角儿。” 霍克宁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块银元,在嘴边儿吹了一下,紧接着放到了耳边听响。 封西云和陆沅君双双看向台上,等着霍克宁口中的角儿从帘子后头出来。 而像是要应证霍克宁的花一样,红黄色的帘子掀起来,一个浓妆艳抹的花旦扭着走了出来。 身量也就一米又七的样子,妆后的眉眼娇媚异常,身段儿也浪。可这位花旦身上有股子劲儿,跟女子不一样。 第29节 ‘她’是个新角儿,十四五的年纪,今天头一次唱主场,新。也是个角儿,刚一亮嗓子,全戏园子的人都被他吊起了情绪,日后定是个能名满天下的角儿。 “芍药花开牡丹放,花红一片……” 叫好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霍克宁把手上的两块银元扔上了台。 银元落地的声音淹没在锣鼓声与唱腔里,但紧接着小楼上包厢的窗户了伸出了一只手,砰的一声巨响,一块银锭子从上头砸了下来。 不偏不倚,砸在了这位花旦的肩上。 银锭子本就重,又是从高处坠下,花旦吃痛一声脚步慌乱起来。底下听戏的可不管他疼不疼,只要一有不称心,就叫起倒好来。 虽然花旦头上插着花,但就算十四五也是个男人,有骨气的。咬着下唇,硬撑着继续往下唱。 陆沅君放下了茶杯,眉头一挑,双臂环在胸前,问向了霍克宁。 “楼上的人是谁啊?” 值得霍经理费这些周章。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二更】 霍克宁捂着嘴嘿嘿一笑,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以前同陆司令来戏园子喝茶的时候,非得是坐在包厢里,把想法明明白白的摊出来,摆在桌面上,他才能明白。 如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陆小姐可真是个妙人。 几乎是在陆沅君问出楼上包厢里是谁的同时,霍克宁就说出了答案。 “陆司令手底下的刘团长, 昨夜我跟你说过,光喜欢捡着十四五的小子日的那个。” 霍克宁在花花世界里呆久了, 说话糙的很。 “今儿这新角儿,看样子怕是红不了。” 梨园的戏子在当下的地位并不高,就算是名满天下的大家, 也有不如意的时候。沪上有位唱老生的,生生被富商把人从戏园子里请回了家,天天给他一个人唱堂会。 唱了白天还不算,晚上入夜后, 对着红烛继续唱。男的女的,有没有名气, 只要入了人的眼,谁也逃不脱如霍克宁所说的命运。 陆沅君从小听惯了自己亲爹满口粗话,对此丝毫不介意。整张桌上只有封西云皱紧眉头,觉得剌耳朵。 封家老帅的人品诚然有许多值得诟病的地方, 可毕竟是世代为官的, 即便被小姑娘骑在脖子上, 用鞭子抽的时候也不说一句浪话,正经的很。 故而封西云在粗话方面的接受程度不太高,喝了口茶暗自在心中说服自己,只当没听见吧。 霍克宁是在同陆沅君说话,但余光也总是往封西云的位置去瞧。只见她把桌上的蜜饯儿盘子向前推了推,两个胳膊肘搭在了桌上。 双手撑着下巴,身体微微前倾。 “陆小姐,总不会让运城落在这种人手上吧?” 陆沅君的余光撇向一旁坐着的封西云,抬头冲着立在一旁拿着手把巾的小厮招手。 小厮以为雅座上的陆沅君是在要热毛巾,心里头觉得奇怪。一般这种打扮的小姐们,是不会要毛巾来擦汗擦脸的,这都是给后排那些稍稍有几个闲钱的穷鬼们准备的。 但既然小姐要了,他就得给。 不过不能像平时那样直接扔过去,小厮弯着腰,洗了一块最干净的出来,弯着腰恭恭敬敬的往陆沅君他们几人所在的雅座走去。 双手捧着毛巾,小厮送到了陆沅君的跟前。 陆沅君两手抬起,没有接毛巾的意思,而是把右边腕子上的镯子撸了下来。 镯子的色泽像是绿色的深潭或湖水,绿盈盈的一汪,清澈见底还闪着莹润的光。 陆沅君将其放在了小厮捧着的手把巾上,和白色的巾子一对比,越发显得这镯子翠绿喜人。 即便小厮一个月只领两个大洋的薪资,也能瞧出手把巾上的镯子价值不菲。 “给班主送去。” 陆沅君头一回来戏园子捧戏子,不知道怎么玩也能猜出来,既然要捧,就得用真东西。 她倒是对台上的花旦没有别的心思,这个举动不过是为了回答霍克宁的那句问题,愿不愿意运城落在这样的团长身上。 陆司令闺女的意思摆明了,不乐意。 霍克宁见此松了一口气,捡了盘子里的一颗蜜饯儿扔到了嘴里,嚼了几口,囫囵着。 “幸好幸好,不然我也要像那犹太人一样变卖家产了。” 犹太人可以在风雨欲来的时候变卖地产脱身,霍克宁却不行。一来要注意家族的名声,二来卖房子是破方,从运道上来说对她不好。 三来最为重要,运城的产业是她亲手打下来的江山,让霍克宁舍去做不到。东山再起说的容易,做起来就难了。 故而陆沅君的举动给了霍克宁留下来的希望,只求陆小姐能和陆司令一样,有几分手段。 戏园子里的小厮捧着陆沅君的镯子,既想要快点儿到班主那里,又不敢真的走快了。万一镯子摔在地上,他就是赔了全家老小的命也不够的。 陆沅君和霍克宁这里眉来眼去的,封西云不乐意了,他头一回冲陆沅君黑了脸。 封家老帅捧过许多戏子,封西云知道在这个时候往后台送东西意味着什么。好歹陆沅君也和自己有婚约的,怎么能当着他的面捧戏子呢。 说出气叫人笑话不说,自己的心都寒了。 封西云双手按着桌子,脚上一用力,椅子被推到了后头。他猛的起身,快步朝着捧着镯子的小厮,往后台追了过去。 陆沅君自然察觉到了不对,伸出去拽封西云的手落了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去。 怏怏的收回手后,陆沅君勾起嘴角坏笑了一声。人无完人,陆沅君自诩正直,但偶尔也有坏心思。 比如现在,她就想了个阴损的招数,想要给楼上包厢里的所谓团座一个下马威。 但陆沅君才说了一半,楼上包厢里便传来了热闹的动静,戏台上的琴声锣声都盖不住。 “他娘的!谁跟老子抢人!” 包厢的窗户被一只手大力推了一把,又抛下了几锭银子。银锭子不是前朝的那种,而是洋人带来的,四四方方纯度很高。 银锭子这次没有砸中那个新角儿,砸在了戏台子上,咚的一声巨响,把戏园子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音乐听到别人劝他,可包厢里的人怒火冲天,根本不听解释。用力的踢踹开桌椅后,撞开了包厢的门。 虎背熊腰的站在楼上,一首扶着栏杆向下张望。从屋里头追出了戏班的一位管事,想要劝说他,反被他按在了栏杆上。 戏园子里的人半边身子悬空,被这位团长按着,只要他一撒手就会从楼上摔下来,吓得腿肚子打颤。 “谁跟我抢人?” 团长凶神恶煞的问。 戏班的管事这会儿命打紧,几乎就是在团长问话的同时,指向了戏台前雅座上的陆沅君。 刘团长反手将管事摔在了墙上,怒火中烧,连跑带蹦的下了楼。他从腰间的枪套里取下枪,单手拿着对准了陆沅君,一路骂骂咧咧。 “你爹都死了,还跟老子在这里摆什么司令小姐的谱?” 刘团长偏过头往侧面吐了一口,停身在陆沅君她们的桌旁,枪口直指陆小姐的胸口。 “要不是你岁数大了,不合胃口,老子连你一起日。” 开始团长下楼的时候,陆沅君还觉得好笑,现在笑容消散不见,连封西云给她带来的对丘八的改观也跟着散去。 丘八果然是丘八,冷血还不讲理。 陆沅君对上目眦欲裂的刘团长和枪,往前迈了一步,让枪口贴住了她的衣服。虽然没有开口,眼中的嘲讽叫刘团长更恼火了。 他拉下了保险栓,把声音抬高了几度。 “你是不是当老子不敢开枪?” 陆沅君眼中的嘲讽更浓,因为她知道的确如此。刘团长若是开了枪,别人就有了对付他的借口,替司令报仇这面旗可太好用了。 霍克宁没料到会闹成这副样子,今儿只是想探探路沅君的口风而已,这会儿闹起来也就完了,连忙起身劝架。 “团座这是干什么?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刘团长也不知道是喝大了还是真的冲冠一怒为了台上的‘红颜’,竟然将枪口从陆沅君身上移开,改为对住劝架的霍克宁。 “你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也配跟老子说话!” 霍克宁脊背僵住,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也掉了一绺在前额,跟着主人晃荡着。之间她咬紧了牙关,在心中暗骂这位团座怕不是疯求了。 霍家的背景摆在那里,举国上下还没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就算是一方霸主如封西云,也得客客气气的。大总统见了霍克宁,也得念在妻子的份儿上昧着良心夸一句巾帼不让须眉,木兰再世。 一个小小的团长,手底下不过几千兵马,撑死了也到不了万数人,恐怕是不想活命了。 砰。 戏园子里一声枪响,台上台下的人乱成了一团,地上血蔓延了一片,脚下黏腻。 耳边回响着因痛苦,撕裂喉咙一般的哀嚎,陆沅君脑袋发胀,寻着声音的来源回望。 封西云从后台疾步走了过来。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一更】 被枪声震过以后, 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发懵, 封西云在陆沅君看来成了虚影。 脚下踩着一大摊血迹, 陆小姐新换的衣裙上也沾染了不少暗红色的污渍。陆沅君虽说见过些市面, 可大多数时候不是在读书, 就是在教书,还从未这样近距离的看过一个受枪伤的人。 血是热的,从他的身体里喷射而出, 而后变成汩汩的流动。皮肤下的脂肪是黄白色,翻出来的肉也并非鲜红。 刘团长按着自己受伤的胳膊, 身体上的疼痛让他的情绪更加激动起来, 血止不住的流, 有人跑出戏园子去唤巡警。 一个推搡着一个, 戏园子里乱成了一团,若有腿脚不太好的, 不多时就会被人推倒在地上,指不定还要挨上几脚。 “妈勒个巴子的……” 刘团长憋着一股子气,按在受伤胳膊上的手松了开来, 重新拿起枪。全然不顾自己这样做还有没有命活,失血过多可不是胡闹的。 他右手颤抖着, 将枪口对准了正快步走来的封西云。 “运城跟你有什么关系?不好好在济南府待着,跑到老子的地盘儿来干什么!” 枪口黑洞洞的, 因着主人情绪激动, 随时可能扣下扳机。而在陆沅君看来, 恐怕只要刘团长一找到机会, 就会毫不犹豫的按下去。 封西云当然不能任由他来瞄准,戏园子里柱子不少,他敏捷的侧过身躲在了其中一杆后头。 刘团长的胳膊本就在打颤,不好瞄准目标。封西云这一躲,他更找不到人了。 第30节 鲜血从左臂的枪洞里往外冒,刘团长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借来的力气,竟然一脚踢开拦路的桌椅,朝着封西云所在的方向走去。 霍克宁躲在了一张椅子下头,因着她个头儿几乎跟男子无异,桌子下头的空间几乎容不下她,非得是蜷缩着不可。 霍经理能躲着,陆沅君却不行。 瞧现在这位刘团长的架势,是非得跟封西云闹个两败俱伤了。陆沅君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封西云死在运城吧,还是死在她邀请来的戏园子里。 好在刘团长这会儿注意力全在封西云身上,压根儿就不往身后瞧。陆沅君蹑手蹑脚的跟在后头,随手从桌上拿了一碗热茶,慢慢的朝着刘团长摸了过去。 和那些二世祖不一样,封西云是上过战场的,比这更危险的情形也不是没碰上过。 要不是今儿戏园子里有陆沅君在,他还真就不躲,试着来和这姓刘的所谓团座硬碰硬。 自己那死去的岳丈陆大头是个泥腿子出身,他手底下的兵也没有上过学的,全军也找不到几个认字的。 别说留洋了,就算是有一个两个上过几天讲武堂,甚至说上过几天私塾的,都少之又少。 陆大头也是个没文化的东西,嘴里头不干不净的没一句好话。 若真在战场上碰见他,封西云非得叫泥腿子看看,真正的军人是什么样子的。他封西云从小跟着老帅在出入军营,去东洋学的也是军事指挥,枪法全校也寻不到比他更好的了。 就像现在,刘团长半天瞄不准人,封西云却能一击即中。 可这不是陆沅君在外头么,千钧一发之际,封西云是又怕叫陆沅君看到自己温柔以外的另一面,又怕陆大头的枪法太差,流弹伤着戏园子里其他的人。 躲在柱子后头左右用余光扫来扫去,封西云的思绪飞速转着,寻着出路与转机。 在刘团长马上就要来到近前的时候,封西云伏着身子猛的冲了出去,藏在了另一根柱子后头,前后加起来不超过几秒。 刘团长这会儿失血过多,头晕眼花的没看清就算了。陆沅君好好的一个人,也只瞧见了一道虚影刷的闪过。 她一边感叹封西云可真快啊,另一边抄起茶杯,冲着刘团长那只受伤的胳膊砸了过去。 茶杯飞出去的瞬间,深棕色的水四下飞溅,等到刘团长反应过来的时候,左臂再次传来了难以忍受的刺痛。 他呲牙咧嘴的喊了一声,从喉咙里冒出来的声音嘶哑着,像是湖里头嘎嘎叫的公鸭子。 陆沅君眼疾手快,在他愣住的一瞬间冲了出去,一把抢过了刘团长握在手里的枪。 抢的时候出乎陆沅君的意料之外,竟然毫不费力,几乎是她轻轻一拽,就夺了过来。 按理说刘团长这么大的个头,又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力气不该这么小。但他毕竟挨了一枪,从伤口里冒出的鲜血像是把半边地面洗过一样,早就没劲儿了。 能拿着枪去追封西云,已经是全凭着一口气在支撑,强弩之末罢了。 陆沅君这么一夺,枪自然就被她卸了下来。 藏在柱子后头的封西云听到动静,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查看,这一看不要紧,把身经百战的封少帅吓了个激灵。 “祖宗哎……” 他嘀咕了一句,显然是在唤陆沅君。 “姑娘家家哪儿来的胆子……” 陆沅君没有躲藏,反而直接上来和刘团长对上了,他自然也不能躲藏了。 封西云知道陆小姐会用枪,但毕竟是个半吊子,真打斗起来再把自己伤着。他从柱子后头走了出来,快步上前把刘团长按在了地上。 一手掐着他的脖子,膝盖压在了刘团长的胸口。 “沅君你快退到后头去……” 陆沅君听话的退后几步,封西云用力把膝盖一顶,撞的刘团长嘴边渗出了丝丝缕缕的鲜红。 “就算运城轮不到我做主,也轮不到你吧……” 刘团长此时失血过多,眼神涣散开来,但一听到这句话,目光又清明了许多。 “咋轮不到我?老子这些年给陆大头鞍前马后的伺候着,就差管他叫爹了!他也没个儿子,运城司令的位子,传也该传到老子头上了吧?” 正在气氛剑拔弩张的时候,陆沅君的耳朵忽然动了动,扭过头朝着戏台子的方向看去。 台上的戏子们早就跑的没了踪影,胡琴铜锣的摔在地上,只剩了一个人,腰肢柔软,眼神娇媚。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 那花旦仍在唱。 若说陆沅君的胆子大,比起台上这位十四五的男旦来说,还是要逊色几分啊。 第30章 第三十章【二更】 戏台上的花旦每走一步都有分寸, 即便没有了锣鼓声, 仍旧循着规矩,不敢走错一步半分。班主说过, 台上一个亮相, 需要台下十年的功夫。 别看今儿登场的这位男旦年岁只有十四五, 台下修习早有十余年了。没有锣鼓和胡琴不重要,就是闭上眼睛,他也能把这场戏走下来。 做戏子的,不管台下的发生了什么, 戏台子上的戏总要做足了。 他甚至在台下那位小姐看过来的时候, 做了一个几近完美的亮相。眼珠子黑靛靛的望了回去,勾魂摄魄,把戏文里绝色的花旦演活了。 陆沅君手中握着刚刚夺下的枪,上头还沾着刘团长的血,愣了一瞬后丢下枪, 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给台上的花旦鼓鼓掌。 唱的好不说, 胆子也大, 年纪这么小, 以后必成大家。 戏园子里乱成了一团,封西云控制住了刘团长。他当时怕刘团长误伤了沅君,情急之下开了一枪。瞄准的就不是要害的部位, 养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好。 可谁成想这位刘团长是个死心眼儿, 挨了枪子儿不说赶紧给自己止血, 竟然横冲直撞的要跟封西云拼命。 本来没多大事儿, 他现在失血太多也要出问题的。 封少帅一边儿控制着刘团长,另一边儿解下了刘团长的裤腰带给他绑在了上臂的位置。刘团长真有个三长两短,即便是他自找的,封西云也理亏的。 这会儿没有刚才混乱,霍克宁从桌子下头爬了出来,拍拍身上的土,面上有些挂不住。 一个十四五的戏子都没怂,她堂堂花花世界的霍经理竟然害怕了,怪丢人的。 霍克宁往前走了几步,嗫嚅了几句,开口要和陆沅君解释,给自己找找场子。 “沅君……” 后面的话她还没想好怎么说,诚然霍克宁也没有机会去想了。远处又传来吵嚷的声音,一队穿着制服的巡警闯进了戏园子里头。 巡警们一人拿着一根警棍,身上的衣服呈黑白两色,跟封西云那身儿大相径庭,明显要差一个级别。 “干什么干什么!” 一个巡警挥舞着警棍,叫喊着走了上来。 然而还没有神气一会儿,就被戏园子里的景儿给吓着的。低头一瞧,自己的鞋底子上沾了血,运城里有头有脸的刘团长倒在了血泊之中,当即保住三魂没了气魄,怂的连连后退。 巡警们日常处理的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儿。两口子吵架啦,婆媳不和啦,早市上哪个摊贩的称缺斤少两啦…… 最多也就是街头的打架斗殴,半夜里喝高了用酒坛子给朋友开瓢一类的事。 今儿这位找巡警的可真有意思,戏园子里头动枪了,巡警能管嘛?全巡警队也没有一个在腰上佩枪的。 就他们手里头这根警棍,对上那银光闪闪的枪还不跟烧火棍子一样啊。 所以瞧见这幅场景以后,全巡警队的人都怂了。那个丘八连刘团长都敢打,还怕他们这些虾兵蟹将么? 封西云抬起头,没有巡警队员们预料的那样凶神恶煞,如果忽略他脸上那几点血迹的话,绝对称得上是霁月清风。 瞧长相正气凛然的,不像个坏人。 他朝着巡警队的人招招手:“枪走火了,送刘团长去医院。” 巡警们不敢不从,拆卸了好几天长凳子,绑好以后把早就陷入昏迷的刘团长抬了上去。 一队人抬着刘团长往洋大夫开的圣彼得医院跑,头疼脑热中风啥的,还能去寻中医郎中。挨了枪子儿的,只能让绿眼睛的洋人用尖尖的小刀捅才能活命。 抬着刘团长的人退出了戏园子,剩下了一位巡警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按照陆司令再世时的规矩呢,就算是陆司令本人喝大了在街头打架,也得被抓到巡警的小黑屋里关一宿,清醒加反省。 那会儿运城真的是太平,谁也不敢造次。可这陆司令不是死了吗,城里头妖魔鬼怪都出来了,你瞅瞅,看个戏而已都动上枪了。 以前运城的巡警是个肥差加闲差,每天只要去街面儿上晃荡晃荡就行,近来真是三天两头的出事,这份儿差事可不大舒坦了。 剩下在戏园子里的这位巡警,双手握着警棍,犹豫着要不要按照老理儿把封西云带回巡警房去。 没错,他是认出了眼前那个脸上带血的人是谁。封西云三天两头的上报纸,除了刚刚留洋回来的陆沅君不认识以外,谁都能一眼分辨出。 犹豫了一会儿后,巡警缩着脖子追着自己的兄弟们离开的方向跑了出去。 陆司令这一死,没人给他们巡警撑腰了,谁敢为了治安去拿自己的命来做赌注呢。还是不抓封少帅了,就当是枪走火了吧。 这边巡警刚走,封西云就起身朝着陆沅君走了过去,推开了挡路的霍克宁,双手按着陆沅君的肩头,上下着找她身上有没有伤口。 “我没事……” 陆沅君一连解释了好几次。 “下次不要乱来。” 封西云确定陆沅君没有受伤后,眉头紧锁十分严肃,右手食指点向了陆沅君的眉心。 “天下找不出比你胆子更大的人了。” 听着虽然有抱怨,可不知怎么,里头还夹杂着几分骄傲。 可惜,封西云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听见戏台上传来了一声脆响。 几人一起回头看去,那男花旦双腿前后劈叉紧贴着地面,两手捏着花型,一场戏终了,摆出了最后的亮相。 陆沅君不由得点头。 “天下比我胆子大的人有很多。” 表演结束,男旦从地上起来,快步走进了帘子里头。陆沅君一行人勾起嘴角,刚还说他胆子大,这会儿就害臊了。 当角儿的哪能怕人呢。 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去,那男旦就从封西云刚才出来的地方小跑着追到了他们跟前。 气喘吁吁的停下身,脸上的妆尚未卸,衣裳也没换。模样当真是俊俏,眼睫毛像是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的,即便站在陆沅君这样的美人儿跟前,也不输丝毫。 若不是男旦的喉结随着他开口滑动,还真要以为是个姑娘了。 十四五岁,是变声期的年纪,不似台上那般阴柔,台下开口时带了几分少年特有的沙哑。 “陆小姐,怎么走啊?” 第31节 班主说了,外头那最好看的陆家小姐用翠玉的镯子捧他,让他好好伺候着。 陆沅君双手抬起摆个不停,当着封西云的面可得说清楚了。 “我有未婚夫了!” 男旦目光左右看了看,像是在猜陆沅君的未婚夫是霍克宁还是封西云。毕竟俩人儿都人模狗样的,瞧着还都挺阔。 封西云为了避免误会,往前走了一步,表明身份。 花旦眉心簇起,画好的柳叶眉成了毛毛蠕虫扭曲在一团,好一会儿才松开。 “啊?” 花旦想歪了,转过头对陆沅君说道。 “也没说还有未婚夫啊,一起走的话能不能让大哥轻点儿,我还小呢。”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胡说! 封西云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要不是陆沅君拉着,他这会儿就得让眼前的男旦瞧瞧什么叫铁血男儿。 年岁不大, 满口的胡言乱语, 不知说的什么腌臢话。 陆沅君紧紧的拽着封西云, 怕他和眼前的戏子较劲,但目光还真没法子从这人身上挪开。 男旦比陆沅君高半头, 又比封西云矮半头, 是少年的模样。他一边嘀嘀咕咕的, 一边把头上的绢花往下摘。 “大哥还不好意思了。” 少年他摆摆手, 一巴掌把手里刚刚摘下来的头花按在封西云的胸口。 “我进梨园行当就有准备,若是小姐捧我,算我的运气。” 头上的珠花摘下了大半,随手把身上的戏服也扯开了, 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看破俗世红尘,超然物外的洒脱。 “你们夫妻二人一起捧我, 我咬咬牙,不算啥天塌下来的大事。” 因着不管是陆沅君也好, 封西云也罢, 瞧着像是正经人。起码他没有在同行里听说过这两个人的消息。 而刚刚倒在血泊里头的刘团长, 全运城的戏班子都传遍了,被他看上的多半都没得好下场。 少年脸上的妆涂的太白, 虽然瞧着娇艳无比, 真正的神情却看不真切。 封西云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甩开了少年按在自己胸口的手, 绢花掉在了地上。 光这样还不能泄愤,封西云往绢花上踩了几脚,瞪大眼睛想要解释。 他爹是有捧戏子的经历,自己却真的没有。梨园里的戏子没招惹过,大荧幕上的女明星也没勾搭过。 他清清白白的,不能被这个唱戏的把名声给说坏了。 陆沅君的眼神里满是欣赏,目光在少年身上徘徊,这是何等的胆识,又是何等宽阔的胸怀。 真正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孩子以后定有大出息的。 欣赏戏子的不止是陆沅君一个,旁边儿的霍克宁也不由的多看他一眼。花花世界嘴上说的是舞厅,跳舞的姑娘们也兼做那种营生,只是要比窑子更高雅些,也更昂贵些。 她舞厅里的姑娘们,就是筛子过两遍,也找不出比眼前这位戏子更心宽的。 可惜,是个爷们儿,挖回舞厅也没得用。霍克宁叹了口气,摇摇头颇为失落。 对比于霍克宁的失落,封西云的恼怒,陆沅君嘴角的笑意有些刺眼,非常不合时宜。 更不合时宜的还在后头,陆沅君放开了情绪激动的封西云,转过身来面朝这位男旦,解开领口的布扣,手往里头轻轻一探,拉出了一根项链来。 项链黄澄澄的,上头还镶嵌着红色与绿色的宝石。这东西本该戴在旗袍外头,是陆夫人买回来给闺女撑门面的。 陆沅君总觉得太俗气,就一直藏在衣服里头,今天总算让它重见了天日。 把项链从脖颈上解下来,陆沅君一把拉起少年的手,将项链拍在了上头。 封西云这会儿气懵了,反而冷静下来,开始打量起了陆沅君。二人是有婚约不假,但也就只见了屈指可数的几次罢了。 陆小姐的为人他并不知晓,在英吉利是什么作风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捧戏子的爱好,让封西云犹豫起来。 因着封家老帅给他留下了阴影,封西云以为,要么这辈子就一个人过,要么就一生一世一双人。 两口子谁也别在外头乱祸祸。 花柳病真不是白说的,他爹死的时候两条腿都烂透了。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帅,躺在床上嘴角嘀嗒的往下流着口水,口齿不清连后事都交代不清。 封西云不想落得和亲爹一样的下场,他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次换封西云去拽陆沅君了,他轻轻扯了扯陆沅君的袖子,压低声音怕别人听见。 “哈尼,你这是干什么呢?” 封少帅有意压低声音,但几人之间的距离太近,霍克宁把他的话收入耳中,听的是一清二楚。 霍克宁能够理解陆沅君的举动,甚至在她看来,陆沅君捧戏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凭什么男人能嫖,女人就不能呢? 眼下这个世道,女人能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 只是吧…… 她眼角抽了抽,不管男女,捧戏子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私下里玩玩就好了,当着未婚夫就不像样子了。 显然霍克宁也不赞同陆沅君的举动。 陆小姐胳膊往前一抽,从封西云那里挣脱开来,上前一步。拉起了少年满是茧子粗糙的手,陆沅君目光灼灼,似有一把火。 做花旦的新角儿从小就被班主灌输着这一套理论,身边儿几个哥哥也都被人捧过,他本来看的很开,被谁捧不是捧呢,谁让他命贱。 要不是班主捡回来给他一口饭吃,早就饿死在街头,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然而看的开是一回事,真遇上了又是另一回事。 当捧他的人不是油腻的奸商,也不是身上满是刀疤的丘八,而是一个模样顶好,气质绝佳的短发新女性。 还被她用堪称滚烫的目光瞧着,换了谁都会心神恍惚吧。 “明儿是中元节,你敢不敢来我家唱盂兰会。” 此言一出,封西云和霍克宁才知道,陆沅君不是在捧戏子,而是另有打算。 只见陆小姐兴奋不已,似生怕少年拒绝一样,又从耳朵上揪下了亮晶晶的耳坠子,一起给了他。 盂兰会不是谁都能唱的,非得是胆子奇大的人才能担当。因着戏园子里唱戏,是给人唱。盂兰会,是给鬼唱的。 陆沅君回头给了封西云一个眼神,凑近他低声说了几句话。今儿和霍克宁聊过以后,陆沅想要父亲的运城落在更好的人手上,起码要比那两个团长好。 她要办的盂兰会,细究起来更像是鸿门宴。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一更】 运城里的大户人家不少, 陆宅在里头也绝对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人家。 如今陆司令一走,司令又没儿子,陆沅君便是当家作主的人。她说要办盂兰会, 一个白天的功夫, 有钱能使鬼推磨, 陆宅后院儿就搭起了气派的戏台子。 桌椅板凳摆了不少, 一旦摆好以后, 活人谁也不敢往后院儿走了。 别看平日里戏园子里人满为患,甚至连戏园子外头都坐着不少没钱买票, 蹭戏听的人。今儿盂兰会请了风头正盛的新花旦,也没听说谁真的往那凳子上坐。 那些桌椅板凳, 瓜果蜜饯,都不是给活人摆设的。 最前头那把红木的雕花太师椅,是陆司令活的时候书房的座椅。书房里没几本书, 但因为陆司令要会许多客人, 椅子倒是不少。 他自己坐的那一把, 是从前朝将军衙署里抢出来的。 而跟在后头的位子上, 都细心的放了小木牌,上头刻着陆司令这些年身边儿战场殉命的兵。 今儿不管谁来唱这出戏, 胆子可真够大的。 后院儿冷冷清清,即便此时才是下午,除了戏班子的人在做着准备之外, 就见不着别人了。时不时有胡琴响起, 但就是热闹不起来。 相比之下前院就不一样了, 热闹的如同街口的早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尤其是在陆宅的门外,络绎不绝的人手里提着四四方方的礼物盒子,在门口登记了名字以后往院子里头走。 陆沅君穿了一身儿黑色的衣裳,站着那里对每一位宾客点头致意。 陆司令的吊唁会也没来这么多人,白事不好下请帖,没收到帖子,人们自然是能不来就不来。今天不一样,陆夫人派人挨家挨户的送了帖子,谁能真的拉下脸不来呢。 即便陆司令在后山的尸首还没烂,但主人家既然不要脸真的要办一场,客人们就得掏一份礼了。 这不,正往院子里走的一位客人不高兴了,声音比平时高了好几个度,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嗨呀,今儿我都没给我爹上坟!生怕误了来给您送礼呢……” 说话的人留着一搓小胡子,是陆司令从沪上邀请来运城的奸商之一,名下有好几处产业,是出了名的铁公鸡。 陆沅君从他手里接过东西,小厮附在她耳边说了这人的来历后,伸出一只手往左边指着。 “您有心了,这边请。” 阴阳怪气了一番后,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留着小胡子的伤人跟着陆宅的用人往陆沅君指着的方向走去。 半只脚还没踏进去,就瞧见了不少的熟人。他被领来的这几桌,显然都是生意场上的人,没一个正经有兵有权的。 商人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偏过头往地上啐了一口。 “瞧着不谙世事,还他娘的会看人下菜碟呢。” 他以为是陆沅君看不起空有几个臭钱的商人,还专门儿给商人开了几桌,不让和那些丘八们一起坐呢。气呼呼的抽了一把椅子坐下,端起茶杯灌了好几口,这股子气还下不去。 “哟,王老板!你不是孤儿么?到哪儿给爹上坟去?” 坐在他旁边的是霍克宁,食指和中指之间掐着一根棕色的外国烟。也没点火,估计就是做样子罢了。 留小胡子的王老板被霍克宁揭穿了在门口的瞎话,脸上青一片白一片的。 “霍经理,您这话可难听了。” 霍克宁放下手里头的烟,双手握拳给王老板致歉。 “得罪得罪,我自罚一杯。” 第32节 嘴上说的好听,霍克宁笑嘻嘻的丝毫没有歉意,端起的也是茶杯,而不是酒杯,想来自罚一杯也是说笑而已。 放下茶杯之后,霍克宁推了推她那副没有镜片的金丝镜框,周围几张桌上坐着的运城各大商户的掌柜们,大概都和对面王老板的想法一致,以为陆沅君看不起他们。 茶香在舌尖蔓延,霍克宁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能坐在这儿可是你们的运气。” 要今天真的跟丘八们坐了一桌,性命能不能报得住都两说。陆沅君不是看不起他们,而是对他们另有打算。 上元节正月十五,是给活人过的。中元节七月十五,是给死人过的。传闻在这一天鬼门关大开,阎王爷会放地下的阴魂上来,和曾经的亲旧们坐坐。 “如果是真的,那陆司令刚下去地就要上来,也怪累的。” 一脚踩在了陆宅的门槛上,把手里的盒子扔给了陆宅的用人,穿着深绿色的军装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人腰间别着枪,一脚踩在门槛上,也不往院子里头走。人是不进去,但目光却先了主人一步。 他一个劲儿的朝院子里张望,像是在找人一样。但搜索了一阵子后未果,再开口时语气更不好了。 “封西云呢?” 陆沅君耳朵微微一动,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仔细一看呢,和昨天封西云在戏园子里打伤的人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刘二团长。” 不用身边儿的人提醒,陆沅君就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 昨天从戏园子回来,陆沅君跟母亲仔细的打听了父亲手底下几个团长的底细。 陆夫人一向不怎么管她男人的事,对陆司令手底下的人只有个大概的印象。只记得一个两个说话都嗓门儿极大,不识字,没文化,打仗全凭一股子无知者无畏的莽劲儿。 大部分都不成气候,唯有两位刘团长,需要特别注意。这两人是一对亲兄弟,挨了封西云枪子儿的是刘大团长。 刘大团长喜欢日小后生,刘二团长喜欢日小姑娘,兄弟俩没一个省油的灯。以前在村里种地的时候就是刺儿头,敢跟村里地主的儿子打架,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也就只有陆司令能镇得住,现在陆司令一死,他们就不安分了。 兄弟二人是一家人没错,但谁都想当运城的一把手,亲兄弟之间也有了嫌隙。可这不代表刘二团长乐意见自己的兄弟挨外人的枪子儿。 我哥就算千般不好万般差劲,那也得是我自己来清理门户吧?你封西云算个什么东西? 再说了,刘大团长不过是捧个戏子,碍着你封少帅鸡毛事了?不好好的在你自己的地盘儿待着,天天往运城跑。 饭庄里说书的那曲儿怎么唱的来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所以今儿他刚收到帖子,就立马带着人来了陆家。醉翁之意不在酒,给陆大头上香烧纸对刘二团长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倒是那封西云,今天要叫少帅吃点苦头。 “西云已经入席了,刘二团长里头请。” 陆沅君用眼神示意上前引路的用人退下,自己亲自给二团长带路。 刘二团长挺着圆扭扭的肚子跟在后头,一边气哼哼地,一边儿不由得胡思乱想。 “陆夫人是不是给司令戴绿帽子了……” 前后左右上下,不管怎么看,这陆小姐也不像是司令亲生的。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二更】 说曹操, 曹操到。 刘二团长这边正琢磨着陆夫人是不是红杏出墙呢,目光所及就瞅见了陆夫人的身影。中年女人的体态不似少女轻盈,丰腴而富态。 手腕上戴着翠绿的镯子,估计已经取不下来了。 要是陆夫人真的给司令戴了绿帽子,他可就能打着这个旗号, 把陆家母女赶出这间宅院去, 自己名正言顺的住进来。 刘二团长歪了歪脖子, 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右手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迎了上去。 “夫人您怎么出来了, 折煞我了!” 二团长是个没文化的,但这些年也学了几句客套的话, 不过也就只有这几句,再多便说不上来了。 陆夫人皮笑肉不笑,因着她怀里头抱着陆司令的大头黑白照片,腾不出手来寒暄。不过姜还是老的辣,陆夫人刚一开口就给了二团长一个下马威。 “我还以为司令人走茶凉, 没想到刘二团长还有几分人情味嘛。” 刘二团长摸了摸鼻子,这老娘们儿可真是牙尖嘴利, 怪不得能把司令唬的一愣一愣的。 “您说的什么话……” 他左右看了看,目光锁定了一处空座, 快步走了过去把椅子往出一拉, 回头问陆沅君。 “大侄女儿, 我坐这儿行吗?” 陆沅君点点头, 刘二团长果然选了正中间最前排的上座。 但陆夫人就不怎么高兴了, 那位置是她留给陆司令的大头照片的。一咬牙就要去把刘二团长赶下来,好在陆沅君及时拦住了她。 “娘,把爹的照片儿放在后院呗,放这儿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活人不能和死人同席,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陆夫人一口银牙咬碎,一半是为了二团长坐的地方不对,另一半是因为他那声大侄女儿,让她不乐意了。 若是司令还在,借他十八个胆子,也不敢把自己放在陆沅君长辈的位置上。 大侄女儿?大你个鬼的侄女儿。 刘二团长在余光里瞧见了陆夫人的眼神冒着火星,心里头美滋滋乐呵呵的。这些年因为他和哥哥的小爱好,没少受陆司令的敲打。 陆大头终于死了,他也能给司令的老婆闺女气受,真是翻身做主人,开心坏了。 二团长这里有意来找茬,端起茶杯猛的灌了一口,紧接着起身喷了出来,还不忘随手把杯子摔了。 碎瓷片子散落了一地,吓的满座宾客一个激灵。 “谁他娘的泡的茶?想烫死老子啊?” 刘二团长破口大骂,一脚踢开椅子,在院儿里转悠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知道想骂谁。 “把我大哥送给洋鬼子开刀还不够,想把老子也送过去?” 他指桑骂槐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陆家母女的身上。 陆夫人抱着照片儿,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有理了?不说干点儿正事儿,成天招猫逗狗的,你们兄弟俩干的些什么混账勾当。” 后半句话太过难听没有说出口,因着在陆夫人看来,刘团长是活该的。封西云开枪开的对,就该崩了他个王八蛋。 刘二团长挨了陆夫人的话,不气反笑,亲自把被他踢倒的椅子扶了起来。用袖子掸掉了上头的土,重新坐了上去。 只是这次他面朝陆夫人和陆小姐,靠着椅背一副懒散的模样,翘着二郎腿,把腰间的枪露了出来。 “夫人,当着兄弟们的面儿,咱把话说清楚。” 刘二团长的脾气比他那混账哥哥要好一些,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今天还没饮酒,尚且能控制的住自己的脾气。 说清楚就说清楚,陆夫人把闺女拦在了自己的身后,司令的照片也递给了她,要和刘二团长好好掰扯掰扯。 “你们可都是穷苦人出身,当初你不是跟司令说,自己妹子小小年纪被财主家少爷给糟蹋了,兄弟二人把少爷打坏了,无奈之下才投的军嘛?” 陆夫人作为一个女人,记忆里很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才几年的功夫,你们就把当初的事忘了?” 一朝得势之后,就和当初的财主少爷一样,去糟蹋别人家的妹子了。 刘二团长本以为陆夫人会呵斥他兄弟二人觊觎陆家的财产,根本没想到陆夫人会提到这码子事。 当着众人的面儿被揭了当初的伤疤,还是一桩几乎他自己都忘掉的旧事,一时之间脸上有些挂不住。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十几年过去,他们早就连自家妹子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现在如果叫他回忆,只能隐约记起一个模糊的影子来。 比起晚上睡一个炕的小姑娘,妹子的身影早就褪色了,连带着还有当初那个血气方刚,拼了命要求一个公平的自己。 但刘二团长还是坐直了身子,翘起的腿也放了下来,两手放在膝盖上,抬起双眼回看陆夫人。 “我们兄弟二人,享的是偷来的富贵。” 刘二团长声音低沉,似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 “我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啥子叫国际,但我们不傻。” 他一手指天。 “这天下不太平,迟早要乱的。比起和司令一样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搞什么鬼的经济,还不如趁能享福,好好的活他个三年五载。” 刘二团长看的很开,能活几年算几年,反正打从他从财主家大院儿里逃出来,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沅君眉头紧锁,上前一步,不知道刘二团长竟然这么无耻。 “意思就是,以后我大哥还会糟蹋小后生,我也还会糟蹋小姑娘!” 刘二团长声音抬高了几度,落座的宾客们听的清清楚楚。 话音刚落,刘团长跟前的茶壶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人碰它,自己滚到了地上。噼里啪啦好几声响,碎瓷片子散落一地,有几块大的直朝着刘二团长的腿。 因着今日是中元节,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叫刘二团长打了个寒颤。 咋? 司令不高兴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一更】 都说当兵的手里头沾染人命,不信鬼怪一说。可掌了权柄的人又不一样, 没有不去庙里求神佛护佑的。 加上今天的时节不对, 一把壶摔到地上碎裂, 叫在座的所有团长营长冷汗连连。 难不成真的鬼门关大开,司令从下头跑上来了?当着司令的面欺负人家老婆闺女,就陆大头的那个脾气, 晚上得被鬼压床吧? 包括刘二团长在内的所有人,这会儿都老实了下来。 第33节 陆沅君算计这些人,他们也在算计陆家母女。今天这顿饭刘二团长也做了准备,在席的每个人腰间都配着枪,打算吓唬吓唬她们。 可被茶壶一闹, 刘二团长觉得就算真的要从陆家母女手里得些好处,也不能是今天。好歹要等中元节的前三后四过去,等阎王爷把陆大头的魂魄带到地下去。 他回头给了那些团长和营长们一个眼神, 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 前院诡异的沉默下来,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静到甚至能够听到水从茶壶的碎瓷片里滴向地砖时的声音。 一贯不信鬼神的陆沅君也低下头, 忍不住去看怀里头父亲的大头照片,难不成还真有鬼神一说? 等到上课的时候,她得好好请教一下教员办公室里的王教授。 打破沉默的不是陆家母女,也不是挺着圆滚滚肚子的刘二团长, 而是一段胡琴与锣声。 陆夫人皱起眉头, 仔细的听了听, 拽着闺女的袖子, 低声问。 “这唱的啥么?” 陆沅君留洋多年,她哪知道是唱的啥呢,摇摇头。 在这个时候,常去戏园子捧戏子的刘二团长冲陆沅君摆摆手。 “大侄女儿,快叫戏班子换一出,司令一辈子只听崔莺莺夜会张生。” 陆夫人不由得红了脸,嗨呀,这刘二团长是记恨自己揭他的伤疤呀。虽然说的是真话,可当着闺女的面儿,总归是不妥当的。 反陆宅里头搭台唱戏,唱的永远是红娘这一出。每到崔莺莺夜会张生这里,陆司令都会站起来鼓掌叫好。 无他,这一段儿能让司令共情。 因着陆夫人原本是小富之家的闺女,和他这个穷小子看对眼儿了,偷偷的私会夜奔,才有了后来的姻缘。 陆司令一向以此为荣,认为自己是不识字的张生。有时候夜里炕头上,还要摸着肚子哼哼几句西厢记呢。 运城百姓不知道个中的原由,跟在陆司令身边的两位刘团长却是门儿清。 这会儿刘二团长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 “司令,我知道你不是跟我置气……” 说着他转头朝向陆沅君:“大侄女儿,快去啊!愣着干嘛?” 按照陆沅君原本的打算,她是要在刘二团长落座之后找机会退出去的。而眼下,如有天助一样,再寻不到这样好的机会了。 “娘,咱们过后院儿去看看?” 陆沅君抱着黑白照片,转身去问母亲。 陆夫人虽然是妇道人家,也没像闺女一样读过洋人的书。可毕竟跟在司令身边多年,眼里很有数。 加上母女之间心有灵犀,她几乎是在陆沅君声音落下的同时就开了口。 “走!你从哪儿找的戏班子?这么一点事都办不好,白供你读这些年的书了!” 陆夫人脸红脖子粗的,一副生气的样子。 母女二人冲着宾客们欠了欠身,说着就要离开这进院子。刘二团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起身往前追了两步,想要拦下两人其中的一位。 “夫人且慢!” 陆家母女被这一声唤住,身形不由得一僵,难不成刘二团长发现了什么? 不应该啊! 陆沅君低眉颔首,她明明把一切都藏好了,就算是宅子里有刘二团长的奸细,也是不会察觉的。 追上来的刘二团长看着陆家母女转念又一想,两个娘们儿能翻出什么天来?陆大头又没有儿子,谁会给她俩做主呢。 大中元节的,要真的把事情做绝了,司令晚上来鬼压床都是小事,以后在运城就没脸见人了。 是故刘二团长临时改了主意,双手在身上摸了摸,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带着金链子的怀表,双手递了出去。 “我也没啥给司令的。” 陆夫人松了一口气,接过了怀表。 “你有心了。” 寒暄了几句,双方各怀鬼胎,说着说着没话了,尴尬的很。 胡琴的声音从后院传来,没有停下的意思。这会儿天还没有黑,不说戏对不对,好歹也得等入夜以后再唱啊。 陆夫人先开口,准备离去。 “我去后头教教他们规矩。” 刘二团长侧过身,给她们让出了离开的路。可望着陆家母女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喘不上气一样的慌。 明明近几天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后背仍旧出了汗。刘二团长摸着自己比陆司令还要圆的肚皮,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陆沅君在踏出门槛的时候,微微侧头用余光回望,刘二团长果然没有追上来。 “娘,为啥要唱西厢记啊?” 她一边往后院走,一边低声问。 陆夫人哪好意思说呢,总不能直说你娘我当初不守规矩,跟你爹夜里私会了吧? 反手往陆沅君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小孩子家家的,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要问。” 陆沅君挨了打,也不敢继续问了,陆夫人的疑问却追上了她。 “封西云跟你许诺什么了?” 男人的甜言蜜语可不该信呀。外头的刘二团长不像话,但封西云若是用甜言蜜语来哄骗你,估计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听到母亲的话后,沅君突然停下了脚步,双手抱着父亲的照片,脊背挺的笔直。 今天的鸿门宴,是她和封西云联手摆下的,封西云也的确对她许下了承诺。可这承诺不是什么你我一生一世的糖衣炮弹。 “若他得了运城,以后就由我陆沅君来治。”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二更】 “你来治运城?” 陆夫人一双眼睛瞪的牛大, 沅君在说什么胡话。 但陆沅君神色坚定而严肃, 点点头, 没有玩笑的意思。 陆夫人皱起眉头,认为不是闺女疯了, 就是女婿疯了。沅君怎么能治运城呢?学校里的学生怕是都管不过来的。 再说了, 把陆宅交给沅君管几天, 几十号下人她能管住吗? 竟是胡闹。 陆夫人下了结论, 食指和拇指往陆沅君的胳膊上扭了一把。 “封西云这会儿在哪呐?” 胳膊上猛的吃痛, 陆沅君差点没拿稳手里头的相框, 险些把亲爹的大头黑白照片儿摔在地上。 “娘——” 陆沅君扯长嗓子抱怨了一声, 陆夫人赶紧搭了一把手,把自己的男人扶住。扶稳了以后,她也没忘了刚才的话题。 “说起来他人呢?” 陆夫人左右前后的看了看, 今儿还真没见到他。 听沅君的意思,封西云就在府上。陆宅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五进五出的一个院子罢了, 能藏下几个人。 陆沅君笑而不语, 继续向前走着。 胡琴的声音越来越近,当陆家母女一脚踏进后院的门槛之后, 如有人能站在房顶上向下瞭望, 就会发现看似忙碌的用人们, 正从四面八方往一个地方赶去。 像极了河里的鱼鳖入网, 船上的渔民收网。 陆夫人追着自己的闺女, 右手抬的老高,臭丫头真是翅膀硬了,跟亲娘装起高深莫测了。 可手抬的再高,她也不舍得真的去打,落下的时候轻飘飘的,光听着响声大,实则一点儿都不疼。 陆沅君一进院子,戏班子的班主小跑着迎了上来,点头哈腰的。 “陆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叫他们都停下!” 陆沅君高声喊了一句,目光在这处院子里安排好的位子上打量,琢磨着手里头陆司令的照片该安放在什么地方。 左右看了看,也就那太师椅上放着正正好。正要抬脚往那边走的时候,班主如被雷劈一般,当即跪在了地上。 江湖上把人分成了三教九流,戏班子和窑子里的姑娘一样,属于下九流的,上不得台面的人。走到哪儿都被人欺负。 别看成了角儿的一个个名声好像很大,到处有人捧着,可被人捧的毕竟只是少数,大部分仍旧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当权的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在运城待不下去。 陆司令虽然死了,眼前的陆小姐对戏班子来说,依旧是能掌握他们生死的人。 陆沅君一句别唱了,对戏班的班主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还以为是自己什么地方不对,惹得这位衣食父母不高兴了。 班主刚从外地来运城不久,陆司令的清明治下没经历几天他就死了,紧接着刘大团长刘二团长天天来戏园子看戏。 动不动就威胁他,不把十四五的小姑娘,小后生给他们日,就赶紧的收拾铺盖卷儿滚蛋。 他以为陆沅君也是这样子的人,这会儿往地上一跪,抱紧了陆小姐的大腿就开始嚎哭。 陆沅君连忙往外头拽自己的腿,算怎么话说的。 “天还没黑呢你唱什么唱?没唱过盂兰会怎么的?” 班主动作一滞,他早几年也是唱花旦的,岁数大了才自己当起了班主。抬眼的时候泪眼婆娑,颇有几分风情。 “陆小姐,我们是外地来的,盂兰会就是白天唱的。” 不光要白天唱,还要大张旗鼓的,去街上唱。去街上唱还不算,要走街串巷,让全城的人都听见。 后头小孩子们跟一大圈,赎罪的,求神的,乌泱泱的跟上元节似的。班主的手上力气小了些,陆沅君终于抽出了自己的脚。 “这是运城,入乡随俗,天黑了再唱。” 班主点点头,从地上起来,转身吆喝了一声,胡琴声停了下来。 第34节 “听小姐吩咐。” “入夜了以后唱西厢记,崔莺莺夜会张生。” 陆沅君继续吩咐着。 班主有些迷茫,咋给死人唱这出呢? 要不是点戏的活人不正经,要么就是爱听这出戏的死人不正经。 但他收钱办事,主人家就是让唱十八摸,班主也得让手底下的孩子上台去一摸姑娘额头头,二摸妹子脸蛋蛋去。 不过是个崔莺莺会张生,夕阳西下,天擦擦黑,正好还应景儿呢。 把陆司令的照片儿安顿在位子上,陆沅君随手揪了一把椅子便要往下坐。陆夫人眼疾手快,上前拽住了她。 气急败坏的往闺女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这次是真的恼了,力气也是真的大。 “死丫头,你有毛病啊!活人怎么能和死人同席呢!不吉利的呀!” 父女俩真是没一个叫她省心的。 陆沅君挨了打以后,一声不吭,不顾母亲的阻拦坐了下来,跟陆司令的照片儿坐了同一张桌,喝起了同一壶茶。 “娘,我还没跟爹一起看过戏呢。”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陆沅君有自己的打算。 陆夫人两只胖乎乎的手按在了闺女的脖子上,手上的戒指硌得陆沅君生疼。 “看什么戏?辕门斩子?” 陆沅君干咳几声,扣开了母亲的手,回了别的三个字。 “鸿门宴。” 戏班的班主站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又是辕门斩子又是鸿门宴的,这他娘的到底唱啥啊? 还唱不唱崔莺莺会张生了? 这边后院儿里的戏还未开场,前院酒席已经开始上菜了。从桥头雇来的短工打厨房里端上菜,一盘儿一盘儿的送上了桌。 酒菜上齐之后,刘二团长喝了几杯有些上头,晕晕乎乎的看谁都像小姑娘。胳膊往旁边一搂,啪唧就是一口。 这一口下去亲在了他自己副官的下巴上,胡子拉碴的有点扎。刘二团长揉了揉吃痛的嘴,稍稍清醒了几分。 “你他娘的坐这儿干啥?” 二团长一蹬腿,把副官踢到了一边儿去。 副官刚刚起来,紧接着就有人坐了下来。落座的人皮肤光洁,嘴唇鲜红,眉毛修成了细细的一道柳叶。朝着二团长看了一眼,真是含羞带臊。 二团长没少在酒桌上经历这种事,多得是人给他塞小姑娘。 这会儿睁大眼睛一瞧,眼前的人十四五的年纪,亭亭玉立,模样一等一的好。和他平时日的小姑娘不一样,那些人碰一下就要死要活的,眼前这个自己个儿把纤纤玉指往他的裤腰带上探。 嗨呀,陆大头的闺女还挺会来事儿啊,知道投其所好。 刘二团长飘飘欲仙的拽住了羊脂玉一样的素手,捉到嘴边香了一口,又不舍的把它送回了自己裤腰带的位置。 “说吧,你叫啥?” “小红娘,盛玉京。” 不似方才那声团长叫的酥甜,盛玉京三个字带着几分变声期少年特有的沙哑。 他反手向上,解开了刘二团长腰带上枪套的搭扣,把里头的枪握在了手上。 二团长回过神来,想起了盛玉京是谁,是昨儿他哥哥去捧的男旦!二团长可没有那种癖好,面露凶光就要往开推盛玉京。 少年笑嘻嘻的把枪口顶在了他圆滚滚的肚子上,含嗔带怒一般摇摇头,小指头摩挲着枪身。 “团长大哥,小心擦枪走火呀。” 在暗处的封西云遥遥望着,勾起了嘴角,暗自感慨了几声。 “果然是个角儿。”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一更】 封西云的轻飘飘的一句话, 似一声信号一般, 前院儿忽然就炸开了锅。一声又一声的枪响接连不断,时不时的还有中枪后因剧烈疼痛而发出的嘶吼声。 声音大到在后院儿的陆夫人放下了去揍闺女的手, 不住的回望前院的方向, 紧紧的扯着陆沅君的后领。 “闺女,你这是干啥呢?” 陆沅君牵住了母亲的手, 放在了自己的肩头,轻轻抚摸着, 试图安慰她。 “咱家的用人都在厨房,今儿来宴席上帮忙的都是封西云手底下的兵。” 没伤着无辜人士。 因着今天客人来的多, 陆宅原本的那些用人根本不够用,早上管家来报说是去桥头上雇了一些短工。 听了沅君的话,陆夫人一拍脑门儿。 “我就知道,早上他们进大门的时候, 一个个走起来虎虎生威,咋看也不像庄稼地里的人。” 可惜这会儿反应过来也迟了, 前院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陆夫人看着自己的闺女, 觉得心里头不得劲。 她想凑近了和沅君说句话,但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吵闹声又会淹没掉正常高度的声音。 陆夫人可不敢想她闺女一样抽出椅子坐下,跟死人同席?不可能的, 陆夫人虽然对大头司令感情很深, 但缅怀一下得了, 还真去地底下陪他不成? 是故陆夫人选择了另一个方式,她伏下身凑在了沅君耳边,用气声问。 “闺女,他们不会打烂咱们的家具吧?” 可都是花钱买的,你爹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回来的血汗钱。咱花是花,也不能瞎花不是? 陆沅君没料想母亲会问出这样的话,被茶水呛了一口,扶着桌子咳嗽起来。右手握成拳头在自己的胸口敲了几下,才终于缓过来了些。 但脸已经憋的通红,说话也不怎么利索。 陆小姐从椅子上起来,没有理睬母亲的关于家具的胡言乱语,她冲着戏台子旁边站着的班主招手,示意他过来。 班主也听见前头院子传来的枪声了,吓得两腿跟面条似的,不住的颤。后台的孩子们都是他养大的,年岁大些的也都跟了他许多年,跟拖家带口差不多。 又不能丢下他们逃跑,只能硬着头皮朝陆沅君跑了过去。 给这种司令啊,元帅家里头唱戏最难搞了,就是把命丢了也没地方讲理去。 “您您您……有什么吩咐……” 班主不光是腿在打颤,从喉咙里冒出来的声音断断续续连不成串。 陆沅君不知道是自己把班主吓着了,她还以为是前院的枪声,扶着班主的胳膊起来,抬高了声音。 “赶紧让他们唱起来。” 班主闻言一愣,半盏茶前还是陆沅君亲自喝停了他们,怎么这会儿又要唱了?不是说入乡随俗,按着运城的规矩入夜以后才唱吗? 再说,枪子儿满天飞,谁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会儿上台呢? 陆沅君自然也没忘了先前说的话,但毕竟此一时彼一时,刚才也没打枪啊。 按着原本的计划,封西云他们应该在天黑以后才动手。现在稍有变动,她这里得掩护着。 拉住了班主的手,陆沅君神色和语气里都带着不容置疑。 “现在就唱。” “谁爱唱谁……” 戏班的班主一把甩开了陆沅君的手,可去他的吧。管她是不是运城王陆大头的闺女,大不了戏班子换个地方讨生活去,天大地大还能没地方落脚吗? 班主转身就要吆喝他的人收拾东西翻墙走,可余光里却瞧见了陆沅君臂弯里挎包鼓出了一把枪的模样。 他突然就改了主意。 冲上头的那股勇气消失不见,后半句话也咽了下去,恐怕不等他说完,那看起来娇滴滴的短发小姐就能把他给突突了。 “我这就去叫他们登台!” 班主临时换了口风,脚下着火了一样往后台冲去。 陆家母女毕竟是司令身边的人,见过世面和风雨,面对凌乱无章的枪声可以面不改色。唱戏的就不一样了,披挂上戏服上台以后,抖如糠晒。 拉琴的吱吱呀呀,半天也没拉出个调子来。 陆沅君见状不由得紧皱眉头,不应该啊?昨天下午在戏园子,那位唱花旦的胆子多大呀? 亲眼见了血都能把整场戏撑下来,还跑着来同她搭话。再看台上的那位,戏服挂在身上晃荡着,仿佛风大些就能刮下去一样,什么样子嘛…… 察觉到了不对,陆沅君定睛一看,台上的人根本就不是昨儿的那一位啊。 陆沅君快步走向了戏台子,抓着戏班的班主,开口满是责难。 “我请的是盛玉京,台上的人是谁?” 看中的就是他胆子大,你给我找了个什么人来滥竽充数呢? 班主靠在台子上,后背硌的生疼,一脸的无辜。 “玉京被封少帅叫走了,他没跟小姐说吗?” 说好了两口子一起捧戏子,姑爷自己先玩上了,戏班班主别过头,即便错的不是自己,他也不敢和陆沅君对视。 “封西云带走了?” 陆沅君突然冷静了下来,但没有松开手。 “报酬我给你三倍,让台上的人给我唱起来,大声的。” 三倍? 班主被价钱惊到不说,这样嘈杂的环境里,台上拉琴的和唱戏的也都听见了,齐齐朝陆沅君看过来。 虽然他们没有开口,但陆沅君也能从他们眼中读出是什么意思来。 不外乎就一句话,这个价格是真的假的? 陆沅君为表诚意,放开了班主,折返回了母亲那里。用力从陆夫人的手上拔了一个戒指下来,朝着台上扔了过去。 第35节 “疯求了你!我的红宝石镶绿松石足金戒指!”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陆夫人的怒吼声被胡琴压了下来。台上咿咿呀呀的开口唱起了西厢记,红娘劝着崔莺莺。 小姐你等着,我把张生藏在棋盘后头给你带过来。 男人捧戏子得提前带着钱,女人就不一样了,陆沅君嫌声音不够大,又解了戒指项链往台上扔。 “大点声!” 唱崔莺莺的是个小后生,看见扔上来的东西喜不自胜,死都不怕了。 豁开嗓门儿高声唱了起来,到最后几乎就是嘶吼。 戏班子诚然起到了作用,路过陆宅的人捂住了耳朵,匆匆快步走过。他们倒是没听见枪声,光听着声嘶力竭的崔莺莺了。 路人们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陆宅的高墙后头,谁家的盂兰会天还没黑就唱?又从哪儿找来了嗓门儿这么粗的崔莺莺和红娘? “我他娘的要是张生,被这俩娘们儿吓死了好么……” 前院封西云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到后来脑袋嗡嗡作响,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了。 只知道手上也是血,身上也是血,后背黏黏的把衬衫粘在了皮肉上,多半也是血吧。 但不知怎么的,他今日分外的来劲儿。右手用力向下,将枪托砸在了一个人的后脖颈儿上。这人应声倒地,封西云一个侧身又继续向前冲。 他脑袋里空空如也,只剩了一个念头,今夜要把运城捏在自己的手里。 换了三天前,这句话就到了终点,可眼下又了变动。 捏到自己的手里以后,还要洗干净,用红色的绸子包好,双手给陆沅君送去。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二更】 陆宅吹吹打打的唱到了后半夜, 远近半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五进五出的大宅子左右没有几家邻居, 但这几家一宿都别想睡了。不管是主人还是用人,都从床榻上醒来,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小缝,往声音来的方向看过去。 妇人托了托刚烫好的卷发,安顿自家男人。 “打听打听是哪家戏班子, 唱戏还是嚎丧啊?以后咱们家可千万不要沾染。” 躺在被窝里的男人随口应了一声,头也不抬,左耳进右耳出。没把戏班子当回事, 倒是心疼起陆家来了。 好好的司令府,不也说败就败了, 连个像样的戏班子都请不起。 嗨呀, 这世道…自家的荣华和富贵也不知道能长久到几时。 尤其是陆司令一走, 运城众人的日子都不好过。谁也说不准自己的闺女和儿子会不会被刘家的两位团长捉了去,只能眼耳不离的看好。 这边邻居家都没察觉到陆宅的不妥,城里的人更不知晓了。运城早晚报的记者还在被窝里搂着老婆孩子睡大觉呢,个别几个没睡的,也是对着油灯编排刘大团长的新闻。 捧戏子不成反挨枪子, 这事够城里人乐好一阵子。 不说外人,哪怕是此刻身在陆宅的人, 恐怕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丘八们还好, 管他发什么了, 谁开枪打我, 我开枪打谁就好。 被陆沅君安排到另一处院子里坐着的商人们抱着头, 躲在桌子底下,一个看一个,不知所措。好好的吃着饭,咋就突然打起来了。 蓄着小胡子的王老板蹲在地上,从桌子底下爬到了霍克宁的位置停下。这处院子里,也就霍克宁瞧着好像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院门口守了几个持枪的兵,各位老板,经理,或是按着老话叫的掌柜都被困着,走是走不了的。 “霍经理……” 王老板开口叫的是霍克宁,目光却一直锁定在门口的兵身上,生怕他们举起枪给自己一梭子。 “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您给我交个底,是不是刘二团长今儿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自打陆司令一走,城里头就风言风语的传着两个刘家的团长要夺权,难不成就是今夜了? 桌上的饭菜一口没沾,众人不到黄昏就来了陆宅,这会儿皓月当空还不能离开,耳边时不时的传来枪响,换谁都慌了。 老实说,对他们这些生意人来讲,谁坐运城的头把交椅都没关系。刘大团长也好,刘二团长也罢,用波棱盖【膝盖】一瞧也知道不是个正经人。 光捡着十四五的小姑娘小后生糟蹋,刘家的两兄弟指定不是啥好人。 反正提着灯笼也再难找陆大头那样的司令了,他们也都看开了。无外乎就是多交几个钱保平安嘛。 王老板这会儿跟霍克宁凑近乎,想从她嘴里套点消息出来。 “这会儿闹事的,是刘二团长,还是刘大团长?您给我透个底,别明儿起来我再站错队?” 霍克宁抬手把自己的金丝镜框摘了下来,挂在了脖颈上,金色的细链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王老板,你觉得刘大团长好还是刘二团长好?” 王老板摸了摸下巴上的小胡子,摇头。 “都不好。” 但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刘大团长日小后生,刘二团长日小姑娘,刘大团长脾气不好,刘二团长不喝酒的时候脾气还行。 “二团长吧。” 王老板勉为其难选了一个。 可选完以后,王老板叹了口气。兴许是蹲着腿麻了,他干脆也不管脏不脏,坐在了地上。双手搭在了膝盖上,用力敲了几下。 “陆司令咋就没个儿子呢。” 王老板感慨着,要有个儿子还轮得到两个外姓的在运城称王么? 霍克宁把食指竖在了唇边,嘘了一声。 王老板非常识时务的住了口,让霍经理说话。 “陆司令没有儿子,但有女婿啊。” 花花世界的霍经理开口,话音不大,却比外头的枪声还要吓人。 “封西云?” 王老板吞咽了下口水,朝着院门外看去。 报纸上关于这位封少帅的评价尚可,因着没有和戏子或是女演员的绯闻,似乎跟他爹不一样,是个正经人。 不过听说封少帅是东洋留学归来的,会不会引进东洋的会社啊?以后运城的生意还能好做吗? “我听说山东那边染布的厂子都被东洋的会社给搞垮了呀……” 王老板再次开口试探,如果今晚封少帅赢了,运城的本地厂子有活路吗? 霍克宁嘴唇微动,刚要开口,院门处传来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当兵的鞋底子和寻常的不一样,厚厚的一层橡胶,走在这种石板路上咔咔的响,极具辨识度。 听到有人走来,嗡嗡的交谈声瞬间停了下来,无数道目光从桌子底下照出来,直射脚步声走来的方向。 入耳已经不再有枪声,仅剩了破锣一样的崔莺莺。多半这会儿过来的,就是今夜的赢家,下一位运城的王了。 霍克宁打心眼里愿意相信封西云,一个留洋学军事指挥的,总不会比不过刘二团长那个泥腿子。 但刘二团长跟着陆司令东征西战的走了十几年,也算是身经百战,有些个鬼点子。运城花落谁家,还真说不清楚。 她也把目光投了过去,等着看迈进门槛的是什么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走到近前的时候停了下来,守在门口的几个大兵立正敬礼,声音中有难掩的兴奋。 “少帅!” 院内的霍克宁听到这一声,才终于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嗨呀,她的花花世界保住了,起码还能开五年。 一双皮鞋从门后迈了进来,报纸上英俊的封西云此刻脸上都是血,把原本的相貌遮掩了大半。平日里记者们总喜欢对封西云的样貌不吝修辞,今儿脸被挡了,反而更显英勇。 封西云停身在院子里,抬起袖子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把,不但没有把血迹擦掉,反而更糊成了一团。 但封少帅并不介意,他仰头看了看藏在云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月亮,手上握的不是枪,而是运城的权柄。 他侧过头低声问:“来了吗?” 跟在封西云后头的副官立刻折回去,朝着门外张望。他看到了一个身影,娉娉婷婷,腰肢纤细,步履婀娜,正一步步的走来。 女人的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同样会发出清脆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进了院子里才停下。 和封西云不一样,陆沅君的身上干干净净,手里也干干净净。 “运城今夜易主姓封,但我爹的运城,依旧由姓陆的来治。” 陆沅君昂首挺胸,一派志得意满。 “日后运城的繁荣,还有靠各位关照呢。” 各家掌柜的们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拍拍身上的土,心里头嘀咕着。 陆司令或许没有儿子,但闺女显然不是吃素的。 ———————— 陆夫人年纪大了走的慢,碰上一个十四五的小后生,东张西望的,忍不住上去问话。 “你找啥呢?” 盛玉京转过身来,红着脸摸了摸后脑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耳坠子。 “来都来了,我找陆小姐卧房呢。”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一更】 清晨, 已经不能说是隔日的清晨了。 日头打东边天际遥遥升起,阳光透过云层洒落, 把睡梦中的人唤醒。昨夜还遍地硝烟的陆家宅院,这会儿已经收拾的妥当又干净。 收夜壶的人早早的来叫门,除了发现倒进车里的东西比平日要多些,还见了不少的红之外,没有察觉到别的什么。 他一边往桶里倒东西,一边儿还跟陆家的用人寒暄。 “昨晚来月事的丫头不少啊……” 陆宅的用人只能哼哼哈哈的随口回了一句, 转身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喘着粗气往里头走。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戏班的班主领着自己的人收拾好了东西, 拖着不乐意离去的盛玉京, 大门一打开就冲了出去。而那些来参加宴席的商人,陆沅君也叫了黄包车, 一个挨一个的送回了铺子里去。 第36节 刘二团长被五花大绑的捆在柱子上, 身上有伤却不足以致命, 看着血呼啦差的, 其实没啥大事。而且一晚上过去, 他总算是醒酒了。 封西云在客人住的东房里换了身衣裳, 等他干干净净走出来的时候,恰好看到陆小姐蹲在了刘二团长的跟前。 他瞧见陆沅君抬起手,取下了塞在刘二团长口中的布条。紧接着几乎就是同时, 封西云的耳朵就疼了起来, 下意识的堵住了耳朵。 “老子大风大浪都走过了, 在他娘的一个娘们儿手里翻了船!呸!” 刘二团长虽然听说过陆司令的闺女是读过书的,吊唁会上也见过一次,是个短发穿旗袍的所谓新女性。 可如今大家对新女性的印象还停留在追求什么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乱搞男女关系的层次上。 加之陆沅君模样打扮都够浪,怎么看也不像个有脑子的,刘二团长在防手底下的营长造反的心思都比花在陆沅君身上多。 也就是封西云值得一防,可他没想到封西云会用这样阴损的手段,在盂兰会上摆鸿门宴。都说越读过书的越不要脸,果然如此。 陆沅君本来还想跟二团长说说自己的打算,可二团长自顾自的骂个不停,搞得她一句话也插不上。 封西云扭了扭酸痛的手腕,快步走了过去,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被陆沅君丢在一旁的布条,再次塞进了刘二团长的嘴里。 叫骂声立刻消失不见,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封西云在身上擦净了双手,把蹲在地上的陆沅君扶了起来。昨晚那个杀红眼的少帅不知跑到了什么天眼海角,眼前的封西云是十足的绅士。 就是把冀北大学翻个遍,怕也找不出比封西云更像书生的人了,尤其是他脱下了军装,穿了身寻常人的衣裳,整个人的气质都温柔了不少。 “小心脏了耳朵。” 扶起陆小姐还不算,封西云把双手覆在了陆沅君的两耳上。 刘二团长翻了个白眼,呜咽声更大了。封西云微微的偏过头,狠狠的瞪了刘二团长一眼后,呜咽声化作了沉默。 陆沅君甩了甩头,想把封西云的手甩下来,可少帅固执己见,不肯放手。 掌心所触碰到的发丝,是细软如丝绸一般的触感。封西云没摸过丝绸,更没摸过女人的头发,不舍得松手也是情有可原。 但陆沅君显然不打算给他继续的机会,抓着封西云的手从自己的耳边移了开来。 封西云也没有拒绝,女人的头发没摸过,女人的手更没摸过。封西云对陆沅君此刻的举动,可以说求之不得。 少帅满脑袋的亲呢,陆沅君勾勾嘴角上前两边,拉近了自己和封西云之间的距离。 虽然脱下了军装,封西云刚换上的干净衣裳依旧是西式的,上身穿着衬衫,领口处有两颗纽扣没有系好。 陆沅君放开了封西云的手,凑近给他重新归整起了衣裳。 “准备好了么?” 陆小姐的声音低沉如香醇的美酒,封西云有点晕头转向。 昨夜折腾了大半宿,又是枪战又是收拾东西的,可都是体力活。脑袋本就昏昏沉沉的,再被陆沅君这么一撩拨,封西云有种喝多了酒后断片的错觉。 脑海里不住的回旋起关于封家老帅的记忆。封西云想起他爹早上起来去处理军务之前,都会叫他的小姨太太给整理衣裳,紧接着…… 学着记忆里父亲的模样,封西云顺势把手放在了陆沅君的腰上,腰向下弯了弯,凑到了陆沅君的耳边。 “准备好了。” 紧接着他侧了侧脸,想要最后在陆小姐的脸上亲一口,像他爹亲姨太太那样。 陆沅君及时的退后几步,从封西云的身边大步离开。 “准备好了就出发吧,车在外头等着了。” 陆沅君的语气再次恢复了疏离,封西云也立刻清醒了过来。 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穿的尴尬,封少帅挠了挠头:“沅君哈尼,你说的那个我还没准备好呢。” “可你刚刚明明说准备好了的。” 陆沅君不做退让,似乎说的是一个改变的决定。 封西云眼角抽了抽,往前迈了几步,怕刘二团长听见一样,压低声音说。 “你确定这是治理运城的必要举动么?” 陆沅君点头:“我确定,非这样不可。” “可是……” 分析云原地踱了几步,陷入了困境。 在他夺过运城成为新的运城王的第一天,亲手把运城的治理权交给陆沅君的第一天,她要把自己丢到巡捕房去。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说出去一定会被人笑话。恐怕明天举国上下的报纸都会笑话自己了。 封西云犹豫不决,不晓得该不该听陆沅君的。 “无规矩不成方圆。” 陆沅君自然也看出了封西云的犹豫,她抓住了少帅的胳膊,让他镇定下来。 “只有让城里的百姓知道,运城不是法外之地,城里的治安才会好。” 说着陆沅君踢了一脚绑在柱子上的刘二团长。 “他也会跟你一起去巡捕房的。” “可是……” 封西云似乎还有话讲。 陆沅君踮起脚尖,轻轻的在他侧脸啄了一口,继续了封西云刚才想做,却没有做完的动作。 “准备好了吗?” 她再一次问道。 封西云脊背僵直,晕乎乎的点了点头。 “车就在外头是吧?” 不等陆沅君回应,封西云便一声令下,几个穿军装的从门外走了进来。动作粗暴的把刘二团长拽了起来,往门外推去。 刘二团长嗯嗯了几声,一边挣扎还一边回头看。这会儿要是有人把他塞在嘴里的布条拽开,定会听到声嘶力竭的呐喊。 “美人计啊,老子他娘的一个字不识也知道这是美人计啊!” 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封西云看不大出来。他乐呵呵的抬脚跟上,右手贴着自己的脸,还有些烫手呢。 脚步轻快出了陆宅大门,上了早就守在门口的黑色汽车,整个人陷在靠背里,嘴角眼底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一贯假装哑巴的司机也坐不住了,还从没看过少帅这么开心的,转过来忍不住问。 “少帅,咱去哪儿啊您这么高兴?” 封西云开口带着几分雀跃。 “去巡捕房坐牢!”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二更】 司机一听不敢问了, 转过身子踩下油门,往巡捕房的方向开去。半个多钟头后,汽车停在了巡捕房的大院儿外。 陆司令在世的时候下过命令,政务人员办理公务的地方,一定不能好过运城的学校。今天来了巡捕房,封西云才知道老丈人是个说一不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人。 巡捕房的大院就是一个普通的大院儿, 甚至还比不上富贵人家的院子呢。几间破烂的房子, 四面高墙上摞叠着防止犯人逃走的铁丝网。 门口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巡捕警察, 穿着黑白相见的制服斜靠着墙, 吊儿郎当的往纸里塞烟叶子。 舌尖在纸的一侧舔了舔, 用口水把它们粘连在一处,卷好点火, 惬意的抽了一口, 缓缓地吐出了浅灰色的烟圈儿。 “咦……我听说刘大团长的胳膊都被封少帅打烂哩!” 巡捕们凑在一处说着闲话拉家常的时候, 闲话的一位主人翁出现在了面前。 因着封西云没有穿军装, 他们一时还没有认出来。急着和同僚分享新鲜事的巡捕警察, 甚至掏出警棍指着封西云。 “不要挡路呀!” 跟在封西云后头的司机怒火中烧,上去一把将巡捕推在了墙上。还要有进一步动作的时候,少帅拦下了他。 封西云双手并着向前伸了过去, 一脸平静。 “公共场合斗殴算什么罪过?” 巡捕这会儿才终于认出了封西云, 结结巴巴的回了一句。 “算扰乱乱乱……社会治安。” “蹲几天?” 封西云继续问道。 “三天。” 巡捕紧跟着回答, 可他们亲眼见过刘大团长中枪, 那一地的血能算公共场合斗殴吗? “三天?” 封西云双手往回缩了缩, 似乎没想到时间会这么久一样。但脸颊一热,笑着叹了口气,似屈服于什么一样,又把手伸了回去。 “三天就三天吧。” 巡捕不明所以,但既然封少帅有这个需求,他们也不能拒绝不是?就押着封西云进了巡捕房的大院儿,关进了平时从街头抓来醉汉的醒酒的小黑屋里。 封西云自首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中午的时候就已经传遍了全城。一来封西云算个名人,走到哪儿都有人关注,二来嘛,‘封家军’一夜之间遍布全城,控制了刘家两位团长的势力。 当初报纸上说封西云屯在运城外的兵撤走了,实则不然,封西云明面儿上是撤了兵,可私底下让他们换了平常百姓的衣裳,混进了运城里。 昨夜时机一到,少帅的命令一下,潜伏半个多月的‘封家军’便突然出现了。 刘大团长住的圣彼得医院被团团围住,绿眼睛的洋大夫话也说不清,在门口试图和丘八们讲理,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刘二团长身上的伤口被草草处理了之后,就押送去了警局。不是像封西云去的黑屋,而是关进了正经的监狱。 尤其是在城中百姓亲眼瞧见‘封家军’簇拥着陆司令的闺女,走进运城的市政小楼的时候,任凭谁也会问一句,封西云呢? 提着警棍出来上工的巡捕对上这样的疑问,都会回一句:“在我们巡捕房里头关着呢。” 运城的市政楼不大,里头许多人堆在一间屋子里,甚至还有些拥挤,连冀北大学里的教员办公室都比这里的地方要宽裕些。 父亲留下的规矩,人人称颂的规矩。 第37节 但陆沅君一踏进门槛就知道,这是陆司令早年穷酸留下来仇富的毛病害得,见不得当官儿的舒坦。 陆大头一旦有了手段,就想着折腾他们。谁成想还有意外之喜,给自己留了个美名。 市政楼管事的迎了上来,其中有两个还是昨晚盂兰会的客人,亲耳听见过枪声,也亲眼见过刘二团长的血。 故而陆沅君在‘封家军’簇拥下走进来的时候,没有遇到半点阻拦。 “陆小姐您来了……” 他们恭恭敬敬的侯在一旁,等着陆沅君的吩咐。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陆司令的闺女瞧着有些手段,也不知道会把火烧到谁的头上。 只见陆沅君左右看了看后,把手探进了随身带着的挎包里,再拿出来的时候,食指和拇指指尖捏着一张纸。 上头歪歪扭扭的写了不少字,有两个一行的,也有三个一行的,定睛一看,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接连成串。 市政楼里的人反看清那是什么的,无一不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他娘的是一份名单啊! 他们很清楚,任何时候看到一份名单都不会是好事,眼下这个时候就更坏了。吞咽了口水,低着脑袋等着陆小姐发话。 陆沅君抖了抖手上捏的这张纸,名单还是从陆夫人那里得来的。 自打陆司令死了以后,陆夫人天天变着花样的花钱。牌桌上有她,南春坊买小洋楼还有她,裁缝铺里也有她。 接触了不少姨太太和娇小姐,把运城里的有钱人的消息摸了个一清二楚。市政楼里谁的姨太太穿戴着薪资买不起的衣裳和首饰,陆夫人都用小本本记了下来。 她才不管对方是不是跟自己在一个麻将桌上打过牌,把名单交给闺女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份名单也的确派上了大用场,陆沅君的声音响起,一个接着一个,念出了上头的名字。每念出一个,跟在他身后的‘封家军’就抓一个,丝毫不带手软的。 要是有敢反抗的,平时跟在封西云后头的李副官立刻便会带人上前,把枪口对准他。反抗的人便不敢反抗了,乖乖的束手就擒。 太阳升到了头顶的位置,时间也到了晌午,市政楼里摆着的挂钟当当的响了十二下,大厅里已经抓了几十号人。 陆沅君心满意足的环视一周,双臂交叠抱在胸前。 “封少帅都去坐牢了,你们哪里逃得过呀?” 她抬高了声音,怕后头的人听不见一样。 “谁再想要做不该做的事时,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李副官拍了拍手,感慨幸亏陆沅君是个姑娘。但李副官并没有冲昏头脑,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与陆沅君半臂的距离。 “陆小姐,有一件事我得跟您说。” 陆沅君回过头,有些不满李副官打断自己的豪言壮语。 “您今天还有课呢。” 李副官不卑不亢,毕竟陆小姐暂时还不是少帅夫人。 ??? 有课? 陆沅君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周一,教室里还有学生等着呢。校长刚给她换了大教室,坏了。 把后头的事安顿给了李副官,陆沅君转身就往外走,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冀大。 与此同时,冀北大学。 吴校长站在大教室的门口,看着一屋子满满当当的学生,双手叉腰一副要骂街的模样。 “陆大头的闺女呢?” 吴校长一开口嗓门儿极大,吓得学生们不敢说话。 都说吴校长是华夏的最后一位书生,可现在一瞧比大力教授也不输丝毫了。校长提着长衫,气冲冲的走到了校门口停下,一副要给陆沅君好看的模样。 可别让我逮着你。 ———————— 陆宅。 闺女和女婿大清早的就走了,陆夫人自己在院子里转悠,清点昨晚到底坏了多少桌椅家具。 陆夫人一脚踹上桌腿,想着给了闺女的那份名单,满肚子气撒不出来。 “以后谁还敢跟我打牌啊……” 第40章 第四十章【一更】 在陆沅君的催促下,载着她的黄包车师傅一路狂奔, 遇上前路拥堵便立刻拐到小巷子里绕行, 一分一秒都没有拖延时间。 师傅喘的上气不接下气,陆沅君坐在车上都看不下去了, 往前探了探身子。 “其实也没那么急,您慢点!” 师傅紧紧的抿着嘴,不敢回话, 生怕一开口就泄了这股子力气, 就再也跑不快了,干脆目光直视前路冲了过去。 远远的瞧见了学校的大门, 还有冀北大学四个龙飞凤舞烫金的大字,黄包车的师傅才终于慢了下来。 而这一慢, 陆沅君提着的心却吊了起来。 刚才师傅跑的快, 路两旁的风景几乎成了残影,看不清楚, 现在好了,大老远她就瞧见了一身长衫,站在门口黑着脸的吴校长。 不由得缩了缩脖子,陆沅君在心里头盘算着该怎么和校长回话。实在不行,搬出父亲和校长的那点交情试试? 然而话到嘴边, 陆沅君又觉的不大光彩, 还是靠自己吧。 黄包车停下来以后, 她多给了师傅一点钱, 在师傅离开之前, 陆沅君忍不住开了口,安顿他。 “下次千万慢一点。” 黄包车师傅对此置若罔闻,把钱揣进了褡裢里扭头就走。但别人却把陆沅君的话听了进去,比如站在门口的吴校长。 “还慢一点?直接来吃晌午饭么?” 吴校长把袖口卷了起来,露出了下头的石英手表,看着时针指向十一这个数字后,冲陆沅君发出了疑问。 “我……” 陆沅君转过身来,手里头教案纸笔一样都没带,拎了一个挎包,咋看也不像是来上课的,倒更像是去和陆夫人逛裁缝铺买新布料的。 作为一个被校长默许教社会关系课的教授,陆沅君总不能说我昨晚和封少帅合谋了一场小型政变吧。 所以她不敢直视吴校长,垂着头把视线挪到了路的另一旁。 这一看不要紧,她瞧见了会算命的王教授,身后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随着主人的步伐晃动,比十八九岁没出阁的大姑娘还有乌黑油亮。 王教授哼着小曲儿,手里头托着一块用来把玩的翠玉雕件,咿咿呀呀,慢悠悠的往校门口走。 在瞧见了陆沅君和校长之后,抬起一只手挥了挥。 “哟!怎么都在门外头?开不起给看大门的薪资了?” 吴校长没有应答,摆摆手示意王教授赶紧的往门里头走。 “您今天没课呀?” 吴校长或许能不和王教授寒暄,但陆沅君毕竟与王教授在同一个教员办公室里坐着,桌子紧挨着,哪能不打个招呼呢。 这一问王教授就停下了脚步,摇头晃脑的来了一句。 “非也。” “我只是迟到了。” 不同于陆沅君满脸的愧疚,王教授对此十分坦然,他从怀里掏出了罗盘。 “今天出门前我卜了一卦,说路上会有兵祸,干脆便迟了些才走。” 这一迟就迟掉了一整个上午。 陆沅君撇撇嘴,一边想王教授的卦到底准不准,另一边她终于抬起了头,直视吴校长。 “他也迟到了。” “你刚来的不知道,我总迟到。” 王教授只当没瞧见吴校长催促他离去的眼神,脚底下像踩了钉子,一动不动。 “但我教的好,敢说举国上下找不出在老庄上比我更有水平的人了。” 他耸耸肩,给陆沅君这个后背传授经验。 “我下雨不来,打雷不来,早上起来漱口咬了舌头也不来。” 说着王教授嘿嘿一笑,叉着腰满脸的得意。 “他姓吴的工钱还得给我照发。” 王教授伸出了一只手,五根指头摊开。 “二十五块一分钱不少。” 二十五块? 陆沅君吸吸鼻子,又嗅到了一点异样的味道。 吴校长心里头不知道怎么着,突然慌了。明明是自己占理,可当陆沅君抬起头看他的时候,手心里出了一层毛毛汗,脊背跟着发凉。 “你迟到还有理了?” 吴校长强作镇定,左手食指点在了石英手表的表盘上,示意陆沅君去看。 谁知陆沅君根本就不看时针走到了什么位置,而是直勾勾的望着吴校长。 吴校长被看的发毛,即便陆沅君和陆大头长的一点不像,却仍然有几分二十年前陆大头年轻时的味道。 当初吴校长,金顶寺的黄住持,封家老帅,以及陆大头一起谋事的时候,这负责把风的泥腿子就总是迟到。 每次一问你为啥迟到啊,陆大头还挺直了腰杆子,理直气壮。 “凭啥四个人一起谋事,你们给我分的钱就少呢?” 吴教授负责做土炸弹,是技术工种。封家老帅负责收集情报,冒着生命危险。黄住持呢,可是拎着匕首去杀人的。 陆大头负责把风。 第38节 钱比别人少一些很正常吧? 但当初的陆司令不这么以为,非得要一样的。吴教授问他凭什么,陆大头说因为自己无路可退。 同行的三人,在家里的祠堂门口按着祖先往上数五辈,都是当官的。他们若是被抓了,总能从大狱里被捞出来。 陆大头就不一样了,他一个码头上扛大包的,多半就是给这三人扛黑锅的。 “一定要同薪同酬。” 同薪同酬这四个字还是吴校长交给陆大头的。 而今二十几年过去了,陆大头的闺女站在自己跟前,和她爹一样的理直气壮。 梗着脖子抬着头,目光直视吴校长。 “为什么王教授二十五块?” 王教授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站在一边儿傻乐。 “坐大教室讲课的都二十五块的,你顶走的季泉明在小教室讲课二十块。” 陆沅君往前走了两步,继续追问。 “我也在大教室,为什么二十块呢?” 吴校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当年是他对陆大头解释,今天也是他对陆大头的闺女解释。 “因为你是女的。” 如果说二十几年前自己的理由不够充分的话,吴校长以为自己今天的理由足够充分了。 “???” 陆沅君满脸疑问,这他娘的算什么原因啊? “全校的女教授薪资都比男的少五块的。” 吴校长怕陆沅君接受不了,还加了一句。 “你又不差这几个,计较什么。” 陆沅君摇摇头,右手高高举起直指青天,抬高声音喊了一句。 “我要计较!因为这是一个社会问题!”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二更】 “大惊小怪。” 吴校长把陆沅君的胳膊拽了下来, 左右看了看, 生怕路过的人瞧见, 还以为他大学里招了什么人呢。 他拉下来陆沅君胳膊的同时,揪着她的袖子。 “你这衣裳多少钱?” “二十块,袖口上这亮晶晶的是金线。” 陆沅君小心翼翼的把袖子抽了回来,衣裳宝贵着呢。 吴校长的手指头粗成那样, 常年和试剂药水的打交道, 给我勾一下可怎么办呢。陆沅君自己倒是不在意,但要是回家被陆夫人发现就不得了。 “一件衣裳二十块, 你还揪着薪资干什么?” 校长这会儿眉头紧皱:“学生还在教室里等着你呢, 赶紧去上课。” 吴校长庆幸自己当年与陆大头分道扬镳, 早就看清那家伙财迷心窍,不曾想竟然是这样的穷奢极欲。 黄包车的师傅们拉一个月苦力, 加上份儿钱一个月也才六块钱,陆大头的闺女一件衣裳就二十块。 “要真说社会问题,你这身儿衣裳够一家人过两个月才是社会问题。” 吴校长鼻孔猛的放大,显然是出了一口长长的恶气。 姓封的好色,姓陆的贪财,这就是当年他们分道扬镳的原因。即便如今过了二十几年,吴校长依旧难以释怀。 眼前站着的是小辈, 他也要说上几句。 陆沅君点点头:“校长你说的对, 这也是社会问题。” 本以为陆沅君会反驳, 谁成想她竟然就这样轻易的承认了。 “可一码归一码, 贫富差距这个问题以后再研究, 我们现在先说同工不同酬。“ 陆沅君朝前迈了几步,拦住了校长的去路。 吴校长想起了当初难缠的陆大头,绕过陆沅君小跑着往学校里逃也似的冲了进去。生怕被陆沅君追上一样,他跑几步还会回头瞧上一眼。 陆沅君望着校长离去的背影喊了几声,也没有丝毫减缓他的脚步,反而越跑越快了。 岁数也大了,不能悠着点。万一扭一下脚,就不是五块大洋的事。 拖着一根长辫子的王教授直摇头,但这次并非是像刚才那样,哼小曲儿动了情。而是嫌弃陆沅君,没有经验。 之前在大力教授家吃饭的时候,陆沅君走的实在太急,很多经验还没有来得及给她传授。 今天在校门口,前辈就给你上一课。 “他给你多少钱,你就干多少事呀。” 王教授嘱托起了陆沅君。 “二十块大洋你去找隔壁的数学教授换算一下,每节课早下几分钟不就好了。” 拍了拍陆沅君的肩头,王教授一副你果然还是年轻的模样。 陆沅君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她和王教授一起并肩走进了校园,这会儿也不着急了,不慌不忙的往自己的教室走去。 黄汀鹭把陆沅君课上讲的总结在了一起,给各大报刊去了信。除此之外,还张贴在了学校的布告栏里。 起了一个非常耸人听闻,且让每一个路过的学生都不得不停下脚步的标题,运城房^事。 学生们红着脸停下来,偷偷摸摸的细细查看,又怕别人瞧见,又非常想知道上头说的到底是什么。 开头写的是青楼过夜花销涨价的问题,让学生们更加兴奋了。 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此房^事非彼房^事,跟男女没有丝毫的关系不说,反而关乎国计民生。 本想扭头就走的,不知道怎么着,愣是看了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们在冀北大学校园外租住的公寓竟然属于前朝的太监,那个没有祖孙根还一口气养了十几房姨太太的混账家伙。 他们以为这些渣滓早就随着前朝覆灭而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之中了,却不知依旧把持着运城的大宗房产地产。 学生们年纪不大,本就一腔热血义愤填膺,看到这里以后已经忘记了自己红着脸停下脚步的初衷,也对房^事二字有了床第之外新的认识。 恰逢礼拜一,三两结伴打算去听一堂陆沅君房事课的学生不在少数,早早的挤满了整间大教室。 黄汀鹭守在门口数人头,把实在挤不进来的人拦在了门外。 “教室后头站不下了。” 作为陆教授的得意门生,陆沅君虽然没这么称呼过,可黄汀鹭以此自称。他把自己封为了陆沅君课堂上的学生代表,在陆沅君没来的时候维持课堂秩序。 “大家安静!” 这会儿黄汀鹭正站在讲台上,双手举起又放下,试图安抚已经在教室里等了一个钟,吵吵嚷嚷问陆教授怎么还不来的学生们。 陆沅君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刚好听见这句,脚步顿了顿走进了教室。在别的教室写情书的事情我们先放一放,黄汀鹭是个好孩子。 捏了一根粉笔,陆沅君示意黄汀鹭坐回去,自己站到了黑板前。 今天虽然没有带教案,该讲什么陆沅君还是记得的。按着计划,今天应该讲到了运城新生儿出生率和房价高低呈正相关这一问题。 但吴校长的一番话总是绕在陆沅君的耳边,折线图还真就画不出来了。 把粉笔扔到了地上,陆沅君一脚踩了上去。狠狠的将其碾碎,在灰黑色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刺眼的白。 她环视了教室一周,瞧了瞧学生的性别比。 大多都是男的,零星可见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躲在角落,一副瑟缩的样子。 陆沅君伸出手,朝着其中一个女孩子点了点。 “你,上来。” 女学生竖着齐耳的短发,眼睛如同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又满是无辜。她只是跟着别人凑热闹,瞧见这间教室的人最多,才来看看的。 咋还被点名了。 缩着脖子从座位上起来,挤过挡着出路的学生们,怯生生的走上了讲台。 “今天不讲地产。” 陆沅君一把揽过小姑娘的肩头。 “我来讲讲如花美眷。” —————————— 巡捕房。 腰间别着警棍,巡捕警察双手捧着托盘,来到了小黑屋外。同行的人用钥匙打开门上的铁锁,把午饭递了进去。 阳光顺着门缝照了进来,墙角的封西云露出了半张略带惊喜的面容。 “可是沅君哈尼来看我?” 第42章 第十二章【一更】 小姑娘被陆沅君搂着, 有些不做所措, 对上讲台下头人们探寻的目光,更是心生畏惧。 虽说她也学着月份牌上的摩登女性剪了短头发, 不顾父亲的阻拦穿上了开衩到小腿的旗袍。可真站在人多的地方,依旧害怕。 总觉得这是女孩子不该做的事。 家里头父亲也天天念叨,一个女孩子去上什么大学, 每年都要花好多钱不说,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等毕业以后婆家会怎么说? 久而久之, 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了。 第39节 别的学生都是被运城房事四个字吸引, 唯有她们这些坐在角落的女学生, 是被陆沅君三个字吸引。 打眼一瞧, 就知道这是个女性的名字。 站在讲台上的大多都是风度翩翩的男人, 很少有女性面孔。冀北大学里不多的几个女教授,还都是蓝眼睛黄头发白皮肤的洋人。 陆沅君三个字如何能不吸引她们呢。 等了大半晌, 这位陆教授也没有来,加上教室里的学生实在太多, 几个人甚至萌生了早退的念头。 但门外也堵着不少人, 女学生们实在挤不出去。 就在快要下课的时候,陆沅君终于来了。穿着一身素色的旗袍, 腕子上戴着翠玉的镯子, 走起来脚步轻快, 和男人一样大步流星, 有股子女学生们艳羡的自信。 “爹死了真好啊……” 在被陆沅君点上台前, 短发的女学生目光迷离, 嘟囔出了这一句。 要是陆司令在世,一定不允许陆沅君抛头露面,来大学里教书。现在陆司令一死,她们才有了机会听到陆先生的课。 女学生低下头,想了想自己的爹。每天一片东北的老参含着,不抽大烟不喝酒,铺子一关门儿就早早回来。 天不黑就钻了被窝,五十的人了,身体比大小伙子都要好。若要死了爹才能过上陆沅君这样的快活日子,那她可等不上了…… 心里头想着,嘴上就不自觉的再次把心里头的话念了出来。 “爹死了可真好啊……” 话音刚落,她就瞧见陆沅君抬起了右臂,食指点向了她的位置。 “你,上来。” 难不成是被陆先生听到了? 女学生低着头,硬着头皮上了讲台。 再回过神时,陆沅君一把揽过了她的肩头。 “今天不讲地产,讲如花美眷。” “呼……” 女学生松了一口气,幸好陆先生没有听见,要不然可就坏了。 “你叫什么名字?” 陆沅君的声音在女学生的耳边响起。 “李笙來。” 回陆沅君时候,声音像蚊子一边儿大,嗡嗡的听不清。 除了与她紧挨着的陆沅君听见了这三个字,讲台下头的学生们都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李啥來? “李笙來!” 女学生双目紧闭,两手握成拳头垂在身体两侧,好一番心理建设以后,把自己的名字吼了出来。 这下教室里的学生总算是听清楚了,哦哦了几声,跟着她念了一遍,李笙來。 从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声说过话,李笙來脸颊绯红,掌心冒汗,脖子后头那一块皮肤也跟着刺挠。 刺挠过以后,又觉得浑身舒畅。不用柔声细语,像父亲说的那样小鸟依人,大声说话的感觉竟然比想象的要好。 底下的同学们除了念了两次她的名字以外,并没有她想象中嘲笑的举动,这让李笙來稍稍的抬起了头。 陆沅君对眼前这个比她要小几岁的姑娘颇有好感。 在陆司令治下的运城,经办的学校位列全国的前茅。要不是陆司令死的早,他甚至想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上的起学校。 这在别的省份都是没影儿的事。 也就只有陆大头吃了没上过学的亏,才想着让穷苦孩子别走了自己的老路,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椅子,跟着人家闹起义,天天喊自由自由,啥子是自由又闹求不懂。 但即便如此,运城上学的姑娘却没有多少。 而那些能上学的,大多去的是洋人开的教会学校,里头都是清一色的小姑娘。像李笙來这样进入大学的,可就更少了。 一要聪明,二还要胆子大。 陆沅君偏过头打量了一番李笙來,拍了拍她的肩头,送开了手。 她走到黑板前,擦掉了黄汀鹭早早写下的运城房事四个字。地产才讲了一半,本没到结课的时候,可今天既然碰上了,陆沅君不吐不快。 背对着讲台下头的学生们,陆沅君的身形显得有些瘦。 “冀大教员的薪资按教室来算。” 陆小姐没有转身,依旧面朝黑板。若是被吴校长瞧见,肯定又要说了。 当先生的怎么能背对学生呢?传道授业解惑,你得对上学生的眼才成啊。 不过今天吴校长是陆沅君生气的主要原因,即便他真的站在门外说了这话,陆沅君也不会搭理的。 “在大教室讲课的教员月薪二十五块大洋,在小教室讲课的教员月薪二十块大洋。” 陆沅君念叨着在大门口的事。 “我们的开领新时代的先锋吴校长,因为我不是男性,在大教室讲课也只有二十块。” “哇!” 站在一旁的李笙來瞪大了眼睛,似不敢相信一般。 陆沅君点点头,这孩子懂了我的意思。 “先生您的月薪好多啊!” 李笙來又补了一句,把陆沅君嘴角扬起的笑意生生的压了下去,这孩子没懂。 刚才在来教室的路上,王教授传授了不少教学经验。其中有一条说的是,千万别想着让学生举一反三,把话能说多明白就说多明白。 “做着同样的工作,受着一样的苦累,就因为我是女的,薪资就少五块大洋,你们觉得公平么?” 陆沅君目光直视讲台下的学生。 学生们几乎是毫不犹豫顺着陆沅君的意思摇头。 “不公平。” 黄汀鹭站了起来,右手胳膊朝天举了起来,高声喊:“不!公!平!” 陆沅君对底下的学生也好,对声嘶力竭的黄汀鹭也罢,并没有多少兴致,她在意的是这位被自己叫上讲台的李笙來。 将目光挪到了女学生身上,陆沅君再一次问。 “你觉得公平么?” 李笙來垂下头,回想起了自己家里头的事。同样是上大学,父亲以为哥哥上大学就是光宗耀祖,日后必成大器。 而她就是抛头露面,以后怎么嫁的出去。明明她和哥哥做的是一样的学问,凭什么因为他是哥哥,就要比自己更光彩呢? 李笙來摇摇头,短发在肩头甩了甩:“不公平。” 陆沅君上前一步,拉起了女学生的手,转身朝向底下的学生:“下课。” 黄汀鹭从座位上出来,小跑着来到陆沅君跟前:“先生,还没到下课的时间呢。” 陆沅君做好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她拽着李笙來的手往教室外头走。 “二十块大洋只够听这么多。” 剩下的,她要给女学生开小灶。 —————————— 巡捕房。 小黑屋的门咚咚咚的被从里头敲响,巡捕放下手里的警棍,快步跑了过去。 用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铁锁,拉开了一条缝隙,朝里头张望。 “少帅?” “还没有人来看我?” 揪掉了身上粘的枯草,拍了拍尘埃,封西云问道。 “没。” 巡捕的回答让他绝望。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二更】 “先生, 您要带我看什么去?” 李笙來被陆沅君拖着一路碎步小跑,路过景观湖又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出了校门, 在陆沅君招手叫拦黄包车的时候发出了疑问。 运城不比沪上, 城里还没有铛铛响的电车, 出行全靠人力拉的东洋车。陆沅君家里头倒是有一辆汽车,今天也没让司机来, 只能搭乘黄包车了。 她听见学生发问,也不急着回答, 而是上了停在她们身边的一辆, 冲着李笙來伸出了一只手。 “老实说, 我也不知道。” 陆沅君说的是大实话,她现在刚刚揪着一根线头, 后头到底拖着多长的毛衣还不晓得呢。 李笙來站在下头犹豫了几秒,向前一步握住了陆沅君的手, 脚下一用力也跟着上了黄包车。 她俩坐的这辆黄包车装饰要比平常的好些,顶上还有遮阳的篷。拉车的师傅胳膊比陆沅君的大腿都粗, 一看就有把子力气。 车还是比较少见的两人座,陆沅君望着拉车师傅的健硕背影开了口。 “慢一些, 沿着这条街往下走。” 拉车的师傅回过头, 出乎意料之外的年轻,从脸面来看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 但他的手却像是三四十的老家伙了。 “小姐, 我只听说过要快快的, 没听说过要慢慢的。” 拉车的人音色也很年轻, 不能叫师傅了,得改叫小伙。 “拉着你们慢慢的,下一单拉不到客人我连车份儿都还不上的。” 第40节 小伙有家人要养,哪有时间陪她们这些娇小姐去赏街头的风光呢。 李笙來要和车夫理论,被陆沅君拦了下来。目光定定的看着车夫的侧脸,忽然有了打算。 街头拉散客的车夫什么人都载过,走街串巷什么地方也都去过,平时和车队的兄弟几个凑在一起唠唠闲嗑,恐怕是最熟知运城每一处地方的人了。 从挎包里拿出了一块大洋,陆沅君往前一递。 “慢慢来,兄弟。” 拉车的小伙看见银元不由得愣神,这条街走下来也就几毛钱,咋还给这么多呢?一个大头银元别说慢慢走,下来我背着您走都没问题。 美滋滋的接了钱,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后立刻将其移到了耳朵旁,只为听那一声银元特有的响。 听完了这声美妙的响,便立刻宝贝极了,把银元揣进了褡裢里头,浑身上下满是力气。 “小姐,您说多慢咱就多慢。” 车轮滚动起来,几经改造后的黄包车走起来并不颠簸,小伙的速度慢到了陆沅君她们可以看清路两边的所有铺面。 不管什么铺面,伙计都是男的。女的也就只有客人,并不见招呼生意的。她这才发现了一点,为什么吴校长能理直气壮的少给她五块钱。 学校里起码还有女人的工作岗位,外头少见极了。 陆沅君拽了拽学生的袖子,示意她也听着,开口问向拉黄包车的小伙。 “就没有铺子招女工?” 拉车的小伙一听这话,差点笑岔气,小腹突然疼了起来。但好在陆沅君要他慢,这疼痛也变能忍着不碍事了。 “小姐,哪家铺子敢招女工啊?” 小伙一边走一边说,丁点儿不耽误。 “就算真有女的敢来,掌柜的也得敢啊。” 屁大点的铺子,两口子就忙过来了,根本用不着帮工。店面大一点的,管吃管住找两个从村里来的伙计,又能招呼生意,又能当佣人使唤。 谁吃多了雇女工。 “要说女工,也就只有富户人家招老妈子,使唤丫头。” 现在不兴卖身契了,陆司令把那玩意儿取缔了小二十年,大户只能用招工的形式来找家里头的帮忙的用人。 说着说着,拉车的小伙回过头。 “再就是洋人开的自来水公司,电力公司,招读过书的姑娘。” 但那也是少的,洋人的公司里大多都是洋人女子,黑头发黄皮肤的印度姑娘要比华夏妹子还多。 小伙拉过几个从公司下班的,洋人姑娘的汉语说的不错,起码骂人他都能听懂的。说经理是黑心的商人,干一样的活,女的还比男的薪资少呢。 搞得她们还得出来做兼职,才能养活自己,过的体面一些。 拉车的把他从客人那里听到的消息无一不差的说给了车上的人,陆沅君不由得皱紧眉头。 自来水公司整个运城只有一家,电力公司的规模更小,能给女性提供多少岗位?陆沅君原本以为她今天发现的只是薪资待遇的问题,不料一细问,整个就业环境就很让人忧心。 “可还有别的地方雇佣女工?” 陆沅君追问。 小伙儿歪着脖子往路边一拧,陆沅君跟着看了过去,还真瞧见了两个姑娘在门口招揽生意。 “女招待!” 不等陆沅君提问,拉车的小伙先开了口。 “全运城只此一家饭庄!” 做女招待的丫头只是帮着客人点菜,遇到熟客了坐下陪着喝一杯。既不端茶送水,也不摆桌摆席,更不会跟着客人出饭庄。 但就算这样,为了女招待来饭庄里吃饭的男人就络绎不绝了。呵,男人。 “除了这种呢……” 女招待显然不是陆沅君所期待的女性职业。 除了这种…… 拉黄包车的小伙调转了方向,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快跑了几步,当再次出现在宽阔的街口时,他往远处指了指。 一幢高大的洋房,上头龙飞凤舞题着四个大字,花花世界。 因着这会儿还是白天,花花世界上头的霓虹灯还没亮,不过即便如此,也足够气派了。 “那就是这种了。” 事实上,全城的女工都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幢楼里姑娘挣的多。 花花世界也是整个运城里,唯一一处女人比男人挣得多的地方。 陆沅君嘴角勾起一个苦笑。 上次从窑子摸到了地产商人,她来到了花花世界。这次从男女不同薪酬摸到了女子就业基地,终点竟然还是花花世界。 自己跟霍家小姐还真是有些缘分。 “跟先生我下车吧!” 陆沅君扭头对李笙來说道。 “今天的大教室是花花世界。” 李笙來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先生,这儿可是舞厅!” 陆沅君一把将人拽了下来:“就是舞厅。” ———————————- 巡捕房。 封西云一个人坐在小黑屋的地上,双手搭在膝头。 “咋还不来看我么……”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一更】 花花世界门口的石阶上依旧做着身形健壮的打手, 远远的瞧见有两个步履婀娜的女子走过来,怏怏的抬眼瞧了瞧。 走在前头的陆沅君来过一次, 好几个打手险些还被与她同行的封西云用枪指着,印象太过深刻无法忘记。 后头的小丫头虽然不认得,但模样也挺俊,花花世界向来不会把这样的姑娘拒之门外。 陆沅君就这么领着李笙來进了花花世界的的侧门,轻车熟路径直上了木质的台阶,往小楼上走去。 霍克宁的办公室在二楼,陆沅君来的时候没打招呼,老实说并不确定她在不在。毕竟霍克宁名下的产业有不少,花花世界舞厅不过是个副业罢了。 这会儿时间还是晌午,不到花花世界开门的时候,里头死气沉沉的, 有个瘸腿的大爷在一楼用湿拖布给舞池做着清洁。 “先生,我父亲说这不是好人家的闺女该来的地方。” 李笙來怯怯的跟着陆沅君往台阶上走, 脚步虚浮缩着脖子低着脑袋, 即便花花世界里没有几个人, 她也害怕被谁瞧见一样。 陆沅君听见后没有停下脚步, 反问。 “我不是好人家的闺女么?” 李笙來的五官因不知如何开口而聚在一处, 老实说,按她的家学来看,陆先生的确算不上好人家的闺女。 毕竟陆家不是, 家里头往上走三代, 别说官位了……陆司令连自己亲爹的坟头在哪都不知道。 咋能算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家呢, 顶多算个暴富之户。而暴富之家,在李笙來的父亲他们看来,是上不得台面的。 陆沅君没等到学生的答案也不在意,因着她瞧见了霍克宁的办公室门口守着两个人,站岗一样的双手背在身后,脊背挺直一脸警惕的看着她们。 “谁让你们上来的!面试舞女的在楼下!” 不过在看清来人是陆沅君以后,这两个人又改了口,恭恭敬敬的弯下腰叫了声陆小姐。 因着霍经理给花花世界的人安顿过,见着陆小姐可千万不能造次,这嘱托还是今天清晨经理回来的时候说的,就是个傻子也忘不掉。 “你们霍经理在吗?” 陆沅君的目光锁定那扇紧闭的门,明知故问。 霍克宁肯定在里头,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大惊小怪的。而且陆沅君还能确信,里头不止霍克宁一个人。 “霍经理在的,我给您进去问问。” 守门的人转身抬手敲了三下后,把门拉开了一条缝隙,侧身走了进去。 屋里头两侧摆满了椅子,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有穿西装的,也有穿长袍马褂的,还有几个身上满是脏污,但说话的时候一咧嘴,露出了两颗黄澄澄的大金牙。 霍经理的办公室从没接待过这么多的客人,不过今晨回来以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城里各大铺面的的掌柜,新式公司的经理,还有管黄包车车行的瘪三络绎不绝的涌了进来。 都要和经理见面。 一夜未眠,就连霍克宁这样习惯了晚上不睡的人,现在都困的哈欠连天。 “诸位,封少帅还没从里头出来,我也不晓得以后会怎么办好伐?” 霍克宁拱了拱手,冲着诸位同行致歉。 但屋里头的众人谁也不买账,昨天参席的人谁看不出来,霍克宁跟陆家那位小姐,还有封西云有点关系。摆明了就是知道些什么,以后运城到底怎么办,也不说给商户们透透风。 不管霍克宁怎么解释,这些人就是赖着不肯走,非要等一个答案不成。 折腾了一上午,这会儿霍克宁的肚子都饿了。恰好在这个时候,守门的进来,停在霍经理的桌前,附耳道。 “陆家小姐来了。” 一句话说的霍克宁立刻站起身,双手交叠成拳,给众人鞠了一躬。 “对不住,我今天还有别的客人。” 说着就让传话的人去请陆沅君进来。 屋内各大商户的老板压根儿就没动窝,今天要不从霍克宁这里得到些内幕消息,他们是不会走的。 但等门一开,瞧见走来的人是陆沅君以后,这些人立刻就起来了。 一个个怒视着霍克宁,还说不知道些什么,陆家小姐都亲自上门了,还跟我们这儿装孙子。 第41节 但也没办法,来的人是陆沅君,今早刚刚从市政楼抓了不少人送到牢狱里头的陆沅君。 商户的老板也好,新式公司的经理也罢,那些管车行的瘪三就更不要提了,谁身上都有点见不得人的事。 这会儿在陆家小姐眼跟前晃悠克不是明智之举,被逮进去吃牢饭那就完蛋了。 刘大团长,刘二团长虽然有些为非作歹吧,但毕竟跟着陆司令征战多年。陆家小姐不念旧情,找了个外人封西云进来趟浑水,把他俩给控制了。 瞧着娇滴滴的,还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屋里头有昨夜就在陆宅的,脑海中不住的浮现着身上干干净净的陆沅君从满身带血的士兵后头走出来的冲击力,一个个的腿肚子开始打颤。 自家宅院里杀了个腥风血雨,惨叫连天,这女人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就是换个男人,怕也没有这位陆小姐来的胆子大,心思野。 当初陆家司令搂着全城的青年才俊肩头,要把闺女许给他们的时候,应下来的那些人怕谁也没想到,陆司令的闺女是这样的。 也幸亏陆司令死的早,那不然谁娶了这丫头都是压不住的。 这些心思只能自己嘀咕嘀咕,谁也不敢拿到台面上来说,街面上到处是封西云的兵,各个向着陆沅君。借他们八个胆子,也不敢任由自己的舌头胡咧咧。 “既然有客,我们就改天再来。” 掌柜的们纷纷起身,鱼贯而出,不敢多做停留。 霍克宁见他们走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刚松,还没舒坦几秒,就又提心吊胆起来。 陆沅君这人想什么她总也猜不透,今天她来这里干什么? “我有个问题要请教你。” 陆沅君没把自己当客人,抽出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还示意李笙來坐在自己的身边儿。 “你这儿的舞女和舞男都怎么发薪?” 发薪? 霍克宁以为陆沅君会查帐,会深究地产的问题,怎么也没想到竟然问的是发薪。 难不成……陆沅君孤注一掷,在中元节闹政变是因为…… “陆家没钱了?” 陆沅君把胳膊往出一伸,翠玉的镯子剔透,一看就价值不菲,把霍克宁后头的疑问憋了回去。 发薪一事没什么值得藏着掖着的,霍克宁就干脆直说了。 “最好的舞女三十块三跳,最好的舞男,三十块三十跳。” 李笙來偷偷的抬眼去看霍克宁,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脸上架着金丝的镜框,气度不凡。身上有那种她家里头所崇尚的,好人家的气派。 但好像又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这位霍经理是男人的穿着没有错,咋听着声音却像个姑娘呢。 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却正好撞上了霍克宁的视线。 霍克宁扬唇一笑,眼里满是戏谑,用手指刮蹭着下巴的弧度,上下打量了一番陆沅君引来的人。 “这丫头不错,有三十块三跳的潜力。”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二更】 霍克宁的一句话说的李笙來怒火中烧, 顾不得淑女的形象,几乎是蹦也似的从椅子上猛的蹿起。 “你你你胡说!” 李笙來自比还不至于沦落到来舞厅做舞女,去三十块三跳,陪男人搂搂抱抱,说说笑笑。 霍克宁见她生气,心情大好。平生最看不惯假正经的丫头,今天陆沅君给她送上门一个, 即便困意如山压下来,霍克宁依旧有精力调笑。 “我瞧你像个‘好人家’的姑娘……” 霍克宁换了一条腿翘起, 顺势把整个身子的重量也压到了另一边。 “不过我这里不缺好人家的闺女。” 她的眼神落在紧闭的门上,耸耸肩颇为得意。 “事实上,我这儿最红的舞星可都是好人家的姑娘。” 这点并不是霍克宁在吹牛, 她这里最红的一位是前朝王爷的闺女。不仅如此,皇帝还亲自封了格格的称号。 要不是朝堂更迭,现在还养在深闺里呢。 除了格格以外,还有落魄外交官生下的混血女儿, 皮肤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的白嫩, 一双眼睛含羞带臊,被她看上一眼魂都要丢了。 如果真以三十元三跳的水准来看,霍克宁眯了眯眼睛, 又摇起头来。陆沅君带来的小丫头还不够格, 先得做两年三十块三十跳的低等舞女。 李笙來见这位男女不辨的经理不肯住嘴, 只好求助于先生陆沅君。 陆沅君抬起一只手, 掌心正对还要继续的霍克宁, 五指摊开,一副差不多得了,别把小姑娘吓着的表情。 霍克宁也适时的住了嘴。 “你给我细说说薪酬的问题。” 陆沅君放下手,眼神严肃又认真,一如不久前她来这里是询问运城地产时的模样。 霍克宁的肚子咕噜噜的响了一声,从早上回来她还水米未进呢。右手放在肚子上揉了揉,霍克宁起身走向办公室的门,拉开了缝隙。 在安顿手底下的人之前,先对陆沅君说道。 “时间不早了,我们边吃边聊如何?” 陆沅君把目光挪到了摆在墙角的座钟上头,时针已经走到了一字上,时间的确是不早了,边吃边聊是个不错的决定。 但有一点,话题私密。 “酒楼要找个有包厢的。” 霍克宁面露无奈,对门外候着的人道。 “叫厨子做一桌拿手菜,快一些。” 说完就转过身来,一副陆沅君你不懂如今华夏的国情。 “去什么酒楼,我自己有厨子。” 陆沅君听到她说这话的时候还不懂,家里有个厨子而已,霍克宁为什么会这么得意。陆宅也有厨子啊,每天晚上还四菜一汤,外加会做陆司令最爱吃的白切鸡呢。 但等她落了座,看着满桌精致的菜肴时,才明白了为什么。 霍克宁的厨子和陆家的不一样,陆家的不过是个厨子而已,霍克宁这里的厨子是有绝技的。 厨子站在桌旁,把一只海碗摆在了席面的正中间,扭头询问霍克宁。 “现在吗?” 霍克宁点点头,厨子便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碗底也好,碗壁也罢,贴着一层鲜虾切就的虾片,码的既薄又规整。紧接着撒上葱姜切成的细丝,芫荽的末,胡椒粉,再变戏法一样的倒上了少许的洋酒白兰地。 恰好在他摆好这些的时候,有人送了一锅滚烫沸腾着的鸡汤上来。 厨子也不顾烫手,端起就往碗中倒了进去。 虾也变了颜色,喷香的气息瞬时充盈了整间屋子,口腔里不自觉的分泌着口水,陆沅君甚至都忍不住想要给厨子拍手叫好。 比起陆沅君来说,李笙來就要镇定很多。 这就是‘好人家’的闺女和陆沅君这样暴富之家的区别了。 陆司令请的厨子只是会做饭而已,而真正的好人家,都是有好厨子的,厨子人人都要有一手绝技。 李家的厨子手艺比霍克宁这个还好,花样多又热闹,常常有人在办酒席的时候会跟李笙來的父亲借厨子。 遇上好月份的时候,借厨子的人家得排队,李家反而吃不到厨子做的饭了。 此刻霍克宁的厨子在表演完以后就退了下去,出去的时候关上了门,给主人留下了说话的私密空间。 霍克宁夹了一筷子火腿干丝送入口中,嚼好咽下去以后擦了擦嘴,才跟陆沅君说话。 “我手底下的公司,就你之前收到名片那家。” 陆沅君记得,那间房屋租售的中介公司,里头的雇员有男有女。 “男女薪俸都是一样的。” 霍克宁对此不以为然,整个运城找不出第二家男女同酬的地方,但她就这么做了。 事实上因为霍克宁这么做,别家中介的不少经验丰富的女雇员还转来了她这里,为此不少同行还颇有微词。 但霍克宁不在意,因着这是她自己的地盘。不要提什么入乡随俗,她自己的产业,自然由她说了算。 陆沅君把早上在冀大的事跟霍克宁说了,言语里有不少情绪,霍经理起身给陆沅君夹了一筷子菜。 “运城今后就是你的地盘了。” 霍经理夹完菜后,筷子点在陆沅君的盘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按理说这个举动并不礼貌,但她只是为了提醒陆沅君。 “遇到不合心意的地方,大可让它按你的意愿来走。” 霍克宁没有治过城,但她治过公司,谁是老板就听谁的。这个道理换到治理运城上,应该也同样适用。 “看不惯男女薪俸不同,你颁个法令,责令他们必须一致就好。” 手指伸进了茶杯里,蘸了茶水在桌上写画起来。 新官上任三把火。 “沅君,你要烧起来让城里的人瞧瞧。” 陆沅君若有所思,吃掉了盘子里霍克宁夹来的菜。 一旁的李笙來也低下头,陷入了思索中。不同于陆沅君在思考自己应该如何大刀阔斧,李笙來被两个问题困扰着。 一,女人也能做除了相夫教子之外的事吗? 二,霍克宁到底是男是女。 霍经理像是有读心术一样,拉起了李笙來的手往自己胸前一按。掌心里传来柔软的触感,李笙來的两个疑惑都解决了。 一,霍克宁是个女的。 二,女的也能做除相夫教子之外的事。 第42节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一更】 “不过说起来, 你带个丫头来干什么?” 霍克宁起身从陆沅君的对面坐到了她的左手边, 凑过来低声问道。同桌而坐的只有三个人, 陆沅君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猜到霍克宁是在问谁了。 陆小姐名义上是给学生开小灶, 上一堂意识觉醒的课,但若往深里细究, 却是因为别的原因了。 不过这具体原因不到时候,还不能跟霍克宁摊派。陆沅君把自己跟霍克宁的关系归为建立在一定基础上的互利共赢, 而这种合作关系, 一向不大稳定。 她要是大大咧咧的什么也藏不住,以后也别想着治理什么运城了。 “校外教学而已。” 陆沅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避开了霍克宁的询问。 霍克宁撇撇嘴,这种时候她反而有些后悔身穿男装了。要是这会儿自己穿着旗袍, 盘着头发, 非得拽着陆沅君的胳膊问问清楚不可。 但既然身穿西服, 一副男人的做派, 霍克宁就得学着洒脱, 暂且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 心里头稍有不快,霍克宁再开口时语气就稍稍带上了一点距离, 竟然批评起了陆沅君死去的爹。 “我说句实话,陆小姐不要生气。” 陆沅君放下了筷子,转过身来等着霍克宁继续,霍家这位男装的小姐也的确没有让陆沅君失望。 “运城的底子虽然不错, 但归根究底不过是照猫画虎, 最后反类犬。四条腿落地不假, 模样还是不大对劲。” 这会儿吃饭反而不要紧了,霍克宁一点不念及死者为大的规矩,埋汰起陆司令丝毫没有犹豫。 “陆司令是想把沪上那一套搬来运城,但他也没读过书上过学,目光有些短浅。” 说这话时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了陆司令的大脑袋,没有陆司令,她也没可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置办下这么大的产业,霍克宁决定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辞吧。 “总体上跟沪上还有很大差距,我劝陆小姐最好亲自去沪上走一走。” 诚然沪上也不是十全十美,但它仍然是举国上下目前来看,可以作为范本的一座城。 虽然亲爹当着自己的面被说了坏话,但陆沅一位霍克宁说的在理,也就没有追究。沪上她是要去的,甚至可以在这几天就提上日程来。 一是为了看看如今华夏最富庶的城是什么模样,取其精华借鉴回运城来。二是,既然要在课上讲社会问题,那运城就就不大典型了。 沪上才是把所有问题集中在一起,且无限放大的城市。 陆沅君从位子上起来,双手端起茶壶,给霍克宁亲手斟了一杯。 “说起来,霍小姐是沪上人呢。” 一手托着杯底,另一手翘着兰花指扶着杯壁,往前一送。 霍克宁见陆沅君有意讨好,手上虽然接过了茶杯,嘴上却不答应,用沪上方言开口。 “撒宁?” 【谁?】 陆沅君手上的动作稍有停滞,撒宁?霍小姐说的就是你啊,还撒宁什么? 不过聪慧如陆沅君立刻便明白了霍克宁为何这么说。霍家小姐身穿男装,开着花花世界的大舞厅,一向以男子的模样示人,想来并不喜欢被人称呼为霍小姐。 “霍先生。” 陆沅君从善如流,改了口。 被以先生称呼以后,霍克宁才放缓了神情。左手捏着茶杯的盖碗,撇去了飘在上层的茶渣和沫沫。 花花世界的规矩没有入乡随俗,但喝茶这一点她却已经被运城给同化了。 “天短了,陆小姐大可以多留一会儿。” 霍克宁看了看陆沅君,又把目光挪向了一旁不怎么说话的李笙來。 “若说沪上风情,全运城找不出比我花花世界更像十里洋场的地方。” 入秋以后天短了起来,黑夜到来的时间越来越早,等了几个钟头以后,当夕阳西下,陆沅君明白了霍克宁所说的沪上风情是何种味道。 霍经理推开了二楼的小窗,几人站在窗户边向街上眺望。对面的商户和铺子早早的关了门,回家吃饭的吃饭,睡觉的睡觉。 但绑在花花世界四个大字上的霓虹灯这时候才刚刚亮起,映得半条街都跟着如同白昼。要有人在此时从运城后山向下望,花花世界一定是运城最亮的一盏明灯。 白天这里是闹市街口,入夜以后也同样如此。拉着客人的黄包车从运城的各个方向走来,如同潮水一样的汇聚在了花花世界的门口。 陆沅君探出了半边身子,仔细去瞧每一个下车的人。 大部分是已经带着几分微醺的富贵公子,二十啷当岁的结伴而行,有说有笑的往花花世界里头走。 门口的大班瞧见熟客就会迎上来寒暄几句,时不时的还被公子哥儿们拽着调笑一会儿。大班也不生气,毕竟这些混迹于各大舞场的阔少才是主要的收入来源。 少爷们的目标自然也不是大班,吸引他们来这里的人可还在里头。 与公子们一起下黄包车的还有四五十的老板们,家里头有老婆,也有姨太太,还有的姨太太是把舞女娶回去的。 他们来花花世界,要么是单纯为了寻欢作乐,要么就是来找个能吃酒的地方谈生意,舞厅总比窑子来的上档次。 花花世界的舞女们也陆续的来了,她们多半是从后门进的,陆沅君并没有瞧见几个。从前门进的女眷可不是那种三十块三十跳的低等舞女,一个个都有各自的风情。 电力公司,自来水公司的洋人女工,浓妆艳抹的打扮好,坐在洋车上来到花花世界的门外。因着面目明显与华夏女子不同,下车的时候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她们做雇员一月挣得钱,或许都没有在花花世界一夜赚的多。不过是陪着公子们跳一曲,至多再喝几杯酒,也不用过夜,钱赚的很容易。 霍克宁也乐得见这些洋人女子来玩,能让她生意兴隆何乐而不为呢。 陆沅君看的有些累了,抬手往脖子上捏了捏,不晓得霍克宁到底要让她看什么。半边身子靠在墙上,陆沅君有去座位上坐下的心思。 刚抬起了一条腿,还没挪动脚步,就被霍克宁拽住了胳膊。 “急什么?不是要看沪上风情?” 霍克宁手上用了力气,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力气比个男人也差不多。 陆沅君的胳膊被她追着,竟然动弹不得。如果说沪上风情就是这些,那不看也罢,还不如去巡捕房看看封西云过怎么样呢。 从小锦衣玉食的少帅沦落到了睡在稻草上过夜,想想心里头还怪不落忍的。 “滴滴——” 门口的音乐声依旧在耳边冲撞,鼎沸的人声却在汽车鸣笛之后骤然停止。 霍克宁歪歪头,面露得意,挪开了窗口的位置,示意陆沅君再看看。陆沅君其实能够猜得到下头是怎么回事,肯定是花花世界当红的舞星来了。 但还是给了霍经理一个面子,半边身子探了出去。说起来陆沅君也有几分好奇,能让这么多人噤声的女子究竟有何样的魔力。 主人将目光抛下小楼,顺着霍克宁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这汽车是美利坚生产,和陆沅君一样坐着越洋的邮轮来到华夏大陆。 能开的起这样车的人,显然是家财万贯。比起这辆来说,陆沅君家里头的,就显得逊色不少。 陆小姐身上流淌着陆司令的血脉,一见到富户就挪不开视线,注意力还真被底下的汽车吸引住了。 倒要瞧瞧,坐在里头的人是谁。 花花世界门外的人这会儿也都等着,停下脚步目不转睛,盯着靠门这边的车门。然而先推开的那一扇却是靠街的,车上下来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公子哥。 身上穿着新式青年最爱的西装,裁剪很是得体,把本就气宇轩昂的年轻人衬的更加玉树临风。 公子哥下车以后,绕着汽车快步走到了另一边门前,整了整衣衫后,把手放在了车门把手上,用力向下一按,车门被他拉了开来。 众人盯着车门的方向,深红色的高跟鞋从车里伸了出来,落在了花花世界门口的地毯上。 公子哥儿倒吸一口冷气,及其殷勤的弯下腰,扶着车里坐着的人下来。 白生生的脚腕,细溜溜的胳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下车的是个十足的美人。光说美人的话,又描述不出她眉眼间一颦一笑的风情。 “宝宝当心呀。” 年轻的公子哥儿早就三魂没了七魄,恨不得背着这女子进里头去。 “曼丽。” 霍克宁在陆沅君耳边低语,同为女子,她们的目光也无法从这人身上挪开。 “我花重金从沪上仙乐斯舞厅撬来的台柱子。” “撒宁是侬宝宝啊?” 叫曼丽的红舞星抬头,嘴角尽是笑意,纤纤玉指落在了公子哥儿的胸膛上。开口带着几分沪上的腔调,柔声细语和北地的女子有天壤之别。 这位公子被她这么唤了一声后,骨头也跟着酥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给曼丽配着笑,抽了自己一嘴巴子。 “瞧我,胡说什么。” 曼丽适时的挽住了公子的臂弯,把自己的半边身子靠在他怀里,一副小女儿的情态。 “吃力啦~” 【累了】 公子顺势把手放在了曼丽的腰上,被她瞪了一眼后又挪到了肩头,两人并肩携手,进了花花世界的大门。 陆沅君的目光一直跟在二人的身上,直到看不见了,才收了回来。 “沪上风情?” 她从窗户的位置退后,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轻轻的摇了摇头。 霍克宁跟着陆沅君走回来,也抽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她的对面,给予了陆沅君确切的答案。 “沪上风情。” 不过是舞星而已,有什么值得她等到这个时候的。她又不是男人,就算那叫曼丽的女子的确天人之姿,对陆沅君的吸引力也不大。 且下头的曼丽身上风尘气太足,处处靠着男人,不是陆沅君欣赏的类型。 霍克宁健壮指着此刻紧闭着的,打开后就会通往楼下舞池的门:“你可不要把她当作简单的青楼女子。” “怎么着?还有什么才艺?” 陆沅君依旧不以为然,手指摩挲着自己的镯子。 “英文,俄语,东洋话……” 霍克宁上下嘴唇一碰,说出的话让陆沅君皱紧眉头。 “国画,油画,钢琴,网球…她五一不精通。” 第43节 在如今的华夏,能做到以上任何一样的女子都可以靠自己的能力维持生计,报纸上还的叫声才女,断然用不着沦落风尘吧? 舞厅说起来和青楼还有些区别,舞女不用和客人过夜。但舞厅除了舞池以外,楼上往往是可以住宿的旅馆,区别也就不太大了。 霍克宁的解释依旧继续,似有心要打破圈着陆沅君的玻璃罐子一样。 “曼丽的父亲是前朝的盐官,她还去欧洲旅学过两年。” 陆沅君坐直了身子,心里满是疑问。这个叫曼丽的何必呢?干点啥不行,非要做这一行,也不怕人戳她爹的脊梁骨。 看破了陆沅君的心思,霍克宁道:“当然,她爹死了。” 爹死了,算个能够理解的原因。 “眼下这世道,到处都是奇人。” 霍克宁从椅子上起身,弯下腰低着头学着公子们的模样,朝着陆沅君谦卑的伸出了一只手。 “我带你下去见见曼丽。” 陆沅君立刻起身,把手搭了上去,二人抬脚就往门口走。半边身子已经出了门外,陆沅君的脚步突然停住,回头朝屋内望了进来。 “李笙來同学,你怎么不跟上呢?” 陆沅君看着屋内一动不动的李笙來,心生疑问。 李笙來双手背在身后,几根指头搅成一团,抬头回望的时候神色紧张不说,还有几分畏缩。话在嘴边,几次都没有说出口。 最后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紧咬着牙关,把这句话蹦了出来。 “那掺着舞女下车的,是我刚从东洋回来的哥哥。” 按着李笙來的家学,好人家的闺女不该来花花世界,好人家的公子也不该来泡舞场的。 ——————— 巡捕房。 入夜了,今晚轮值的巡捕把自己的枕头送到了关押封西云的地方。 “少帅,睡吧。” 不管你在等谁,天已经黑了,怕是不回来了。当然这话他不敢说,门打开后月光照了进来,全凭封西云自己领会。 封西云接过枕头后按在了脑袋底下,气哼哼的埋了上去。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二更】 李笙來羞的脸都红了, 生怕陆沅君和对面的霍克宁笑话她。因着在她的家庭里, 哥哥来泡舞场算是顶丢人的事。 若叫父亲和母亲知道了, 一定会打断哥哥的狗腿。 陆沅君怎么想尚不知晓, 霍克宁一点不当回事。她一个开舞场的,见多了这样的花花公子, 阔绰的公子哥们才是舞厅的主要收入来源。 霍克宁不光不会看不起李笙來的哥哥,还要好生招待, 别让他移情别恋了旁人家舞厅的台柱子。 “走吧!” 陆沅君见霍经理等的急了, 冲李笙來招了招手。 “见完曼丽就给你下课,若是怕见你哥哥, 就先从后门回去。” 等在花花世界外头的黄包车海了去了,不愁回不去。 李笙來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后, 跟上了陆沅君和霍克宁。 要说她胆子小也小, 要说她胆子大也大, 明明可以从另一边楼梯下去走后门, 李笙來还是跟在陆沅君她们后头, 朝自己的哥哥和台柱子曼丽那桌走了过去。 花花世界的舞池足足有五百多平方米,玻璃地面, 光溜着呢。 在造这个玻璃地面的舞池时,所有人都说万一把来跳舞的伤着了怎么办,霍克宁执意要这么做。 现在手搭在扶手上下楼,霍克宁庆幸自己坚持了当初的决定。瞧瞧舞池了男男女女一个两个都怕彼此摔着, 搂的紧紧的。 这一来二往的, 可不就生意兴隆了么。 舞池里热闹, 舞池外头也一样的莺莺燕燕。霍克宁在外头设了一圈雅座,沙发背倚高高的,既坐的舒服,又堵挡了别人看过来探寻的视线,一举两得。 公子哥儿们有的不愿意去舞池里跳舞,就点一两个舞女来陪自己坐坐。喝喝酒,说说话,三十块一个钟头,他们也爱花这个钱。 这种闲的没事干的酸公子净给女人身上花冤枉钱,因着舞女只陪他坐一个小时,三十块就只买一个赏心悦目而已。 沪上的方言管这种人叫小开,运城的话管他们叫笨蛋。 陆沅君跟在霍克宁的后头往下走,吸引了不少雅座上阔少爷们的视线。 花花世界又从什么地方挖来了这么好看的姑娘,你瞧这股子劲儿劲儿的模样,一看就有味道。 运城的公子哥儿们不得不承认,从沪上来的霍克宁虽然是个假男人,但品起他们真男人的胃口来,还真是拿捏的非常准。 凡是霍克宁选来花花世界当台柱子的,个顶个的勾人魂魄。 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在陆沅君台阶刚刚下到一半的时候推开了陪自己喝酒的舞女,就招呼一旁站着的侍应生。 “维特尔!”【waiter】 这些人的英文和封少帅可以说异曲同工,没听见什么洋味道,反而能听出是华夏哪个省份来的。 侍应生一走过来,阔少爷就指着刚刚走下台阶的陆沅君,另一手从怀里摸出了三十块钱,往侍应生的盘子里一放,顺势端起盘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叫那个新来的,过来陪我坐一个小时。” 说着又把杯子放了回去,朝着地面呸了一口。 “再换瓶好酒来。” 阔少喝了点酒,晕晕乎乎的,一心放在了陆沅君身上。而跟他一起来的人这会儿还清醒着,一把将他拽回了座位上。 友人紧紧的捂住了他的嘴,冲着侍应生道。 “喝多了,钱你留着花,酒也不要了。” 被按下的阔少不住的挣扎,在侍应生拿着钱走远以后,他才被友人放开。 “咋?” 一番折腾后,酒意散了大半,阔少爷看着自己的朋友,身子往前一探,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是霍克宁的秘书?” 霍克宁在报纸上招女秘书的消息他们可都看到了,一个个的还笑话从沪上来的霍小姐呢。明明是个女人,还净光学男人了。 学男人也不学好,什么不正经学什么。又是开舞厅,又是养秘书的,横竖不是争竞然。难不成后头跟着的就是她找的女秘书? 那横刀夺爱是不大好。 “可管管你这张嘴吧!” 友人再次扑上来,一把将阔少爷按住了。这次在解释完以前,是不会放开他的。 “女个球的秘书,那是陆司令的闺女,今天早上去市政楼把你小舅子抓到大狱里的陆沅君!” 阔少爷抿了抿嘴,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今天出门的时候,他老婆还哭哭啼啼的让他给小舅子做主呢。 阔少爷手里只是阔而已,家里头赶上了陆司令在世的时候太平,挣了份家业。又没兵,又没权的,咋给小舅子做主呢? 满大街都是‘封家军’,爱日小后生的刘大团长在圣彼得医院,爱日小姑娘的刘二团长在重罪监狱,运城这会儿已经是尘埃落定,谁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不过他们还真是头一次见陆司令的闺女。 再次朝着陆沅君看过去,陆司令的闺女和亲爹一点儿不像。陆司令占据运城十几年的功夫,城中不管是谁,都认得他。 陆司令的脑袋足有旁人一个半大,远远的看过去,肩膀上扛着一个大脑袋,压的脖子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 那会儿陆司令搂着青年才俊的肩膀头子,逮着谁都喊女婿的日子还历历在目。众人都以为他闺女会跟司令一样,大脑袋小眼睛。 可谁成想,陆司令藏着掖着的闺女竟然长这个模样。 “早知道当初就答应司令了。” 阔少爷忍不住扼腕叹息,为自己错失美人而后悔莫及。 友人白了他一眼,直接开口戳穿。 “可扯淡吧,司令啥时候搂过你?” 陆司令是没读过什么书,但又不是傻子,人家就是喝多了,也不搂你这样的。 关于陆沅君的议论声被淹没在了舞厅里的音乐声中,陆沅君隐隐约约的听见有人喊陆司令,但声音太过飘渺,左右看了看也没有找到源头。 再到后来连声音也听不见了,陆沅君便不去纠结,快步跟上霍克宁,走向了那位舞星曼丽的桌。 李笙來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紧紧的跟着陆沅君,明明只有几步路却依旧生怕自己走丢了。陆沅君坐下,她也跟着坐下。 可惜李笙來的哥哥一心扑在曼丽的身上,愣是头也不肯抬。他察觉到了身后坐下了两个人,也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 “走走走。” 他有曼丽就够了,还要别人做什么,再来谁都是多余的。 “曼丽,不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位先生?” 霍克宁先开了口,一声曼丽叫的亲呢,让李笙來的哥哥有些恼火。 谁啊,这么没规矩。不管你和曼丽私下里什么交情,这会儿她跟着我,就是我的。谁也不该在这个时候上来,叫她曼丽。 转过身来以后,入眼的是一个穿着西装清瘦的人,因着舞厅里的灯光昏暗,他并没有认出霍克宁是个女人来,更加生气了。 “一边呆着去。” 曼丽笑着把他拽了回来,解释道。 “这是我们霍经理。” 说完曼丽又反过来介绍,指着自己的男伴对霍克宁道。 “李勋来,运城市长家的公子。” “哥!” 李笙來按捺不住了,从椅子上猛的站了起来,朝着自己的哥哥喊了一声。 李勋来先是愣了一瞬,紧接着比自己的妹妹还要着急,甚至推开了他怀里搂着的曼丽,猛的站起来向前一步。 第44节 眼睛瞪的比牛还大,怒视着自家妹子。 “你怎么来这种地方!成何体统!” “哥哥你不是该在沪上么?怎么会在运城?” 且就算回了运城,竟然还是在花花世界,也不说回家里头看看双亲,反而搂着舞女五迷三道的在喝酒。 李笙來看向自家兄长的目光里满是谴责,李勋来被她看的还真生出了几分愧疚来。不过这份愧疚很快就消失了,且消失的没有留下丝毫踪影。 家里头是不让他来舞场,但年轻人总有几分逆反心理。正像李笙來忤逆父亲非要去上什么大学,李勋来就非要来泡舞场。 李市长越不让他跑舞场,他就越喜欢泡舞场,久而久之,泡舞场竟然成了李勋来最大的爱好。 与此同理的是,李市长看不惯东洋人,李勋来就非要和父亲做对,跑去东洋上学。这一去就是六七年,去年才终于坐船回来。 归国以后,他也没有回到运城,而是留在了沪上谋职。好不容易回来,也不说回家里去瞧瞧,反被曼丽迷去了心窍。 “哥!” 李笙來的几声呼唤没把李勋来的魂唤回来,好在仍然有几分效力,把兄长的理智找了回来。 至少他能从曼丽的身上抬起头了,陆沅君将其归为还不算病入膏肓。 同坐下来的三个人,这会儿李勋来已经认识了两个,剩下的一个不认识。他朝着陆沅君看了过去,等着别人给他介绍。 “陆沅君。” 习惯了自己来的陆小姐伸出右手,以西洋的礼节来待客。 李勋来本来已经准备要和陆沅君握手了,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伸出的手拐了一个弯,拍在了自己的脑门儿上。 “陆沅君!” 显然李勋来知晓这个名字,重复念了几遍以后,他想起来了。 右手食指点向陆沅君,略带几分惊喜。 “你是西云的未婚妻!” 李勋来也在东洋留学,和封西云在一所学校,专业虽然不同,但也认识,且关系还算不错。归国以后也有联系,在来往的信件中看到过陆沅君这个名字。 没成想会在这里遇到封西云的未婚妻。 李市长的公子似想到什么,东张西望起来,左右看来看去,也没有找到封西云的身影。按理说,西云一向洁身自好,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西云不在,他的未婚妻为什么在? 李勋来不由得皱起眉头,怀疑了起来,难不成她给西云戴绿帽子了? 李公子佯作随意,低下头发现桌上只有洋酒,并没有什么茶水,值得把寒暄作罢,直截了当的开口询问。 “封西云呢?” 一旁的曼丽小姐从自己随身带着的挎包里拿出了一份报纸来,第一页就写着七个大字。 “封西云自首入狱。” 陆沅君多瞧了一眼曼丽小姐,觉得她有点意思,但也没有太大的意思。 霍克宁凑过来,在陆沅君耳边低语。 “曼丽的不少‘暖旁友’都在沪上政府入职,眼前这位李公子也是如此。” 一听沪上政府几个字,陆沅君总算是来了精神。 舞厅了灯光昏暗,在喝点酒以后,时间的概念很容易被模糊。等陆沅君跟李家的公子聊的差不多了,抬起胳膊看向手腕上的表,时针已经指到了十的位置。 对于常在舞场里泡着的人来说,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而已。但对陆沅君来说,已经不早了。 先不说陆夫人还在家里头等着以外,陆沅君今夜还有别的事做。 她起身不忘拽着自己的学生,跟霍克宁和李家公子告别以后,把李笙來送上了回家的黄包车。 自己拎了一个食盒,坐着黄包车朝着运城的巡捕房方向去了。食盒里头装的是霍家厨子做的吃食,陆沅君特意摆脱人家做的。 封西云在巡捕房关了一天,也不知怎么样了。 巡捕房当值的听见外头有动静,连忙出来看,见到陆沅君拎着食盒从黄包车上下来,忙不迭的开了门。 “陆小姐,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说完以后他就觉得自己是明知故问,肯定是来看封少帅的啊。报纸上都说了,他俩是未婚夫妻,陆司令走之前给安顿好的亲事。 巡捕领着陆沅君走到了关着封西云的那间屋子,用钥匙开了门,轻声喊。 “少帅,有人来看你!” 封西云被关了一整天,屋子里除了四面墙什么都没有,闷都要闷死了。他本就没有睡着,听见声音立刻坐了起来,迎着月光等到了自己等的人。 巡捕颇有眼力的退了出去,陆沅君拎着食盒进来,把里头的大小碟子摆在了地上,又给了封西云一双干净筷子。 “怕你吃不惯。” 陆沅君没有多说,但叫封西云无比欣慰。 这一天他总是胡思乱想,觉得陆沅君是不是利用他了,但这会儿见着沅君哈尼,又心安了。 捏着筷子夹起菜,封西云美滋滋的将其送入了口中。刚刚碰着舌头,鲜香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封西云呸的一口吐了出来。 把筷子一丢,气哼哼地看着陆沅君,一副质问的模样。 “你去哪儿了?” 封家老帅常年在女人堆里游走,厨子也是从青楼里赎的,会乐里的菜封西云吃了小二十年,舌尖一碰就晓得。 少帅把大力把食盒推到旁边:“这菜有青楼风味!”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一更】 “去了趟霍克宁那里。” 陆沅君不知道封西云的舌头是怎么长得, 竟然还能尝出东西是什么地方来的。不过既然他猜出来了, 也就不瞒着他。 再说了,陆沅君还有事要跟封西云说呢。 “课上有几个问题要问她。” 封西云也去听过陆沅君的课, 记得她讲的是关于地产的东西。而霍克宁呢, 恰好又是运城最大的地产商人, 去问问似乎也没有问题。 不过迎着月光, 封西云瞧见陆沅君欲言又止, 好像还有话要说的模样。封少帅决定暂且放下关于食盒的问题,听听陆沅君要说什么。 “我在舞厅遇到了一个人。” 陆沅君也曲膝坐在了地上,与封西云的膝头抵在一处。 “李勋来, 他说自己是你的朋友。” 封西云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两人同在东洋留学,彼此之间还算又些交情。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曾一起喝酒吃饭来着,但自己回来的早, 李勋来去年才归国。 他记得李勋来最近在沪上谋职,并不该在运城呀。 “他和舞星曼丽一起。” 陆沅君补充了一句,封西云点点头,疑惑瞬间消失不见, 这个理由就很充分了。 李勋来这人肚子里有学问, 工作办事都很有能力,但人不大行, 不是封西云欣赏的正直类型。 因着他出身在传统家庭, 为了显示自己的新, 做什么都要跟家里头的老父亲对着干。 久而久之, 养了一身的坏毛病,最坏的一个就是喜欢往女人堆里扎。 在东洋的时候天天泡在歌舞伎町,归国以后也没因此荒废了,天天泡在舞场里头。和当红的舞星们花边新闻不断,虽然不常上报纸,却也花名在外。 知道李勋来没有回运城在父亲手下谋职的时候,封西云还起过招揽之心。但转念一想,封西云怎么也看不惯他总去舞厅的毛病,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今天陆沅君突然提起来,封西云感慨自己这位老同学如果还继续下去的话,恐怕以后会落得跟他爹,封家老帅一样的下场。 “以后不要去那种地方。” 封西云盘着腿,双手搭在膝头,显然还没有消气。 “如果有紧要的事需跟霍家小姐商量,大可以约着出来嘛。” “那里头没有正经人!” 即便被关在了黑漆漆的小屋里,封西云依旧能够清晰的辨别位置,抬手指着花花世界的方向,少帅昧着良心说道。 因着他也知道,去会乐与舞厅的,还有一部分就是为了陆沅君给他带来的食盒。 会乐的厨子往往比知名的酒楼还要手艺精绝,不少人上青楼与舞厅,都不点姑娘陪坐,甚至还会领着老婆孩子,专门为了吃吃喝喝。 谁家的厨子要是要是有青楼风味,都不是贬义的,而是要让人艳羡的。 封西云认为刚归国的陆沅君应该不知道这点,陆司令一个码头上扛大包出身的,买瓶荷兰汽水都得心疼三天,也不会花这份闲钱。 事实证明封西云猜的不错,沅君的确不晓得这回事,她对青楼楚肆还怀着风尘之地的刻板印象,以为里头只做皮肉生意。 “你要是老去的话,被那些报社的人看见,会乱说的。” 封西云继续跟陆沅君解释。 “你看我爹,就是早年去那种地方去的多了,到后来他在过马路的时候多看谁家的小姑娘一眼,都会被报纸说三道四。” 少帅一副我这是为你好的模样,陆沅君还真就买帐了。 “好。” 她点点头,答应了封西云。 “下次我约她出来说话。” 没想到陆沅君会答应,惊喜涌上心头,封西云往前挪了挪。 “那以后也别去戏园子。” 舞场是年轻人不正经的地方,戏园子是老一辈不正经的地方,反正都是不正经的地方。 但这次陆沅君没有点头,封西云还没有理由管自己去什么地方吧。 “说正事。” 陆小姐不仅不答应,干脆把话题也转移了。 第45节 “这些天我要去趟沪上。” 去沪上取经,看看有什么能够借鉴回运城的。封西云既然把运城留给她来治,就得好好治,对得起埋在后山上的陆司令。 本来很正常的一句话,封西云不知怎么,突然红了脸。低下头好一阵子,再看向陆沅君的时候有些羞涩。 明明都二十七八的人了,还跟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似的,碰着丁大的事绯红都跟着上脸。 “丈母……” 不对,封西云临时改口。 “陆伯母跟你说了?” 说什么? 陆沅君觉得封西云可能又想到别处去了,还是又啥自己不知道的。 “过些天是我姑母的大寿,说好了要让我带你去的。” 封西云挠了挠后脑勺,封家老帅是死了,封家却还有长辈的。 这次做寿的是封老帅的亲姐姐,嫁给了淮扬的一位盐商,后来前朝覆灭,就定居到了沪上。 不管是封家老帅也好,还是封家少帅也罢,父子俩的婚事都让这位嫁给盐商的封家老小姐操碎了心。 封家老帅十五六岁就扎进了女人怀里,管也管不住,打断腿也要上青楼去。 为了不让封西云步了亲爹的后尘,这位姑母还把封西云接到沪上来上了两年的中学。但或许是矫枉过正了,封西云到了二十七八岁,愣是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 这次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听说了陆沅君的事,姑母给封西云捎了信,非要他带着沅君去一趟沪上。 封西云也早早的把这件事给陆夫人说了,丈母娘答应的痛快,第二天就找了裁缝来给陆沅君做衣裳。 陆沅君的脑海里回想起了去大力教授家吃饭的那天,母亲似乎说过做衣裳是要去吃酒席,但因着自己着急走,吃什么酒席倒没有细问。 这样看来,八成就是封家姑母的事了。 既然陆夫人都答应了,陆沅君做个做闺女的也不能不给亲娘面子。再说了,她和封西云之间还有婚约,顺路去拜访一下也是应该的。 “算算日子也就是三五天的事。” 封西云有些不好意思,软着声音试探着开口。 “我还没准备好给姑母的贺礼,能不能早点放我出去?” 他明白陆沅君把自己送进巡捕房是为了杀鸡儆猴,给运城上下的人看看清楚,以后做事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但差不多可以了,自己都在这黑乎乎的屋子里头待了一整天了,也够了吧? “不行。” 自打进了这间屋子,陆沅君就一直顺着封西云的话,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果断的拒绝。 “三天,没得商量。” 封西云缩了缩肩膀,三天就三天嘛。 “今天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 陆沅君站了起来,没有拎食盒,敲了敲关着他们的铁门,等着轮值的巡捕来开。 封西云面露不舍,夹杂着几分后悔,早知道不问了。三天就三天,自己又不是吃不下这点苦,非要惹沅君哈尼不开心。 外头传来了闷闷的脚步声,钥匙插进了锁头里,咔嚓一声扭动之后,门被从外头拉开了。 “封少帅您要走了?” 门外的巡捕眼中尽是期待,关着封西云这么一个人,晚上都不敢抓在街头闹事的醉汉回来了。 “我不走!” 封西云摇摇头,在陆沅君开口之前率先表态。 “在大庭广众之下扰乱治安,我该关三天整。” 因着陆沅君背对着封西云,少帅并没有看见沅君此刻嘴角按捺不住的笑意。陆小姐走的干脆,只留给了封西云一个背影。 陆沅君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陆夫人,然而不用她找,陆夫人早就等着她了。 堂屋的灯亮着,烛火摇曳,窗户纸上倒映着陆夫人的双下巴,手里头好像还抓着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 “娘!” 陆沅君喊了一声,推开门迈进了门槛,对上了亲娘一张凶巴巴的脸。 “你还知道回来。” 陆夫人手里头抓着的是鸡毛掸子,像在威胁陆沅君一样,她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发出了猎猎的响声。 “你爹死了我就管不住你了?” 哪有未出阁的小姑娘这个点儿回家的?全城的人都要看笑话了。 看笑话的是陆夫人倒是也不怎么在意,毕竟她当初跟着陆司令私奔的时候,也叫家里头被笑话了。 真正让陆夫人担心的是闺女的安危。 虽然封西云手底下的兵控制住了刘家的两个团长,但城里头也还有别人的势力。大晚上的黑灯瞎火,谁知道会不会从哪个街口冒出一个人来,开一记黑枪呢? 一想到闺女有危险,陆夫人干什么都静不下心来。 陆夫人气的眼圈通红,陆沅君快步走了上来,把母亲按回了椅子上。 从亲娘的手里把鸡毛掸子抢了过来,一把扔到地上后,嬉皮笑脸的给陆夫人捏起了肩。 “娘,我去巡捕房看封西云了。” 她给自己的晚归找了个正当的理由,紧接着又问。 “封西云说要带我去沪上给他姑母拜寿?衣裳做好了吗?” 陆夫人猛的拍了下大腿,才想起这回事。 “这些天光操心盂兰会了,差点把衣裳给忘了,明天我就叫人去催。” 陆沅君见顺利的转移的话题,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按了几下后偷偷的往后退,想要离开这间屋子。 “以后早点回来。” 在陆沅君退出去之前,她听到了母亲的嘱托。 “娘要担心的。” 今天要不是操心闺女,陆夫人打牌也不会输那么多了。 ————————— 巡捕房。 陆沅君走了以后,封西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三层高的食盒。 吃不吃,是个问题。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二更】 封西云在巡捕房关着的这三天里, 陆沅君做了不少事。 先带着学校本就没几个的女教员罢了课, 让吴校长头疼不已。 不管怎么劝,女教员们跟被陆沅君鬼迷心窍一般,就是不肯回来上课。那些学生呢,也跟着站到了陆沅君的一边。 特别是一个叫李笙來的,平时文文静静, 突然转了性一般, 跟黄汀鹭一起站在湖边儿的大石头上, 高声的喊什么同薪同酬。 且除此之外, 陆沅君在罢课之前给学生们安顿好了课后的作业, 还把市政楼的人也收拾了个服服帖帖。 李勋来和李笙來的父亲是运城的市长,多年来跟陆司令两人政务军务分开。大事上陆司令做决定, 具体操作就由市长来。 陆司令啥也不懂, 几乎都是李市长一个人说了算。 李市长习惯了陆司令做甩手掌柜,对指手画脚, 还不跟他打招呼就抓人的陆沅君心里头不大满意。 然而满城都是封家的兵,再不满意也得憋着。 心里头憋着气, 又听说了自己儿子从沪上回来不进家门,天天往舞场里跑, 气的嘴里起了不少大泡。 李勋来被自己的亲爹派人来抓, 几次以后心烦意乱,买了火车票带着曼丽就要回沪上。李公子钱给的足, 霍经理也没有阻拦。 这些年正是大肆兴修铁路的热潮, 占据运城的陆司令以前在码头上扛大包, 见过的是船运。却但也没有错过这股子风潮,花了大价钱给运城也修了一条。 其中有一趟车,直通沪上。 李勋来买的是头等车,座椅都是用鹅绒铺的。价格是贵了些,但李公子在举国最为富庶的沪上政府任职,根本不差这点钱的。 找到自己的位置后,他扶着曼丽坐了下来。今天不知怎么着,头等的这节车厢里,也是吵吵嚷嚷的。 前后左右坐了不少富态的中年女子,左手右手都戴着金玉的镯子不说,十根指头上能带七个戒圈儿。 还没到天大凉的时候,有几个就已经穿上了皮毛,恨不得把有钱写在脸上。 李勋来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起身把里头的座位让给了曼丽,自己坐在了外头。这样的话,就算这些妇女们起身在车厢里走动,也不会把他的曼丽磕着碰着了。 “你坐里头吧。” 几乎是在同时,有人说了和李勋来同样怜香惜玉的话。 李勋来下意识的回头一看,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封西云换下了常年穿在身上的军装,穿了一身裁剪合体的西装,把里头的位置让给了同行的陆沅君去坐。 李勋来一时愣在原地,挪不开视线。他还从未见过封西云跟什么女人走在一起,以前上学的时候,东洋的女人离他稍稍近一些,封西云就怪叫着往后去退。 那时有人以为封西云是爱国过了头,贯彻不娶洋人婆姨的理念。 也有人以为封西云是正人君子,古板过了头,主张男女授受不亲。 但李勋来发现,封西云到后来连根女人走的近些的男人都躲,他就知道不对劲了。坊间传闻封家老帅得了花柳病,身上到处是烂了的疮。 看封西云这幅避女子如蛇蝎的模样,恐怕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 今天的封西云竟然对一个女人这么体贴,还并肩坐在同一排位置上,实在让李勋来不敢想。要是他把这话同以前的同学说,没有一个会相信的。 但事实就是如此,曾经不近女色的封西云,这会儿在对着女人献殷勤。 第46节 你瞧瞧,又是问冷不冷,又是给挂衣服的,比李勋来这个风月场上的老手还要来的顺手。 “啧啧啧……” 李勋来站在原地看了半天,甚至忘了同一旁的曼丽说话。 曼丽瞧见他不对劲,也跟着站起来往李勋来看的方向瞧了一眼,把两个人都认了出来。 封西云她经常在报纸上瞧见,就算少了那身俊俏的军装,也依旧不是陌生的面孔。一旁只露出侧脸的女子,曼丽也没有忘记。 陆司令的女儿,陆沅君。 曼丽能在舞场做成红舞星,跟她对面孔的过目不忘也有很大的关系。权贵们只要见过一次,下回她就一定能娇滴滴的唤出名字来。 那些脑满肠肥,胡子拉碴,长得差不多的老男人她都能记得,陆沅君本就姣好的面孔自然更加记忆犹新了。 李公子是自己临时的‘知己’,曼丽见他这幅模样,便决定担起知己的责任来,替他迈出第一步。 “陆小姐!”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不是李勋来,而是红唇的曼丽。 陆沅君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身体先做出了回应。下意识的回过头,视野里出现了李勋来和曼丽两人的身影。 朝二人看过来的不仅仅是陆沅君,还有一脸警惕的封西云。方才献殷勤的人消失不见,封西云看过来时眉眼冷硬。 李勋来刚要和封西云打个招呼,但双唇开开合合,右手抬起又放下,半天没有喊出西云两个字来。 而刚才还开口唤陆沅君的曼丽小姐,这会儿也有点后悔了。 因着此刻眉眼冷硬的人不光是封西云一人,在少帅转身的同时,这节车厢里前后左右,各个方向突然从座位上站起了个子高大的男人们来。 他们的目光锁定在李勋来和曼丽的身上,右手或放在身后,或搭在腰上,还有的伸进了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一块,猜也能猜得到是什么。 也对,按封西云的身份,出行怎么可能只有自己呢,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跟着。 陆沅君从座位上起来,拽了拽封西云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大惊小怪。碰见的还是你自己的同窗呢,至于这样嘛。 封西云看了看昔日的同学,衣裳贴身,没有鼓起的地方。而再回忆起来,李勋来出身,跑步都要大喘气,压根儿就不会舞刀弄枪的。 确定没有危险之后,封西云的神色一松,抬起胳膊摆了摆手。那些站着的人坐了下来,车厢内的气氛也跟着放缓。 “好久不见。” 封西云变了个人一样,从座位上走了出来,伸出一只手径直朝着李勋来的方向行进。 李勋来也乐呵呵的伸出手,要跟封西云相握。不成想刚要握上的时候,封西云突然把手抽了回去,盯着李勋来身边儿的曼丽看了起来。 李公子脑子里一片混沌,难不成封西云真的转了性,从不沾女色到了谁都要碰一碰? 不管是不是真的,李勋来最近很是迷恋曼丽,朋友妻不可欺,不能让封西云看下去了。 李公子微微的侧了侧身,拦住了封西云探寻的视线,把曼丽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西云,好久不见呀。” 他笑的热情又尴尬,双手去捉封西云的右手。 封西云似有预感一般,敏捷的往后退了一步,让李勋来的手落了空。 李勋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换了没人的时候也就算了,这当着曼丽的面,封西云给自己难看算什么。 此时的李勋来还没有想到,更叫他没面子的还在后头。 封西云躲开不跟他握手也就算了,竟然从口袋里拿了一只白色的手套带上,深吸了一口气,似在做什么要命的决定一样。 颤巍巍的上前一步,咬紧牙关,逼着自己把手伸了出去。 “好久不见。” 久别重逢的昔日同窗终于握住了手,中间隔着一只白色的手套。 刚刚握了才几秒的功夫,封西云就把手抽了回来。用左手的指尖捏着手套取下,嫌弃的丢到了一边,仿佛李勋来身上有什么他害怕的东西一样。 李公子本该更加恼火,但他却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旧日的时光迎面冲撞而来。 “西云,你还是老样子。” 李勋来知道封西云在害怕什么,也知道了封西云为什么会看曼丽。 李公子半边身子向前一探,压低声音用气声道。 “就算我真有花柳病,穿着衣裳呢,传不到你身上去。” 心思被人看破,封西云尴尬的笑了笑。 “你们也要去沪上?” 李勋来撇撇嘴:“你也知道,我爹的德行。” 读报纸的时候,李勋来知晓了运城的变故,这个时候封西云和陆沅君为什么要离开运城呢?难道不该留在运城再镇几天吗? 竟然敢上去沪上的火车,也不怕刘大团长和刘二团长余部反扑,起不就是前功尽弃。 不过封西云这些年也有些经验,想来也做好准备了吧。 “我姑母过寿。” 封西云拽了拽上衣,也跟着笑起来。 “六十大寿,不去不像话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之后,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的说了再见。同窗而已嘛,聊几句就好了,哪有那么多话说。 还是各回各的位子,各献各的殷勤吧。 封西云回到了陆沅君身边坐下,还没等开口,就听见陆沅君问。 “这么快就回来了?” 一句话把少帅说的怪委屈的,还不是为了你嘛。 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说,女人不识好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陆沅君就是一顶一的不识好歹。 封西云拉下脸,也不回答,靠在背倚上生闷气,不说话。 火车上查票员走来,轻声轻语的走过每一个座位,跟落座的乘客验票。陆沅君归国以后还是头一回坐火车,看什么都觉的新鲜。 左看右看的模样在这节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查票员走过来的时候,要不是亲眼瞧见陆沅君的穿着打扮不俗,票也是对的,还真要怀疑她是不是从别的车厢混上来的了。 查票员走过去以后,更让陆沅君好奇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洋人女子,嘴唇薄的甚至看不到粉红,只能瞧见一张煞白又刻薄的面孔。开口叽里咕噜的说了半天,陆沅君一个归国回来的,竟然没有听懂。 皱着眉头闭上眼睛,陆沅君仔细的听起来,一时分辨不出是哪国的语言来。 “说的啥啊?” 陆沅君忍不住自己嘀咕着。 刚才还闷声不语,下定决心不能事事就着陆沅君的封西云,把自己的决心扔到了九霄云外。立刻转过头,热络的给哈尼解释起来。 “洋鬼子说的汉语,但谁也听不懂。” 像是应证封西云的话一样,几个中年的妇人从座位上起来,高声喊。 “啥?” 那洋人女子翻了个白眼,再一次叽里咕噜的念叨一遍。然而和刚才也没什么区别,她说的汉话没有一个华夏人能够听懂。 询问的声音从后排的几个妇人蔓延到了前面来,连带着她们嗅着鼻烟的男人,一起问着话。 “说的啥啊这是?能不能好好说话。” “shutup!” 洋人女子突然就变了脸,瞪着深蓝色的眼珠子,凶神恶煞的开口骂道。 座位上的男男女女的就静了下来,谁也不敢继续问了。 陆沅君哪里见过这幅场面,脊背也跟着僵直,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摸不清头脑。 封西云不像陆沅君,多年在外,不晓得如今国内的境况。他里外里加起来,也就只是在东洋住了三五年。 人生大半的日子还都是在华夏度过的,对于这样的场面,封西云并不陌生。 他凑近了一点,给陆沅君解释起来。 “这是洋人开的旅行公司。” 跟着新式思想涌入华夏的不仅仅是火车,电灯。英吉利的通济隆公司,美利坚的运通公司就是如今华夏最大的两家旅行公司。 承揽了华夏境内大部分的旅游业务,收费及其昂贵暂且不说,对华夏人的态度很是傲慢。 明明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可像刚才这个洋人女子一样的,数不胜数。 封西云对这些人没什么好印象,想来即便旅程的终点景致再好,路上有这么个洋鬼子,也会憋一肚子不痛快的。 “你闭上眼睛睡一下,不要去瞧。” 封西云抬起手,试图去挡住陆沅君的视线,别叫个洋鬼子坏了她的心情。 陆沅君把封西云的手拽了下来,火车在这个时候轰隆隆的响起,即便座位上有鹅绒的垫子,晃晃悠悠的陆沅君也睡不着的。 反正也睡不着,陆沅君干脆就和封西云闲聊起来。 “就没有咱们华夏人开一个旅行的公司?” 封西云被陆沅君拽着手腕,心口砰砰的直跳。这举动在别人做来,或许会显得轻佻,可陆沅君这么做,封西云却一点不觉得。 他还要给陆沅君找理由呢,刚刚从西洋回来的人都这样。听说前朝一个去西洋游学回来的格格,搂着老太后还往脸上亲一口呢。 以前封西云觉得洋人的礼节有伤风化,现在竟然也隐隐的有了期待。 “哪哪哪……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封西云结巴起来。 陆沅君收回手,不以为然,往身后曼丽的方向指了指。 “有什么难的?” “曼丽跟我说过她的前东家仙乐斯,老板是个瘸子,去沪上的百乐门跳舞,被守门的印度人呢给赶出来了。” 陆小姐没察觉到封西云的脸色发生变化,自顾自的讲着。 第47节 “他回去以后气不过,自己开了一个舞厅,现在仙楽斯都能和百乐门分庭抗礼了。” 舞厅能做到,旅行公司想来也未尝不可吧。能买的起火车头等车厢的,这些旅客里头有钱的肯定不少。 指不定这趟回去,哪一个气不过洋鬼子,就自己开一个公司承办。 陆沅君暗暗把这码子事记下来,以后运城若是有了旅行公司,市政还得扶持一下,不能堕了自家人的威风。 火车轰隆隆的向前,陆沅君他们所在的车厢干干净净,嗅不到煤炭燃烧后的烟熏气,一路走的很是顺畅。 世人从一开始认为火车是奇技淫巧,横穿田野山川的铁路会妨碍风水,到如今成了新潮摩登的出行方式,才不过几十年的功夫。 而当陆沅君下了火车,来到了沪上之后,又觉得沪上仿佛要比运城再摩登个几十年的功夫。因着李勋来和他们的方向不同,告了个别便分道扬镳。 封西云在沪上住过两三年,如今也偶尔回来姑母家做客,对这座城市并不陌生。再说了,刚一出站姑母家的汽车就已经等在外头了。 司机认得封西云,冲上来帮着他们搬了行李。按着主母的吩咐,多看了陆沅君一眼。 安顿着两人上车以后,司机从车窗探出头,跟前面拦着路的人喊了几声让开,脚下踩了油门出发了。 在火车上的时候,查票员怀疑陆沅君是乡下来的,上了汽车以后,司机也这么怀疑。 因着陆沅君仍在东张西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沪上的人有三个运城那么多,各条街道上都是人,汽车是走不快的。几乎每隔几分钟就要按一次喇叭,示意前头的行人不要挡着路。 司机时不时的从后视镜里看少帅的未婚妻,模样的倒是不错,但跟沪上小姐们比起来,总觉得好像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样。 不就是普普通通的街道,有什么值得看的。 但陆沅君和司机想的不一样,她也不在意司机怎么想,因着即便是普普通通的街道,陆沅君也能看出别样的玄机来。 比如马路上的电车,运城就是没有的。还有那些盖的高耸的西洋式大楼,招牌上挂着某某银行,这些在陆沅君看起来,都新鲜的很。 除了这些以外,沪上有一点最为吸引陆小姐,那就是街道上行走的人。 与运城不同,沪上的人似乎更加朝气蓬勃,有股子冲劲儿。尤其是年轻人,十几岁的小伙子,小姑娘们,神情都不一样的。 仔细一看,这些年轻人们似乎都朝着一个方向在赶。 陆沅君扭过头,指着那个方向,朝封西云问道。 “什么地方?” 封西云上半身前倾,越过陆沅君趴在车窗上,目光向陆沅君指的地方望去。才瞧了一眼,封西云的眼角嘴角就满是笑意。 “那边儿是文台路,有足球比赛。” 封少帅拍了拍前头司机的背椅,说。 “掉头,先不回去,上文台路。” 司机本想回一句家里还有人等着,但转念一想,难得少帅有心思跟姑娘去看比赛,要是被他给毁了,这门亲事成不了,就等着被夫人收拾吧。 于是司机调转车头,按着封西云指的方向,朝着文台路开了过去。 封西云看着街头正往文台路的走的年轻人,有不少都是十四五的年纪,坐在三轮车或是黄包车上。 坐一会儿站一会儿,手舞足蹈兴奋的很。 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上中学的嘶吼,到了礼拜天学校休息,他就会跟姑母要两元钱。花三毛钱坐着三轮车,花六毛钱买一张最好的座位票,再花几毛钱买零嘴和点心。 三五好友结伴,一起在球场消磨时光。 原本足球比赛是洋人们玩的,但沪上几所大学里的学生们掀起了玩足球的风潮,有一个踢的特别好。 听说英吉利的人要给他每年五千英镑,那学生都没答应。这事儿当时还上了报纸,要知道一英镑能换八十块大洋,五千英镑一年就够他过了。 拒绝了英吉利,是个极长国人志气的事。 想着想着,封西云想到了一桩旧事。 他身体往前一倾,猛的拉近自己和陆沅君的距离,近到陆沅君甚至能够感觉到封西云的呼吸。 陆小姐抬起右手,挡在了二人的中间,前头还有司机呢,你要做什么。 封西云把陆沅君的手拽了下来,凑到了她的耳边,还偷偷摸摸的用另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嘴,说起了悄悄话。 “我跟你说件事。” 好奇心让陆沅君一动不动,只是警惕的看着司机,只要他一转身,就立刻推开封西云。 “我那会儿年纪不大,十四五。” 封西云用气声说起了旧事。 十几年前封西云还在上中学,有一个礼拜天和同学们去看比赛。是沪上大学的学生,对战一个洋人的队伍。 吹哨的裁判也是个黄头发鹰钩鼻的洋鬼子,处处护着洋鬼子的队伍。半场的功夫,罚下了好几个沪上大学的学生。 在场看球的有大半是黄皮肤黑头发的,被洋鬼子们气的不行,封西云属于特别气的那种。 封家是北方人,十四五的封西云个子瞧着要比沪上十□□的后生还高,加上他又有个当大帅的爹,常在军营了晃悠。 封西云会些拳脚,身体又壮实,比赛一完就起了不好的心思。 他跟着洋鬼子裁判走了三条街,在天黑之后把外套脱下来,套在洋人的脑袋上就拖到墙角走了一顿。 洋鬼子裁判也知道为什么挨打,老实说这也不是他都一回挨打。 但以往挨打的时候,都是好几个人揍他,被一个人拽到墙角揍,且没有还手之力,这真是头一回。 这人的拳头像是铁疙瘩,每一次砸下来,都叫他疼的要命,眼泪在眶中打转,鼻涕也跟着下来。 “别打了别打了!” 洋人裁判趴在地上开始求饶了。 “我是误判,误判!” 封西云才不吃这一套,没撒够气是不会停的。 “你是误判,我是误打。” 狠狠的把裁判揍了一顿后,封西云一撒丫子跑掉了。那洋人裁判眼冒金星,迷迷瞪瞪又加上天黑,愣没有看清他是谁。 一瘸一拐的上警察局报了警后,警员们见洋大人鼻青脸肿的,生怕闹出外交事件来。一个个的也不吃酒打牌了,结伴就上街去抓犯人。 封西云毕竟年纪还小,沪上到处是人。他打洋鬼子的时候明明已经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还是被人给看见了。 警察大半夜的带着人来到了封西云的姑母家,说要捉拿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壮汉。一问嫌疑犯封西云才十四五,即便身材是符合了,但年龄明显不符,也才作罢。 “从那以后,凡他吹哨的比赛我都去看。” 封西云憋不住笑出声。 “好在他长了记性,再没有过误判。” 说完了旧事,封西云撑着胳膊起来,拉开了和陆沅君的距离,靠在了皮质的背倚上。 然而没有了方才的得意,陆沅君看到封西云眼中甚至有些落寞,刚才的笑声也在转瞬之间化为了乌有,仿佛没有出现过一样 封西云的偏过头,把目光抛向窗外,视线落在了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身上。 处处都要受洋人的欺侮,也就能在比赛上扳一局回来。那时觉得自己做的很热血,现在转念想想,又显得辛酸而无力了。 “哎……” 封西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突然又没有兴致去看比赛了。 陆沅君望着封西云的侧脸,手指捏着自己的旗袍,头一回打心眼里觉得他和别的丘八不一样。 别的丘八想的是钱,地盘,和女人。 而封西云脑袋里还有别的东西。 司机光顾着听后头的动静,一时没有注意前头的行人,等到快要撞上才猛的回过神来。脚下用力的踩了刹车,汽车在一瞬间停住,里头坐着的人朝前撞了过去。 封西云眼疾手快,长臂一拦,把陆沅君搂着,双双倒在了后排的座椅上。 陆沅君的手肘按在封西云的胸膛上,二人的面部相距不过几厘米,四目相对。 “怎怎怎……么开车的……” 封西云喉结滑动,虽说是在抱怨司机,但却直直的看向压在他身上的陆沅君。 第50章 第五十章【一更】 司机为了躲避行人, 砰的一声撞在了街边银行的石头狮子上。 一个洋人从里头出来,先是趴在玻璃上看车里的人, 确定有没有人受伤。 封西云的手刚要往陆沅君的后背上放,还没沾着衣服, 目光微微一侧就对上了一双蓝绿色的眼睛。 洋人拍了拍车窗玻璃,在陆沅君起来以后, 折回了被撞坏的石头狮子上。 指着石头狮子被撞掉的下巴, 叽里咕噜的说个没完。 用的是陆沅君和封西云听不懂的语言, 但凭借肢体语言, 他们也能明白洋人的意思。 不就是赔钱嘛。 汽车前头也撞的凹陷下去一块, 司机身体上没有受上, 心里头可疼坏了。 下车以后发现他躲避的行人早就不知踪影, 愁眉苦脸的看着洋人嘴里念叨着。 “洋人开的银行, 又不是山西人开的银号, 门口立什么石头狮子呢。” 车外的事封西云暂且顾不上, 他扶着陆沅君,紧张兮兮的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刚才撞的并不厉害,但磕碰一下也怪叫封西云心里不舒坦的。 “都怪我, 看什么足球比赛。” 直接去姑母家就不会受这份罪了。 再说,他也过了那个为了一场比赛热血沸腾的年纪。 因着封西云知道, 在球场上逞一时的英雄并没有什么用。就算是真的赢了洋人又能怎么样呢? 外头那些三轮车和黄包车上的学生们, 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没事。” 第48节 陆沅君揉了揉腿, 不过是青了一块, 几天就能好的。 她又不是瓷做的, 脆的不能碰一下,磕着就会碎成片。 陆小姐摆摆手,示意封西云先去处理外头的事,自己不要紧的。 封西云自己也没有大碍,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往银行门口一站。 银行的洋职员见到封西云后,声音放低了些。在沪上开的起汽车的人不少,来银行里能开的汽车的人更多。 但他认出了眼前的人,是常常出现在报纸上的一个。 虽然洋职员也不认识方块字,可看的多了,猜也能猜的到眼前的封西云是个大人物。 于是在封西云拿出钱来的时候,洋人职员便接了下来,没胆子继续纠缠。 银行的职员折了回去,封西云一转身,看到自己的周围已经团团被人围住,且人群还有越来越拥挤的趋势。 封西云环视一周,没见到手里拿着相机的人,松了一口气。 他可不想自己以撞车的姿态登上明天沪上的报纸。 封西云快步绕到了汽车的另一边,拉开了车门钻了进去,招呼着司机快些掉头。 “少帅,不去看比赛了吗?” 司机上车以后心有余悸,认为是自己坏了封西云的美妙约会。 而这一点,显然要比撞车还叫他心惊胆战。 “先回金府吧。” 封西云给司机指明了方向,并非文台路上的足球比赛,而是他姑母的家宅。 封西云的姑母嫁给了一位金姓的盐商,但这位金老板是个短命鬼,刚来沪上站稳了脚跟,没多久就一命呜呼,去西天见了阎罗王。 病来的太急,人走的太快,甚至没能给家里的姨太太们留一条后路。 诺大的金家宅院由金夫人,也就是封西云的姑母一个人说了算。姨太太们都得提心吊胆着,生怕惹的主母不高兴了,就被哄赶出去。 好在封西云的姑母还算得上大度,没有做那些叫人嚼舌头的事情。 曾经侍奉金老爷的姨太太们,现在都安心的侍奉起了金夫人。 事实上,这次的寿宴也是其中一位姨太太给张罗的,姨太太还写了亲笔的书信,邀请封西云一定要来。 凡能让金夫人开心的,姨太太们都抢着来做。 比如此刻,当接站的汽车停在了金家的宅门前头时,为了表示对封家少帅,金夫人娘家侄子的欢迎,门口早就等了好几个年轻的姨太太。 热络的一拥而上,仿佛封西云是她们的侄子一样,冲上来嘘寒问暖。 陆沅君跟着从车上下来,看着围上来一圈也就三十左右的妇人,琢磨起了哪一个才是封西云的姑姑。 她隐约记得封西云说过,沪上这位姑母是封家老帅的姐姐,过的还是六十大寿。 这一圈里头,看谁也不像是六十的人呀。 事实上,这会儿正主才刚刚得了消息,在丫头们的搀扶下往大门口走。 沪上寸土寸金的地方,金家宅院却大的吓人,老夫人走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来到了门前。 她站在台阶上头,光看见了黑压压的人脑袋。但老夫人第一眼就瞧见了封西云,因着侄儿的个子高,在女人堆里简直鹤立鸡群。 “西云!” 金夫人喊了一声,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自从封家老帅走了以后,她这个侄儿封西云就忙的见不到人,这还是她在弟弟的吊唁会后头一次见到封西云呢。 好歹也在自己的身边带了两年,金夫人对封西云这个侄儿感情颇深。 封西云听到了姑母的声音,抬起胳膊招了招手。 围着封西云寒暄的姨太太们当然也听到了,立刻让出了一条路来,给夫人腾出地方。 封西云牵着陆沅君,快步往台阶上走。 姑母的岁数大了,身体还能称得上硬朗,但腿脚却不好了。 三步并作两步,封西云和陆沅君一起踏进了金家宅院的门槛。 “姑母!” 封西云的情绪似乎也不错,封家的长辈里,也就剩姑母和他最近了。 封西云的姑母紧紧的拉着侄儿的手,拍了拍后眼里头带了点泪光。 “我过的好,姑母不用担心。” 封西云在老夫人开口前先报了平安。 “前几天报纸上的事,是我自己主动进去的。” 他进了巡捕房的事,在洋人奇技淫巧,电话的帮助下,一夜之间就传到了沪上。 他被关三天的消息,沪上登报比运城还要早一天呢。 不想姑母担心,封西云先报起了平安。 但金夫人开口却没想问这个,她按着侄儿的手,双唇因激动而不住的颤抖。 “你那未婚妻呢?” 比起封西云下大狱来说,金夫人更在意这个。 把后头关于自己为什么去巡捕房的解释生生咽进了肚子里,封西云侧过身,后头的陆沅君出现在了金夫人的视野之中。 “姑母。” 陆沅君上前一步,看到金夫人还是宽袍大袖以后,按着记忆中的老礼,膝盖微曲打了招呼。 金夫人在见到陆沅君的时候便立刻放开了侄儿的手,一把将陆沅君拽了过来。 到底是将门虎女,要过六十大寿的人了,手上的力气还这么大。 金夫人像是不敢相信一样,拽着陆沅君的手捏了又捏,把陆小姐的手都捏红了方才作罢。 合着是真的,西云的未婚妻确有其人。 金夫人多年来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放了下来,侄儿不会到死都是孤家寡人了。 当初她那弟弟,也就是封家的老帅,一辈子就毁在色字上头了。 她怕侄儿跟着亲爹走叉了路,就把封西云接到了沪上来上中学。 在金夫人挂在嘴边‘看看你爹,腿都烂了’,和现代中学的教育下,封西云的确没有染上逛窑子,和捧戏子的坏毛病。 虽然也跟着他那些同学们去做一些□□啊,示威啊,偷偷摸摸打吹黑哨的洋人这类事,但毕竟没有像他爹一样,早早的就染上花柳病。 故而金夫人一直以为她在封西云的教育上是成功的,即便封西云上的是男女混和的中学,却从来没有花边新闻。 碰上有人来给说亲了,金夫人还要替封西云解释。 “西云是新式青年嘛,新式青年都讲究个自由恋爱。” 等遇到中意的姑娘,西云就会娶亲了。 可谁成想这一等,封西云都二十七了。 当初和他一起上中学看球赛,打洋人裁判混小子同学们,该成亲的也成亲了,该坐牢的也都坐牢了。 就剩下西云一个人,是又没坐牢,还又没娶亲。 有一段时间,金夫人甚至以为侄儿是不是好南风了。 金夫人对封西云的婚事操心的要命,半夜都要惊醒,梦见自己的弟弟封家老帅站在她的床头,问。 “好姐姐,封家是不是要绝后了?” 每次梦到这个,都会让金夫人从床榻上坐起来,一身一身的汗。 自己的弟弟有那么多女人,也才留了封西云一个孩子。 侄儿要是真的一辈子不娶亲,以后她下了地,见着自己的弟弟和家里的长辈们,该怎么说呢? 好在这些困扰着金夫人寝食难安的问题,被陆沅君的出现驱散了。 “好好好!” 此刻金夫人的眼角挂着两行热泪,拍着陆沅君的手。 生怕她跑了一样,金夫人死死的拽着陆沅君,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儿。 “要不我不过寿了,给你俩办亲事吧。” 金夫人环视了宅院里一周,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厨子,戏班子,裁缝,什么都请好了。 夜长梦多,金夫人以为得赶紧把封西云的亲事给办妥了。 她望着陆沅君,模样好看,身条也顺,瞧着气质也像个读过书的。虽然出身上差一些,但这年头也不讲究那么多了。 瞧着她跟封西云站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一对良人。 金夫人抬脚踢开拦路的封西云,热络的拉陆沅君往宅院里头走。 “到嘴的鸭子可不能让飞了。” 金夫人嘀咕着。 “姑母您说什么?” 陆沅君没有听清,小声询问。 “没什么,没什么!” 陆沅君没有听见,封西云可是听见了。 他捂住了陆沅君的耳朵,给姑母使着眼色,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二更】 第49节 金夫人是大了, 可能当的起这么大的家,脑袋还是精明的。见侄儿挤眉弄眼的,也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就算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也不能说出来嘛。万一把这丫头给吓跑了, 西云后半辈子怎么办。煮熟的鸭子要是飞了,不得后悔死。 为了不让自己做害封家绝后的罪人,金夫人拽着陆沅君的手更紧了。 余光里瞥见陆沅君穿的衣裳素净, 想起了前不久报纸上才刊登过运城王陆大头过世的新闻。金夫人叹了口气,看样子她刚才的念头可以打消了。 尚在孝期的陆沅君三年内是不能成亲的, 而这场准备好的宴席只能按着原本的计划, 给自己过寿了。 可惜。 真想把院落里到处都是的寿字撕下来,换成红色的双喜。 “沅君呀……” 金夫人开口很是亲切,陆沅君虽然还没说自己的名字, 金夫人就已经知晓了。 “我看你梳着短头发,肯定是个新女性。” “我那小女儿就是这幅打扮, 短头发, 短旗袍, 脚下踩一双高跟鞋。” 跟那鞋绿眼睛,高鼻梁的洋人一模一样。 不过金夫人提起了自己的小女儿, 面色突然一沉, 连带着对陆沅君也戒备了起来。 拽着陆沅君胳膊的手松了松,金夫人避开了侄儿封西云, 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你们这些新女性, 以前的伦常都不放在眼里。” 金夫人的小女儿年纪只比封西云小一两岁, 还住在家里头没有成亲,是让亲戚朋友笑话的老姑娘。 且除此之外,金夫人小女儿还有的别的地方让母亲看不顺眼,连带着金夫人对所有和小女儿打扮差不多的姑娘,都生出了敌意。 “美其名曰‘爱情’,隔三差五的换男人。” 今天和诗人恋爱,明天和戏子私奔,没有个正形。 金夫人停下脚步,目光直视着陆沅君。 “你可千万不要玩弄我们西云的感情。” 旁的人也就算了,就算被玩弄了,至多缓个一年半载的就能跟没事人儿一样。自己的侄儿封西云不一样,还不容易甩掉了亲爹的阴影,如果真的被陆沅君玩弄了感情…… 后头的事金夫人不敢想。 陆沅君还以为封西云的姑妈要跟她说什么,结果严肃至极只说了一句话,不要玩弄封西云的感情。 两个疑问自陆沅君的心头升腾而起。 一,封西云是不是心理上有什么问题。 二,金夫人对新女性又有什么误解。 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陆沅君也不能直接问不是?她只能回握紧金夫人的手,轻轻的按了按。 “您放心。” 金夫人瞅了瞅陆沅君,不知怎么,陆沅君只说了三个字,都没有旁的解释,但金夫人就是愿意相信。 陆沅君她不曾见过,但金夫人见过陆沅君的亲爹,陆大头。一个十足的大老粗,脱了那身军装扔到码头去,跟扛大包的站在一起泯然众人,都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金夫人在沪上见多了暴富的人,街头的混混,帮派的瘪三,升官发财换老婆。就算不换也得多娶一个。 可传说中泥腿子出身的运城王陆大头,来他们这里做客的时候,举止上粗俗了一些,叫金夫人难以容忍。 但陆大头跟众人坐在一起,三句话不离自己的糟糠之妻。一口一个我老婆,那得意的模样,仿佛在场的人除了他以外,都是四十了还娶不上媳妇的光棍一样。 可事实上,同坐在一处的人,只有陆大头的老婆最少了。 金夫人的弟弟封家老帅除了是个酒色之徒之外,还是个好事之人。就很看不惯自己的好兄弟陆大头被老婆绑住了手脚,总是想要给他介绍几个。 那次也是在金家的后宅,当时沪上顶有名的周三元来唱堂会,封家老帅又起了给陆大头送姨太太的心思。 陆司令当时就急了眼,弯下腰把鞋一脱,满院子追着封家老帅,口中骂骂咧咧的。 金夫人这会儿想起来,耳边仿佛还能听见陆司令的声音。,世家子孙,骂人都不带脏字的。 可陆司令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真的剌耳朵了。 抛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其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陆夫人在他未发迹之前就相伴左右,自己要是换了老婆,也别当什么运城王了,运城陈世美还差不多。 金夫人一贯不喜欢自己弟弟的狐朋狗友,但张口娘希匹,闭口妈卖批的陆司令竟然让她生出了好感来。 而今也真是有缘,西云的未婚妻竟然是陆大头的闺女。有那样的爹,金夫人以为陆沅君应该不会玩弄西云的感情了。 金夫人松了一口气,又一次热络起来。陆沅君作为陆司令的女儿,更让金夫人满意了。 封西云跟在后头,好几次想要插话,刚一张嘴就被金夫人狠狠的瞪上一眼,也就不了了之。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陆沅君被姑母拉走,丝毫不理会自己。 明明是我的未婚妻,又不是姑母的未婚妻,封西云跟在后头,有点委屈。 金夫人的夫家是淮扬人士,虽然在沪上定居也有许多年了,宅院里头仍然能看到故乡的几分风貌。 层层叠叠的假山,院落里开凿出的小湖,湖中的有荷花点缀,蹲下身子来看,里头还有肥硕的金鱼在游动。 汉白玉搭的亭子,红木做顶,柱子上雕着不一的花与竹,还找了知名的书法家来题匾额。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壮的树木,就连从走廊的窗户上望出去,也有一番别样的景致。 这些东西在陆家的宅子里可没见过。 运城的陆宅也是个五进五出的大宅院,但跟金府一比,像个村里地主住的。 如果陆沅君把此刻的想法去运城后山的坟头,说给过世的亲爹听,陆司令都能在棺材里乐出声。 因着在陆司令的印象里,地主家的宅子是顶好的。他那处院子,就是按着地主家来捯饬的。 不同于陆家的宅子直来直去,金家的院子曲径通幽。金夫人带着陆沅君七拐八拐的,很快就把封西云甩在了后头。 又转了一个弯后,陆沅君再回头看,已经瞧不见封西云的身影了。 陆沅君不由得有些紧张,金夫人拍了拍她的胳膊。 “就当是在自己家。” “娘!往后退往后退!” 一声尖利的女子声响起,把金夫人和陆沅君吓了一跳,脚步顿住没有继续往前走。 金夫人眉头紧锁,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让金夫人愁闷的人从后头假山走了出来,梳着齐肩的短发,穿着浅蓝色的短旗袍。 陆沅君循着脚步声看了过去,气冲冲走来的女子的年龄和穿着有些不符。瞧着面向得有二十五六岁,穿的却像是个十五六岁的中学女生。 即便模样再好,仍然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女子走到了金夫人和陆沅君跟前才停下脚步,凶巴巴的一脸严肃。 “娘,你们绕路。” 开口不是询问,而是命令,不能商量的冷硬语气。 金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左手拍了拍胸口,在心里劝解自己不要生气。生气又能怎么样呢,死丫头还不是她自己生的。 那会儿光顾着管侄儿封西云了,天天盯着他不让封西云去窑子,结果把自己的闺女给忘了。 金小姐读书以后,和她的同学们一起剪了短头发,穿上了小旗袍。那会儿金夫人没觉得什么,还夸闺女这身衣裳摩登。 后来谁成想,侄儿封西云是没去窑子,她闺女却天天泡戏园子。 跟她的几个同学一起,见天儿的往戏园子跑。捧戏子就捧戏子,扔几个钱,送点首饰就得了,金夫人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闺女不一样,拿出大笔的银子来组织票房,赡养那些老了的伶人,和一些不再叫座的戏子。 和她一起捧戏子的一位小姐,捧进去了整个家业,才叫金小姐悬崖勒马,回过神来。 金夫人本以为闺女不捧戏子了,浪子回头金不换,但哪里知道,金小姐有了别的爱好。 改成和沪上一些诗人,画家们找个地方打茶围,聊什么自由,爱情,和理想。 没一样是金夫人能够理解的。二十五六岁的老姑娘,全沪上能找出几个来。 当然,她那些朋友们不算。 也是因着自己的闺女,金夫人对新女性的印象不大好。 这会儿金夫人看着金小姐,后脑勺闷闷的疼,耳朵里传来嗡嗡的响声。 “你又闹什么妖?” 金小姐不认为自己是在作妖,她认为是母亲守旧,不理解自己。但给母亲解释的话可以先放一放,金小姐把目光投向了跟母亲并肩走在一起,模样还很是亲昵的陆沅君身上。 短头发,旗袍,似乎也是个新女性。可眼前女子身上旗袍的料子,是沪上两三年前就已经时兴过的,现在都没人穿了。 价格倒是不便宜,可若哪家的小姐穿着这个出门,是会被笑话的。 母亲马上要过六十大寿,老眼昏花看不清醒,金小姐心里却是明镜一般。 “她谁啊?” 金小姐斜了陆沅君一眼,语气不怎么友好。 金夫人连忙瞪了一眼自己的闺女,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求你知书达理,好歹得说人话吧。 “这是你表哥的未婚妻,运城陆司令的女儿,陆沅君。” 抬手在闺女的胳膊上抽了一下,金夫人恨不得按着闺女的头,让她规矩些。 金小姐吃痛一声,挨了母亲的打,对陆沅君的敌意更深。金小姐和封西云年龄相仿,封西云来金家住的时候,正是她情窦初开的时候。 沪上的公子们都油嘴滑舌的,年纪不大,花花心思不少。从北地来的封西云,和他们很不一样。 一来是个头高大,模样也好。二来吧,封西云最不爱跟姑娘们说笑,为人也正直。 偶尔再跟着表哥去看个足球比赛,打个网球什么的,一来二去的封西云就成了金小姐情窦初开的对象。 按照老理来说,表哥表妹成婚,亲上加亲的算一桩美事。 但这份情愫还没坚持几天,金小姐在学校的生理课上听洋人老师说了,这叫近亲结婚,生出的孩子要得病的。 表兄妹结合的婚姻是落后的,腐朽的。 万一自己跟西云表哥成亲了,生出个孩子脑袋不清醒怎么办?或者是六根手指头,三只眼睛?想想都觉得吓人,生生把金小姐给吓退了 于是乎情愫还没坚持几天,就被金小姐唾弃,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第50节 自己跟表哥是没机会了,却不代表金小姐就彻底像没事人一样,她瞅着谁都配不上自己那芝兰玉树的表哥。 尤其眼前的这个,陆沅君。 “陆大头的闺女啊。” 金小姐有意要下陆沅君的面子,高声念出了陆司令的大名。 她面露得意,在看到陆沅君嘴角礼貌的笑意消散以后,得意之色更浓。但紧接着,金小姐抬起一只手,挡在了嘴边。 “oops!” 她假装自己说错了话,往前迈了一步,假惺惺的加了一句。 “瞧我,一时失言,陆小姐别怪罪。” 嘴上是在道歉,但金小姐皮笑肉不笑的,七八岁的小孩子也能看出她根本没有道歉的意思。 陆夫人在家也管父亲叫陆大头,大头大头的很是亲近,并非金小姐这种故意嘲讽。 都说死者为大,陆沅君以为她父亲不该被金小姐这么叫。诚然陆司令没有读过书,是个出口成脏而非出口成章的人,但他也做了许多的好事,是个好人。 甚至哪怕陆司令当真是无恶不作的大坏蛋,当着人家的闺女也不该骂人吧。 ,也不过如此。 陆沅君轻轻的扬了扬下巴,从金夫人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胳膊,往前迈了一步。 金小姐的个头随了她淮扬地出身的父亲,是江南女子小鸟依人的高度,比起陆沅君来说,要矮上半头。 两人距离远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中间只隔着一步之遥的时候,陆沅君还要低下头才能跟她说话。 “我父亲在离世之前,送给我一样东西,金小姐要不要看看?” 不知怎么,金小姐和陆沅君四目相接以后,突然就有点怂。明明以前她在戏园子,为了捧戏子跟别家小姐打架都没有认输过。 对方拽了她两绺头发,她给对方挠了个大花脸。那时在床上养了三天才缓过来,金小姐都不害怕的。 今天这是怎么了,不过是被从运城乡下来的陆沅君看了一眼,咋就腿软了。 金小姐强作镇定,抬起头。 “好啊。” 看就看,看看陆大头能给你留下什么。金小姐在报纸上看过,陆大头喝多了喜欢搂着青年才俊的肩膀头子,逮着谁都要叫女婿。 除了手拉手能绕运城一圈的女婿们,还能留给陆沅君什么呢? 只见陆小姐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把手探进了挂在臂弯的挎包里,再伸出来的时候,掌心里躺了一颗枪色的半个指头大小的金属物件。 陆沅君把手往前一递,送到了金小姐的面前。 “倒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你见过没有?” 金小姐只顾着仰着脑袋和陆沅君呛声,冷哼一声,身为金家的闺女,她什么没见过?金家在沪上虽不算最富裕的人家,可也是屈指可数的。 珠宝也好,金玉也罢,古董文玩,金小姐都见过。自诩见多识广的金小姐以为,不管陆大头给闺女留下了什么东西,都不至于让自己惊讶的。 缓缓地低下头,金小姐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小块反射着太阳光的金属。 “子弹。” 但让金小姐没有想到的是,躺在陆沅君手心里的是一颗子弹。 “让我也看看,陆司令给你留下了什么?” 金夫人瞧见了女儿大惊失色的模样,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毕竟陆司令有运城王的名号,把持了一城十几年,手里头肯定有好东西的。八成这会儿吓着自己闺女的,就是陆司令留给她的嫁妆。 咱倒是不在乎嫁妆,可看看总行吧?金夫人抬脚向前,也打算凑上来看看。 陆沅君一个反手把子弹收起,金小姐忙过去拉住了自己的亲娘,这会儿她可不敢跟陆沅君叫嚣了。 什么女人能随手拿出子弹来呢? 金小姐的目光锁定陆沅君那个同样不入时的挎包,她敢打赌,里头应该还有一把枪。 相比之下,她的包里只有小镜子和油润的香膏。 “娘,你怎么还不走。” 金小姐虽然叛逆,但她还是孝顺的。要是给亲娘看见了子弹,老妇人当场晕过去,六十大寿也就别做了。 陆沅君对金小姐的反应很是满意,要早知道一颗子弹就能吓倒她,一见面就拿出来了,还用得着听那几声让自己不痛快的陆大头嘛。 “到底是什么啊?” 被闺女拽到了一旁的金夫人还不死心,挣扎着想要上千扣开陆沅君的指头看个清。 “不值钱的。” 陆沅君握紧了拳头,把手伸进包里,五指松开,子弹落了下去。 “神神秘秘的。” 金夫人越发好奇了。 “都准备好了,你到底在干什么?” 正在此时,假山后头传来了女子的声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语气里满是抱怨。 脚步声紧随其后,女子从假山后头走了出来,声如其人,脸上同样堆满了焦躁。 金夫人一听见这个声音就气血上涌,瞧见了假山后头的人,更是心情不佳。这后头冒出来的女人,就是带坏自己闺女的坏蛋。 烫着大卷的短发只垂到耳边,把脖颈儿整个露了出来。脸上脂粉涂的煞白,嘴唇却涂的鲜红,指甲比嘴还红。 明明是正经人家的闺女,却穿的像个风尘女子。事实上,现在沪上的风尘女子都不会这么穿了。 金夫人推开自己的女儿,抬手按着后脖颈儿,气的不行。招呼了伺候她的丫头,转身就走,片刻都不想多留。 谁让女儿的这位朋友背景足够硬,打也不能打,骂也不敢骂,只能任凭她轻松的进出自己的家,带坏自己的闺女呢。 或许是金夫人气糊涂了,她走的时候忘了把陆沅君也带上。 而等陆沅君反应过来要跟上的时候,胳膊已经被金小姐的这位朋友拽着了。 比起对陆沅君不大友好的金小姐来说,金小姐的朋友似乎对陆沅君有些过分的热情。 拽着胳膊也就算了,手还一路向上,沿着隔壁摸向了陆沅君的肩头。 “哇!” 似找到什么宝物一样,女子惊呼一声。 双手没有在陆沅君的肩头停留多久,沿着脊索又一路向下,游走到腰间才停下。 “哇!” 女子的惊呼声比刚才还大。 陆沅君上一次被人这样摸,还是母亲找来给她量身体做衣裳的裁缝。 头一回见面,不管这个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上下其手的女人究竟是谁,足够失礼是真的。 陆沅君当即拍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许久以来头一回真的生气。 “你干什么!” 右手探进了包中,陆沅君想着如果她再继续,就掏出枪来,像吓唬金小姐一样,吓唬吓唬她这位没有礼貌的朋友。 手背上被陆沅君狠狠的抽了一下,传来了火辣辣的疼,似着了火一样,有种灼热的痛感。 “我姓霍。” 女子双手举过头顶,一副不知陆沅君为什么紧张的无辜模样。 陆沅君退后一步,她就往前追了一步,一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也就算了,还根本不害怕。仿佛报出了自己的姓氏以后,就穿上了黄马褂,带上了免死金牌一般。 “霍可灵。” 女子嘴角勾笑,眉眼跟着弯了起来。她身上穿的也是浅蓝色的旗袍,但比起金小姐来说,年龄更为符合。 下巴圆润,少女的影子在霍可灵的身上还没有彻底消散,廉价肉嘟嘟的很是可爱。 “不要怕,我没有恶意的!” 霍可灵才不管陆沅君的包里究竟装着什么,一步步的追了上来,站在距离陆沅君仅十几厘米的位置后停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陆沅君空手从包里拿了出来,微微的低下头,目光落在了少女的脸上。双唇薄而嫣红,眼睛细长而上挑。 越看越眼熟呢。 再结合她的名字,霍可灵。 陆沅君不由得就想起了花花世界里的霍克宁。 “霍克宁是你什么人?” 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陆沅君反朝她抛出了一个。 “霍克宁?” 少女的眼睛亮了亮,对陆沅君的兴味更浓了。 “穿西装,带高帽,出门领着女秘书的霍克宁?” 听了少女的描述,陆沅君点点头,脑海里浮现出了霍克宁的身影,看样子不是同名同姓,两人说的是同一个人了。 “霍克宁是我姐姐。” 少女笑嘻嘻的回答了陆沅君的问题,再次抬手抓着她的胳膊。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轮到你了。” 她怕陆沅君跑了,也怕陆沅君忘了。 “你是谁?” “运城……” 金小姐开口,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声,就闭上了嘴。 第51节 因着她瞧见霍可灵转过头来,一副你敢在说话试试看的模样。金家在沪上是有名的人家不假,但姓霍的她还是惹不起的。 事实上,别看霍可灵的年纪比自己小,她们这群一起玩的小姐里头,都要听她的话。 “你是谁?” 霍可灵并不想听金小姐给自己介绍,她要听陆沅君亲口来说。 “运城,陆沅君。” 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但霍可灵歪着脑袋,眼中闪过迷茫。 她没有见过陆沅君,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迷茫只是一时的,运城这个地名她是听说过的。 家里头的长辈总是在饭桌上提起,运城运城,陆大头陆大头的。 难不成? “你是陆大……” 霍可灵在说出陆大头三个字之前住了口,拍了自己的嘴巴一下。 “你是陆司令的女儿。” 陆司令这个称呼,显然更加让人容易接受。就因为这三个字,陆沅君对眼前疯疯癫癫的小姑娘生出了几分好感来。 “来来来!” 霍可灵拽着陆沅君,往假山后头走。 “跟我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金小姐小跑着上前几步,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可灵,你干什么?” 假山后头的东西,怎么能给这从运城那样乡下地方来的陆沅君看呢? 霍可灵可不管金小姐怎么看,即便脚下踩着的是金家的宅院,假山也是金家的假山。只听少女的声音清脆而空灵,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让开。” 她拉着陆沅君的手:“我要带沅君姐姐去假山后头。” 这边陆沅君被拉到了假山后,另一边封西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姑母。绕着姑母看了好几遍,也没有瞧见陆沅君的身影,忙不迭的问。 “沅君呢?” 我好不容易找个未婚妻,姑妈你领着才一会儿,咋就给我整丢了呢? 金夫人左右看了看,这才想起来,她光顾着躲霍家那个混账丫头,把侄儿的未婚妻给忘了。 “呀……” 金夫人抿着唇,往身后来时的方向指去。 “西云,你得赶紧过去。” 霍家那可是个疯丫头,长的倒是水灵灵的,但比她那穿男装当男人的姐姐还要疯。 “一会儿可就来不及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一更】 封西云急急忙忙按着姑母值得方向赶过去, 除了一座假山和淙淙的小桥流水之外,什么也没有瞧见。 因着他心里着急,跑的太快, 给封西云引路的丫头被他甩在了后头, 没有跟上。 少帅只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来,左右观察着,支棱着耳朵仔细听。忽的耳尖一动, 假山后头好像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呼救。 “放开我。” 声音一听就是陆沅君,封西云便立刻又追了过去。 按姑母说的, 她把沅君丢给了霍可灵, 霍家的人没有一个不疯癫。相比之下,逃出沪上在运城安家的霍克宁还算是正常。 霍克宁的妹妹霍可灵小小年纪声名在外,仗着家里的背景, 整日胡来。谁知道她今天又在折腾什么,可不能让沅君受了气。 封西云快走了几步之后, 陆沅君呼救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少帅的心也越来越焦急。 “你到底要干什么?放开我, 咋还脱衣服了呢?” 陆沅君一声比一声急促,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 封西云刚好赶了过去。 都怪死去的姑丈, 非得搞什么江南的园林。院子里是三步一景了,但光听着声音找不到人, 也够让封西云焦心的。 转过最后一圈, 总算是让封西云找到了陆沅君, 可好像有什么地方和刚才不一样了。 他领着陆沅君进金家大门的时候,穿的不是这身衣服,鞋也不是这双鞋,耳环也不是这幅耳环呀。 “封西云!” 霍可灵拽着陆沅君的胳膊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在见到封西云的一刻也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不同于别人只在报纸上见过封西云,霍可灵是真的见过。虽然那是她的年纪还不大,七八岁的孩子总归是记事了。 封西云和自己的几个哥哥们,每逢周末就会去文台路看足球比赛,有时还会去洋人的球场打网球。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相约结伴,在比赛散场之后去打裁判。 久别重逢之后,霍可灵一眼就认出了他。 被霍家的人叫出名字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封西云点点头就当是打过招呼了,快步往前走了走,试图从霍可灵的手上把陆沅君抢过来。 一来封西云怕把陆沅君拽疼了,二来吧霍可灵的力气还真是大,几番纠缠之后还在原地僵持不下。 “你到底想干什么?” 封西云这会儿脸色不大好,就算沪上是霍家的地盘,但也不代表他封西云就得受霍可灵的气。 平日里自己委屈一下也就算了,毕竟霍家的长辈是他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偶尔还是要听从调遣的。 可总不能让陆沅君被霍家一个小丫头制肘吧?说出去要被人笑话。 霍可灵死死的拽着陆沅君的袖子,比方才金夫人用的力气还要大,不知道还以为陆沅君是她的未婚妻呢。 “西云哥哥,你别怕。” 霍可灵笑得狡黠,偏了偏头示意封西云往旁边看。 封西云和陆沅君齐齐看了过去,木头的架子,上头罩着一块黑色的布,底下跟着一个箱子。 两人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再说了,这东西并不稀罕,大街上拉黄包车的师傅也能识得。多的是洋人在街口支架起来,拍沪上的人文与街景。 报纸上登过不少黄包车夫和乘客,街头卖菜肉馄饨的也照过相的。 “照相机。” 封西云好像有点明白了,但又不太明白。 有照相机又怎么样?是你拽着我们沅君不撒手的原因么? 霍可灵摇摇头:“西云哥哥,这可不是普通的照相机。” 她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低到只有封西云和陆沅君能够听见。 “一位徽商送给我父亲的,能摄影的机器。” 沪上此时已经有了电影戏院,几个当红的明星比梨园的大家还要惹人追捧。能摄影的机器人人都知道,可真没有几个人见过。 霍可灵带来金家的,显然是个稀罕物件。 “那又怎么样?” 封西云用力一扯,试图把霍可灵的手从沅君身上拽下去,但这丫头咬定青山不放松,就是不愿意撒手。 仿佛陆沅君是她要定的一样新衣裳,今天非穿上不可,谁也不能抢。 “我刚摸了摸陆小姐,就是仙楽斯的曼丽也没有陆小姐这身段儿!” 石桌上铺着一块布,上头放了一厚摞的新衣裳,都是如今沪上最时兴的款式。凳子上头那一件,正是陆沅君不久前穿的那一件。 而陆沅君此刻身上穿的,是霍可灵带来的。 “父亲让我做一些正事,那我想着不如拍一个影片,让海那边的东洋人也好,西洋人也罢,看看我们华夏如今的女子究竟穿的是什么。” 总归是正事了吧。 霍可灵想了很久,身边也就金家小姐模样身段还算端庄,又会几句英文能够介绍。 旁的人小家子气,她还看不上。金小姐年纪大一些,但等拍出来以后,应该也看不出来的。 当然,沪上多的是比金小姐身段儿模样好的,往百乐门和仙楽斯的大门前一站,几乎每一个进门的姑娘都要胜过金家小姐。 可那些不是正经人,即便是红舞星曼丽也不配穿她的衣裳。 车到山前必有路,从假山后头绕出来找金家小姐的功夫,让她发现了陆家小姐。 陆沅君和报纸上的陆司令一点不一样,完全符合霍可灵对于如镜人的期待。于是就强拉着她过来,给陆沅君换了身衣裳。 现在只要等她把机器准备好,陆小姐从那边的假山后头走出来就可以了,偏偏冒出了一个封西云。 “西云哥哥,念在你与我哥哥们的交情上,能不能就……” 霍可灵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试图让封西云心软。 封西云听了这话,心硬如铁,念在你几个哥哥份上,更不可能了。 封家老帅走的时候,霍家的几个儿子谁都想来分杯羹,根本不念当初一起打裁判的旧情。封西云可算是看透了霍家的人,能不沾就不沾才最好的。 “不行。” 不管你到底要沅君做什么,封西云只有这两个字作为回答。 “不行。” 封少帅把霍可灵的手扯开,将陆沅君拉到了自己的身后。转过来揪起袖子看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受伤以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赶紧带着你的东西回去。” 少帅点了点那木头架子上的东西,顺带瞥了眼石头凳子上的衣裳,沅君那一身科比现在穿着的好看多了。 时兴不时兴的封西云又不懂,但他懂好不好看,顺不顺眼。 第52节 霍家自从霍克宁负气出走以后,对霍可灵的管教就宽松了很多,生怕这家里头最后一个闺女也跑的不肯留在身边了。 平日里霍可灵在家里,谁也不敢说一句硬话的,封西云这语气让她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要是不走呢?” 霍可灵小姐脾气也上来,沪上还没有人不给她面子的。 封西云你手里头有兵又怎么样,远在天边,能拉到沪上来吗?强龙不压地头蛇,霍家本就是头龙,劝你最好还是长长眼色。 气氛一时僵住,封西云和霍可灵两人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陆沅君拽了拽封西云的袖子,小声凑过来,别和小姑娘一般见识。要是封西云跟他爹一样成亲早,说不定亲闺女都要这么大了。 一旁站着的金家小姐平日里唯金小姐马首是瞻,被比她小好几岁的丫头呼来喝去的,虽说早就习惯了,也有她上赶着原因。 但今天瞧着封西云和她呛声,金小姐竞然油然而生一股舒爽之气,当初对西云表哥的那点情愫也跟着回来了。 然而洋教师的教诲立刻也跟了来,生出来的孩子会有病! 霍可灵曾当街和宋家的公子斗狠,母亲的寿宴后天就要开了,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斗起来。金小姐平时的确不怎么靠谱,但关键时刻仍是有理智的。 其实事情也不算大嘛,只要给霍可灵一个下来的台阶就好了。 只见金小姐缓步上前,亲昵的把霍可灵搂在了怀里,甜腻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走什么走?谁要你走了?” 金小姐在封西云开口之前冲表哥瞪了一眼,转而继续对霍可灵道。 “今天还有来金家拜客的戏班子呢,你走了谁来掌眼?” 戏班子并不只在一处唱戏,因着沪上的闲人多,不少戏班子都会往沪上来。 沪上的百姓喜欢看来头,哪家班子要是来势汹汹,戏迷就会跟着一拥而上,场场爆满。而若是没有人捧,就算戏子唱的再好,园子里也不一定有几个人听。 故而来沪上的戏班子,除了名家大家之外,都有去大老爷家里头拜客的习俗。 给大老爷带些薄礼,老爷们出钱也好,亲自来看戏出场也好,弄个开门红,好势头。 金小姐乐意给戏园子里头花钱,金家就是戏班子们愿意来的一站。加上金夫人的寿宴马上就要办了,来拜客的戏班子往往不仅来拜,还会在搭好的台子上唱一出。 霍可灵也是个喜欢听戏的,金小姐以为这点足够能让她转移落在陆沅君和封西云身上的注意力了。 谁知霍可灵不领情,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又不是角儿,有什么好听的。” 与其在金家留着受气,还不如回家里头跟父亲告封西云一状呢。 霍可灵气呼呼的走到石桌旁,把自己带来的衣裳一把搂在了怀里,冲着金小姐趾高气昂。 “叫你们家的下人把摄影机送到我家里去。” 然而她刚一抬脚,还没走的时候,胡琴声从戏台子的方向传了来。 “牡丹开,芍药放,花开遍地……” 霍可灵的脚步顿住,把手里的衣裳放了下来,今天这人的唱的不错啊。 金小姐见有门儿,也不介意刚才自己被推的事,再次走上前。 “戏班子在运城得罪了人,这才来沪上的,唱花旦的我见过,顶水灵的一个后生。” 与此同时,陆沅君和封西云对视一眼。 咋听着这么耳熟呢。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二更】 岂止是耳熟, 两人的脑海里齐齐的浮现出了同一个人的身影。 中元节那天在陆家唱完了盂兰会以后,陆沅君还有心去戏园子里给班主送点谢礼呢。但刚去了戏园子门口,招牌上写的名字就不是盛玉京了。 且除此之外,陆沅君看了以后好几天的戏票,都没有盛玉京登台的戏。 就问了下戏园子里的人, 说是班主在从陆家回来饿的第二天清晨, 便急急忙忙的收拾东西跑路了。 戏园子的老板有心挽留, 盛玉京嗓子好,身段儿好,模样也好。 喜欢日小后生的刘大团长已经被封少帅给送到洋人的医院里头去了, 盛玉京在运城是可以安安稳稳唱戏的。 只要他能本本分分的登台, 不出意外三五个月就能唱出名气来。加上盛玉京的岁数的也不大,别在以后今年个头蹿上天, 以后唱成举国文明的大家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戏班的班主也不知道在陆家看到什么了,脸色煞白非走不可,不管戏园子的老板给他什么条件, 死活不肯留下。 已经跪下给老板磕头了。 没办法, 强扭的瓜不甜,走就走了吧。 当时去送谢礼的陆沅君扑了个空, 不曾想有缘千里来相会,今天竟然在沪上碰到了。她和封西云都对盛玉京这孩子颇有好感,全天下找不出胆子比他大的人了。 故而当听见盛玉京开嗓唱戏以后, 停下来往戏台子方向看去的不只是戏迷霍小姐, 还有封家少帅, 以及陆家的女先生。 “简直是平地一声雷。” 霍可灵听的入了迷,把和封西云的那点不快抛诸脑后,也把她要做的所谓正事丢到了一边。 不管这会儿在台上的人是谁,嗓门响亮不说,还甜。虽比不上顶好的梨园大家,可有雏凤的风范。 捧惯了戏子的霍可灵以为,现在台上的这个人,是一块未被世人发现的美玉。心里头起了爱护的念头,干脆就不走了。 “去看看。” 霍可灵十八九的岁数,小孩子心性。又碰上了喜欢的东西,早就心不在焉了。 刚才还恨不得告封西云的黑状,让父亲给封西云穿穿小鞋。此刻已经全然忘记,上前几步拉着金家小姐的手,神色极为兴奋。 “好,带你去!” 金小姐在自己家里头当然是认路的,领着霍可灵七拐八拐的往戏园子的方向走。走的时候不忘回头给了表哥一个眼神,眉毛弯了三弯,言外之意是你俩就别跟着了吧。 但她这表哥也好,表哥的未婚妻也罢,两人都只当没瞧见,不远不近的跟在后头,也往戏台子的方向走。 金小姐被二人的举动气的头疼,却还有强颜欢笑,体贴跟自己走在一处的霍可灵。 金家的宅院占地并不大,但到处都是园林与假山,小桥流水,亭廊蔓舍的,不远的距离也走了好一阵子。 一路走,一路听,霍可灵越听越入迷。 虽还未见到戏台上的人,心里头已经描绘出了一个细柳扶风,娇俏艳丽的花旦形象来。脚下的步速快了些,恨不得下一步就能到戏台子跟前。 而走在后头的陆沅君和封西云是听过盛玉京的戏不假,但头一回只顾着跟刘大团长‘扰乱公共场合的治安’,第二回 唱盂兰会的时候,登台的压根儿不是盛玉京。 细细究起来,其实没有认真的听过盛玉京场戏。 封西云因着亲爹的原因,并不爱听戏。换了谁,每次有了紧要的军务,还得上戏园子里找主食的亲爹,都不会痛快。 而去了戏园子以后,亲爹也不是规规矩矩的在底下坐着听戏,要么在往戏台子上扔银子,要么就是搂着戏子喝花酒。 诚然戏园子里平日里不是这样,规规矩矩唱戏的人不少,规规矩矩捧戏子的人也不少,但封西云只见过亲爹。 他亲爹封家老帅捧戏子是不规矩的。 故而封西云不爱听戏,也不去戏班子。可盛玉京的嗓音似有一种魔力,勾着人往戏台子的方向行去。 比起封少帅来说,陆沅君就更别提了,她打十几岁就坐着大船去了英吉利,压根儿没听过几回戏。要说让陆沅君听个歌剧还行,戏曲她是真的静不下心。 一句唱词愣是要拖成三句还长的唱,陆沅君这个急性子真的等不及。 而陆司令也没有封家老帅那份闲情逸致,戏园子里的戏词儿太文,陆司令大字不识一个。 平时手底下的人跩一句文词儿或是成语,稍稍的用一点典籍,陆司令都不明白。这要是听一场戏下来,肯定是头晕眼花,根本听不懂。 别人全站起来拍手叫好了,兴高采烈的给台上的角儿喝彩,陆司令还没听懂上一句是什么意思呢。 比起戏园子来说,陆司令更喜欢上茶馆里头听说书先生讲三国。哇呀呀的张飞,红脸蛋的关羽,桃园三结义这才是他能听懂的。 心里头虽然只放着陆夫人一个,可要是说书先生讲一讲潘金莲打小二楼看见了西门大官人,陆司令也乐意听。 而陆夫人呢,有看戏的功夫可以打多少盘麻将了,也不爱去戏园子。于是陆沅君在这样的家学之下,也不爱听戏。 两个不爱听戏的人,和前头的霍可灵一样,双腿似不受控制一样,想去戏台子跟前瞧一瞧。 究竟是什么人在唱。 即便封西云和陆沅君早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盛玉京。 拐来拐去,在走过一条长廊之后,陆沅君隔着墙上的异形的洞,看到了藏在后头的戏台子。 盛玉京的个头还没有抽高,十四五岁的少年扮上戏服以后,更像是十七八的闺阁里的少女。还得是能让十里八乡的媒人把家里门槛踩平的了的闺女。 几人绕过了长廊,视野瞬间开阔起来。金家的戏台子搭的阔气,台子下头却没摆几张椅。 因着戏台子是为了金夫人的六十大寿搭的,今天也不是正日子,不过是恰好戏班子来拜会,给主人家送一出戏而已。 客人还没来,自然也没几个在看戏的。 金夫人在家里丫头的搀扶下,按着沪上的规矩也来了戏台子这里。她要比家里的小辈们早一会儿,封西云到的时候,金夫人已经在和戏班的班主说话了。 班主手里头拿着三样的东西,西口的口蘑,通州的蜜枣,还有熏好的茉莉花茶。这是他从运城走的时候,急匆匆买的。反来沪上的戏班子,听说都带这几样。 双手给金夫人奉上,班主还解释呢。 “西口的口蘑您老人家知道吗?过了西口就是蒙人的地方啦……” 金夫人抬手打断了班主的话,自家的宅子里,三天两头就要来一个北方的戏班子,厨房里西口的口蘑都堆成山了,还用的着你给我介绍。 见老妇人的兴致不高,戏班班主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的掐了一把,添油加醋的把在运城的事说了出来。 什么大团长看上刚登台的盛玉京啦,又来了大官人也看上啦,两个人在戏园子里就给打起来了的。 砰砰砰的枪声一响,咱一个唱戏讨生活的哪里能应付的了呀。 班主作势就要往地下跪,方才掐大腿的那一下,痛意袭来鼻尖也红了,眼圈也湿了,可怜兮兮的模样。 “别的戏班子是来沪上闯名号,我们是来寻活路呀……” 金夫人的注意力都在台上盛玉京的身上,戏班的班主跪在了地上,她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坐在椅子上,勾了勾手指头。 “起来吧。” 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唱的不错。” 第53节 按着拜客的规矩来说呢,金家每天买个十来张票,送给亲戚朋友去看就好。等角儿唱完了,再请客吃顿饭。 来的时候接风,走的时候践行,这事就算是妥了。 不过台上的盛玉京唱的的确是好,金夫人觉得只买十张门票对不起这孩子,想了想后,金夫人开了口。 “等这孩子登台唱首场的时候,我让家里的小辈去捧场。” 班主一听这话喜出望外,在地上给金夫人磕了三个响头。按理说,磕头是掉价的,但情绪上来了,班主一时没有控制住。 买票和家里来人捧场是两个不同的级别,不管他去哪家拜会,主人家都会买个十张票的,可不是每家都会派人来捧场。 一旦有人来捧场,盛玉京以后就有红的苗头了。想到这里,班主怎么能不欢喜呢。 可金夫人看着班主笑出褶子的脸以后,自己个儿有点慌了。她那个闺女金小姐要是真的去碰了台上这位的场,还不得把半个家业扔进去? 不成不成。 金夫人有点后悔刚才说出口的话了,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瞧恰好对上了自己闺女跟霍可灵如痴如醉的脸,心口都跟着疼。 不行不行,要不买二十张票好了,我家的小辈是不能去的。 收回说出的口是有些丢人,但总比败了家来的好。金夫人正打算转过头来跟班主说自己新的打算时,她瞧见了别的小辈。 侄子封西云和陆沅君,跟在闺女后头也走了过来,封西云也是她的小辈呀。 于是金夫人转过来,用手指头往后一点:“就叫他们去捧场吧。” 喜出望外的班主往金夫人指的位置一看,笑容僵在了脸上,一时之间哭笑不得。说谢谢不是,不道谢更不是。 这可怎么办啊。 他带着整个戏班子逃出运城,就是为了躲封少帅和陆司令的闺女啊。咋都逃到沪上了,竟然还碰见了他二人,老天爷这不是要他的命么。 然而更要命的还在后头,金夫人继续道。 “我寿宴还有事忙,晌午接风的洗尘宴,也让我侄儿来做东吧。” 班主此时脑门上顶着豆大的汗珠子,硬着头皮跟金夫人道谢。嘴上说的好听,多谢您捧场,可心里头早就在骂娘了。 沪上有那么一波人,头上都顶着一根小辫子,专门干的就是领着外地来的戏班子到沪上各个人家里拜客去的活。 凡沪上谁家爱听戏,谁家听戏乐意花钱,舍得花钱又有闲工夫的爷们都住在什么地方,他们门儿清。 盛玉京他们这个戏班,就是被一个小辫子这样领来金家的。班主给了小辫子二十块银元,只为了能让他上心些,给自己领个好人家拜会。 因着当时从运城离开的匆忙,本该买四样礼,他只买了三样。就这三样,也买的不大多,恐怕去不了几家。 当时给钱的时候,班主可跟小辫子说了,他是在运城得罪了人。这小辫子得了他二十块银元,咋还给领到仇人家里头了。 班主已经站了起来,垂着脑袋不敢看正一步步走来的封西云和陆沅君,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恨不得一脑袋扎进地里去。 只求不被封西云认出,不被陆沅君发现。 “哟,班主。” 可惜事与愿违,陆沅君走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和他打了招呼。 金夫人一听他们认识,更高兴了,立刻伸长胳膊把自家闺女拽到身边坐下。 “既然沅君和班主认得,洗尘宴你就别去了。” 金小姐看了看台上的盛玉京,虽然有些不舍,却还是点点头答应了母亲。 刚才一路上只顾着听没觉得,这会儿亲眼见了戏台上的盛玉京,金小姐也没了捧他的心思。 因着台上的盛玉京撑死了也就十四五岁,她今年都二十五了,哪能真的去捧这个年岁的戏子啊。 说出去能笑掉沪上小姐们的大牙,以后出门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听到闲言碎语的。让表哥去也行,金小姐不介意。 闺女难得一见的听话,金夫人心情大好,就拍手做了最后的决定。 霍可灵抽了把椅子坐下,随手拉过一个戏班子里的人问了台上人的名号,得到回答以后,把盛玉京三个字在唇舌之间辗转研磨了数次才停下。 盛玉京,好名字。 送的一场戏并不长,快到晌午的时候就鸣锣收兵,最后一亮相盛玉京就退到了戏台后头。 封西云本以为霍可灵会赖着一起去吃饭,不料和他猜的大相径庭,没等盛玉京从后台出来,霍家小姐就提着裙子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走了也好,或者应该说,走了才好。 洗尘宴并不用带着班主,只要请角儿同席便好。班主听见了沪上的这个规矩以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用他去吃饭,要不然这顿饭可就剌嗓子眼了。一溜烟跑到后台催促盛玉京出来,自己倒后缩了。 盛玉京在台上就瞧见了封西云和陆沅君,在运城的时候班主要走他就不乐意。有什么可怕的嘛? 明明封大哥和陆家姐姐瞧着比刘大团长和善多了。 咱本本分分的唱戏,最差也就落得个被他们收到后院儿养着的结局,在盛玉京来看,这个结局也不算差的。 更何况,他活了十四五年,给陆家的去唱盂兰会是最刺激的一件事了。 现在夜里做梦,还时不时的会梦见陆家的场景呢。不管是枪声,还是鲜血,都比唱戏有意思多了。 于是在班主说中午的洗尘宴由封西云和陆沅君做东以后,盛玉京用最快的速度换了衣裳,卸掉了脸上的妆,小跑着从后台出来。 生怕若是自己晚了一步,陆沅君和封西云就不见了。 从后台出来,瞧见并排坐在椅子上的陆沅君和封西云以后,盛玉京这才把心口的巨石放下。 “陆小姐,咱上哪儿吃饭呀?” 因着陆沅君是严格意义第一个捧自己的人,盛玉京对她有种别样的情愫。 按他的设想来看,陆沅君是最有可能买下一处宅院,养自己的人。 陆沅君初来乍到,根本不知道沪上有哪些地方吃饭,把目光和问题一起抛向了封西云,等着少帅的答案。 封西云在沪上住过几年,比起陆沅君来说更熟悉一些,加上那天盂兰节盛玉京做的不错,应该好好请一顿的。 于是封少帅站起身,抬手往后面一指。 “盛老板,这边请。” 陆沅君在金家园子里走完以后,到处都是江南的风情,本以为封西云会带他们去吃淮扬菜,红烧狮子头什么的。 不料想封西云带着他们去了一家酒楼后,小二在一旁等着点菜,少帅报了一堆河南菜的名字。 江南的菜一贯精致,河南菜讲究个变废为宝,别听名字叫的好,实则没什么精贵的食材。 而封西云在叫过芙蓉鸡片以后,又加了一句摊黄菜,让陆沅君有些摸不清头脑。黄菜是什么菜? 半刻钟后小二送上来一盘炒鸡蛋,就算封西云解释鸡蛋使用鸡汤调拌成的,陆沅君仍旧觉得它是一盘炒鸡蛋。 接风的宴席滋味虽然不错,但显得有点寒酸。 好在盛玉京并不在意,他夹了几口的清淡的菜,狼吞虎咽的吃了几口。筷子盘旋在一盘明显放了辣椒的爆双脆上头,停了下来。 盛玉京的目光锁定了陆沅君,看了她几眼以后,又挪到了封西云的身上。 “我不想唱戏了。” “嗯?” 陆沅君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盛玉京这才刚登台呀,咋就不想唱戏了呢。 看着那盘放了辣椒的菜,盛玉京吞咽了下口水后放下筷子,叹了口气给陆沅君他们解释起来。 “我在运城的时候,戏园子的老板说了,一个礼拜只要唱两场戏,唱三场就是顶天!” 说到这里,盛玉京的眉眼暗淡下来,又有些气愤。 “可班主非要来沪上,你们知道沪上唱戏是什么规矩吗?” 封西云和陆沅君放下了筷子,双双摇头。别说沪上唱戏是什么规矩,运城戏园子的规矩他俩也不知道的。 “像我们这样初来乍到的新班,要连唱一个月不能休息。礼拜天周六日,还要唱早晚两场。” 盛玉京越说越气,因着他年纪不大,这会儿已经抬脚踩到的凳子上。 一手朝天指去,盛玉京恨不得骂娘。 “这也就算了,我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可按着沪上的规矩,一个月里我还得白给戏园子唱三天,当送的。” 盛玉京两手一摊,虽未开口,封西云和陆沅君也能看出来他要说什么。 “老子凭什么送他嘛。” 但盛玉京怕坐在对面的两人看不懂,开口补充了出来。 抱怨过以后,盛玉京从凳子上下来,用袖子擦了擦自己刚刚踩过的地方,掸掉了凳子上的浮土后坐下。 双臂的手肘搭在桌上,毕竟是十四五的年纪,还是个孩子而已,脸往胳膊里一埋,瓮声瓮气。 “我不想唱戏了。” 盛玉京本是川蜀地方的人,小时候被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爹娘就把他扔到了戏班子门口。 被现在的班主捡回去给了一口饭吃,还收了他做小徒弟。班主于他来说,既是师傅,也是父亲,还是不让他吃辣的仇敌。 要唱戏,就要忌口,即便他再想吃那盘红艳艳的菜,却还是不能下筷子,简直是要了盛玉京的命了。 “不如你和大哥买一处院子,养我吧。” 盛玉京抬起头,双眼亮晶晶的似有星辰闪烁,面上满是期待,等着陆沅君和封西云的答案。 然而封西云跟陆沅君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盛玉京为何会有这种想法。陆沅君眯着眼睛看封西云,封西云也眯着眼睛看陆沅君,彼此互相怀疑。 是不是你给他种下了这个念头的种子。 沉默了片刻,盛玉京担心他两人不答应一样,推开桌面上的盘子,往前探了探身子。 “不用多大的宅子,你俩要不闲丢人,一进的都成。” 盛玉京嘀嘀咕咕,念叨个不停。 “只要你们给够了班主养老的钱就成,我年纪小,还不会乱花钱。更没有抽大烟的坏毛病,养我可省钱了。” 陆沅君看着这个喋喋不休的少年,已经体会到了他的确是不想唱戏的心情。可就算养你再省钱,她和封西云也没有养戏子的打算啊。 正经人谁会养戏子啊。 盛玉京从陆沅君和封西云的神情里看出,他两人没有养自己的打算。不由得坐回了原来的位置,靠着椅背叹气。 凭他的模样,身段,在沪上唱上一个月,也不愁没人买个院子养他。 第54节 但恐怕再找不到像陆沅君和封西云这样正派的人了,指不定又是个像刘大团长那样的,油腻腻挺着一个大肚子,暴脾气上来就冲上来打自己的人。 想到这里,盛玉京决定做最后的努力。 “封少帅你是当兵,陆小姐你是教书的,我是唱戏的。” 对面的两人点点头,谢谢盛玉京提醒他们自己的身份。 “咱都是活不长的。” 如果说刚才盛玉京的话还能让封西云和陆沅君点头,后头跟着的这句他们就不能认同了。 什么叫都是活不长的? 封西云和陆沅君也都才二十几岁,正当年的岁月,说的是什么话嘛。 当即二人的脸色陡变,想来不管是谁,要是被人当着面说一句你活不长,都是要生气的。 可盛玉京看着对面两人的神色变化,竟然没有住口,仍在继续。 “世道不好,指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了,封大哥你是当兵的,头一个就死的。” 说的是实话不假,封西云听了还是不高兴。 紧接着盛玉京又把目光投向了陆沅君,打算说说为什么陆沅君也活不长的理由。 上下嘴唇刚一碰,封西云就拦住了他。 说我可以,说我未婚妻不行。 沅君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盛玉京被封西云阻拦以后,没有坚持,改口说起了自己。 “我呢,是个唱戏的。就算是有一天唱红了,也是个下九流。” 又日日跟富贵人家走在一起,若是得罪了谁,那过的便是朝不保夕的日子。 这也是为什么戏班班主会执意带着他们逃离运城,放着轻松的日子不过,来沪上谋生活的原因。 “我不想唱戏了。” 盛玉京最后一次强调着:“做什么都好,我不想唱戏了。” 只要封西云和陆沅君能给自己一间小院子,让班主吃饱饭,老了也不会横死街头,让他干什么都行。 “你倒是看的通透。” 陆沅君撇撇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那日在运城去戏园子找盛玉京的时候,也不光是为了送一份谢礼,她对盛玉京这个胆大包天的戏子有别的打算。 可惜那天去的晚了,盛玉京所在的戏班子已经离了运城,无影无踪。 从戏园子回来以后,陆沅君还为错过盛玉京而惋惜了许久,今天碰上或许也是缘分使然,老天爷又给了她一个机会。 陆沅君笑了笑,推开了手边的茶杯,和那边所谓摊黄菜的炒鸡蛋。 “我给你谋个差事如何?” 盛玉京对除了唱戏以外的差事都感兴趣,陆沅君抛出这句话的同时,少年便起身从陆沅君对面,走到了她的身边坐下。 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胆子够大。” 陆沅君间盛玉京有兴趣,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一旁坐着的封西云看着陆沅君,心里不由得犯嘀咕。 沅君真的是来陪我给姑母拜寿的嘛? 总觉得她来沪上不只这么简单。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一更】 “胆子?” 盛玉京的年纪或许不大, 整座酒楼也不一定能找得出比他胆子更大的人了,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名状的兴奋。 封西云凑过来想问问沅君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 然而还没靠近, 陆小姐转过身正对盛玉京,把后背留给了封西云。 不仅如此, 陆沅君拽着自己的椅子,似终于找到了玩伴一样, 把她和盛玉京之间的距离拉的更近。 “我要你回去以后, 继续带着戏班子去拜会。一家一家的, 在头回登台之前,走遍沪上的每一处大宅院。” 盛玉京低下头, 掐着手指头算了算,那可真是不少。 按着小辫子给班主说过的, 愿意在戏园子花钱的沪上大老爷太多了,就算是一天走三家, 在登台前也不一定能走完啊。 少年面露难色, 不敢跟陆沅君夸下海口, 且在他看来, 这和胆量恐怕也没什么关系吧? 陆沅君的一双眼仿佛能够看透人的内心一样,在盛玉京犹豫的时候就把手探进了自己的包里, 再抽出来的时候,食指和拇指指尖捏着一张纸。 把纸张展开, 铺平在桌上, 陆沅君转过身来, 抬手从封西云胸前的口袋里把钢笔拿了过来。 啪的一声揪开了笔帽,陆沅君朝着钢笔的笔尖哈了一口气后,手腕向下笔尖也跟着落在了纸张之上。 金属的笔尖在划过纸张的时候,除了留下墨蓝色的痕迹之外,同时还有沙沙的响声。 写下了一串四四方方的字,陆沅君把笔帽盖了回去,钢笔也塞回了封西云胸前的口袋里。 还不忘贴心的给封西云拍一拍,提醒他当心不要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丢了。 陆小姐把写了字的纸向前一推,让盛玉京来看。 “当然那是个笨法子……” 朱唇微启,陆沅君给盛玉京写下了一个新的提议。 “或者……” 手指往字上磕了两下,陆沅君眼中满是算计,一切尽在不言中。 盛玉京顺着她点过的方向看去,抬手摸了摸鼻梁,莫名就有些心虚。 “或者?” 陆沅君愣了一瞬,她写的已经够明白了,为什么盛玉京还要问呢?瞧着挺机灵一个孩子,难不成连这点都不能举一反三吗? 盛玉京在陆沅君脸上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怀疑,当即有气又急的解释起来。 “我日日天不亮就起来了,又要劈叉下腰,又要甩水袖的。除了身上的功夫,还要吊嗓子背戏词,哪有功夫认字啊!” 少年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往后退了几步。且就算他真的想学,他出身的戏班子里有几个认字的? 但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好欺负,盛玉京梗着脖子道。 “就算我不识字,你也不能占我便宜的。” 他一脸严肃,冲着陆沅君道。 “如果以后你和大哥要买一个院子养我,写契约的时候我会找识字的人看过以后再签的。” 陆沅君不知怎么,仿佛得了和金夫人一样的毛病,后脖颈突然疼了起来。 要她说几次,盛玉京才能放弃让自己买一处院子养他的念头呢。 抬起右手揉了揉后脖颈,陆沅君用左手把纸张抽了回来。 “与其买处宅子,我还不如给你请个识字的先生。” 盛玉京点点头,倒不跟陆沅君客气,坐会椅子上后直截了当。 “那也行。” 墙角摆的座钟铛的响了一声,陆沅君在余光里看到时针已经指向了一的位置,时间紧迫,也不打算兜圈子了。 她在纸上写下的是一个梨园里的外号。 “通天教主。” 一个陆沅君在报纸上看到过许多次的外号,对梨园里的人来说,更是鼎鼎大名,无人不识的外号。 通天教主,小君秋。 小君秋此人算是梨园里当红的角儿,什么都会唱,什么都能唱,什么还都唱的好。 旦角儿老生也好,文的武的也罢,凡能往戏台子上站的,就算是让他拉胡琴,也像个样子。 当然,这并不能让他成为通天教主。 小君秋被唤作这个外号的原因是,他这个人收徒弟,和通天教主一样,讲究个有教无类。 凡他看上的,什么人都收,什么人也都教。 陆沅君把纸张叠好,塞回了自己的包里,漫不经心的问。 “与其一家一家的去拜会,你有没有胆子去小君秋家里头走一遭呢?” 盛玉京一向自诩胆子大,整个梨园行里恐怕也没有人敢在枪响以后继续唱戏的,按理说他绝对是称得上胆子大的。 但若说真的去拜访大家,他不过是个从运城那样小地方来的小戏子,正经登台都没有几次,光是想想就觉得害怕。 不由得往后缩了缩,点头的时候也是犹犹豫豫的。 万一被小君秋给骂出门来怎么办? 去戏迷老爷家拜会,不管对方乐不乐意,喜不喜欢,都会买十张票的。 可去大家的宅门拜会,岂不是班门弄斧,关公门前耍大刀嘛……小君秋把他赶出门,以后除了倒彩可就听不到别的声了。 但盛玉京看了看陆沅君,不像是说笑的模样,也就一狠心答应了下来。 “那可先说好,要是我被小君秋赶出来,以后就真的没有退路了,你和大哥得买处宅子养我。” 陆沅君不知道他是怎么拐到买宅子这里的,敷衍的点头。 “最好能让小君秋收了你当徒弟,然后我会给沪上各大报纸塞点钱,为你的头场戏鼓足了东风……” “等等……” 盛玉京打断了滔滔不绝的陆小姐:“你的意思是我还得唱戏吗?” 第55节 都说了不想唱戏了,就不能简简单单的,买处宅子养他多好啊。把塞给报纸造势的钱给他就行了,指不定他还用不了那么多呢。 陆沅君抬手在盛玉京的脑袋上摸了摸:“傻孩子。” “唱戏和唱戏有所不同。” 陆沅君给他解释起来,一如自己在冀北大学的讲台上,对学生们一样的谆谆善诱。 “若按你的法子,□□了还好,能过几年提心吊胆的富裕日子。” 担心自己还能红多久,或者还能唱多久,毕竟他总有老去的一天,也总有新人出头。 “唱不红呢,只能一直清贫到唱不动的那一天。” 这也是大多数戏子的归宿。 陆沅君手上的力度加重了一些,盛玉京的头发比自己想象的要扎手。 “按我的法子,你只要唱三年。和戏迷们一起打茶围的时候,能竖起耳朵仔细听听,三年后就可以金盆洗手。” 接下来从女人口中说出的话,是盛玉京从没有想过的,因为太过遥远根本不会实现而不敢想的。 “到时候我给你可以自己买宅子的钱,你就是小院子里的大老爷。” “三年?” 盛玉京伸出了三根手指头,竖起来朝陆沅君要一个确定和肯定的答案。 “三年。” 陆沅君把盛玉京的手按了下来,压低了声音。 “头一个,在我要你把霍可灵拿下。” 霍可灵是谁,盛玉京不晓得大,但陆沅君给他画的饼,少年决定套在脖子上,一口一口的吃了。 “好。” 三年后他才十七八,不用给大老爷和小姐们做养在外头见不得人的外室,按陆沅君所说的,三年后他就能自己娶老婆了。 更重要的是…… 盛玉京的右手在桌上摸了摸,捏起了筷子,朝着红艳艳的爆双脆夹了过去。 也不夹双脆,他的筷子径直奔向了辣椒,送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陆沅君看着像是个守信用的,三年后他就可以不用忌口,放心的吃辣了。 久不常辛辣以后,舔过辣椒的舌尖当即吃痛起来,盛玉京囫囵着回话。 “你想让我从霍可灵那里套什么话?” “她手里有一套摄影的机器,给我掘地三尺,把所有能挖到的挖出来。” 陆沅君亲手斟了一杯酒,两只手端着酒杯,给盛玉京推了过去。 与此同时,封西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沅君没有藏着掖着,所有的话都是当着他的面在说,封西云本该欢喜于她的坦诚。 但不知怎么的,实在笑不出来。 单手端起酒杯,封西云一饮而尽。 沅君哈尼果然不只是来陪我给姑母拜寿的。 ————————- 是夜。 封西云陪着陆沅君在金家的客房里安置妥当,但夜幕降临仍在屋内踱步,几次走到门口,却还是折反了回来。 陆沅君往床榻上坐下,摆摆手让金家的丫头带上门离开。 “说吧。” 封西云憋了一下午,本来不想说的,但既然你问了,那我就说。 “你到底来沪上做什么?” 金家客房的床榻上不知道铺着什么,瞧着薄薄的一层,坐上来以后软绵绵的,似要陷下去一样的舒坦。 她伸手在自己旁边的位置上拍了拍,示意封西云坐过来。 封西云在没遇到陆沅君之前,一贯认为自己是个严肃的人,即便不够严肃,也是个不受情绪左右的人。 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见到陆沅君以后,整个人总是会被情绪支配,且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浓。 刚才他还觉得,今天不问出个所以然来不会罢休。但陆沅君不过是轻轻的拍了拍床榻,他就晕晕乎乎的有些昏头。 这些捉摸不定的情绪,就像是潜伏在暗夜里的精怪和野兽,趁你不注意的时候,从地面下头钻出,骑坐在山野的风中,朝你冲来,将你包裹,最后一口口的吞噬。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金夫人的寿宴一天不办,金家的用人就会一直忙碌。 被脚步声唤回了一丝理智,封西云停在原地,硬撑着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陆沅君。 “有什么话,这样说就行……” 坐过去干什么嘛。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二更】 “站那么远怎么说?” 陆沅君重重的的在床榻上拍了拍, 示意封西云过来。 封西云看着这幅画面, 脑海里猛的回忆起了一桩关于他亲爹的旧事。直到现在才想起的原因是,当初的封西云并不在这个位置上。 在这个位置的人是封家老帅,封西云当时站在门外。 那时他刚刚从东洋回来, 在亲爹手底下办事。不像别的大帅或是司令, 握着权柄不肯撒手, 即便撒手的对象是自己的儿子。 封家老帅和他们不同, 他恨不得立刻把手里头的活都给了封西云, 好自己去快活。 可一口吃不了个胖子,能交给儿子的只是有限的工作罢了。 一天夜里, 封西云在军务上有件要事, 一定要老帅亲自过目。大晚上的, 所有人都在劝封西云不要去惊扰老帅啦,老帅已经跟小姑娘睡下了。 把老帅从被窝里揪出来, 对谁都没有好处的, 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已经被封家老帅贬到不知什么山沟沟里了。 但封西云觉得, 自己是他的亲儿子,应该没有大问题的。 于是就带着信封敲响了父亲卧房的门,片刻之后房门从里头被人拉开, 父亲光着膀子站在门口。 “何事?” 封家老帅为人是不够严肃正经, 可说话还是很讲究的。作为一个曾经的官派留学生, 即便他亲手参与推翻了前朝的皇帝陛下, 开口仍旧之乎者也。 封西云把手里头的东西往前一递, 别过头不去看已经发福的父亲。 然而没等封家老帅接过去, 屋里头就传来了这么一声。 “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呀!” 紧接着就是女子的素手轻拍床榻,似勾魂一般把亲爹拽了进去,留给封西云的事紧闭的门,以及第二天起来。 “以后不要半夜敲我卧房的门。” 被关在门外的封西云回去之后,恨亲爹咋就这么不知好歹,分不清轻重主次,被女人轻易的蒙蔽了双眼。 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个勾父亲魂的女人是别人派来的奸细,刺探军情的。也幸亏封家老帅没有接儿子手中的东西,不然指不定还要早死几年呢。 猛的从回忆之中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做着同样动作的陆沅君身上,封西云不由得就有些慌乱。停在原地纠结的很,不知该不该过去。 一来,他不想做父亲那样在美色前就昏头的人。 二来,封西云又觉得,陆沅君是要和自己成亲的人,坐过去也没关系吧。 陆沅君久等封西云,他不肯过来,干脆就自己起来了。往封西云所在的方向快步走来,给他解释。 “严格意义上来说,你我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不像封西云那样畏首畏尾的,每次开口都要琢磨很久,陆沅君开门见山。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念了一句无人不知的俗语后,陆小姐在封西云‘你说啥’的目光里继续。 “可运城把我们绑在了一起。” ‘封家军’在运城的城内和城外驻扎着,封西云又亲手把运城交给了陆沅君。 现在她和封西云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撕毁婚约就能一拍两散的关系,恐怕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人都要绑在一起。 提起你,就注定要提到我。 所以陆沅君对封西云持坦诚的态度,今天中午在给盛玉京的洗尘宴上,也没有避着他。 “所以我就直说了。” 陆沅君拽着封西云的袖子,两人拉出一起,围着桌边坐了下来。 “这点在运城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而来了沪上之后,感觉越发的强烈。” 在说话的时候,她揭开了茶杯的盖碗,把手指头伸了进去,蘸了一点温热的茶水。 手指点在红木的桌面上,留下了几道湿湿的痕迹。 陆沅君画了一个圈:“这是厨子。” 紧接着又画了一个:“这是戏子。” 厨子和戏子把有钱和有权的人绑在了一起,有些话在清醒的时候总是不大好说出口,可一旦温香软玉在怀,美酒美食在桌,就放松了警惕。 这两种人在富贵人家里几乎有通行证一般,哪家的大门都可以进去。 “厨子我还没有找的合适的,戏子倒是找到了一个。” 用袖子在桌上一抹,水迹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次来沪上,一是为了给你的姑母拜寿。二嘛,我想刺探一些消息。” 眨了眨眼睛,陆沅君笑容狡黠。 “看看上头对我们盂兰会那场戏的看法,顺便偷偷带些可以借鉴的东西回去。” 各地的司令和大帅们虽然是无冕之王,自己的地盘自己说了算,但名义上总归要还是在政府的管辖之下。 第56节 没有经过允许,封西云带着自己的兵到不属于他的地盘,显然是不合理的。 从当权者口中是套不出话的,但他们到处胡来的混账儿子们,喝过酒以后,嘴上就不一定有把门的了。 封西云点点头:“我懂你的意思。”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陆沅君所说的,封西云见的多了,封家老帅的身边从来没少过这样的人。 而在封西云提醒自己的父亲是,封家老帅总是笑着摇头:“胡言乱语。” 再往前回溯几年,到封家老帅还年轻的时候,四人组合成的暗杀小组里,封家老帅就是那个和狐朋狗友喝酒吃饭,套消息的人。 都是他玩剩下的手段,怎么可能被别人骗呢。 想到这里,如果要在沪上留个属于自己的眼线,封西云要承认,盛玉京的确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他明白,也理解陆沅君的意图。 且……封西云觉得不该止步于此,少帅从椅子上起来,拽了拽身上的西装。 “别睡了,走。” 去哪儿? 金家不像陆宅,陆宅还用的是旧式的窗户纸,金家的客房换了透明几净的玻璃,一眼就能够望到窗外。 而当陆沅君向窗外望去的时候,一轮明月挂在空中,在院落中灯火的映衬之下,星星只闪烁着微弱的光。 无他,夜幕笼罩,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了。 陆沅君抬起胳膊,轻轻的卷起袖子,把戴在手腕上的石英表也露了出来。 秒针匀速的转动,时针指在了九和十之间,夜的确已经深了。 所以,陆沅君面露疑问。 “这么晚了,我们要去哪儿?” 没有军务的晚上,封西云习惯了早早的睡觉。即便这样的日子不多,军务总是让封西云熬到深夜。甚至有时候他觉得,其中很大一部分的军务就是瞅着天黑才送过来的。 因为白天的他并没有那么忙。 洁身自好的封家少帅,不想得花柳病的封家少帅,很少在入夜以后去寻开心。 可没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跑。军营里的兵们一发了响就会去挥霍一空,而他同龄的友人们,总是不住的提起哪里的馆子好,哪里的舞场妙。 所以封西云面对沅君哈尼提出的问题,没有丝毫的迷茫。 “晚吗?” 封西云偏过头,顺着陆沅君望过的那扇窗看了出去。 “沪上可是不夜城呢。” 整理好了衣服后,左手搭在腰上,封西云把手肘撑了起来,留出了给陆沅君将手臂探进来的空间。 “哈尼,我带你去领略沪上的夜色。” 陆沅君轻笑一声,也从椅子上起来,去就去。 起身走到了封西云的身侧,陆沅君顺势把右臂搭进了他的臂弯,两人并肩推开门,走入了浓浓的夜色里。 整个运城的汽车加起来也不过百辆,而沪上就不同了,算不上一等一富裕的金家就有好几辆。 拉着金小姐出门捧戏子的,载着姨太太们去打牌的…… 封西云和管家说了一声后,便在门外待命要载着他们出去逛不夜城的,沪上的确是个和运城有云泥之别的地方。 陆沅君和封西云并排坐在后头,司机也不是去车站接他们时不当心撞上银行石头狮子的那一位。 这位显然更加的熟悉路况,一路走一路给两位客人不停的介绍着沿途楼宇和屋幢。 “少帅,陆小姐,车子左边的是伦敦伦敦。” 灯火辉煌,霓虹灯闪烁着耀眼的光,门前停了不少的黄包车。 陆沅君归国以后只见过花花世界一个舞厅,这间所谓的伦敦伦敦,看起来还比不上运城的花花世界。 生意还算兴隆,但这里是沪上,伦敦伦敦门口的兴隆就显得不大够格了。 封西云侧过头去看,眉毛轻轻的挑了一下,十年前他在沪上念书的时候,伦敦伦敦还是最受人追捧的地方。 他的同学们甚至还想混进去瞧瞧来着,被门口的印度人拦了下来,知道年纪大一些才终于如愿。 几年的时间,伦敦伦敦的门前怎么连汽车都没有了。 “五年前发生了一场大火,紧接着又发生了枪击,慢慢的就没人来了。” 司机脚下用力踩了油门,汽车超前疾驰而去,伦敦伦敦的霓虹灯被远远的甩在了后头。 看样子今夜的终点并不是这里。封西云也有些年头没有来过沪上了,司机开去哪里他就去哪里,自己的想法是没有的。 金家的这位司机显然熟门熟路,对沪上的各大舞厅在什么地方门儿清。 反正今天还早,不如带着少帅和陆家的小姐沿着沪上的马路开一阵子,把各大舞厅转个遍。看他们喜欢哪一家,再停下来。 伦敦伦敦这家沪上最早的舞厅已经不在选择范围内,后起之秀则是各具特色的和风情。 “右手边,大都会!” 司机放慢了车速,倒不是他想放慢的,是因为大都会门前的汽车和黄包车太多,若不慢点的话,非得撞上什么人不可。 如果说每个舞厅都有自己的特色,那大都会是整个沪上最不寻常的一家。因着它坐落的地方就与众不同,进出的人不只是富贵而已。 封西云在沪上念书的时候,有几个同学住在这里,那时还没有这幢叫大都会的楼宇。 伸手往远处一指,封西云给陆沅君介绍着。 “那边儿的几处大宅门儿瞧见了么?” 陆沅君往封西云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运城的老式宅门儿都还在用蜡烛和煤油灯,沪上却不同。从灯光的亮度来看,想来都是洋人带来的新式电灯。 借着灯火来看,封西云指的方向,大宅门们几乎连成了一片。 “前朝的几个豪门望族都住在这儿。” 封西云的中学同学,就有好几个出身在这一片的宅院里。 “公子哥儿成团成旅。” 司机不敢回头,生怕碰到什么人。 沪上的汽车多,行人多,每天不知要出多少车祸。但如果他的汽车在大都会的门口碰了什么人,第二天可是要上报纸的。 司机小心翼翼的往前开,陆沅君和封西云正好趁着速度慢下来的时候自己打量外头的楼。 跟伦敦伦敦不同,大都会看起来的要正经许多,从进出的客人脸上来看,神色也端正不少。 这间的老板不知是谁,诚然是个会选地方的。开在这样的地段,周围住的都是些阔少和公子哥儿,想来也是不会赔钱的。 大都会的灯光照进了车里,路过的人下意识的往车里张望,封西云抬手挡住了脸,生怕被别人瞧见。 这里头的客人指不定就有他的昔日同窗,看见了可怎么办呢,封西云是个要脸面的人。 “快开!” 少帅一手遮脸,另一手探过去拍着司机的后背,不住的催促着。 “快快快。” 既然少帅吩咐了,司机只好按下了喇叭,期望鸣笛声可以同样催促拦在汽车前头的人快些离开,好让他们快些过去。 然而大都会门前一向安静,说说笑笑的声音常有,鸣笛声却从未听过。 几乎是在鸣笛声响起的同时,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好奇的目光投进了车中,恨不得把车窗烧一个洞出来,想看看里头坐的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的土包子,竟然在大都会的门外鸣笛。 封西云余光里看到这一幕后更加的慌乱,低着头不敢抬起。 陆沅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头一回见封西云这样,只觉得有趣。 好在鸣笛声仍有些作用,挡在他们前头的人真的让开了,司机应了封西云的催促,极速向前离去。 就不该拉着少帅满沪上的转悠。 “前头还有一个阿凯蒂……” 司机担心封西云迁怒于他,立刻调转了车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大都会门前有一个青年男子停下脚步,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皱起眉头。 女伴见他心不在焉,目光含嗔望了他一眼,拽着他的胳膊:“怎么,车里有老情人啊?” 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那车上是谁家的小妖精,可以让自己今晚的舞伴这样的目不转睛。 青年摇摇头后转了过来,轻轻的拍了拍女伴的脸颊,顺势低下头凑上去吻了一下。 “哪有什么老情人呢,我只是瞧见了一个中学时的同学,一个绝对不会来这种地方的人。” 男人牵着自己的女伴,抬脚往大都会的门走去。 在和门口的印度人说话的时候,仍旧忍不住回头朝着汽车离去的方向看去,在心里嘀咕着。 可真像封西云啊。 封西云如果知道此刻大都会门前发生了什么,一定会庆幸自己抬手挡住了脸。 “阿凯蒂到了!” 司机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希望新的舞厅能让少帅的思绪从大都会移开,不要迁怒到自己的身上。 阿凯蒂耶的确没有让司机失望,远没有大都会奢华的一幢两层小楼吸引了陆沅君和封西云的视线。 司机适时的放慢了车速,给了陆沅君他们时间来游览。 “一楼是赌场,二楼才是舞厅。” 司机给他们介绍着:“不过这里和大都会不同,没有舞女。” 想来跳舞的人需要自己带着舞伴,而他们的舞伴多是自来水公司,店里公司的洋人女职员。 楼前的一块空地上头人头攒动,即便车窗关着,也依旧能够嗅到烤肉的气味。 耳边传来了菲律宾乐队吹走的靡靡之音,空地上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搂在一处,翩翩起舞。 “土洋结合。” 陆沅君给这间阿凯蒂舞厅下了定义,这四个字也确实是贴切的很。 第57节 司机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从陆家小姐的话中可以听出,这里显然也不会是今夜的终点。 脚下用力踩了油门,汽车再次加速。烤鸡肉的味道,以及欢快的管弦乐逐渐远去,车的方向一转,朝着沪上最大的舞厅开去。 下一站,一定是今夜的目的地了。 司机在心里嘀咕着,要是连百乐门都不能让少帅和陆家小姐下车,那整个沪上就没有地方值得一去了。 在距离百乐门还有两个路口的时候,就已经能看到一桩六层高的大楼拔地而起。霓虹灯的广告层层围绕镶嵌,大楼的左右设置了流动一般的垂直是的霓虹灯柱。 在夜色里遥遥看过去,如同一次次划过的流星。 “东方第一乐府。” 载着陆沅君和封西云的汽车停了下来,司机的语气里满是骄傲,仿佛这百乐门是他开的一样。 封西云先从车上下来,如同绅士一般,快步走到了陆沅君的那一侧,替淑女拉开了车门。 与来时一样,陆沅君把右手伸进了封西云的臂弯,两人并肩朝着百乐门的大门走去。 门前和别的舞厅一样,站着几个印度人。印度人在客人进门的时候,会整个弯下腰来,很是恭敬。 封西云作为少帅,也曾出入过不少奢华的地方。光是姑母金家的宅院里,几乎就是由黄金铺就。不管是假山也好,还是流水也罢,整个园林都是花了大价钱打造的。 但这是他头一次到舞厅里来,也是头一次看到如此奢靡的地方。进门的一层是店面与厨房,二层才是舞厅和宴会厅。 和沅君一起沿着楼梯走上去,封西云在看到宴会厅的时候,有种想要包下来在这里成亲的念头。 一旁的侍者仿佛看穿了封西云的心思,端着托盘走了上来,给他们一人送上一杯酒的同时,小声介绍着。 “霍家的小少爷就是在这里结婚的。” 封西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兴致勃勃地看了过来,侍者也继续着:“不过最近半年是没有位置了。” 少帅一听这话,有些懊恼,又觉得有些可惜。 冷着脸把酒杯又放了回去,放回自己的还不算,他把陆沅君手里的那一杯一起松了回去,显然没了和侍者继续聊下去的心情。 侍者看出了封西云的心情变换,很有眼力的退了下来。 陆沅君与封西云环视了一周,上楼来的都在朝着一个方向走。那把先前他们路过的所有的舞场都比下去的巨大舞池。 但封西云停在了原地,没有要向前的意思。陆沅君不明白,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封西云看着人流涌入的方向,低下头凑在了陆沅君的耳边,生怕被别人听见一样,低声说。 “我不会跳舞。” 这点陆沅君倒没有想过。 “陆小姐!” 在封西云浑身不自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喊,让少帅警惕了起来。沅君在沪上有认识的人吗?就算有认识的人,也不该出现在百乐门的吧。 而陆沅君和封西云一样的费解,两人齐齐的转过身,看到一位身姿婀娜,风情万千的女子。 这女子他们不久前还见过,把李勋来迷的七荤八素的舞星曼丽。 曼丽冲陆沅君招招手,快步走了上来。陆沅君看着她走来,不由得心惊胆战。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曼丽的鞋实在是太高了。 或许男人会觉得风情万种,但陆沅君只会感同身受,觉得小腿跟着一起疼。 曼丽应当是习惯了,穿着这样高的鞋如履平地,一路走来不但没有露出痛苦的神色,反而笑容似春日温暖的和风。 “没想到在这儿能遇到你。” 她朝着陆沅君伸出手,非常礼貌的握了握。 封西云把双手背到了身后,担心曼丽也向他伸出礼貌的右手。 曼丽人精一样,才不会自讨没趣呢。火车上的事曼丽记得清清楚楚,封西云对昔日的同窗都不愿意握手,更别提自己了。 “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陆沅君把曼丽问她的话反抛了回去。 本来曼丽作为红舞星,出现在百乐门这样的红舞厅是再正常不过的,就像是清晨太阳升起,夜幕降临后明月挂在空中一样,理所应当的事。 可陆沅君知道,曼丽被霍克宁用大价钱从仙楽斯挖到了花花世界。 不管是仙楽斯也好,还是花花世界也罢,和百乐门都属于竞争关系。曼丽出现在这里,是不合时宜的。 是故陆沅君抛出这样的疑问,也情有可原。 曼丽笑容轻松,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紧张,看向陆沅君的眼神里暧昧不明的神色更浓。 “陆小姐这双眼睛,真是明察秋毫。” 她从现在的老板霍克宁那里听说过一些陆沅君的事迹,起初还不怎么当回事,不过现在看来,陆小姐的眼神的确尖锐。 “百乐门三楼以上都是旅馆,我住在这里。” 曼丽的身子往前一探,把陆沅君搭在封西云臂弯里的手抢了过来。 “去霍经理的花花世界时,和老东家仙楽斯闹了点别扭,总不好再住那里。” 解释过后,曼丽拉着陆沅君再次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跳舞有什么意思,不如到我那里坐坐。” 封西云可不放心陆沅君单独跟一个红舞星离开,事实上,封西云不放心陆沅君跟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拉开。 毕竟这里是沪上,鱼龙混杂的地方。 于是封少帅快步跟了上去,小跑着上了三楼,几人推开了走廊尽头的房门,踩在软软的地毯上走了进去。 “勋来给我订的房间。” 曼丽把搭在旗袍外的披肩从身上甩了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 正要脱掉脚下的鞋时,看到跟进来的封西云后又放弃了这个点头。冲陆沅君使了个眼神后,坐到了床上。 百乐门的客房比陆沅君想象的要好,甚至比陆沅君在金家住的客房还要好,屋内电灯电话,到处是新式的风情。 吸吸鼻子,陆沅君似乎还闻嗅到了香水的味道。 还在门口的封西云犹犹豫豫的,要不要继续向前的时候,目光落在了玄关桌上的相框上。 照片里的人他认得,是他在东洋的同学李勋来,刚和曼丽搅在一起的李家公子。 不过这张照片他却从来没有见过,照片上的李勋来穿的是什么东西?土黄色的军装,胸前还绣着一个红色的实心圆。 封西云抬手要把相框拿了起来,想仔细看看。然而手指刚刚碰上那张照片,似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 相框的正面和反面可以翻转,正面放的是李勋来,背面放的是…… 坐在床上的曼丽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从封西云手中把相框夺过。把李勋来的那一面露到正面后放回了玄关的桌上,回头略带警告,看了封西云一眼。 “少帅怎么乱动别人的东西。” 封西云直接退出了门外,不敢相信女人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可怜的李勋来,竟然被这样的女人所蒙蔽,下次见面一定要告诉自己的朋友。 且等回去之后,他要把沅君的相框翻个遍,看有没有这种机关。 —————— 陆沅君:别多想,我家里根本没有你的照片。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一更】 封西云退出了门外, 一副要划清自己和曼丽界限的模样,说什么也不肯进来。 曼丽把相框里李勋来的照片翻出来后, 冲着封西云招手。 “少帅, 你快点进来。” 封西云果断的摇头,避如蛇蝎。偏过头将目光投向屋内,给里头的陆沅君使着眼色, 示意她也赶紧出来。 这会儿封西云宁愿去二楼的舞池中歪歪扭扭的跳舞,也不想和这位曼丽有什么交集。 曼丽鲜少见男人如同封西云这样, 即便是那些不近女色的, 也不会对她这么粗鲁。封西云算是头一个,让曼丽觉得不能理解,且无法掌控的人。 爱进不进, 不进更好。 啪的一声把房门关上, 封西云也被拦在了门外。曼丽是个翻了个白眼, 还从里头锁了起来,把搭链挂号, 即便外头有人开门, 开后也无法进来。 封西云没想到自己还反被曼丽嫌弃了, 冲上来在门上狠狠的用肩头一撞。或许百乐门在建造的时候就想到了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为了保证住在客房里客人的安全, 门都用了最好的材料。 被封少帅撞过的门, 除了一声闷响之外, 再没有发出任何的回应。 “沅君!” 封西云用拳头砸了几下, 把右耳贴在门上, 想听到里头的动静。 可惜,动静倒是有了,却不是从屋内传来的。 左右客房里的人,听到动静后从屋内走出,站在走廊的地毯上,抱着胳膊看起了曼丽门外的热闹。 因着这不是头一次,自打曼丽住过来后,光是今儿个下午,就有三个男人来叫过门了。 这会儿穿着西装砸门的人,情绪还是最为稳定的。住在曼丽隔壁的先生记得,几个小时前来的那位,跪在地上把额头抵着房门,嚎啕大哭的模样实在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前几次,看热闹的都只是看几眼就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可这次不仅没有回去,反而有想要靠近看看的冲动。 曼丽门口站着的男人,瞧着可太眼熟了。 封西云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生怕被人认出来。早知道刚才就不该从房间里出来,这下好了,明天报纸上会怎么编排自己? 光是想象一下,封西云就觉得头大。 “曼丽石榴裙再斩一人!封西云成裙下之魂。” “虎父无犬子,封少帅夜会舞星,有乃父风范。” 这些都是封西云能想到的,体面些的标题。那些曾经用在他父亲身上,不体面的标题封西云想到都觉得脸红。 “我怎么瞧着像封少帅?” 一个女子趴在房门上,回头冲屋内的人喊了一声。 长廊里静悄悄的,女子的声音不仅是她屋内的人听到了,几乎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且发出了恍然大悟,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哦。 封西云听到此起彼伏的少帅二字,慌乱着敲起了曼丽的房门。 第58节 屋内的曼丽正要跟陆沅君说话,一直被敲门的声音打断,不胜其烦。 “男人……” 她翻了个白眼,冲着陆沅君投出了同情的目光。在曼丽看来,封西云可不是个好的目标。 陆沅君不晓得曼丽为什么会在自己面前这样,毕竟她们也才只有过一面之缘而已。就算再怎么一见如故,也不该当着陆沅君的面,嫌弃她的未婚对象吧。 陆小姐走回了玄关,按在了门把手上。 “还是让他进来吧。” 曼丽刚想开口拒绝,陆沅君的手已经按了下去,封西云敏捷的很,侧着身子就钻了进来。 进来以后,封西云靠在心有余悸的靠在门上,捧着胸口感慨果然还是沅君对自己好。 屋内再没有别人,曼丽突然垮了下来,也不撑着那副妩媚的模样,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随手摘掉了挂在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扎进耳洞里的耳环,还有头发上的亮晶晶的宝石发卡。 摘到一半的时候斜了一眼封西云,要是没放他进来,曼丽还可以踢掉更叫她煎熬的高跟鞋。毕竟跟陆沅君同为女性,没有那么多要遮掩。 右手的肘部陷在被子里,手掌撑着脸颊,曼丽懒洋洋的看向陆沅君和封西云。打量了两人一番,视线最终锁定在了陆沅君的身上。 “运城如今可是陆小姐主事?” 也不知曼丽是如何得出的结论,但她看到陆沅君和封西云的瞳孔双双缩了一下,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既然是陆沅君主事,更不用搭理封西云了。曼丽还记着封西云在火车上的举动,一时之间忘不了这个仇。 两看相厌也好。 “我这里有个消息要给陆小姐。” 曼丽环抱双臂,嘴角含笑。 “陆小姐想不想听听听看?” 陆沅君和封西云面面相觑,难不成……难不成曼丽是个情报贩子? 听说她身边的权贵无数,如果真的是情报贩子,就这样在他二人面前显露身份未免也太过愚蠢了吧。 就不怕隔墙有耳,就不怕陆沅君和封西云出门之后卖了她? 晌午的时候陆沅君以为盛玉京是自己见过胆子最大的人,现在或许可以把曼丽加到名单上来。 曼丽等了几分钟,没有等到陆沅君的答案,反而是对面两人看向她的目光越来越复杂。 “想多了。” 曼丽坐直了身子,抬手往玄关处的相框一指。 “不管你们在想什么,是想多了。” 点了点李勋来的照片,曼丽开口道。 “我只是个传话的,李勋来有话要说给新的运城王来听。” 运城中元节那一夜,过的风平浪静,但第二天满大街的兵,却足够让人对前一天夜里的事清醒。 好在新的运城王,仍旧姓陆。 李勋来能有什么话说,还不光明正大的,需要曼丽来传话。封西云撇撇嘴,对自己嘴上把不住门的朋友越发的失望。 “这是他给你的信。” 曼丽掀开枕头,从下面抽出来厚厚的信封,递给了陆沅君。 刺啦一声撕开,陆沅君抽出了里头的一摞纸。最上头放着的那一张,只写了短短的几个字。 “敢叫日月换新天。” 陆沅君念了出来,没想到通身上下都是脂粉气的李勋来,还能说出这样豪气干云的话。再往后翻的时候,陆沅君就更加惊讶了。 一系列关于运城下一步该如何治理的方案,都清清楚楚,颇有条理的列了出来。似乎取了东洋历年来改革的精华,又结合了沪上应用出现的问题…… 总之看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方案。 草草的看了几眼,陆沅君和封西云都跟着倒抽气,的确有叫日月换新天的意思。 封西云开始后悔,当初自己怎么就放不下成见,断了招揽李勋来的念头呢?果然就像他爹一样,人的才能和品格不能相提并论。 “他想回运城任职。” 曼丽给陆沅君解释道。 陆小姐点点头,这还用曼丽来解释吗?李勋来的诚意已经足够明显了。 “但他还有一个条件……” 曼丽把身子往前一探,从陆沅君手里把东西都抽了回来,往身后一藏,抬头直视着陆小姐的双眼。 “他要做运城的市长。” 陆沅君愣了愣,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现在运城的市长是李勋来的亲爹。意识到这点之后,再读敢叫日月换新天,可就别有另一番风味了。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二更】 陆沅君对李勋来不够了解, 封西云对自己昔日的同窗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凑到陆沅君耳边,怕悄悄话被曼丽听到一样,用气声开了口。 “换的天就是他亲爹。” 如果封西云没有猜错, 李勋来对治理运城根本没有丝毫的兴趣, 把亲爹换下来才是他想做的。 事实上,李勋来在刚刚归国的时候就有了把亲爹顶下去的心思,他也付诸了实践, 给陆司令送过同样一套东西。 因着顶亲爹的职位不大光彩,李勋来只能偷偷摸摸的跟陆司令接触。 头几次信封送到了司令的桌子上,司令不识字又看不懂, 就当成寻常公文差人送到了市政楼,摆在了李市长的案头。 李市长瞧见以后气的头都大了, 回家罚着李勋来去祠堂跪了一夜。 李勋来作为一个刚刚归国的有志青年,正是满腔热血沸腾的时候。双膝落在祠堂里已经被跪扁的蒲团上,没有气馁, 且痛定思痛。 不调查清楚陆司令和父亲的分工就盲目的把信送过去,是他自己做的不对。加上忘记了陆司令不认字这码事, 更是自己办事认真。 于是李勋来隔天从祠堂里出来,双膝青紫满是淤青,没有按着母亲和妹妹的劝告, 去床榻上躺着休息。 而是一瘸一拐的出了家门, 绕过陆宅的正门后走到后墙的小门, 前后左右的看了看, 确信没有人注意之后, 才抬手敲了起来。 陆宅的用人在得知李勋来是市长家的公子后不敢怠慢,领着他去了司令的书房。 陆司令自己是不识字,可一贯欣赏读书人,也喜欢跟读书人一起混。大部分的读书人不乐意跟陆司令一起,嫌他粗鄙。 这次读书人找上门来了,陆司令乐呵呵的就迎了出来。 见到李勋来的时候,看青年气宇轩昂,一副要大展宏图的模样,陆司令更高兴了。当即就要走上去,去搂李勋来的肩膀头子。 好女婿三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吸吸鼻子后闻到了浓重的脂粉气息,陆司令又把话咽了回去。 李市长的儿子不是个正经人啊。 陆司令情绪突然冷漠下来,双手背在身后,拐了个弯也没有和李勋来握手,转身坐回了自己的太师椅上。 “小后生,咋个说?” 陆司令对李勋来的印象不好,开口语气也就不怎么亲热。 李勋来恭恭敬敬的把自己带来的一厚摞纸张送了上来,密密麻麻的字让陆司令只瞅了一眼后就头疼。 啥意思吗? 不知道我不识字吗? 陆司令拉长了脸,对李勋来越发的不满起来。要不是看这后生是市长的儿子,早就被陆司令哄出去了。 李勋来见陆司令的神色越来越差,心里泛起了嘀咕。传闻都说,当兵的喜怒无常,今天一见果然如此。 没办法,李勋来还得硬着头皮上。 于是青年上前一步,把带来的纸张摊开:“别用我爹了,他老了,我给你当市长。” 陆司令扣了扣耳朵,以为自己听岔了,哪有儿子抢亲爹职位的。 但李勋来又说了一次:“我来当运城的市长。” 陆司令从太师椅上起来后,扭了扭手腕和肩膀,抄起椅子就冲着李勋来追了过去。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把李公子吓的不顾膝盖上的淤青伤痕,拔腿就跑。 一边跑一边听到陆司令在后头骂:“亲爹不给你钱玩女人,就跑来顶亲爹的职位啦?” 李勋来一听这话明白了,吸吸鼻子闻到了自己的身上的脂粉味,咬着下嘴唇恨自己又把事情给弄糟了。 陆司令这是误会了呀,自己是喜欢往女人堆里扎不假,但顶父亲职位的事和女人没有半点关系的呀。 于是一边跑一边转过头,想跟司令解释解释。 但刚一转过头,就看见两个肩膀扛着一颗大头,瞪大眼睛抄着椅子,要打要杀的样子,李勋来哪还敢停呢? 脚下逃跑的速度更快了。 被陆司令教训以后,李勋来就心灰意冷,回家收拾了行李去沪上政府任职了,把后浪冲前浪,顶亲爹下来这个念头暂时放了下来。 而陆司令一死,被埋藏在心底的念头就又死灰复燃,冒出了小小的,烫手的火星。 他等了两个月,想看看下一位登台的运城王是谁,有没有那份宽广的胸怀,能够接受自己顶亲爹下台的举动。 于是在舞场迷上了舞星曼丽以后,曼丽说要去运城走一走,他便毫不犹豫的跟了过去。 去运城的时间也刚刚好,恰好碰上了刚刚夺过运城权柄的陆沅君和封西云,这一见面,心里头的那点火星便立刻烧了起来,熊熊烈火直冲上天。 烧的他晚上睡不着,又总结了一套方案出来。 李勋来以为,封西云和陆沅君都是新式青年,应该和他一样,都和亲爹理念不同,看不惯父辈的做法,有一心要把父亲拉下马的意愿。 陆司令拒绝自己情有可原,陆沅君和封西云是一定能够理解他的。 可想是这么想,李勋来却不敢确定,只好找曼丽来做自己的信使,把东西转交到陆沅君的手上。这样即便是陆司令的闺女和亲爹一样拒绝了他,面子上总归是好受一些的。 “我该怎么给他回话呢?” 曼丽坐在床上,等着陆沅君的回答。 “为什么啊?” 第59节 陆沅君还是不懂,李勋来大可以来运城任职嘛,没必要非得把亲爹顶下来不是?以后中元节,清明上坟的时候,就不怕被祖先托梦教训啊。 封西云摸了摸鼻子,给陆沅君解释起来。 “李市长是个极为古板的人。” 前朝皇帝的下台的时候,李勋来的爷爷上了吊,说要给皇朝陪葬。李勋来他爹也想跳河来着,但他当时还没成亲,一死李家就绝后了,便把自杀这件事暂且放下了。 再过几年,李市长发现新政府是大势所趋,皇帝再也回不来后才终于死心。可生下了李勋来后,仍然按着以前的法子来教,之乎者也,天地君亲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李勋来念的是新式的学堂,同学们嘴里说的都是自由啊,理想的,他一回到家就得给亲爹磕头,能不生气嘛。 久而久之,跟父亲简直势同水火,仇人一样。 父亲不让他做什么,李勋来便非要做什么。让他在冀北大学念书得了,李勋来非要跑到父亲最不喜欢的东洋。 一去还是七八年,差点就不回来了。 在外头住的久了,回来以后跟亲爹更无法相处了,吃住都看不惯彼此,仇便结的更深了。 想来想去,李勋来以为,父亲一辈子只做了个市长。 若他能把市长的位子从父亲那里抢过来,把李市长建立起的东西统统推翻,按着自己的想法来做,那便是美梦成真,半夜都能乐醒。 封西云把李家父子的恩怨给陆沅君说完以后,还不忘补充一句。 “我跟我爹也不一样。” 新式青年最爱做的一件事,和自己的出身划清界限。 “容我回去想想。” 在听过封西云的解释后,陆沅君面朝曼丽,没有直接答应。换的可是一市之长,哪能这样轻易的就做出决定呢。 曼丽耸耸肩,把身后的那一摞纸给陆沅君递了回去:“看着它或许更容易做出决定。” 从曼丽的手中接过了成叠的纸张,塞进了信封里头。陆沅君转头给了封西云一个眼神,示意他往门外走。 封西云早就等着这一刻了,光是和曼丽在同一间屋子,都叫他浑身上下刺痒着难受。 陆沅君还没抬起脚,封西云已经快步走到了门口,按下了门把手。两只脚都停在了屋外的走廊上,踩着柔软的地毯,封西云左右看了看,除了侍者之外并没有别人。 “哈尼,可以出来了。” 封西云宁愿自己上报纸,也不想沅君上报纸。 “如果做出了决定,就来这里找我。” 曼丽在陆沅君抬脚迈出她的房门之前,拽住了陆沅君的袖子。 封西云偏过头来,不耐烦写满了整张脸,小声催促着。 曼丽才不管封西云有多急,她说话慢条斯理的,似有意拖长时间一般。手指在相框的边缘滑动,趁封西云不注意的时候,鲜红的指甲猛的在李勋来的脸上一磕。 相片翻转,露出了另一张脸来。 年纪有五十余,黑白照片看不出头发是否花白,但脸上的皱纹却难掩他的年纪。嘴角向下垂着,眉间有三道竖纹。长时间眉头紧锁之后,即便并没有让他无奈的事,也无法让愁眉舒展了。 “还有一个口信,来自这位先生。” 曼丽凑近在陆沅君的耳边,声音轻飘飘的,稍不注意,便会从耳边消散。 幸好此时是在室内,否则一定淹没于风声之中。 朱唇微启,秀口轻吐,陆沅君听到曼丽说:“先生说,让他看看你们新式青年到底能做成什么模样。” 陆沅君还要细问的时候,门外的封西云等不及了。脚尖点在屋内,探进来半边身子,把迟迟不肯出来的陆沅君拽到了外头。 “快走。” 封西云拽着陆沅君的胳膊,不让她和曼丽继续交谈下去。此刻走廊里静悄悄的,封西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得赶紧走。” 预感一向很准的封西云,这会儿也选择继续相信,他把曼丽的房门关上后,跟陆沅君朝着反方向的楼梯走去。 “怎么了?” 陆沅君也觉得不对,就算封西云再不喜欢曼丽,也不至于急在这一时,一定是有别的什么事。 封西云默不作声,耳朵尖动了动,下楼的时候也很是警惕,仿佛在躲什么人一样。 “也许是我多想了。” 两人一路下楼,出了一楼的大门,也没有碰到什么人。夜风一吹,封西云稍稍的冷静了下来,应该是他多想了吧。 他左右看了看,在找金家的汽车,余光里突然看到了一个人影。封西云下意识的把陆沅君拉到了自己的怀里,一道刺眼的亮光闪过,少帅的心霎时便冷了。 果然,自己的直觉没有出错。 ———————— 隔天清晨。 太阳刚刚升起不久,天还是擦擦亮的时候,沪上的街头一景繁忙起来。送报纸的小童在给固定订报纸的各家大宅送过去以后,才开始在街头零售。 “封西云百乐门夜会神秘女子!” 不管卖的是什么报,今晨的新闻都是这一条。 金夫人起了个大早,长桌上只坐着她的儿女,以及刚从运城到沪上的侄儿。 夫人的脸色铁青,怒火中烧,强忍着按捺下了心里的不快,道。 “先吃饭。” 封西云便听从姑母的话,拿起了筷子,还没有夹到菜的时候,姑母便站了起来。 金夫人的手上拿着报纸,朝着封西云便抽了过来。 “报纸上说的没错!你们父子真是一路货色!” 陆沅君捡起了地上掉落的一份,上头的措辞十分恶毒。 “狗改不了吃屎,所谓封家父子。” 哪里像是读书人该说的话嘛,陆沅君摇摇头,看到了后头的署名。 “季泉明。”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一更】 金夫人哭哭啼啼, 腿脚上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力气。平时走路都要人搀扶着,这会儿气得上了头,有几分佘太君宝刀未老得气势。 拿着报纸抽封西云的时候,仿佛挥动的是鞭子, 箭无虚发, 每一次都能稳稳的落在侄儿的身上。 啪啪啪的响声在屋内环彻,金家的几个小辈缩着脖子偷偷乐。封家的这位表哥呼风唤雨, 手里头有多少兵, 还不得挨自己母亲的揍,且一声都不敢吭呢。 封西云倒是不觉得痛, 也就干脆不躲了, 挨过枪伤的封西云不把这点痛放在心上。万一自己躲闪过去, 再把姑母摔着,乐子可就大了。 “姑妈, 您听我解释!” 少帅双手挡着脸, 只要脸上没有伤, 就等于没有挨过打。能出门见人就好, 挨几下没什么大不了。 “解释什么解释!” 金夫人一听更气了, 刚领着未婚妻回来,就上百乐门那种地方。 去也行, 你好歹偷偷摸摸的,这下上了报纸, 弄的满城风雨, 所有人都在看笑话, 成什么样子嘛。 金家的少爷和小姐若无其事,对封西云挨打的事见怪不怪,甚至还有几分怀念,不由得想起十余年前这位表亲住在金家的场景。 一个个的仿佛没有看见一样,仍旧吃着自己的饭,实在憋不住笑了,便轻咳几声,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金小姐尝到了一样觉得不错,换了双筷子给封西云夹到了盘子里。 “吃吃看。” 封西云听见以后,左手挡住脸,右手用筷子夹起小菜刚要往嘴里送,看看是否好吃的时候。 金夫人火冒三丈,探过手用报纸拍掉了封西云的筷子。 “还吃?想想你爹的腿,还吃不吃?” 姑妈说的话画面感太强,封西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父亲那双溃烂的腿,筷子掉落在地上,从腹中涌上了一股热意。 好不容易拍着胸口按下去,封西云摇摇头:“不吃了。” 也吃不下了。 “你也想烂腿吗?” 封西云从小到大,金夫人都是这一句话。说别的也不管用,有这一句就够了。 凡是见过封家老帅双腿的,谁也不敢在男女关系上乱来,生怕自己也落得同样的下场。 骂完了自己的侄儿,金夫人把报纸扔到了地上,绣花的鞋踩在上头扭了几脚,拉起了沅君的手。 “你可千万别退婚,就饶他这一回。” 金夫人垂着眼睛,不敢抬头看,侄儿的婚事真是叫她操碎了心。 若换了别人,金夫人也没这么担心,毕竟退婚可不是小事,就算陆沅君有这个心思,家里头人也不让的。 但这不是陆司令死了吗,陆家哪还有人能管的住新式女性呢。自己的闺女捧戏子,戏子在她叫好的时候,没有给她抛媚眼,金小姐第二天便不捧她了。 在金夫人看来,新式女性讲究一自由恋爱和一夫一妻,眼里揉不下沙子,绝情的很。 “我来管他。” 金夫人拍着胸口,给陆沅君做下了承诺。 报纸上说的是封西云在舞星曼丽的房门外又是敲又是打的,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仿佛写文章的人也在门口,亲眼看过一样,写的绘声绘色,连曼丽穿的什么衣裳都写了。 “他要是再敢去找小妖精,姑母给你做主的。” 金夫人用长长的指甲尖点在了封西云的肩头,顺便狠狠的剜了他一眼。 陆沅君抽出自己被金夫人按着的手,反过来轻轻的拍了拍。 “您误会了。” 她指着报纸上那位躲在封西云怀里的女人:“姑母这是我,你看短发。” 第60节 舞星曼丽可是一头长到腰间的卷发,可冤枉坏了。 金夫人一时愣住,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那侄儿不是白挨自己的打了? 但她还有些不敢相信,因着报纸上说的太过真实,已经先入为主了。上头说曼丽是封西云昔日同窗李勋来的姘头,封少帅不顾友谊…… 话是难听,但封家老帅做过这码子事,金夫人看了以后,觉得封西云作为他的儿子,应该也能做的出来吧? 不是她不信自己的侄子,实在是弟弟给她留下的阴影太深。 “你们去百乐门干什么?” 金夫人冷静下来,坐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沅君第一次来沪上,我带她见见世面。” 封西云插了一句话,又挨了姑母一记眼刀。 上哪儿见世面不好,非要去百乐门,不成器的东西。 误会解开,金夫人的眉头松了松。可还未松开超过一分钟,余光瞥到了陆沅君手里的报纸,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金夫人点着报纸上关于封西云那个版面最后的作者署名,指甲的尖端生生的把那一处戳破了。 “季泉明?他是谁啊,拿着一杆笔乱写,胡说八道。” “别家的报纸说话都没有这么难听的,他倒好,什么难听说什么,是跟你们有仇吗?” 扣破了报纸还不满意,金夫人翻转过来,不去看上头侄儿的照片。 封西云在记忆里遍寻一圈,也没有听说过季泉明这个名字。少帅自认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十年前足球场‘误判’的洋人裁判长什么模样,封西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说季泉明跟自己有仇,封西云是不会轻易就忘记的。 于是封少帅摇了摇头,冲着姑母很是无辜,他仇人是不少,但没有这一号。 陆沅君在听到季泉明三个字时,心里头莫名一虚,想起了自己刚刚回来时做的事。现在想起来,沅君也还认为她做的没错,不过若是季泉明记仇的话,好像也情有可原。 她捏着小手指头的之间,只露出月牙一般细的一条指甲盖,回应了金夫人的疑问。 “有那么一点点仇。” 金夫人扁扁嘴,想着等她过寿的时候,给到场的宾客解释解释,不能被这个姓季的坏了侄儿的名声。 有仇就难怪了,别的报纸都只说封西云夜会神秘女子,只有这位季泉明,点出了舞星曼丽的名字,说的还有鼻子有眼的。 “先吃饭。” 金夫人胸口仍是气闷,不过既然西云没有多大的错,也就还是吃早饭要紧。 金家小姐在母亲教育表哥的时候,已经吃好了。把凳子往后一退,刺耳的拖拽声响过以后,从凳子上起身,转身就要离去。 “上哪儿去?” 金夫人头也不抬,闷闷的问了一句。 “又去和霍家的疯丫头一起捧戏子?” 大清早的戏园子都还没开门吧,看把你猴急的。 金小姐被母亲说中了心思,因慌乱而脚下一虚,转过身来狡辩。 “娘,你说啥呢。” “还冤枉你了不成?” 金夫人根本不看自己的闺女,嘴上说的再好听,一出金家的大门就直奔戏园子。今天捧这个,明天捧那个,半点不衷情。 要不是金夫人亲眼看着自己生出了金小姐,还真有点怀疑是不是跟封家老帅把孩子抱错了。 平时金小姐就不爱听母亲教诲,这会儿当着封西云和陆沅君的面,脸上有些挂不住。右脚在地上狠狠的跺了两下,金小姐气呼呼的,转身就要往外走。 不让我去捧戏子?我今天偏要去捧戏子,我还要捧他四五个戏子! 还没踏出房门,母亲的声音再次自身后响起。 “你带着沅君到处转转。” 闺女也不怎么靠谱,可也不会去什么百乐门,做身衣裳,戏园子看看戏也是成的。 金小姐折回来,开口就要拒绝,她才不要带着陆沅君出去呢。一个从运城小地方来的穷亲戚,别家的小姐会笑话她的。 然而拒绝的话还没出口,陆沅君先否了这个提议。 “姑母,不用麻烦了,我吃完饭还有事要做。” 金家母女十分意外,想着陆沅君初来乍到,在沪上都没有个认识的人,能有什么事做?要紧到不和小姑子去看戏做衣裳呢? 母女二人双双看向封西云,虽为开口,也能看出是在询问。 封西云比她们还要茫然,沅君能有什么事做?也不告诉自己,昨夜不是说好了坦诚吗?咋有事藏着掖着不告诉自己呢。 难不成真像父亲说的,女人的话不能信吗? 陆沅君夹起了小菜细嚼慢咽,吞下去之后还喝了一勺汤,勺子磕碰到了碗沿,陆小姐笑咪咪的的把报纸反转了过来。 用手指抚平了被金夫人扣破的地方,季泉明三个字歪歪扭扭的,还少了一块,不过仍然能够看清。 “我要去报仇。” 陆沅君若无其事的开口,表情轻松,仿佛说的是什么轻巧的话一样。 “这个不错。” 给封西云夹了自己方才尝过的小菜,放在了封少帅面前的小碟里。 “尝尝吗?” 封西云被突如其来的体贴弄昏了头,把小菜夹起送入了口中,以前都是囫囵吞枣,这次细嚼慢咽之后才吞咽入了喉咙。 看到侄儿已经被转移了注意,金夫人摇摇头,龙生龙,凤生凤,封西云果然跟他爹一个德行。 “陪着沅君一起去。” 报仇两个字让金夫人心里头熨贴,沅君这丫头有男儿风范嘛。 最好能让这个姓季的专门写上一篇,来把自己写过的谣言给改正过来。 ————————— 沪上,亭子间。 季泉明自打被冀北大学赶走以后,躲在书房里不敢见人,怕被人笑话。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实在过不下去了,就背着家里头的人,来运城租了亭子间住下。 有几个学校不晓得他在运城的事,也邀请了他去教书,季泉明还给报纸上供稿,在一处小报里有个专栏。 要说好巧不巧,恰好封西云的事情被他知道了,连夜洋洋洒洒的写了一个长篇出来,写完抖抖纸张,季泉明很是满意。 瞧瞧你陆沅君的未婚夫,又比我好到什么地方去。 桌上放着刚到手的报纸,耳边能听到邻居家里的吵闹声,季泉明躺在一条窄窄的硬板床上,嘴角挂着一抹得意的笑。 “啧啧啧……” 忽的鼻尖一痒,似钻进了什么东西,季泉明扔掉报纸打了个喷嚏。 “阿嚏……” 一声过后,季泉明以为是家里人想他了。 “阿嚏。” 两声,季泉明皱起眉头,这可不是好兆头。 从床上起来,季泉明走到了门边,把那扇破烂的门关了关紧,莫名的心虚起来。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二更】 季泉明来的匆忙, 并没有收拾多少行李。倒是带了些钱, 可沪上太大了, 到处都要花销, 且花销不小。 季泉明为了能让自己在沪上住的久一些,便找了比较便宜的亭子间住下。刚来的时候, 他觉得小一些也没什么,只住一个人大房子也派不上用场的。 但住进来以后, 季泉明便后悔了。 屋内只能容的下一张床, 一张桌, 凳子都不能放大的。不仅如此,他还要和别的租户共用厨房和水龙头,低头不见抬头见。 薄薄的一层木板隔出了好几个屋子, 屋子全都住满, 七大姑八大姨一整天的叨叨叨。 躺在硬板床上,勺子碰锅沿, 瓷碗和盘子相撞, 叮叮当当的吵的季泉明后脑勺疼。前半辈子多少也是个少爷,季泉明只在英吉利的时候自己动手做过屈指可数的几次羹汤。 现在好了, 日日闻嗅着油烟与炝炒的味道, 晾在外头的衣裳也沾染上刺鼻的气味,女学生一闻就不给他献殷勤了。 没了家里头夫人的悉心照料, 季泉明胡子拉碴的, 哪还有先前的学者风范呢。这会儿季泉明往凳子上一坐, 翻开一本书, 准备做点学问。 弄堂里有人摆了麻将桌,打牌和闲聊的声音顺着晾衣的竹竿爬上了楼。一同挤进季泉明耳朵里的可不止这些动静,走街串巷的小贩也大声的吆喝着。 季泉明把书本一合,彻底没有读书做学问的念头。在他看来,就是把金顶寺的高僧黄住持叫过来,在亭子间里住上一个月,佛法也扛不住。 古井无波的心,也得被从不停歇的声音给搅起巨波。 还是运城好啊…… 季泉明坐在凳子上,摸着自己扎手的胡子,想念起了故园。 可惜,从报纸上来看,运城已经是陆沅君和封西云的天下,自己就是回去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季家的宅子比陆司令的那处还大,屋里头还有太后钦赐给他爷爷的牌匾,上头写着妙手回春四个字。 多宽敞啊…… “楼上那个男人看到伐?” 弄堂里打牌的人闲话说尽,把由头落在了季泉明的身上。 “那么大岁数了,没有成家哦。” 即便打牌的人压低了声音,季泉明仍旧听得清楚。 “躲躲藏藏的也不敢见人,会不会是犯人呀?” 季泉明推开窗户,朝下头咳嗽了一声,自己哪里不像正经人呢? 躺回了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季泉明这会儿已经没有享齐人之福的念头了。纳妾不纳妾的,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第61节 “季泉明哦?” 然而打牌的妇人们并不给季先生清静的空间,再次提到了他的名字。 “就在上头的呀。” 嗯? 怎么听着好像在回答别人的问题呢。 从楼下上来的木梯摇摇晃晃,每有人踩上去时,整栋小楼里七八户的人家,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季泉明所在的亭子间听的最为清晰,甚至连踩在上头几个人,高矮胖瘦也能分辨。 丰满些的人踩上去时吱——呀—— 纤瘦的人踩上去吱呀。 按此时来听呢,季泉明以为是一高一矮的两个人。除了吱呀的木板变形声之外,还有硬质鞋底的咚咚声。 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季泉明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明天一定要去找间公寓来住。脚步声停下,被敲响的竟然是自己的门,季泉明从木板床上坐了起来。 “谁啊?” 他的声音里满是不确定,住所没有告诉学校里的人。事实上,没有人知道他这会儿在沪上的消息。 敲门的难道是二房东吗?又要涨价不成?从他住进来已经涨了三回了,再涨可就不合适了吧。 “是他。” 门外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季泉明觉得有些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来了来了!” 不管是谁,既然是来找自己的,开门便知道了嘛。 季泉明的双脚落地,距离木门也就一两步的距离。然而就是这段短短的距离,门外的人也等不及了。 嘭的一声,季泉明的木门被外头的人大力推了开来,本就不怎么结实的门,晃晃荡荡的与门框脱离。 与此同时,本就窄小的亭子间走进了一高一矮两个人,空间局促的无法转身,两人跟季泉明面对面的站着。 “久违。” 那熟悉的女子声音再度响起,对上这张脸,季泉明总算知道她是谁了。 “陆沅君。” 季先生胡子拉碴,胡须和头发一样的茂密。 浓到陆沅君甚至无法清楚的看到季泉明的神情,好在他咬牙切齿叫自己的名字时能够帮助陆沅君读出此刻季先生的情绪。 “不欢迎么?” 陆沅君环视了屋内一周,没有找到可以坐下的地方,只好站在原地。 季泉明冷哼一声,太阳从西边儿升起,自己也不会欢迎陆沅君。如果是陆沅君的话,季泉明这会儿还在冀北大学教书,住在运城宽敞的祖宅里,偶尔去南春坊的花园别墅里住几天,日子不能过的更悠闲。 出入校园的时候,学生们还会冲他恭恭敬敬的叫先生。甚至若是没有陆沅君,指不定这会儿季泉明已经坐享齐人之福,小妾都纳了好几房了。 现在好了,留在运城被人笑话,来到沪上日子过的不痛快。在季泉明看来,自己所受的苦楚,都是拜陆沅君所赐。 怎么会欢迎呢? 而站在陆沅君身后的人,季先生也认得,报纸上的常客,照片还印在今早的头条上。 眼中的嘲讽之意更浓,季泉明再次冷哼,冲着陆沅君撇撇嘴。 曾帮着洛娜出气的陆沅君,自己的的未婚夫竟然背着她去私会红舞星。私会红舞星也就算了,还是朋友的姘头。 看来陆小姐的眼神也不怎么清明嘛,看人看的可太差劲了。季泉明自己纳妾也只是想纳女学生,封西云都去百乐门了。 “封少帅。” 季泉明冲这封西云点点头,只当打过招呼。 陆沅君的目光只在屋内扫过一遍,空荡荡的亭子间没有别的摆设,扫一遍就能看的透彻。她瞧见了桌上放着的书本,下头压着一份报纸。 推开了季泉明,陆沅君侧身走到了桌前,把报纸抽了出来。捏在手里,朝着季泉明甩了甩。 “季先生,你仔细看。” 季泉明被人叫了许多年的先生,有人唤他的名字都不习惯了,非得加个先生才能舒坦。可这称呼从陆沅君的嘴里说出来,季泉明浑身上下不痛快。 仿佛自己当不起这个称呼一样,如坐针毡。 他顺着陆沅君手中的报纸看了过去,拍照的人手艺不错,把封西云拍的清清楚楚,半点没有模糊。 听说用的是一位徽商做的相机,最新的技术,曝光的时间缩短到了一瞬,照出的人还清晰极了,洋人看了都啧啧称奇。 有什么值得仔细看的? 就是从外头弄堂里找个七八岁的孩童来辨认,照片和封西云对比之下也能看出一个人来。没什么值得自己仔细看的。 季泉明别过头面对封西云,开口极为生硬:“封少帅敢说上头不是你?” 看你敢不敢睁眼说瞎话。 封西云摇摇头,又觉得不对,连连的点了点。 “是我。”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季泉明转过头来,朝陆沅君耸了耸肩,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呢?事实上,季泉明的觉得陆沅君的胆子真是大,明明自己理亏,竟然还敢找上门来。 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打听到了自己的住处,想来是封西云手眼通天。 陆沅君翻过报纸瞧了一眼,另一手点在了照片中封西云搂在怀里的女人身上,再次提醒道。 “季先生,你看看清楚。” “一个女人,后头还有百乐门的霓虹灯。” 季泉明看的清清楚楚,这张照片他看了许多遍,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 男人。 陆沅君叹了口气,男人看东西可真是马虎,即便自己已经提醒到这种程度了,季泉明仍然是个睁眼的瞎子。 陆沅君的手点在了照片里的女人身上:“衣服。” 如果说到了这种程度,季泉明还不能理解她的意思的话,陆沅君就只能庆幸洛娜不在这里了。 “衣服?” 季泉明皱起眉头,衣服有什么可仔细看的?总归就是旗袍而已嘛。 在被陆沅君提醒过以后,季泉明刚想说看啥看的时候,忽然觉得报纸上的衣服有些眼熟。再一细看,跟陆沅君身上穿的这件一模一样。 难不成照片上的人是陆沅君? 季泉明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然而亭子间里头实在是太过窄小,季泉明跌坐在了他硬木板床上。 “一样的衣服怎么了?” 满大街的成衣铺子,指不定你们就买了同一件呢,就为了混淆视听也说不定。 “知道你就会这么说!” 陆沅君把报纸放下,拿出了自己带来的另一份报纸。 上头说的是红舞星曼丽离开老东家仙楽斯,佳人离了沪上,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反正笔者是不会再去仙楽斯了。 这份报纸说的是曼丽被霍克宁挖墙脚的时候,用了巨幅的版面印了曼丽的照片。为了彰显佳人的本色,还特意找人绘上了颜色。 乌黑油亮的长长卷发垂在胸前,遮挡住了大半的脸颊,只是一个侧脸的剪影,却仿佛能叫人看到红舞星的风情。 不管谁看到这张照片,都会忍不住由衷的感慨,怪不得能做红舞星啊。 陆沅君担心季泉明看不出来,还拨弄了一下自己的短发。 季泉明这才明白过来,封西云搂在怀里的女人是短发,曼丽是长发,咋看也不是一个人嘛。 “别家报纸可没有把封西云和曼丽搭在一起,我劝先生以后严谨一些。” 陆沅君见季泉明脸色铁青,把报纸收起,随手翻了翻他放在桌上的英文诗集。 “写文章也好,治学也罢,都要严谨一些。” 身为读书人,陆沅君此时的攻击就非常有力了,季泉明羞的不敢回答。 半天后才憋出一句:“我会公开给封少帅道歉的。” 本以为自己终于能一口恶气,季泉明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散布谣言的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可以娶小妾,却不能说瞎话。 “我会给封西云公开道歉的。” 怕陆沅君不相信似的,他又一次强调了一遍。 “道歉就算了?” 陆沅君上前一步,弯下腰咄咄逼人。 “那你说怎么办嘛……” 季先生缩着脖子,早没了先前的威风。 拍了拍季泉明的肩头,陆沅君笑容和善。 “你写的不错,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 季泉明抬起头,与陆沅君四目相对,总觉得她没怀着好心思。 “盛玉京,三天后头一次在沪上登台,你给我照成天仙那样夸。” 陆沅君的确也没安好心。 季泉明:可放过我吧…… 第60章 第六十章【一更】 “我不能说瞎话的。” 第62节 季泉明从齿缝间挤出了拒绝的话, 他都没有见过陆沅君口中所说的什么盛玉京, 更没见过天仙, 怎么照着往天仙里夸呢? 再说了,庙里头关于仙女的泥塑并不怎么美好,倒是他在英吉利的教堂里见过的,天使更为曼妙。 “吧啦吧啦……” 陆沅君摇头晃脑的打断了他, 手指向后点向了被丢在桌上的报纸。 “瞧把我们季先生冠冕堂皇的,好一个正人君子呀。” “你也没见过封西云,更没见过曼丽, 怎么就能在报纸上写的绘声绘色, 栩栩如生呢?” 一句质问让季泉明说不出话来。 都怪这亭子间太过吵闹,季泉明晚上听着隔壁的呼噜声,孩童的夜啼声,吵吵闹闹的总也睡不着。睡不着心情就烦躁,躁郁的时候碰上了封西云这码子事, 他便一时昏了头。 沪上的报纸千千万, 大大小小的数也数不清。季泉明写的那一份, 是个名不见经传,卖的不大好的报纸。 平时报纸上多是不入流的花边新闻, 编的特别离谱,沪上的百姓也都不乐意看。 季泉明想着, 自己的猜测根本掀不起什么波浪。但偏偏事与愿违, 刚捧着报纸, 上头油墨的气息还未散尽, 手指在报纸上摸一圈,还能染的黢黑。 苦主就找上了门。 “行吧,你说怎么写就怎么写。” 季泉明认了输,双腿抬到硬板床上头,一个腾挪离开了陆沅君的压制。 他从桌上拿起了钢笔,又扯了一张已经发黄的纸张。 “你说的那个盛啥京,男的女的,多大岁数了?” 没听说过陆沅君有捧戏子的爱好,不过现在不是打听她喜欢什么的时候,季泉明把钢笔的笔盖叼在门齿之间。 按着陆沅君的描述,在纸张上画了一个草图。才几笔的勾勒,清瘦少年的形象就已然跃然纸上了。 亭子间小到封西云没有挪动半步,仍然把画中的人看的清清楚楚。瞧着胡子拉碴的男人,竟然还真有点本事呢。 陆沅君瞥了一眼,季泉明的确当的起他运城才子的名号。不管是书法还是画画,学问都是一等一的好。 再配上茂密的头发,才子二字可以说当仁不让了。 陆沅君拿出了自己早就准备的纸钞出来,厚厚的一摞,几乎要超过季泉明桌上那本诗集。也就是女子出门,还能往包里放。 不然口袋里怎么揣都会惹人注目。 “一半你拿去给报社打点。” 陆沅君抽出了一半的纸钞放到了桌上,剩下的一半仍在他的硬木板床上。 “另一半拿去换个地方。” 嫌弃的环视了一周,陆沅君认为要是住在这儿,吵闹的环境下根本写不出什么好话来。写不出美感还好说,万一把盛玉京写的尖嘴猴腮可不成。 当然,给他钱换地方住还有另一个原因,陆小姐不想以后传出自己亏待任何跟她有嫌隙的人的流言。 她和季泉明,算不上大仇。 季泉明收了钱后,把陆沅君和封西云推出了自己的亭子间,可算把灾星送走了。 等陆家小姐出了小楼,走在弄堂里的时候,季泉明还撑开窗户,双手抱拳作揖,面朝下吆喝着。 “算我怕了你!” 封西云听见动静抬头瞧了一眼,把沅君拉到了自己右手边。从季泉明的神情来看,封少帅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会把晾衣服的竹竿砸下来。 直到他和陆沅君双双走出了这条窄弄堂后,封西云才终于放下心来。不过若按着封西云一贯的行事来看,陆沅君所说的报仇,是不够解气的。 好歹揍一顿不是? 踹坏他一扇破门,还给了沅沅超过木门价值的钱。在封西云看来,这趟不光没有报仇解气,反而还吃了大亏。 “这就回去吗?” 封西云不住的回头朝着弄堂里里张望,意犹未尽。 陆沅君摇摇头:“当然不回去。” 她招手叫停了一辆可坐两人的黄包车,封西云扶着她上去坐好后自己也跟了上去,不回金家上什么黄包车呢? 黄包车的师傅发出了和封西云同样的疑问,陆小姐的回答叫封西云忍不住笑出声。 “去最近的,可以发电报的地方。” 若说报仇,当然要往痛处去戳。 季泉明诚然胡说八道不假,但不管是找巡警抓他还是让封西云亲自揍一顿出气,都比不上自己给季家去一封电报来的合适。 季家好几代都是做官的,就算官做的不大,但也是做官的,根本不能容忍他做出这样有违家规的事来。 而从季泉明租住的地方来看,恐怕洛娜也不知道他在沪上吧。既然是偷偷跑出来的,那自己就送他回去好了。 这才算报仇呀。 邮局里发过了电报,封西云也顺路听陆沅君解释了自己和季泉明之间的嫌隙是如何诞生的。 少帅在回金家的路上,再一次把右手抬起,冲陆沅君表明心迹。 “我是不会纳妾的。” “好。” 陆沅君目不斜视,敷衍一般的回了一句。从这段时间的接触下来,封西云早已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别说纳妾了,就是娶自己恐怕都会让少帅心里头好一番纠结吧。 真不晓得封家老帅的腿究竟烂成了什么模样,把自己的儿子吓坏了也就算了,连金家的小辈里,也没有几个敢胡来的。 根本用不着表衷心,陆沅君相信封西云不会纳妾的。就是霍克宁纳妾,封西云都不会纳妾的,霍克宁还是个女的呢。 “我真的不会纳妾,哈尼你要相信我!” 封西云听了陆沅君敷衍的语气,还以为她不相信自己,一路上不知把心迹表明了多少次。 就连当初接替下父亲大帅的位置后,亲自去给大总统宣誓效忠的时候,封西云也没有这么认真过。 一直到黄包车停在了金家的宅院门口时,封西云仍在嘟嘟囔囔的念叨着同一句话。 “好,我信你。” 陆沅君被他说的有些不耐烦,明明对下属总是冷着一张脸,一下午都不说一句话,怎么当着自己的面,封西云总是说个不停呢。 强调了好几次,确定陆沅君相信他以后,封西云才嘿嘿一笑,终于转移了话题。 “慢点,当心脚下。” 金家的台阶修的很高,陆沅君提着裙子抬脚迈过,顺势抬起头看见屋檐上挂着的灯笼好像和自己平时所见的不大一样。 快步走到了灯笼正下方,陆沅君抬头顺着灯笼下方金色的流苏穗子望了上去,果然跟自己捧事见到的不同,里头放的不是那种粗蜡烛,而是通了电的灯泡。 封西云跟上以后,顺着陆沅君所看的方向也跟着抬头看去。不同于陆沅君,封西云对此见怪不怪,见的多了。 金家在的地方可是沪上,而对于沪上来说,电灯并不是稀罕的东西。运城只有一家电厂,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地方能够用上电灯一类的玩意儿。 就连陆司令留下的那处宅子里,虽然通了电,也并不是每一间屋子都能用上灯泡。 大部分都还需要在入夜之后点一盏油灯,隔三差五的要把油灯的玻璃罩子拆下来清洗,否则就会黑压压的透不出光亮。 然而沪上和运城之间天壤之别,足足有三四家电厂。只要是日子过的不大紧张的,都能往家里拉一盏长明的灯。 封西云死去的姑丈是个盐商,钱多了去,根本不差这点钱。金夫人为了让自己的寿宴气派些,宅门儿前的两盏大灯笼里头便也连了两个灯泡子。 这样等过些天客人来了,大老远就能看见火红的光。 陆沅君也不是不懂这些道理,事实上,陆沅君一个从英吉利回来的人,对这些再懂不过了。她站在灯笼下头,仰着头盯着那透明的玻璃灯泡,上下唇轻轻相碰。 封西云弯下腰,凑近了陆沅君,想听听她在说什么。要是喜欢电灯,等回了运城,他也给陆宅的大门口挂两盏这样的灯笼。 “乾隆五十七年,纽交所成立。” 然而陆沅君嘟囔的,和封西云想象的不大一样。 “道光十七年,宝洁公司成立。光绪六年,柯达胶片公司成立。光绪二十九年,通用汽车成立。” 头仰的久了,陆沅君的脖子酸痛不已,可她却仍在看着红色灯笼里藏着的电灯。 “国外用了许多年的东西,到了华夏,都成了稀罕物件,成了摩登。”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肌肉因紧绷而僵硬,捏了捏以后陆沅君终于低下了头。 仰望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而别说比之海外了,就算是跟沪上相比,运城也像是犄角旮旯的乡野之地。 沪上有足球比赛,街上能跑电车,女子可以上学,家里能通上电灯…… 陆沅君转过身来,和封西云四目相接,轻轻的咬住了下嘴唇。 “你会把运城交给我来治吧?” 声音里满是不确定,陆沅君头一回用这样的目光看封西云,让封少帅有些不知所措。 “当然。” 答应别人的事不能反悔,尤其还是答应过你的事。 就算是这会儿有别的司令大帅打上门了,把运城抢了过去,封西云也得为了实现自己对于陆沅君的诺言,再把运城抢回来。 “运城会交给你来治的。” 封西云轻轻的拍了拍陆沅君的肩头,轻到手刚碰上丝质的衣服,就立刻抬起。 “你想怎么治怎么治,全凭你开心。” 陆沅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封西云的回答让她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大门口站着干什么呢?” 封西云正要继续安慰陆沅君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了姑母的声音。回过头一看,金小姐一脸的不情愿,搀扶着着自己的母亲。 被金夫人念叨了一上午的金小姐在看到表哥封西云和未来的表嫂陆沅君时,松了一口气。两人站在门口挨的那么紧,像什么样子嘛。 “成何体统!” 金小姐总算找到了让自己脱身的法子,凑在母亲的耳边,小声嘀咕着。 “还没成亲呢。” 金夫人也的确是这样想的,眉头蹙在一处,也没了看门口红灯笼亮起的心思。瞪了一眼封西云,招招手。 第63节 “成何体统!” 封西云站直身子,与陆沅君一起跟在了金夫人的身后,往后宅的方向走去。通往后宅的路曲曲折折,为了三步一景的园林风光,到处都是羊肠小道。 金夫人的年岁大了,腿脚不大好,即便心里头着急,可总也走不快。而越是着急呢,就越是走的慢了。 脚步跟不上自己的意愿,金夫人的心口就闷闷的疼。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跟当初不一样。不管是自己的闺女也好,还是侄子和侄子的未婚妻也罢,他们的举动总是让金夫人看不下去。 金夫人一边走一边生气,这股子气也不知是冲谁,反正就是不痛快。可要真往细里深究呢,或许这股气不是冲着闺女,也不是冲着侄子。 而是冲着自己,冲自己没有活在这个闺女和侄子这个年纪。 金夫人年轻的时候没有机会活得这么肆意,父亲让她嫁谁便要嫁谁。刚嫁过来要受婆婆的气,还得容忍自己的丈夫娶妻纳妾养外室。 她能做的也就只有忍,一忍再忍。 若是活在当下,大可以去警局离婚嘛。可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男人都死了好几年了。 闺女做的荒唐事,金夫人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自己乐意,金夫人就不会去管。 好不容易走回了自己的屋子门外,一个机灵丫头跑过来把门推开,金小姐要掺着母亲进去的时候,金夫人停了下来。 从闺女那里把胳膊抽了回来,顺势把金小姐推离自己一步。 “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跟着我。” 金小姐心里愿望极了,明明是你一上午不肯放我走的,这会儿戏园子都散场了,又让我该干什么干什么? 但又不能忤逆母亲,金小姐气哼哼地提着裙子下了石阶。 金夫人冲着石阶下头的人招招手:“跟我来。” 封西云拍拍陆沅君的肩头:“你先休息,我跟姑母进去,用不来多久。” “谁叫你了?” 金夫人一脸嫌弃,大幅度的摆着手。 “沅君,你跟我来。”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二更】 陆沅君没想到金夫人唤的人是自己, 毕竟闺女和侄子都在跟前, 而还没有和封西云成婚的自己, 按照惯例来看,还是个外人。 不过金夫人开口了,自己也得不跟去就不像话了。 于是换成陆沅君拍着封西云的胳膊,轻声道。 “你先去休息,我陪姑母说说话。” 封西云不明所以, 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沅君进了自己姑母的屋子。金小姐此时早已走远,封西云犹豫着, 院子里也没什么人。 “要不……” 封少帅脚步停在原地,目光却跟着走上了台阶, 落在了紧闭的房门上。 要不我去听听?姑母到底要跟沅君说什么呢?封西云好奇极了。 其实也不光是好奇,封西云还有一点小小的担心。以前姑母也曾这样叫过父亲身边的女人进屋,那些女人再出来的时候, 就没一个能有好脸色。 一个个的不是哭丧着脸, 就是干脆哭的梨花带雨, 也不知金夫人到底说了多么不中听的话。 金夫人用这一套手段打发走了绕在封家老帅晃悠的不少女人,封西云就担心姑母会不会用同样的法子来对待沅君。 毕竟跟父亲不一样,要是姑母把沅君哈尼打发走,可就再不会有人在他的身边晃悠了。 站在台阶下犹豫了许久,封西云最后没有选择上前, 偷听墙角可是小人的行为。他自己好歹也统领上万的人马, 说出去叫人笑话。 算了算了。 封西云把双手背在身后, 找了块石头坐下, 他就守在这儿等着沅君从里头出来。若是沅君从里头出来被姑母骂哭了,他就进去跟姑母讲道理,是不是想看封家绝户头了。 屋里的金夫人和陆沅君并不知道外头封西云的想法,因着金夫人根本没有像封西云想象的一样,对陆沅君声色俱厉。 事实上恰恰相反,金夫人对陆沅君称得上是和颜悦色,连对亲闺女都没这么和善过。 金夫人牵着陆沅君的手,缓步走到了卧房里头,按着陆沅君在床榻上坐下。自己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带锁的木头盒子,抱到了床上。 盒子上嵌着绿松石,还用白桦的树皮弄了风景和人物出来,看着精致无比。 陆司令给闺女留下了不少东西,多年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陆司令的确没少置办下东西。但有一点不同,陆家没有如同这木盒一样精致还一看就有些年头的玩意儿。 要是金夫人拿出一摞纸钞来,陆沅君眼皮子都不会抬,但木盒子的确是吸引了陆小姐的视线。 木盒的钥匙金夫人带在身上,她手指轻轻颤着,捏着钥匙插进了锁眼儿里。手上的力气不敢用的大了,只能轻轻的捅进去,然后小心翼翼的转动。 咔的一声响动,木盒的盖子弹了起来。陪着木盒盖子一起弹起的,还有因许久不曾打开而积累的尘埃。 “阿嚏!” 金夫人抬起手揉了揉鼻子,被灰尘呛的打了几个喷嚏,等缓下来以后,鼻尖已然通红一片了。 “沅君,我晓得你父亲刚走,衣裳总要穿的素净些。” 拉过陆沅君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金夫人的声音里满是怜爱。 自打陆沅君来了金家,穿的衣裳不是黑的,就是白的,要么就是藏青的,反正没有一件鲜艳的。 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本该穿的花花绿绿的,现在只能穿成这样。再加上金宅有个年纪差不多的金小姐做对比,陆沅君穿的衣裳实在是太过不起眼了。 “三天后是那个来拜会的戏子再沪上初次登台的日子,既然答应了人家,你和西云就去捧个场。” 金夫人双手裹住了陆沅君的手,比她自己的要凉那么一些。 “也不光是盛玉京那花旦登台,你也是初次在沪上亮相,不能叫那些人看了笑话去。” 回想起自己刚从淮扬搬过来的日子,金夫人也总被那些沪上的夫人和小姐们瞧不起。 有时候笑话她的衣裳不好,有时候笑话她的首饰便宜,反正背地里说些闲话,总叫人不开心。 陆沅君的衣裳是不能换了,身在孝期只能素净着,可金夫人不想陆沅君受自己当初受过的气。 她放开了陆沅君,把手伸到了木盒里,从里头捧出了一串珠光宝气的项链来。 前不久的那段时间,陆夫人流水一样的花钱,给陆沅君买了不少东西。衣裳,首饰,什么贵买什么。 陆沅君光钻石耳坠子就有好几副了,但那些都和金夫人手里的这一串可没得比。 母亲买的那些东西,一看就是刚做出来的。不管做它的手艺人手艺有多好,总带着热乎的新鲜起气。 款式也好,材料也罢,都是近几年的东西。 金夫人手里的这一串,一看就有许多年头了,或许比陆沅君的岁数还要大。 “这还是我娘,也就是西云祖母戴过的。” 金夫人的解释也应证了陆沅君的猜想,这项链的岁数不仅是比陆沅君大,可能比陆沅君的父亲陆司令都要大。 “等去戏园子的时候,让西云给你戴上。” 衣服或许素净了些,但有这串项链,也不至于被人小瞧了去。 ————————————— 三天后,清晨。 盛玉京在沪上登台亮相的第一场,报纸上一连夸了他好几天,气势汹汹。戏票兜售一空,戏园子的老板乐呵呵的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番盛况。 事实上,收留盛玉京所在的戏班子时,老板还犹豫了好一阵子。就算那个十四五的后生瞧着有唱红的样子,可没个好搭戏的也不顶事。 这会儿数着钱,老板极为庆幸自己收留了他们。 戏园子里不管是唱戏的,还是看戏的,一个个都乐呵呵的,唯独有一个人,双臂环绕在胸前,在后台走来走去。 盛玉京的妆还没画好,从镜子里看着班主的模样闹心的很,放下手里的东西,盛玉京扭过头。 “您能不能歇一歇?我肯定不会唱错的。” 班主往地上一蹲,掀开帘子朝前头张望。 “我才不担心你。” 他在看戏的人群里寻找着陆沅君的身影,心里头念着观音菩萨保佑,那位小姐今天可别揣着枪出门。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一更】 戏班的班主扒在帘子后头看了许久, 倒也在前两排见着了几个穿着富贵的人,但还未看见陆沅君和封西云的身影。 运城的戏园子大多是茶园改的, 刚开始的时候以卖茶为主, 后来才搭了台子, 让戏班子来唱戏。 戏园子门口也有卖票的窗口,每卖出一张都有相对应的位子。但从没人按着自己的位置坐过,进来的早便能做个好位子。 头两排要是没有贵人来看戏, 给戏园子里的小二寒暄几句,也能坐过去。 沪上就不同了, 戏园子就是戏园子, 跟茶楼没有多少关系。从门口的售票处买了什么票, 进了园子以后你就坐在哪里, 一点不能出差错的。 故而在前两排没有看到陆沅君和封西云之后,班主就晓得让他头疼的两位客人还没有到,便放下了帘子, 重新在后台踱起步来。 盛玉京招招手,一个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孩子端着一个小壶送了上来,接过茶壶对着壶嘴灌了几口润喉, 懒得再去看班主。 真不晓得班主的胆子为什么这么小。 盛玉京对着镜子重新描画了起来,懒得去看班主了, 你愿意走就走吧。 身在后台坐着, 盛玉京能够清晰的听到前头传来的动静。嘈杂的人声在传到后台的时候, 已经失真变成了嗡嗡的响动。 刚才班主掀开帘子往外头瞧的时候, 盛玉京也顺着朝外头瞧了一眼。头两排的位子是还没坐满不假, 贵人们来的晚情有可原。 后头小池子里,两边廊里的桌头上,却已经是坐满了。 这也让盛玉京没有想到,比起头两排坐的人,这几个地方坐着的才是真正天天泡在戏园子里,懂戏和听戏的人。 头两排坐的多是花三毛给一块,不差钱的主,又或是像金家小姐一样,专门来给登台的角儿捧场的。 小池子和两廊的桌头呢,既能看的清戏台,也能听得清唱戏,价格却要便宜上一半。天天泡在戏园子里的人,省下的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若换了别的戏子,此时一定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要是今天唱好了,这些人就会天天来捧场。 第64节 紧张的是,唱不好的话他们一耳朵就能听出来,大声的喝倒彩。 但盛玉京不一样,盛玉京志不在此。他就没想着唱一辈子的戏,外头的人也不是他要取悦的对象。 像班主一样一辈子扎根在戏园子里有什么用呢?老来老了还不是提心吊胆的。 盛玉京还记得小时候,班主仍登台的那段日子里,也天天有一波戏迷来捧场。可后来班主一老,嗓子身段都比不上后来的人时,戏迷也就都不来了。 没用。 盛玉京才不管外头小池子里,两廊的桌子前有没有坐满人,他这场戏,要唱给陆沅君听。 戏园子里热热闹闹的,陆沅君和封西云还在路上。 沪上的汽车比运城要多,去戏园子的路上人也多,金家的司机一路开的奇慢。不过慢也有慢的好处,比如陆沅君和封西云坐在后头,看了一路的报纸,也没有生出眩晕的感觉来。 抖了抖报纸,陆沅君将它在腿上铺平,指着其中的一块,对封西云道。 “你瞧,季泉明还是有些本事的。” 封西云低头一看,才读了几句,脑海中就浮现了一个清晰的少年形象来。季先生的笔杆子够硬,写出来的字也伶俐。 不过既然有这样的笔力,怎么会像陆沅君说的那样,仍在小教室里上课呢? “他呀,肚子里是有东西。” 陆沅君把写着东方维纳斯的报纸合上,靠在背倚上给封西云解释起来。 “可也只能在对着女人表达爱意的时候才能倒的出来,一上了讲台就只能照本宣科,枯燥的很。” 陆沅君亲眼见过季泉明给洛娜的写的情书,英文在他那里也是信手拈来,用的美且巧妙。 可惜了,人无完人。 把报纸扔到了一旁,陆沅君将目光抛向了车窗外的街角,感慨沪上当真要比运城摩登的多。 司机赶在戏园子开戏之前,终于开了过去。门口已经停了好几辆,还有不少黄包车也连着停在路边。 黄包车的师傅们蹲在阴凉的角落,三两结伴的说着话。要有客人招手了,便一拥而上。 “表少爷,到了。” 金家的司机在停稳汽车以后,扭过头冲着封西云道。 这个司机在金家有十几年了,以前还曾拉着封西云去上学。嘴上叫惯了表少爷,一时改不过来口,忘了叫他少帅。 说出口后才反应过来,往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告诫自己下次一定要叫少帅,不能再叫表少爷了。 按理说司机在停稳汽车以后,应该立刻下车去给表少爷开门。可后头坐了陆沅君,就轮不到他来开了。 如今的新式青年,喜欢彰显什么绅士风度,给女伴开车门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项。司机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把本该属于自己的职责,让渡给了封西云。 封西云和其他人一样,先从自己这边儿下来,快跑着绕着车一圈,走到了另一边车门处,拉开后扶着陆沅君下来。 陆沅君一贯不在意这些,她二十来岁的年纪,又不是风烛残年需要人扶的岁数。本想推开封西云的手自己进去,可下车后发现左右不少人都在往她这里看,也就顺势把手放进了封西云的臂弯里。 就像金夫人所说的一样,这次不仅仅是盛玉京头一次登台,也是陆沅君第一次在沪上亮相。为了自己以后的计划能够实现,不光不能让沪上的人看不上,还得让他们高瞧一眼才成。 封西云本就向着陆沅君,出门的时候姑母又特意提醒过,更得把面子上的事做足了。和陆沅君一起,两人并肩走进了戏园子的大门。 被封西云甩在身后的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问询着,在封少帅身边的女人是谁,怎么从没见过。 难不成就是前几天报纸上说的,封少帅在百乐门夜会的神秘女人?可看着气质不像个舞星啊。 “他们看我干什么?” 陆沅君不大习惯别人的视线,侧过头轻声朝封西云问。 “看你比右特佛……” 封西云半天也才蹦出了一个英文单词,陆沅君立刻把脸转了回去,只当没听见。 他二人既然是代表金家给盛玉京捧场,自然买的是头两排最好的位置。且一连买了一个月,戏园子的老板特意都给的都是头两排正中间。 拉胡琴的人已经坐在了戏台子的边上,封西云和陆沅君才姗姗来迟。别的位子早就坐满了人,只剩下他二人的位置空着。 走过长廊的时候,台上的角儿还没出来,人们便都往他二人的身上瞧。毕竟沪上的戏园子里,还没见过这二位贵客。 封家少帅从不来这种地方,而他胳膊上挎着的女人,也不是运城哪户宅门儿里的小姐。 着实让人忍不住就要多看几眼。 班主在后头听见前头突然安静下来,吵闹的嗡嗡声从耳边暂时消失,就停下踱步折回了帘子旁,掀开了一角往外头瞧。 从掀开的一角处向外望去,恰好看见封西云体贴的抽出椅子,陆沅君把包放在腿上,坐在了紧挨着戏台子的第一排座椅上。 那挎包不大,样式也精致,陆沅君身上也是当下沪上各家小姐们之间最时兴的款式。金夫人让裁缝做给自己闺女的衣裳,本来打算让金小姐在寿宴上穿的,这会儿也改了改给了陆沅君。 “陆家小姐来了!” 班主手指颤着,把帘子放了下来。 陆沅君不来,他心里慌乱。陆沅君来了,他心里更慌乱了。 那日在运城戏园子里的事一直在脑海里打转,满地的血和砰砰的枪声,让班主不由得担心,今天会不会出现同样的事来。 捂着心口,班主走到了已经换好戏服扮好的盛玉京身旁,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胡琴的声音拉响,到了盛玉京该登台的时候。 少年扮成了绝代风华的女子,美艳绝伦眉目如画,刚要抬脚的时候,水袖被班主拽住。 “别唱砸了。” 心里头有诸多的话要说,真到了小徒弟登台的时候,便只剩了这一句。不管下头什么样,别唱砸了。 盛玉京浅浅的勾起了嘴角,冲班主点点头,抽回了袖子快步走了出去。 班主不敢掀开帘子往外瞧,也不晓得盛玉京到底怎么样,但他听见外头的戏迷在叫好,想来盛玉京的亮相定是极好的。 “好!” 台下的戏迷们此起彼伏的叫着,满座的大老爷们儿,叫好声儿最响的却是一个姑娘。 年岁恐怕只有十□□,脸颊上还带着几分软糯的肉,从最前头的位子上站了起来,给盛玉京鼓掌。 因着她站着,挡住了后头不少人的视线。都是花钱进来的,今天登台的新角儿身段又是一等一的好,谁也不想看不见。 有几个人撑不住了,便喊她坐下来。 然而少女转过身来,眼中满是骄慢,瞪了出声的人们一眼,便再次回过头,面朝戏台子了。 后头的人见她没有坐下,一个男人从位子上起来,想上去理论。同坐在戏园子里的人,有认出前头那少女是谁的。 可没有一个人去拦那个要去理论的男人。 来戏园子就是看戏的,要是这男人招惹了前头那位小姐,戏一定比台上的精彩。 戏院的老板当然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了,快跑了几步上去,双手环着男人把他拽了下来。 “这位爷,我给您上壶好茶,别那么大的火气。” 被老板抱住的男人不住的挣扎,口中骂骂咧咧:“臭丫头是谁啊?” “霍家的小闺女。” 老板捂住了男人的嘴,戏园子的小伙计们也上来帮着把他拽了下去。 霍家两个字不足为惧,霍家长辈的确是当权的人不假,可当权的人多了,也不是只有他们一户。 霍家的小闺女就不同了。 如果现在站在前头的人是霍家老爷,去理论一番还成,毕竟是讲理的,识大体的。霍家的小闺女在沪上名声响亮,谁也不敢招惹。 倒不是因为别的,因着她是个疯的。 男人被班主拽到后头以后,自己冷静下来。腰弯下去,冲着班主作揖,口中不住的道谢。 台上的盛玉京仍在继续,这一场唱的尤为卖力。一双眼睛传神的紧,每一个眼神都含着似水柔情。 这场戏唱给陆沅君,目标却是台下疯癫癫的丫头,霍可灵。 盛玉京时不时的往霍可灵的方向望一眼,用尽了浑身解数,希望能完成陆沅君给他布置的任务,勾住了霍可灵的魂。 “霍小姐!” 陆沅君偏过身子,小声冲着离自己不远的霍可灵唤了一声。 霍可灵正听的入迷,听到有人打扰她心情不佳,扭过头刚要发火,瞧见唤她的人是陆沅君后,神色又舒缓下来。 走到了陆沅君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手肘落在桌上,双手撑着下巴。 “沅君姐姐。” 封西云偷偷的从桌子底下拽陆沅君的袖子,希望陆沅君不要搭理她。金夫人也特意提醒过,不要去招惹霍家的小闺女。 陆沅君觉得大概不至于吧,你看这霍克宁的妹妹多有礼貌呀。 “姐姐你这包可真好看……” 霍可灵的目光从陆沅君的脸上向下移去,落在了包上,同时追过去的还有女子的手。掌心和指尖轻拂着陆沅君小包的绢面,露出了喜爱的眼神。 陆沅君还没来的及回答,突然觉得霍可灵的手上多了几分力气,向下按了按。 隔着绢面,霍可灵的掌心处摸到了一样坚硬的东西,而再仔细附上去感受之后,是熟悉的轮廓。 “枪?” 霍可灵的眼中闪过惊喜,抬起头来亮的骇人。 “沅君姐姐也随身带着枪吗?” 陆沅君刚要解释,说自己的枪里没有子弹,只是吓唬人的。但解释的话还没出口,她打算先提一个问题。 “什么叫也随身带枪?” 霍可灵贼兮兮的笑笑,越发的喜爱陆沅君。什么金家小姐,以后都不配跟自己玩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二更】 沪上没几个小姐敢跟霍可灵一起玩耍, 她碰的戏子,别家小姐都不敢捧的。怕万一霍可灵吃醋了,小脾气上了头,从包里拿出枪来, 送自己一颗红皮的花生米。 谁家的小姐会随身带着那东西,沪上的太平都叫他们这些人给搅和了。 第65节 也就几个胆子大的, 还会和霍可灵凑在一处, 加上金家小姐, 拢共不超过五个人。 霍可灵有时候嫌弃金家小姐, 但没了金家小姐自己就彻底孤单了, 也就忍忍算了。这会儿碰上了和陆沅君,怎么看怎么顺眼。 光是随身带枪这一点, 就足够让霍可灵心生好感了。 霍可灵曾见过陆沅君的父亲一面,数数日子也就是几年前的事情。那时霍可灵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家里头让她出来见见客人就会送她下去。 陆司令给霍可灵留下的印象不大好, 甚至有些愚蠢。 宽阔的肩膀上顶着一颗大脑袋,脖子在哪儿都找不到。吃饭的时候也是粗话连篇, 父亲给他倒了一杯红酒, 陆司令端起来就一饮而尽。 更让霍可灵记忆犹新是, 当时陆司令穿的那身衣裳。 这年头穿什么的都有,有穿中山装的, 有穿西服的, 也有仍穿着旧时长袍马褂的。往往一场宴席上, 能把这些衣裳都看个齐全。 可陆司令不一样, 陆司令的打扮是中西合璧。 霍可灵记得,陆司令上身穿着西装,里头套着衬衫,也按规矩打着领带。可下边儿确实一条码头工人们常穿的绑腿裤,头顶还戴了一定老地主们的瓜皮帽。 别人都笑话陆司令,他自己却乐呵呵的,以为自己穿的多好呢。 当初的霍小姐绝对想不到,陆司令的闺女竟然跟亲爹一点儿不像。不光穿着得体,模样也俊俏。 揉了揉眼,霍可灵把盘旋在自己眼前的陆司令的模样扫去,继续自己跟陆司令闺女的对话。 “说起来我放在金家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给沅君姐姐看看呢。” 她面露失落,像是错过了什么一般。 要是那天封西云来的晚一会儿,说不定就已经拍好了。 想到这里,霍可灵的目光越过陆沅君的肩头,没好气的瞪了一眼封西云。封西云当然瞧见了,他又不是个瞎的。 偏偏霍可灵是个十□□的小姑娘,封西云瞧见了也不能生气,传出去叫人笑话。要是瞪他的人换成霍家的其他人,封西云是绝对不会这样算了的。 不过换了霍家的其他人,就算是霍克宁,心里头不满也会藏着掖着,不会放在明面上。瞪一眼这种事情不会发生,背地里咬一口是有的。 如若这样想的话,霍可灵似乎也没那么可恶了。 封西云不想计较,只当没有看见,仍旧定定的望着戏台子的方向。目光放在了别处,耳朵却支棱着。 给盛玉京的洗尘宴上,沅君交代的很清楚,要从霍可灵的身上入手。他倒要听听,沅君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破头,也不晓得霍可灵这里有什么值得入手的。 胡琴的声音仍在继续,盛玉京在戏台子上走走停停,封西云也听不懂他唱的什么,只觉得这孩子如果不学戏的话,学武应该不错。 下盘很稳,是个好苗子。 “不过今天也不耽误!” 霍可灵双手改压在桌子上,身体前倾凑近陆沅君,在她耳边轻声说。 “沅君姐姐你往后头瞧?” 陆沅君停了以后朝着后头望去,除了神色不大好的戏迷们以外,也没看见什么稀罕的东西。 霍可灵见陆沅君一副茫然的神色,就晓得她没有找到自己说的东西。抬起一只手,朝着后头角落里一处黑乎乎的东西点了过去。 “在那里。” 陆沅君顺着望了过去,眯缝着眼睛才看了清楚,是那天在金家时,霍可灵带来的摄影机器。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得来全不费功夫。甚至用不着盛玉京去打听,陆沅君以为她今天在戏园子里,就能问出个大概来。 “稀罕玩意儿。” 在冀北大学教了几天书,从同办公室的教员们那里,陆沅君学了不少新鲜的玩意儿。 其中还有该如何应对那些难缠的学生,除了打一顿以外,就是顺着学生的话头,引导学生。 霍可灵跟自己的学生们差不多大,用在她的身上刚刚好。记得那天在金家的后院里,霍可灵说过,是个新鲜玩意儿。 陆沅君便顺着霍可灵,等着她给自己解释,为什么是个新鲜玩意儿。 霍可灵带出来一是为了把盛玉京初登台的样子拍下来,二来就是为了显摆。陆沅君的提问刚好戳中霍可灵想要显摆的心思,当即便来了兴致。 “可不!” 只见霍家小姐一脸得意,整个沪上没听说除了她以外的谁有这新鲜的东西,霍可灵不得意才更奇怪。 但显摆归显摆,也分跟什么人显摆。霍可灵压低了声音,只打算说给陆沅君一个人听。 “这是一个徽商送给我父亲的,那人年纪不大,脑袋不小。” 霍可灵说的,刚好是陆沅君感兴趣的,便点点头示意霍可灵继续。 见陆沅君乐意听,霍可灵更高兴了。徽商把这东西送来的时候,家里头只有她有兴致。父亲也好,兄长们也罢,都认为它是没用的东西。 “徽商手里的摄影机器,不管是照相机还是什么,可不是从海外进的货。” 霍可灵竖起了大拇指。 “都是他自己做的。” 陆沅君勾勾嘴角,笑意更浓,听起来像是个技术型人才。 —————————— 台上。 盛玉京的眼睛都要瞅斜了,不管是霍可灵还是陆沅君,两个人谁也不看自己。 唯有封西云时不时的往戏台上看几眼,目光还空洞的要命,压根儿没有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一场戏唱完,戏园子里的戏迷都在叫好,但盛玉京垂头丧气的走回了后台。 班主冲上来,眼中满是兴奋,把盛玉京紧紧抱住。 “唱的好!” “唱砸了。” 盛玉京推开了班主,戏迷叫好没得用啊。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一更】 盛玉京回了后台,看戏的戏迷们也从座椅上起来, 带好了自己的东西, 往戏园子外头走。快到晌午了,回家吃口饭, 下午再来。 今天这人唱的不错,模样身段也都好,前两排的椅子上坐了沪上不少宅门里的少爷, 来戏园子探风的记者们心里有数, 决定回去写一篇文章来夸一夸盛玉京。 要是盛玉京红了,他们以后也能分杯羹。 按照陆沅君原本的计划, 这时候应该是霍可灵到后台去, 有意结识盛玉京。盛玉京再半推半就的, 跟她套一些话。 但从目前来看,陆沅君觉得不用那么麻烦。 于是在霍可灵起身的时候, 陆沅君不顾封西云的阻拦, 跟了上去。 “霍小姐, 你也知道,马上就是西云姑母的寿宴。” 这事全城都晓得,金夫人还派了人在城边的寺庙施粥来着,霍家也在半个月前就收到了请帖。 陆沅君指着霍可灵摆在后头的摄影机器,道。 “我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如果能劳烦你帮我介绍介绍这位徽商, 买一套来给姑母在寿宴上用就好了。” 理由来的冠冕堂皇, 听不出什么毛病来。 霍可灵对陆沅君却莫名的大方:“还买什么, 我找人把这一套送到金家去不就好了。” 她也乐得给陆沅君送一个人情,若是拍完了金夫人喜欢,是不是还能让陆沅君换上那些衣裳,帮自己拍一个介绍服饰的短片呢。 霍可灵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 两位姑娘个子小,在人群中穿梭也分外灵敏,封西云紧跟慢跟就被甩在了后头。好不容易跟上来了,就听见了陆沅君的打算。 “我都准备好了,你别……” 封西云不想沅君和霍可灵搭上什么关系,再说了,给姑母的寿礼他在去年就备好了。 用不着陆沅君操心,且陆沅君作为他的未婚妻出席,对金夫人来说,就是最好的寿礼了。 “你是你,我是我嘛。” 陆沅君怕霍可灵生疑,转过身一副体贴的模样,倒把未婚妻的样子做足了。 “姑母对我这么好,我空手像什么样子。” 封西云听了这话,目光落在了沅君的脖颈上,一串长长的项链,姑母对沅君的确是不错。这一串他见过祖母在过年的时候佩戴,走的时候留给了姑母,说要让表妹戴上,做出嫁的嫁妆。 如今表妹虽然没有要成亲的意思,放着也是放着,但姑母能拿出来给沅君,的确是出乎封西云的意料之外了。 “那就按你的想法来吧。” 封西云不继续坚持,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给陆沅君留出了继续和霍可灵交谈的空间。 说话的功夫,三人已经走过了放置着座椅的小池子,来到了墙角放着摄影机器的地方。 霍可灵把手伸向搭在机器上的黑色布罩,面上露出了几分难色,犹犹豫豫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要不,你就用我这个吧……” 她并不想把那位徽商介绍给陆沅君。 “怎么了?” 陆沅君追问着,又补充了另一个理由。 “不瞒你说,我在运城的冀北大学教书,想拍一些沪上的街景回去,课堂上给学生们看看。” “看看大千世界,千万不要囿于一隅方寸之间。” 运城实在是太小了,且太落后了,光读些之乎者,圣人语录也在眼下已经远远不够了。 “你在大学里教书?” 霍可灵以为自己听岔了,就算是在沪上,能上大学的女子也没有多少。而在大学里教书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 她抬起头,直视着陆沅君,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什么破绽。但陆沅君坦坦荡荡,目光无比真诚,看起来说的不是假话。 陆司令自己大字不识一个,竟然生了个女秀才,啧啧啧。 第66节 话已至此,霍可灵应该没有理由拒绝自己了吧? 霍家小姐把那块黑色的罩布卷了又卷,捏在手里头不住的扣,恨不得把罩布戳一个洞出来。 “你还是用我这个吧,那徽商有点问题。” 霍可灵面露纠结,一番心理斗争之后,还是坚持让陆沅君用她的这一套。 “怎么个有问题?” 陆沅君一向是咬定青山不放松,揪住了一根线头便非要扯到底,看见了冰山的一角,就要潜到水底。 霍可灵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根本打发不了她。 “不是我不给你介绍,当初他来了我家,是被我父亲叫人赶出去的。” 霍可灵停了停,等戏园子里的人走完了,才继续说着徽商来霍家拜会的事。 “一年到头来我家里拜访我父亲的人多了,有的会见,有的不会见。但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父亲还从没有把送礼的人赶出去过。” 把罩在机器上的黑色粗布扯了下来,霍可灵指着机器上头的划痕,让陆沅君看。 “不光把人打了出去,还差点把它也砸了。” 说话的时候霍可灵惊魂未定,抚摸着铁制的摄影机,心疼的要命。 “若不是我拦着,它早就被我父亲给打烂了。” 难不成是提出了什么不正当要求?比如让霍家帮着在沪上开厂子?可这在陆沅君和封西云看来,是正当的要求呀。总不能白给你送礼吧? 霍可灵回忆起了当天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把黑色的布罩盖了回去,双手环抱住肩头,继续着。 “他的东西是一等一的好,就连洋人做的都比不上。机器刚出来的时候,听说他给沪上各大报社都送了一样。” 她觉得那人奇怪,专门儿打听过。 “用过的报社都说好,可愣是没人再跟他订货,即便他做出来的东西,质量比洋人的好,价格也比洋人的便宜。” 徽商大概是不明白,就带了他刚做出来的摄影机,去霍可灵家拜访。 霍家的老爷子心里也奇怪,难不成国人崇洋媚外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放着更好的国货不用,非要买洋人的东西? 也就见了做相机的徽商。 一见之后,他才知道为什么各大报社不敢用他的东西。且把霍家老爷也吓了个够呛,让家里头的用人把徽商赶了出去。 “慎得慌!” 霍可灵给那位徽商下了定义,最后一次规劝陆沅君。 “你就先用我的吧,再从洋人的商行里订一个,登上半年就能送到运城了。” “半年太久了。” 陆沅君摇摇头:“半年后我现在教的学生都该毕业了,黄花菜都凉了。” “霍小姐似乎对他有些了解,我也不为难你,只要告诉我去什么地方能找到他就好。” 陆沅君做出了最后的让步,霍可灵也没法子再退下去,便点点头。 “好吧……” 霍可灵咬着牙,给陆沅君报出了一个地址。 一直没有说话的封西云皱了皱眉头,霍可灵说的这个地址不大对呀。从十几年前他在沪上金家住着上中学的时候,那地方就是一处有不大好传闻的地方。 有人说洋鬼子会捉了好人家娃娃,拖到那里挖出心肝,泡在玻璃瓶子里,日日的观瞻。 还有人说,那里晚上能看见狐仙,不是那种跟书生过夜困觉,一度春宵的好狐仙,而是吃人剥皮,把人鲜血都吸干的妖怪。 更有人说,那地方晚上是鬼门关洞开,有从酆都来的鬼怪摆摊卖东西。谁要是误入了,千万不能买它们的东西,买了就会被拉到另一边去。 总之神神叨叨,有各式各样的传闻,是妇人在自家孩子晚上不睡觉的时候,提出来吓唬娃娃的地方。 “再哭?再哭我就把你丢到城西去!” 娃娃一般就不敢再哭了,即便止不住眼泪,也会选择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嘤嘤的小声啜泣。 “你确定是城西?” 封西云凑过来问道。 霍可灵点点头,肩头再次一颤。 “是,要不说那徽商怪呢。” 整个沪上的房价都居高不下,城西那一块地并不偏僻,可租金和售卖的价格一直上不去,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在那个地方住着的人,谁敢跟他做生意呢。 “沅君姐姐你可以先去看看,要是不敢进去,就告诉我一声,在金伯母寿宴的时候,把我这台送过去。” 霍可灵倒是大方,她脚尖在地上点了点。 “盛玉京唱的不错,这些日子我都会在这家戏园子。” “非要去的话,最好先去求个护身符什么的。” 霍可灵安顿着陆沅君和封西云。 ———————————— 从霍可灵那里得了消息,陆沅君和封西云就出了戏园子,往金家的汽车上一坐,跟司机报出了城西的那一处地名。 两人谁也没有要去求什么护身符的意思,封西云觉得自己一身的杀伐气就是最好的护身符了。 司机是沪上本地人,听到表少爷要去什么地方时候愣了愣,扭过头来一脸的疑问。 “表少爷?您去那儿干什么?” 十几年前表少爷也没有去那种地方探险,咋都快而立之年了,生出了这种念头呢。 不久前谁家的少爷来着,跟着几个同学一起,在夜里去了那地方,第二天早上回来就不对劲了。 中邪一样的胡言乱语,好几个壮年的男人都按不住,亲爹亲娘不认识,自己叫什么也忘了。 封西云一向不信鬼神,要真的信鬼神的话,随之而来会有更多的疑问。如果有鬼,那就会有地狱,有地狱,就会有六道轮回。 有鬼相对应的便有真神,天上星宿每一颗都是神仙。华夏有神仙,洋人也有神仙,信谁好呢? 故而封西云觉得,谁也不信最好。 “去就好。” 封西云拍拍司机的背倚,示意他走就行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表少爷或许不信鬼神,司机大叔是信的,每天出门他还要给财神爷上三柱香呢。不过既然拿了金家的钱,吃人金家的饭,表少爷要去哪儿他也只能跟着去。 汽车发动,调转方向后朝着城西那一处闹鬼的地方开去。不过好在这会儿正是晌午,阳气最足的时候,司机的胆子也还能大一些。 沪上不比运城,这会儿秋老虎还未彻底离去,坐在车里头仍旧觉得闷热。窗户一路都开着,风顺着吹进来,也没有缓解什么。 可汽车开着开着,刚到了城西的地界,突然就吹来了一阵冷风,从闷热变成了阴冷。 司机把速度放慢,沿路的人也少了不说,两旁的人都是迎面而来,没有和他们朝同一方向行进的。 “表少爷,是这儿吗?” 司机大叔想停车了,但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封西云摇头。 “再往前,没到呢。” 硬着头皮向前开去,远远的看见了那处传闻闹鬼的宅院,黑压压的门口没有一个人,空空旷旷的甚是骇人。 司机把车停了下来,封西云又一次扶着陆沅君下车,走到已经褪色的红色大门前,抬手敲了敲。 坐在车上的司机一边儿替表少爷着急,另一边自己一个人坐在车上,心里头毛毛的。总觉得后头还坐着人,那人还死死的盯着自己。 手指头颤抖着,慌乱极了。 于是双手从方向盘上移开,司机大叔闭上眼见,两手合十朝天拜了拜。 “救苦救难的观自在菩萨,我明天开始把给财神爷的香上给您,千万保佑我呀。” 不像司机怂的要命,封西云和陆沅君两个无神论者胆子奇大,在大门上用力的敲了几下之后,里头没人应答。 “沅君你在下头等我。” 封西云示意陆沅君走下台阶,陆沅君也难得听话,走了下去。 只见封少帅抬脚一个飞踢,便把老旧的木质大门踹了个大开。吱吱呀呀学语,后槽牙相磨蹭时发出的声响,叫人的耳根发麻。 陆沅君跟了上去,和封西云一起把目光投入了院落之中。 不看不知道,看了以后才明白,霍可灵所说的,那徽商瘆人的慌是什么意思。 这处宅院的墙筑的极高,杂草丛生,院子里的树也不少,足足有两人环抱那么粗壮,树叶遮天蔽日,挡住了大半的光。 院子里生生的就比外头暗也就算了,风吹来时沙沙的声响,却并非来自于树叶相撞。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二更】 院落里牵着晾衣服的绳索, 和别人家的院子不同, 上头没有搭挂上衣或是裤子, 而是用夹子捏满了照片。 照片上只有一张脸,和常人的大小几乎无异,猛的一看,就像是把人的脑袋吊了起来,挂在绳索上随风吹的幅度摇晃着。 沙沙声,正是相邻的两张照片摩擦时发出的。 若是风吹的大了些,两张脸便会交叠在一处, 四只眼睛叠在一起,更为阴森了。 陆沅君上次遇到这种场面,还是在父亲的吊唁会上。别人送来的花圈,以及母亲从手艺人那里买来的, 惟妙惟肖的纸人。 有男有女, 和这里有几分异曲同工的意思。 照片上的人目光空洞, 神色呆滞,没有一点活人气息。若不是睁着眼睛,陆沅君几乎要以为拍的都是死人的尸体。 空洞的目光归属于或男或女, 或老或少,从模样来看, 大多是贫苦的人家。除了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以外,还有被风雪吹蚀而留下的沧桑。 数不清的照片, 数不清的面孔, 仿佛一个又一个的灵魂被定格在了一张纸上。 而这些灵魂, 正死死的盯着走进院落中的陆沅君和封西云。 饶是敢在半夜去后山给亲爹上坟的陆沅君,此刻都不由得脊背发冷,没有正常人会给自自己住的院子做这样的装饰。 第67节 大部分人甚至都不敢在自己的卧房里挂只剩一个脑袋的照片,在华夏人看来,大头的多半都是遗像。 一来会吓着进来的客人,二来,半夜自己上茅房不会害怕吗?这处宅子老旧,也不像是能用抽水的洋马子的地方。 如果日日被这么多‘人’盯着,换了谁都会受不了吧。 “这人八成是个疯子。” 封西云的目光在院落上上下下的扫了一圈,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 一定是个疯子,寻常人不会这么做的。 陆沅君摸了摸自己僵直酸痛的脖颈,挽上了封西云的臂弯,拉着他朝着院落的深处走去。一边走,陆沅君一边还要自己安慰自己,顺便给住在这里的徽商找理由。 “霍可灵不是说了,他是个造摄影机器的,收集一些照片很正常嘛。” 话说到一半,陆沅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封西云低下头,看着陆沅君露出难得一见的畏惧神色,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也见过一些喜欢摆弄相机的人,事实上,封西云的同学里,不少人都有这个爱好。可他们拍照的时候,要么会拍一些风光,要么会拍一些美人。 诚然,也会拍这样的大头照片,可更多的是全身或半身的照片,才更加自然,也更加生动。 没听说过谁会只照人头的,还都洗成跟人一样的大小,像晾衣服似的晾在院子里,一晾还就是几百张。 霍家老爷子把做相机的徽商打出去一定是有原因的,原因多半在徽商自己的身上。 封西云一边跟着陆沅君往里走,另一边没有没沅君挽着的手摸向了自己装着枪的地方。万一真是个疯子,起码得能够自保。 不过走着走着,更叫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出现了。 随着步伐的不断深入,挂在绳索上的人头表情和刚进门时似乎不一样了。不对,不仅仅是不一样而已,个中有云泥之别和天壤之别。 刚刚踏入大门的时候,挂在绳索上照片中的人,眼神空洞,目光呆滞,似没有灵魂的尸首。 可现在不一样,挂在绳索上不住随风摇晃的照片中,人的表情生动了许多。有老妇人面入菜色,愁眉紧锁,似在担忧自己下一顿吃什么。 有孩童懵懂无知,眼神澄澈而透明,痴痴的朝着陆沅君和封西园望过来。 有青年男子满脸泪痕,泪滴顺着眼角滑落,一直流到了下颌角的位置,似雨天的雨滴凝结在屋檐的一角,泪滴也凝结在了下颌的位置上。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张开嘴放声的大叫。照片里的人虽然只有一张脸,却仍能看出张牙舞爪的狰狞面目来。 陆沅君的脚步慢了下来,如果不是有封西云陪着自己,她这会儿或许会折反回去。鬼神一说倒还是可以暂且放放,这徽商肯定脑袋有问题的。 不是疯子,也得是个坏人。 两人的脚步在慢下来一会儿后,彻底停住,几张照片拦住了陆沅君和封西云的去路。 按着封西云的性子,应该是随手揭开,从绳子底下过去就好,可这会儿却没有动了。 因着照片上的人不是别的,是他和陆沅君。 照片中的封西云,一脸的惊诧。脸部周围仅剩不多的周围位置上,能看到百乐门闪烁且耀眼的霓虹灯。 旁边的陆沅君呢,半边脸靠在封西云的胸口,神色里尽是‘刚才发生了什么’一类的茫然。 “这下非要进去不可了。” 封西云从枪套里把枪拔了出来,掀开了和自己脑袋等大的照片,拉着陆沅君往院落的深处继续行走。 刚来的时候,封西云不过是为了顺着陆沅君的意思。沅君想去哪里,他就陪着去罢了。 现在这里出现了他和沅君的照片,不探个究竟是不可能的。 陆沅君在跟过去之前,从绳索上把自己和封西云的照片取了下来。一想到自己的照片也在这里,她浑身上下都很刺挠。 什么嘛。 走到了照片的尽头,绳索消失了以后,入眼只有破败而阴森的屋舍。陆沅君来了沪上几天,到处都是繁华的烟火气。 即便是季泉明住的小亭子间,破烂归破烂,但到处都是人,热热闹闹的,绝对不能用破败两个字来形容。 其他的地方,更是灯火闪烁通明,耳边能够听到华夏各地的方言,弄堂里随处可见到处叫卖的小贩。 这处破败荒凉的院子,就是在运城,陆沅君也从未见到过类似的。 窗户纸已经发黄,有的地方仿佛被什么戳了一个洞,风一吹,窗户纸跟着摇晃,哗啦啦的响。 天色的猛的暗了下来,陆沅君脊背一凉,抬头朝空中张望。恰好一朵厚重的云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而茂密的树木枝叶,又进一步的遮挡。 院落里黑压压的一片,明明是晌午,阳气最重的时候,这间院子里却像是傍晚,五六点钟马上就要天黑一样。 “这能住人吗?” 陆沅君看了看那些屋舍,除了窗户纸以外,门也不怎么严实。木门在遇到水后会变形,常年的老门也是一样。 入眼所能看见的屋子,每一间的门都松垮垮的,边缘处距离门框有一条肉眼可见的黑色缝隙。 想来若是走进了,都不用推开门,弯下腰沿着缝隙就能看到屋里头的情形。 “一定有人的。” 封西云伏下身,摸了摸陆沅君手里两人的照片,上头还有湿润的触感,相纸中的水迹还没有彻底被风吹干。 洗照片需要一间暗室,左右入眼的那些房间都会透光。 封西云拍了拍陆沅君的肩头,安嘱道:“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就抬起脚,在院落里四处查看起来。 封西云在随着父亲打仗的时候,也进过院子里查看敌情,有丰富的经验。不多时便真让他找到了一间屋子,只有一扇紧闭的房门。 严丝合缝,且没有窗。 伸手上去,在门把手上摸了一把,干干净净的没有丝毫的尘土,一定是仍有人出入。 更重要的是,封西云看见门前的土地上,有一个新鲜的脚印。 “沅君!” 他转过身,朝着陆沅君招招手。 陆沅君立刻朝着封西云走来,身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一股风,无数晾在绳索上的照片,摇摇晃晃。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放声狰狞的叫。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一更】 “人在里头。” 封西云也不知道为什么, 竟然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像是担心被陆沅君之外的人听到一样。 走过来的陆沅君同样用气声说话,凑近这扇紧闭的门,看了看封西云手里的枪,撞进去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这里是沪上,不是封西云说了算的就能算的地方。且即便是在运城, 也不能随意就闯进别人的家中去。 “要不我们还是敲门吧?” 陆沅君想来想去,只想到了这一个解决眼前困局的方法。 敲门? 封西云愣了愣后, 把枪收了起来。 站直了身子, 还真的抬起了胳膊,右手握成了拳头, 咚咚咚在门上敲了三下。 “有人吗?” 顺便问了一个他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从地上鞋印脚尖朝门内的方向来看,里头是一定有人的,封西云非常确信。 敲过门后,封西云拉着陆沅君退后了几步,拉开了和这扇紧闭的门的距离。担心来开门的会是什么疯疯癫癫的家伙, 满头凌乱的发, 胡子蓄满了整张脸, 甚至还在上头粘着昨天夜里吃剩下的隔夜饭。 这附近的几处宅子也都已经废弃, 并没有住着人。院子里除了偶尔吹来的风声之外, 并听不到别的动静。 四周静的骇人,陆沅君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稍等!” 那扇紧闭的门后传来了年轻男人的声音, 语气轻快, 带着雀跃和兴奋。 虽然封西云早就知道里头有人, 但当真的有声音从里头传来的时候,还是让封少帅的手心冒出了丝丝的冷汗。 什么人会住在这种地方呢?怕不是疯求了。 屋子里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出,瓮声瓮气的,脚步声从远及近,一直在门的另一边停下,依旧听的不真切,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一样。 “咔哒。” 另一边的人按下了门的把手,弹簧扣分离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紧闭的门被从里头推开,黑洞洞的屋子仿佛是要把外头的光吸进去一样。搭在门把手上的那只手,上头结了一层细细的薄茧。 少爷和小姐们的手上是不会有茧的,至多像封西云一样,在托着枪的虎口有小小的一片。或是像陆沅君一样,在握钢笔的一处,也有小小的一块。 这个人的手上,随处可见细小的伤口,断然不是养尊处优之人。 可当目光向上,从这人的手背移到手腕处的袖口时,他穿着得体的西装。从衣裳料子的光泽来看,又是个‘文明’的人。 在陆沅君和封西云陷入疑惑的时候,门后的人终于显露了真容。 年纪不过二十几岁,眼中还带着几分少年的稚气,他一手把门推开,另一手挡着自己的脸,口中嘶了一声。 “可真晃眼。” 即便院中已经没得什么光线,昏暗如傍晚了。 长时间待在暗室里头,青年男子的眼睛在几分钟之后才终于适应了白日的光线。他也放下手,抬起头,回看向了封西云和陆沅君。 几乎是在把目光投向陆沅君和封西云的同时,男人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指着封西云的胸口。 “我认得你们!” 说完这句之后,男人又皱起眉头,双唇嗫嚅了许久,也没有回想起封西云和陆沅君的名字。只知道见过找上门的这两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指尖点在太阳穴的位置,他缓缓地低下头,余光恰好瞥到了陆沅君手里捏着的照片,想起来了。 是在照片里见过。 他侧过身,彬彬有礼,给封西云和陆沅君留出了进门的空隙。 第68节 “虽然不知道你们找我做什么,不过可以进来说。” 封西云和陆沅君双双朝着屋内望了进去,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谁知道里头放着什么东西呢。 即便按现在来看呢,徽商跟人沟通也不是疯疯癫癫的,还算的上有条理。可他们仍然没有赌徒心理,不愿意进去。 “在这里谈谈便好。” 封西云拒绝的十分干脆,紧紧的盯着眼前男人的动作。只要他稍有不对劲,封西云就会把人拽出来,反手按在墙上。 “也行吧……” 男人并不坚持,见封西云拒绝了自己的提议,便从屋内走了出来。 身形瘦削,可上臂的位置把西装的袖子撑了起来,好像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走出门外后,他伸出了右手,冲着封西云和陆沅君行起了西式的握手礼。 封西云做样子一样握了握后,男人又把手移向了陆沅君。陆小姐双手缩在身后,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去和他相握。 “徽商,曾兰亭。” 男人介绍着自己,并没有因为陆沅君的冷漠就收回手。 “我还以为新政府之后,就不再有士农工商一说,我们商人也能登大雅之堂了呢。” 怎么听也不像是个疯子啊? 但霍可灵的忠告仍旧回响在耳边,让陆沅君好一番纠结,最后才把手伸了出去。 曾兰亭不轻不重的握住了陆沅君的手,正待放开的时候,突然反转过陆沅君的手背,弯下腰凑了脑袋上去。 封西云立刻上前,把他拽到了旁边。差不多得了,还整出吻手礼了? 被人强行拉开后,曾兰亭的脸颊上闪过微红,但红晕很快便消散而去,换了副严肃的面孔。 “不知二位登门拜访是有何事?” 曾兰亭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并不像疯癫的人。 陆沅君和封西云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开始怀疑霍可灵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眼前这位叫曾兰亭的徽商,并不像是需要动用武力驱赶出门的那一种。 而恰好在他二人陷入怀疑的时候,又是一阵微风吹来,身后晾在绳索上的照片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随风摇晃的人头,让陆沅君与封西云又找回了理智。 “这是什么?” 在没有合适的解释之前,不管曾兰亭看起来如何端正,如何像个寻常人,他在陆沅君和封西云的眼里都是个疯子。 “都是我拍的照片啊。” 曾兰亭满脸的无辜,在看到照片之后,竟然还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得意与自豪来。 “都是我亲手拍的,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曾兰亭抬起脚步,越过陆沅君和封西云,走进了他人头攒动的照片海洋之中。 陆沅君和封西云快步跟了上去,担心把这个人给跟丢了,没问清楚他手里为什么会有自己照片之前,陆沅君可不想把他放走了。 曾兰亭快步走进了大头照片的海洋之中,时不时的还有停下来,在他所拍摄的照片前驻足。 而看到陆沅君和封西云跟上来以后,他左右手中各拿了一张照片。 “看出里头的不同了么?” 曾兰亭冲着封西云和陆沅君一起问到,满脸的期待,等着他们说出自己所期待的答案。 两人朝着他手中的照片看去,左手上照片里的人神色呆滞,双目空洞。右手中的则大不相同,照片里的孩童笑容爽朗。 区别可太大了。 “一个像死人,一个像活人。” 陆沅君开口,给出了曾兰亭一个答案。 从曾兰亭听到之后的神色变化来看,他对陆沅君的答案非常满意。 只见他先是抖了抖那张目光空洞的照片,忽略掉了没有回答出问题的封西云,整个人转向了陆沅君。 “这张,用的是以前的照相机,个头大不说,曝光时间还长。” 曾兰亭给陆沅君解释着。 “没有谁能把一个表情坚持那么久的时间,所以照出来的人像是一具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 他嫌弃的把照片重新挂在了绳子上头后,改为双手捧着那张封印着孩童笑脸的照片,眼神里尽是要溢出来的痴迷。 “这些就不同了!” 曾兰亭往前走了几步,把照片送到了陆沅君的手中,指尖点在孩童勾起的嘴角上。 “我造出来的新相机,体积小容易携带,曝光时间只要短短一瞬间,就可以定格每一个人的脸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曾兰亭大手朝着身后一挥,那些或哭或笑的人头非常配合的随风飘摇着。 陆沅君和封西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怪不得进了院子以后,照片上人的表情越来越生动,从一开始的麻木,到了后来栩栩如生。 原来是技术进步了。 这样一想的话,整间院子仿佛也没那么恐怖了,眼前的徽商曾兰亭,似乎也不能继续用疯子来形容了。 新的判断自陆沅君和封西云的脑海中升腾而起,曾兰亭不过是个为了改进相机技术的新青年罢了,或许稍稍有些怪,但总体上来说,应该是好的。 霍家老爷子也真是的,不把人了解清楚就赶出去,太不像话了。想来应当是霍家老爷子年纪大了,思想跟不上如今的时代了。 “洋人都做不出来的东西,我做出来了!” 曾兰亭在原地转了三个圈,直把自己都转晕了才扶着柱子停了下来,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口中念念有词。 “我做出来了!” “他们爱买不买,反正我做出来了!” 在陆沅君和封西云看来,眼前的曾兰亭并不像霍可灵说的那样瘆得慌。而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技术性人才,刚刚解决了一个非常重大的技术问题,却没有得到他应有的尊重。 “如果我买呢?” 陆沅君离开了封西云身侧,上前几步,扶住了摇摇晃晃的曾兰亭。 “你把工厂搬来运城怎么样?” 陆沅君一口气抛出了两个问题,曾兰亭扶着柱子抬起头,从陆沅君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果断而坚决的摇头。 “运城?我才不去运城。” 曾兰亭拒绝的十分干脆,出乎了陆沅君的意料之外。 “那我能问问为什么么?” 如果是厂房,地皮,职员薪资的问题,陆沅君以为她可以在回去以后帮着解决。 毕竟就像霍克宁曾说过的,以后运城归她来治,陆沅君说话是算数的。 父亲只在运城引进了沪上的地产,和不少的商户,看似经济繁荣,但实则并没有不可取代的工厂。 纺织业看齐鲁大地,新式的矿业又都集中在黑土地,运城除了有条铁路,真的要啥没啥。如果能把曾兰亭和他的新技术搬到运城去,陆沅君相信会有不错的前景。 “为什么?” 曾兰亭随手抽下了一张照片:“三个运城的人也没有沪上多,为了这些不同的面孔,我也当然要留在沪上了。” 说这话的时候,曾兰亭鼻尖皱了皱,颇为嫌弃,仿佛陆沅君的运城是什么穷乡僻壤一般。 曾兰亭蹲在了地上,双手把照片抱在了怀里,头也跟着低了下去。 陆沅君还想上去劝劝,说说运城的好,试试看能不能让曾兰亭改变主意。 但封西云在陆沅君蹲下身之前拦住了她,把心急的陆沅君拽到了身后,小声凑在陆沅君的耳边。 “我觉得他不大对劲。” 陆沅君被封西云的一句话点醒,蹲在地上的曾兰亭似乎是有什么地方异于常人。 “我小的时候母亲走了,父亲找来了一个会摄影的洋人,他带着巨大的木头架子,还有能亮的刺眼的光。” 蹲在地上的曾兰亭把怀中的照片抱的更紧了,照片弯折,照片中的人本来生动的面容这会儿看起来像是地狱走来的阎罗。 “父亲把母亲的尸体放在椅子上,给她戴上项链,耳环,用手托着母亲的脖子。我坐在母亲的腿上,整整的坐了一上午。” 曾兰亭仍旧不停的嗫嚅着。 “我坐在母亲的腿上,那是夏天,她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我想回头看看母亲,父亲却说不要动,动了以后照片便不清楚了。” 蹲在地上的男人抬起头,目光落在陆沅君和封西云的身上。 “曝光的时间太久。” 曾兰亭诉说着关于母亲的旧事,眼中却没有半点关于母亲的怀恋,所能看到的只有对相机技术的不满。 “现在不同,我造的相机不一样了。” 他把怀中的照片放在地上,用袖口铺平被自己卷出的褶皱,手指摩挲着照片中人的嘴角和脸颊。 “我造的相机不一样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二更】 陆沅君听说过, 以前是有人这么给死人照遗像的,但听着曾兰亭的诉说,身上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让半大的孩子, 坐在死去母亲的腿上,一动不动也就算了, 还一坐一上午。 曾兰亭不疯才比较奇怪吧。 “大仙爷说了, 相片可以把人的一部分魂魄封在里头。我母亲死了,魂魄早就被牛头马面带走了, 她的照片里没有魂魄。” 曾兰亭捡起铺在地上的照片,将其用小镊子夹在了绳索之上,并用指头拨弄了几下。 “这些人就不一样了,每一张都是活人。” 他把掌心对准照片中的人,闭上了双眼, 一副吸食过大烟销魂模样。 “我能感觉到, 他们的一部分,被照片封印在了里头。有的人是冷的,有的人是热的。” 封西云拦在陆沅君前头, 耸耸肩头,小声嘀咕了一句。 第69节 “有些人是疯的。” 方才他们两人还觉得,霍家老爷子大概是真的老了, 眼神不好了, 竟然把这样的有潜力的人赶走。 现在他们才知道, 姜还是老的辣, 霍家老爷子宝刀未老, 在辨人识人上还是很有见地的。 如果曾兰亭不说这一套话,只是去找陆沅君介绍他的机器,陆小姐是绝对不舍得把人赶出门外去的。 比如现在,即便看到了曾兰亭的精神上似乎有些问题,陆沅君依旧不死心。 人疯有什么关系,东西是好的就可以。 两手覆在照片上汲取能量一样的曾兰亭突然停了下来,扭过头来目光灼灼。往旁边迈了两步,目光越过封西云,落在了陆沅君的身上。 似两柱香,要在陆沅君的身上扎个洞一样。他把手放下来,伸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封西云登时警惕起来,曾兰亭胸前的口袋鼓鼓囊囊的,不过也就只是警惕而已,那个小口袋什么武器都装不下的。 就算是装一把匕首,恐怕拿来削水果都不够用。 曾兰亭的动作缓慢,陆沅君和封西云只能看着,不明所以。 忽然视野里出现了一道残影,再回过神的时候,曾兰亭已然把他藏在胸前口袋里的东西放在了手心里头。 咔嚓一声,一道光闪过,陆沅君不由自主的眯缝了一下眼睛,紧接着曾兰亭的笑声就在院落里回响了起来,盘旋许久都不停。 他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一样的,把手中的东西高高的冲着天空举起,口中念念有词。 “什么东西?” 封西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曾兰亭蹦蹦跳跳的往院子里头走着,最里头又是观音大士,又是太上老君的,让人很不舒服。 疯疯癫癫的曾兰亭蹦到一半,又定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冲着陆沅君和封西云晃了晃握在手里头的东西。 四四方方的一个小块,也就只有掌心般的大小。 “你模样长的不错,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做我的老婆。” 曾兰亭面朝两人不假,看的人却只有陆沅君一个。 不过他对陆沅君的兴趣也不是很浓厚,或许更加在意他相机里所‘封住’的那一丝能够陪伴他的虚无魂魄。 另一个世界和老婆,都叫封西云非常不满。 快步朝着曾兰亭追了过去,一把从他手里把东西抢了过来,高高的举过了头顶。 “这个世界还是另一个世界,不管是哪个世界,她都是我的老婆。”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们之间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婚约的。你不过是拍了一张照片,就想在另一个世界娶老婆了? 娶老婆哪有那么容易的!封西云认为,这个叫曾兰亭的徽商是想在另一个世界给他戴绿帽子。 “你还我老婆!” 仿佛要应证封西云的猜想一样,曾兰亭踮起脚,双手高高的举起,试图从封西云的手里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唯独陆沅君站在不远处,眼神锁定了封西云手里的那四四方方的玩意儿。 它是一个相机,一个只有半只手掌那么大的相机。不要说运城和沪上,就算是在英吉利和美利坚,也从未见过这么小的相机。 不管徽商曾兰亭是不是疯子,都要说服他跟自己回运城去。 ——————————- 半月前,霍家宅院。 “老爷,有个徽商来拜见您呢。” 霍宅的管家双手捧着一杯茶,给家主奉上的时候看似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说了多少回,不要叫老爷,要叫先生。” 老爷这称呼是前朝的糟粕,该跟什么奴才啊,奴婢,朕啊孤啊的一起碾碎在历史的汹涌洪流之中。 要是被别人听见,自己还叫人称呼老爷,报纸上会说他不进步的。 管家点点头:“老爷我记下了,下回不叫您老爷了,我管老爷叫先生。” “算算算!” 霍老先生摆摆手,把茶杯放在了桌上,管家是改不过来口了。 “是那个做相机的徽商吗?” “是的老爷。” 管家再次点头。 “带来见我吧,你就别过来了。” 霍老先生的右手手指摩挲着茶杯,想起了最近的风言风语。 各大报社都收到了一位徽商送来的相机样品,好用的紧,偏偏没有一家愿意预定。这徽商来他这里拜访,应该也是为了这回事。 如果东西真的好,他倒是不介意帮一把。 霍家的用人引着曾兰亭来到了老爷见客人的屋子里,后头还跟着几个力气大的,帮忙搬着曾兰亭带来的稀罕东西。 霍家老爷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男子,就算模样不咋地,好歹也有气质。 曾兰亭刚进门的时候,西装革履的,模样端正,的确和霍家老爷想的差不多。 但这徽商一开口,把正在喝茶的霍家老爷呛了一大口,烫了一嘴的火泡。 “我给你拍张照,送你的一部分去另一个世界。” 曾兰亭神色严肃,并非是说笑而已。 说完这话,他环视一周,对霍家在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说:“你们也去,路上不寂寞。” 如果不是他带来的是相机,霍老先生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想要刺杀自己了。 穿着得体的青年,眼白里充斥着鲜红的血丝,缠绕在一处织就成了疯狂二字。 曾兰亭拍了拍他带来的摄影机,嘴角勾起了诡异的笑容。 “这个东西,还能让你们在另一个世界动起来呢。” 满嘴都是泡的霍老先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火急火燎的对家里的用人们说。 “打打打!给我打出去!” 咒我死呢这不是?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一更】 半个手掌大小的相机,简直让陆沅君目光发直。就算是现在大总统站在了这处院子的门外, 陆沅君都不会多看一眼。 再寻不到别的物件, 能比眼前这半个巴掌大小的相机,更让陆沅君心动了。 “我非要不可。” 陆沅君走上前, 阻拦起了封西云,可别把曾兰亭给伤着了。 多可怜的孩子, 诚然精神上是有些问题, 但搞起技术来还真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可比她在学校教的那些只知道之乎者也,孔孟老庄的学生好多了。 封西云把曾兰亭推到了一旁, 手中捏着只有巴掌的大相机,安慰停在他身边的陆沅君。 “别怕这个疯子, 我会把相机弄坏的,保证不让他把你的照片挂在这些绳子上头。” 被推到了一旁的曾兰亭听到封西云要弄坏自己的相机时, 情绪还算的上平静。但当封西云说绝不让他把陆沅君的照片洗出来挂在绳索上的时候,就突然激动了起来。 从地上猛的冲起, 面目狰狞的朝着封西云冲了过去。 相机坏了还可以再做, 曾兰亭他就是个做相机的,缺什么都不缺相机。但照片就不一样了, 难得碰到一个想让她在另一个世界陪着自己的人,可不能把相片弄坏了。 “还给我!” 曾兰亭的声音沙哑, 目露凶光,一副威胁的模样。 然而封西云并不吃这一套, 上一个威胁他的人都不知在什么山沟沟里度过余生了。 想想运城的刘大团长和刘二团长, 一个在医院里连病床都起不来, 另一个要在近几年都要在大狱里和小偷小摸的人一起过。 他能推开曾兰亭一次,便能推开曾兰亭第二次。 右手用力按在曾兰亭的肩头,用力的向前一送,曾兰亭的脚步一晃,又要被推开的时候,手肘突然被人搀扶住,又站稳了身子。 扶住他的人当然不是封西云,刚刚才把人推开,又拽着给一颗蜜枣吃,并不是封西云待人的习惯。 封少帅待人接物一向是严厉与严肃为主,也就只有在未婚妻陆沅君的面前,才会露出温软的神情。 “没事吧?” 陆沅君扶稳了曾兰亭的胳膊,语气轻柔,似幼鸟脖颈处最蓬松柔软的绒毛,轻轻的拂过脸颊,又轻轻的扫在耳垂之上。 “还行吧。” 曾兰亭疯疯癫癫不假,但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身体说不上健壮,也能算的上康健。 站稳之后,他便把胳膊从陆沅君那里抽了出来。 谁知陆沅君并没有放他离去的意思,右手从他的胳膊肘处上移,紧紧的拽住了曾兰亭的小臂。 “随我去运城怎么样?” 陆沅君并不想放他走,要是把他放走了,全天下可都找不到第二个能做出半个巴掌大相机的人了。 “都说了我不会离开运城的。” 曾兰亭强硬的抽回了自己的胳膊,他虽然身形瘦弱,力气却还是比陆沅君大一些。 “举国上下,都找不出比沪上人更多的地方了。” 说着曾兰亭的眼底闪过火焰,满是期待的嘟囔着。 “若是给每个人都拍一张照片,另一个世界就有万人陪着我了。” 一想到自己的世界里满是新鲜的面孔,曾兰亭便兴奋不已,恨不得现在就冲到门外去。把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按在墙上,拍一张正面的大头照片。 想是这么想的,曾兰亭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第70节 几乎就是在他上下唇相碰的同时,曾兰亭便转过了身,抬脚要往大门的方向冲去。 可惜,事与愿违,曾兰亭的西装被身后的人拽住,扭头一看,那个女人还不放手。 他突然有些清醒,闯进门的男人把相机抢了去。要是等他把照片洗出来后,这个女人就会在另一个世界永恒的陪伴自己了。 就算模样好,他也不想要一个一直缠着自己不放的永恒伴侣。毕竟有了相机,谁知道他会不会拍别的女人做老婆呢? 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当然要过的快活了。 “放!手!” 曾兰亭一根根的去扣陆沅君的手指,试图把自己的衣服从她的手里拽出来,好赢得自由。 “人多有什么用呢?” 因着手上用力,指甲已经开始发白,手指的指腹却呈现了紫红色,这一句也是字字隔开从齿间蹦了出来。 不管曾兰亭用了多大的力气,陆沅君就是不愿意放手。 “相片中的人又不是自愿的,你如何就能确信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陪伴你呢?” 陆沅君善于攻心,这话一出,曾兰亭就停下了扣她手指的动作。 脚上也不再用力,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对啊,怎么才能确信照片中的人会在另一个世界陪着自己呢?他们有没有承诺? 万一自己死了以后,另一个世界黑洞洞的一片,空无一人,只有他曾兰亭呢? 光是想象一下,曾兰亭便觉的无尽的黑暗朝他吞噬而来,汹涌澎湃,淹没了自己所有的感官的认知。 手变得冰冷麻木,腿上酥软没有了力气,曾兰亭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对啊,他们有没有答应我。” 多年来光顾着解决相机的技术问题,曾兰亭还没有想过主观的因素。 陆沅君的一句话可以说是醍醐灌顶,同时也是晴天霹雳。 双手插入了发丝之间,曾兰亭不停的拽着自己的头发,手中抓了不少黑色的丝丝缕缕。 看着曾兰亭手上的动作,陆沅君和封西云以为,要是不加以阻拦,很快就要去为他找季泉明讨要祖传的生发秘方了。 “给给给!” 封西云把相机中的底片取了出来,便将相机朝着曾兰亭砸了过去。 “还给你。” “不要!” 对于曾兰亭来说,相机已经不重要了,他还有更深层次的问题需要思考。 把脚边半个巴掌大的相机抓起来朝着封西云扔了回去,开口满是破音后的沙哑。 封西云眼疾手快,在相机落地之前将其握在了手心里头,略带心虚的看了一眼陆沅君。 “咋办呀?本来就是个疯子,被你搞得更疯了。” 也不知道这个叫曾兰亭的徽商有没有家人…… 封西云左右查看起来,院子里除了他们之外并没有别人。 会不会这个疯子没有家人啊?孤零零的一个,就没有人会来找沅君的麻烦了。 可封西云转念一想,增兰亭是个徽商,是能从外地来沪上的商人。身上的衣服也干干净净的,头发衣服都井井有条,怎么看都是疯子自己无法长久维持下去的。 宅院里肯定还有别人,就算现在没有,估计很快也会有人来照顾他的。 “沅君,趁没人发现,我们赶紧走吧。” 相机里的底片也被封西云取了出来,照顾曾兰亭的人来了也不会发现,只会当是少爷的病情突然加重。 陆沅君竖起右手的食指,停在双唇之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接着她稍稍的靠近了增兰亭,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头,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 “若我愿意把自己的相片给你呢?” 曾兰亭愣愣的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歪着头看向陆沅君。 “你说什么?” 陆沅君的手从他的肩头挪移下来,把不久前取下来自己的照片,虔诚的用双手给他递了过去。 “我愿意献出自己一部分的灵魂,去另一个世界,永久的陪伴你。” 曾兰亭再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之后,猛的把手伸了出去,抢夺一般的去夺陆沅君手中的照片,生怕她反悔一样。 上哪儿找自愿献上自己魂魄的人呢? 然而曾兰亭抓住了照片,陆沅君也没有放手。 “但我有一个条件。” 陆沅君的指甲快要把照片扣出孔洞来,相片边角处的颜色在指甲的剐蹭之下已经暗淡了不少,若是再被她捉下去,恐怕这一块就要彻底褪色了。 “你说!” 曾兰亭的眼神里尽是贪婪,不管陆沅君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跟我去运城,带上你的工厂,所有的东西。” 说出了自己的条件后,陆沅君手上的力度加重了些,把照片连带着曾兰亭的手都拖到了自己这头。 “且我每个月,都能给你一个自愿奉献的魂魄。” “真的?” 曾兰亭的神志本就不清醒,此时正被陆沅君牵着走。 他不止一次走上街头去给人拍摄照片,也就是这些年还好了,人们对与这个机器的抵触和畏惧的情绪逐渐降低。 在曾兰亭少年的时候,还没有那么疯,街头巷尾的人都说他手里四四方方的盒子会把人的魂魄照进去,取也取不出来。 不管他怎么解释,人们就是不愿意相信。 久而久之,曾兰亭在暗室里洗出照片之后,自己也信了这一套鬼话。那张薄薄的照片之中,困住了人魂魄的一部分。 “真的。” 陆沅君点点头,把手中的照片松了开来。 或许是陆沅君松手松的太过突然,曾兰亭一时不防备坐在了地上。陆沅君确定的话语钻进了他的耳朵里,再低头看手中的照片,他便觉得一切都不同了。 照片中的人不过只有一个侧脸而已,甚至照的还有些模糊。可不知怎么,相片中的人比他拍摄过的任何一个都要更加生动。 “好,去运城。” 曾兰亭把陆沅君的照片当成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这会儿就算是亲爹来抢,他也不会撒手。 陆沅君从地上站起身来,手握成拳头在自己酸痛的腿上敲了敲,转过来得意的看向封西云。虽然没有说话,但封西云仿佛能听到她的声音传来一样。 “我厉害吧?” 虚无缥缈的声音这样说着,一如陆沅君已经开了口。 封西云丝毫不觉得陆沅君这一招行的巧妙,事实上,封西云以为陆沅君在引火烧身。 “你也疯了?” “他可是个疯子,这样的人弄去运城又能怎么样?搞出的乱子肯定会比功绩更大。” 少帅并不赞成陆沅君的行为。 沅君踮起脚,凑到了封西云的耳边,一手放在了他握着相机的手上。 “要是他把相机做的再小一些,你是不是可以用到军队里呀?” 封西云低下头,看着已经能被他藏在手中的相机,顺着陆沅君的话想象下去,若是相机再小一些? 那他的人以后弄起情报来,岂不是会容易许多? “那也不行。” 封西云反手一拍,相机从他的掌心脱离,落入了陆沅君的手中。 “你这是在……” 在……封西云琢磨着合适的用词,想了半天后重新开口。 “在用灵魂和魔鬼做交易。” 陆司令当年往运城引商户的时候,也就是许下承诺帮着找找厂房,商铺什么的,最多也就是免个一两年的税收。 没听说谁像陆沅君这样,要把魂魄献上去的。 还是当着自己的面,向另一个男人许诺永恒的陪伴?封西云对此可以说是非常不满了。 好歹你也避开我嘛……现在封西云总觉得自己头上绿绿的。 陆沅君耸耸肩笑了笑,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要死了才知道,她活着的时候可不想操心这些。 她要运城成为比沪上更加繁华的城市,她要运城成为父亲想要建成,却没有建成的城市。 “十天后,我在去运城的火车上等你。” 陆沅君挽上了封西云的臂弯,低下头对抱着自己相片的曾兰亭说到。 ———————————————— 运城,陆宅。 自打闺女走了,陆夫人便右眼跳个不停,晚上睡觉也总是惊醒。操心沅君在沪上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婆家喜不喜欢沅君。 反正当初他们就不怎么喜欢陆司令,说陆司令举止粗鲁,言语粗俗,不配与封家老帅为伍。 自己的闺女不管是模样还是身段儿,都绝对配得上封西云了,唯独性格嘛,让人捉摸不定。 陆夫人有时候都吃不消,封西云那边的婆家人不晓得能不能受得住。 这会儿陆夫人又一次从午休中醒来,坐在床上靠着枕头,右手捏着眉心。 “不看到闺女顺利嫁人,我可什么时候才放心能改嫁啊……” 泉下有知的陆司令:??? 第71节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二更】 金家宅院。 “上哪儿去了?” 金夫人在房间里原地踱步, 时不时的朝着外头张望。 一位来给她添茶的丫头走过来, 被金夫人拽住, 怎么也不肯撒手。 “表少爷可回来了?” 丫头左右晃了晃脑袋:“夫人,我不是刚跟您说过嘛,没回来呢!” 怕金夫人听不清似的, 丫头还把声音抬高了一些, 震的金夫人耳朵疼。收回拉着丫头的手,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 自从晌午吃过饭以后, 夫人每隔几分钟就要问一次。丫头不由得就要多想,是不是金夫人年纪大了,脑袋不灵光了? 如果是真的话, 伺候一个笨老太太,以后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金夫人的目光落在了门外的方向, 不住的张望,口中还念念有词。 “不过是让他去给戏子捧个场, 这都下午了, 怎么还不回来?” 捧到什么地方去了?该不会是像他爹一样捧到炕头上去了吧?金夫人心里头是既慌乱,有焦躁,站着也闹心, 坐着也不舒坦。 只要不见着侄儿回来, 金夫人这颗心就一直吊在嗓子眼儿。 双手放在膝上, 外头的人忙忙乱乱都在为金夫人准备寿宴, 她自己却没了心思。 金家小姐一迈进母亲的房门, 就听见金夫人唉声叹次, 长吁短叹个不停,下意识的就皱起眉头,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又做了什么事,惹母亲生气了。 可想来想去,她这几天既没有出去捧戏子,也没有和母亲不喜欢的霍家小姐玩耍,安安分分的可什么都没有做。 母亲的无名火怎么也烧不到她的头上吧? 于是嬉皮笑脸的凑近了金夫人膝头,半蹲下身抱住了自己母亲的手。 “娘!” 金小姐拖长声音,甜甜的唤了一声。 谁知还没说自己的请求,金夫人就一把甩开了女儿的手。 “都怨你!” 食指点在了金小姐的眉心,金夫人一连点了三下,把闺女的额头都戳红了。 “都是你成天捧戏子,这下好了,你西云表哥也陷进去了!” 若不是闺女成天在戏园子里撒钱,戏班子也不会来金家拜会,戏班子不来金家拜会,金夫人也不会让封西云去捧场。 封西云钥匙不去戏班子捧场,这会儿就不会把戏子捧到了炕头上。 归根究底,都是自己闺女的错。 光戳几下还不解气,金夫人一巴掌拍在了女儿的肩头。 “都怨你!” “娘!什么啊就怨我!” 金小姐一头雾水,白白的就挨了打,光顾着和母亲争论,把自己进来要干什么给忘了。 “咋不怨你?你西云表哥捧戏子还不是你带的?” 金夫人见她狡辩,伸过手来又要拍,金小姐往后挪了一步,没有打着。 “可不能怨我!” 在金小姐看来,黑锅不能乱背,因着她自己闯的祸就够多了,再背上不属于自己的黑锅,那可就没有翻身的时候了。 “我听人说了,西云表哥在运城的时候就为了一个戏子,冲冠一怒,用枪把运城的团长给打进医院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封西云来沪上几天之后,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也跟了过来,传进了金家小姐的耳朵里。 “再说了,退一步讲,西云表哥也都是跟舅舅学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金小姐把自己的责任撇清,不料母亲脸上的表情却越发的沉重了。 自己怕什么,闺女就说什么。 若是封西云是跟着闺女学的捧戏子还成,发乎情止乎礼,多花点钱而已。要是跟着自己的弟弟封家老帅学的,那就完了。 这会儿肯定就在炕头上没跑了。 “唉……” 金夫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做的都是什么孽。 沅君挺好一只鸭子……不对,挺好一个姑娘,要是知道西云捧戏子,肯定说飞就飞了。 西云再像他爹一样,今天往家里头领一个戏子,明天往宅子里带一个舞星的,日子还能过的太平么? 你说说,二十七年都熬过去了,咋就这会儿撑不住了? 就算要捧,也捧个女戏子嘛。今天唱头场的模样扮上以后,的确是个顶漂亮的花旦,但脱了那身行头,就是个十四五的小后生啊…… 金夫人越想越心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右手挥了挥。 “你们都下去。” 屋里头伺候金夫人的丫头们放下了手里的活,立刻背过身朝着门外走去。金小姐也缩着脖子,不想触母亲的霉头,想要跟着离开。 然而脚步还没迈出门槛,就被母亲拉了回来。 “去把你西云表哥找回来。” 金夫人给闺女下了指令:“要是他在做什么不该做的,就给我绑回来。” 当初金夫人就是这么对封西云的亲爹,没想到竟然还要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侄儿。 “行。” 金小姐点点头,先应了下来。 “我带上绳子。” 母女俩说话的功夫,房门被人敲响了,金夫人冲着门道。 “不是说让你们下去么?” “夫人!” 刚刚离去的丫头又折了回来,并带来了金夫人翘首以盼的消息。 “表少爷回来了。” 金夫人一听这话,立刻放开了拉着闺女的手,把房门从里头拉开,对着守在门外的丫头说。 “快快快,叫他过来见我!” 片刻之后,金夫人等来了迟迟未归的封西云和陆沅君。 她坐在椅子上,手中端着一杯茶,面无表情。 “怎么这么久啊?” 话虽是问的两个人,目光却只盯着封西云来看。 “想想你爹的腿,可还敢不回来吗?” 那都是捧戏子捧到炕头上的后果,亲眼见过以后,咋还能不放在心上呢? 封西云面上无光,当着沅君的面,姑母怎么又扯到我父亲的腿上了。说多了也不怕把他的未婚妻给吓跑了? “姑母!” 陆沅君往前走了几步,停身在了金夫人的旁边站定,甜甜的唤了一声。 “西云陪着我去给您置办寿礼了。” “这会儿才给我办寿礼?” 金夫人瞪大眼睛,手中的茶杯高高举起,仿佛只要封西云一点头,就会朝着侄儿扔过去。 陆沅君见状赶紧把金夫人端着茶杯的手按了下来,解释着。 “西云当然早就置办好了,是陪着我给您置办寿礼。” 这话就顺耳多了。 金夫人放下茶杯,越发觉得陆沅君是个不错的侄儿媳妇。知道自己还没嫁过来,不是一家人,晓得备一份礼。 “谁怪你了,瞧把孩子吓得。” 金夫人拉着陆沅君坐在了自己的身边,甩甩手让亲闺女和侄儿离去。 “沅君呀,我给你说说明天来寿宴的客人,你千万别叫错了人。” 别看都是有头有脸的,只有脾气衬的上名头,心眼都只有针尖尖般大小。 第70章 第七十章【一更】 隔日。 天还是擦擦黑的时候, 金家宅院就忙活了起来, 门口的红灯笼早早的亮了个通红,小厨房里噼里啪啦的在滚沸的油锅里炸着东西。 陆沅君住的客房虽然并听不到这些动静,却还是能隐隐约约的听到外头一些脚步的声音。睡也睡不踏实, 便也跟着早早的起来了。 洗漱妥当,换好了衣服, 等到半晌的时候, 金家的丫头们便从外头进来, 凑在了陆沅君的耳边。 “表少奶奶,该出去迎客人了。” 陆沅君托了托到肩头的头发,一边起身往门外走, 一边纠正道。 “陆小姐。” 还没成亲呢,叫什么少奶奶。 第72节 再说了, 就算是成亲了, 少奶奶这个称呼也不进步, 不得体,得叫封太太。 刚刚说完这句话, 陆沅君一抬头, 发现封西云就等在门外, 恰好听了个清清楚楚。本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但看着封西云的表情变化, 陆沅君不由得就心虚起来。 快步走上去, 挽进了封西云的臂弯, 陆沅君难的主动一次。 “走吧, 别让客人等急了。” 封西云在听到陆沅君纠正称呼的时候心里头不大舒服,加上她昨儿个还把魂魄许给了那个疯疯癫癫的徽商,封西云就更不舒服了。 不过当陆沅君走上来,挽住了自己的臂弯,封少帅就觉得想那么多干什么,反正陆沅君是自己的未婚妻。 那徽商活着的时候打不过自己,就算是死了,到了另一个世界,就能抢过自己? 勾了勾嘴角,封西云拍了拍陆沅君的手背。 “不急,这个点儿来的,都是上赶着的客人。” 这样的客人,对于金家人也没有结交的必要,更别说他们了。 比之陆沅君的焦急,封西云显得从容许多。走路的步子也因为迁就陆沅君所穿的高跟鞋而慢悠悠的,和匆匆忙忙的金家人对比及其鲜明。 “我不过是金家的表少爷,待会儿迎客也是站在后头,咱们去晚一些没有关系的。” “既然去晚一些没关系,你这么早来找我做什么?” 陆沅君偏过脸来,小声问道。 明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竟然把封少帅给问住了。 手心里湿润起来,身上的肌肉也跟着僵硬,封西云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难道要说是因为想早点见到你,所以就来了这种话吗? 诚然他在离开运城的那段日子里给陆沅君写过信,可那毕竟是用笔写在纸上,又不是面对面说的。 写下来的东西再缱绻,也只是字迹而已,说出口的话就不一样了。 封西云紧抿着唇,往前走了十几步后,愣是硬邦邦的憋出了一句。 “姑妈等急了。” 等到两人走到金宅的大门口时,金夫人当然不在,只有金家的几个小辈供着手和客人作揖。 不管进门的人穿的什么衣裳,封西云这几位金姓的表兄妹,就只用这一个通用的手势。反正隔着辈分也能用,平辈了更没毛病,对方若是比自己的辈分小,还显得他们谦虚呢。 “来了?” 金小姐察觉到了身后的脚步声,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瞧见封西云和陆沅君并肩走来。 因着封家表哥穿这身西装实在太过英俊,金小姐只是打了个招呼就赶紧转过了头,心里头不住的叨咕着自己上学时,洋人女教师在课堂上说的话。 表兄妹结婚后生下的娃娃是要长三条腿,六根手指头,一个脑袋两个大的。 余光里看到了陆沅君,她未来的表嫂,金小姐不由得思维发散,脑海中浮现了陆司令的大脑袋模样。 要是生下的孩子比陆司令的脑袋还大,那可就完了。 金小姐猛的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思绪拽回了当下,可不能被封家表哥这身衣裳给冲昏了头脑。好看的戏子海了去,自己千万得认清事实。 重新扯出了微笑,金小姐学着自己哥哥们的样子,冲着每一个进门的客人们打招呼。 进门的人跟金家的小辈们打过招呼之后,都会再朝着后头站着封西云供拱手。即便封西云的地盘不在沪上,谁也不想得罪一个手里头有上万兵马的人。 封西云一边回礼,一边小声的跟陆沅君介绍着。 “这是周行长,这是吴行长,那是郑行长,门外那个刚下车正往进走的是王行长。” “怎么都是行长啊?” 陆沅君一头雾水,整个运城也没有这么来金家寿宴上的行长多。 “我那过世的姑父,是淮扬的大盐商,死了以后留下了不少钱。” 封西云怕陆沅君心里头没数,就用同样留下大宗遗产的老丈人做起了比较。 “身价得有八个陆司令。” 银行的行长们都想要金夫人把钱存到自己的银行去,个顶个的,谁也不想错过这个热闹。 “这次的寿宴的厨子,还是从银行的行长们那里借来的。” 银行的大宗存款往往来自于各大部队的司令和大帅,司令和大帅们呢,少有不爱酒色。 只有找个私密封闭的地方,做一桌好菜,配上好酒,给大帅和司令们喝的晕晕乎乎的,钱就自然存到他们银行里头了。 故而除了会乐青楼里的厨子最好之外,就得数银行家了。 自从封西云的姑父死了,沪上各大银行的行长们都不晓得怎么讨金夫人的欢心了。偶尔会叫自己的婆姨来找金夫人打牌,但金夫人不爱打牌。 他们便又让自己的闺女和金家小姐一起捧戏子,想着小辈们做了朋友,也能劝着金夫人把钱存过来。 可谁成想,自家的闺女跟着金小姐捧戏子,差点把家底儿都败进去。得不偿失,便赶紧拦着,不让闺女跟着金小姐一起玩了。 金夫人的寿宴上,银行家们都在寿礼上卯足了力气,都想着送一份合金夫人心意的,好给银行里拉一大笔存款进来。 近来沪上瞧着风生水起不假,但银行的行长们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似是早上起来红艳艳的朝霞,越是热闹,就越要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风雨。 “封少帅!” 银行的行长们进了门也不死心,走到了封西云的身边,笑眯眯的打着招呼。 看看封西云也就算了,还要看封西云身边的陆沅君。 “这位是?” 封少帅总算是开窍了,以后是不是也能用那一套来招呼封西云了? “运城,陆沅君。” 用不着封西云介绍,陆沅君自己伸出了手。 几个银行行长面面相觑,运城,姓陆,陆大头的闺女? 陆司令来过几次沪上,但或许是穷苦人出身,穷怕了。每次约着喝酒也都会来,吃吃喝喝一点不跟人客气。 明明肚子都圆了,还站起来伸长胳膊,往放在桌子另一头的盘子里夹菜。 泥腿子司令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可大部分人手里头有钱以后,就算不识字,也得装着自己识字。 举手投足之间喜欢学一些风雅的举动,说话也都尽力把自己知道四字成语挨个拎出来,翻来覆去的说好几遍。 唯有陆司令,一张嘴就没有好话,骂这个骂那个,骂人家祖宗十八代,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银行的行长们也不敢跟着陆司令一起骂,陆司令有七万兵马,他们上哪儿找去呢? 大多时候只能假装没有听见,实在撑不住了,笑而不语的点点头,附和一下意思意思。 等到酒过三巡,该谈正事,让陆司令存钱的时候,喝了一斤烧白脸都没红的陆司令突然就趴在了桌子上,呼噜打的震山响。 不管同桌的行长们怎么推,陆司令就是不肯起来。 后来一打听,有的说陆司令把钱换成了金条,砌成了炕睡在上头。还有消息说,陆司令把钱换成了金条,在运城的后山里挖了个地窖,用坛子封好埋了进去。 消息刚出来的时候,住在运城附近的百姓,不少都结伴上了后山。一人肩头扛着一把铁锹,每逢看见山洞,都会刨开来看看。 没找到陆司令藏金子的洞,倒是把酒庄掌柜藏着的几坛子老酒给砸了。 沪上银行的行长们,一提起陆司令就头大,这会儿听说陆沅君是陆大头的闺女,一个个的立刻拱手朝金宅里头走去,谁也不敢多留了。 往里走的时候,银行的行长们又不由得想要夸夸陆司令。穷怕了也有穷怕了的好处,不管那些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若是陆司令真的把钱换成了金条,就是个精明的人。 在门口站了有半刻钟,穿着皮鞋的男人们还好,金小姐撑不住了。没有人进来的时候,就会蹲下来敲腿,抬头问自己的哥哥们。 “几点了?咋还不来?” “十一点了,快了快了,赶紧站起来。” 金家的少爷们把自己的妹妹从地上拽起来,催促着她站站好。 “让客人们看见像什么样子?” 平时胡闹就算了,今天可是母亲的寿宴,面子功夫总要做足了。 这边金少爷们切磨自己的妹妹,那边封西云体贴的问询着,问陆沅君脚疼不疼,腿酸不酸。 反正他两人谁也不姓金,这会儿就算是坐下也没什么。 陆沅君摆摆手,丝毫不觉得累。 “我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一站就是两个钟头,这一会儿功夫不算什么。” 正说着话,一连几辆汽车停在了金家宅院门外,下来了几个气派的青年,走在第一个的远远就看见了封西云,还朝着他招了招手。 “霍家大公子。” 封西云皮笑肉不笑,偏过头给陆沅君介绍。 事实上也用不着介绍,陆沅君看见了霍可灵从同一辆车上蹦蹦跳跳的下来,多少就能猜出来人是谁了。 “家父公务繁忙,派我来给老夫人祝寿,可别嫌弃。” 霍家大公子进门以后,甚是亲密的拽住了金家少爷的手。 “哪能啊!” 金家少爷也客气着。 封西云又凑到了陆沅君的耳边:“如果过寿的是我爹,就得是霍家老爷子亲自来祝。” 姑母不过是钱多一些,手里头没有兵权,不够格让霍家的老先生亲自到来。能派自己的大儿子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加上又来了霍可灵,两位霍家的小辈,金家今天算是长脸了。 霍可灵当然不是来拜寿的,她是来看盛玉京唱堂会的。冲着陆沅君笑了笑后,就拖着金小姐的手朝着宅院里头走去。 在客人们来的差不多后,金家少爷对着按座次排好的名单看了又看,确定没有什么重要人物以后,就招呼着封西云和陆沅君去入座。 “再有一会儿就该开席了,也没人来了,咱们也进去吧。”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了汽车的声音,金家宅院大门外停下了一辆崭新的通用汽车。 金家少爷对着名单看了又看,确定再没有贵客以后,看着门外这辆派头极大的汽车心生疑惑。 咋回事儿啊? 难不成有人不请自来了? 反不请自来的,都可以归为不速之客,多半都是来闹事的。 宅院里的人死死的盯着车门,想看看从车上下来的人是谁,是敌是友,有什么打算。 第73节 好在封西云站在他们后头,金家少爷仿佛觉得身后站着数万兵马,心里头底气十足,腰杆儿挺的笔直。 昂着头,倒要看看是谁敢在金家门口闹事。 金宅这些年能保住大宗财富,跟金夫人娘家的势力是脱不开关系的,即便是金老爷生前,也得捧着自己的老婆。 哪个姨太太敢跟金夫人呛声,就算再真么喜欢,金老爷也还是会把人赶出去,怕封家老帅来找自己的麻烦。 封西云他爹是个只许周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家伙。自己可以夜夜做新郎,但不让姐夫做。 近来天气已经转凉,爱漂亮的金小姐都穿上了长过脚腕的旗袍。然而车门推开,从里头迈出了一条腿,闪着玻璃丝袜的光。 美利坚的玻璃丝袜价格不低,沪上的小姐们也不能每天都穿。从车上下来的这位,看着是个有钱的主儿。 长发及腰,美目含情,嘴角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从门外遥遥的看了进来,落在了陆沅君的身上。 “曼丽?” 金家少爷喉结滑动,顺着曼丽的视线,也朝着身后看去。 他不晓得曼丽看的人是谁,只是结合报纸上说的,嫌弃的瞅了一眼封西云,甩了袖子。 “咋还让风流债找上门了?” ———————————— 封西云:冤枉两个字,表哥你知不知道怎么写?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二更】 “你自己的风流债, 自己解决!” 金家少爷拉长了一张脸,恨不得上手也给封西云一巴掌。 然而他不是金夫人, 只是个表兄, 打了封西云,封西云是一定会还手的。若是还手,自己又吃不消。 于是抬起手,用指头隔空朝着封西云点了点。 “可不能让舞女进门啊,除非你想把我娘气死。” 金家少爷恨铁不成钢,舅舅走之前好几个月,连床都下不了。腿上到处是烂了的大疮,若是挤的慢了,自己就会爆开来。 别说封西云了,就连只瞟过一眼的金家少爷都终身难忘。鼻尖上仿佛能嗅到那股子腥臭的味道,金少爷浑身发冷,打了个冷颤。 “赶紧的,别让进来!” 说完自己转身, 大步流星的朝着宅院里头走去, 和封西云划清了界限。 封少帅委屈巴巴, 自己清清白白, 为什么非要把他往坏处想呢?再说了,就算他真的和曼丽有什么, 人家也不过是个舞星, 和青楼女子有天壤之别, 根本不出台的。 曼丽从车上下来后, 立刻把车门关紧,像是车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关车门的速度太快,周围众人探寻的目光里只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人影。 陆沅君按住了封西云的胳膊,示意他不要紧张。 “我去就好,你在这里等着。” 嘴上是这么说,陆沅君把脚步迈出金家的门槛之后,还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哪有把上门的客人赶走这种做法呢? 加上和曼丽几次见面以来,她还对自己没有恶意,陆沅君的手指卷在一起,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金家宅院门口本来就站了许多凑热闹的,这会儿瞧见有戏看,谁也不肯挪动脚步了。一个个的,看看封西云,又看看陆沅君。 因着旁边儿老婆也在,不敢明目张胆,只能用余光偷偷的看长发的红舞星曼丽。 嗨呀,封家少帅艳福不浅嘛。不管是未婚妻陆沅君,还是红舞星曼丽,各个模样都赛过天仙了。 有些人已经偷偷的竖起了大拇指,在心里头给封西云下了新的定义,有乃父遗风。 不过有一点,封西云怎么自己站在原地不动,让未婚妻去和曼丽说话呢? 人群里这会儿想法就复杂很多了,有人觉得封西云怕老婆,即便是未婚的老婆。明明养在外头的舞星都找上门了,也不敢站出来把人领进门去。 还有的觉得封西云是不敢面对曼丽,只能让未婚妻来做黑脸,去斩断和舞星的情丝。 不管怎么说,看着高高大大的封少帅竟然是个胆小如鼠的怂包。果然老祖宗说人不可貌相,言之有理有据。 封西云的身上顶着各个方向投来的鄙夷目光,更委屈了。明明清清白白了二十七年,再有四个月都二十八了,咋还晚节不保了呢。 陆沅君朝着曼丽所在的方向走,曼丽也抬脚往前迎了几步,两人面对面后,亲切的握了握手。 看热闹的人心里开始打鼓,咋不是他们想象的家花大战野花,而是亲切会晤呢? 不应该啊。 “一直没等到陆小姐的消息,李勋来急的好几天吃不下饭。” 曼丽开门见山,双手空空,根本不是来给金夫人拜寿的。 凑热闹的人支楞着耳朵,但因着曼丽的声音不大,他们站的距离也略远,听的不大清楚。只隐隐约约的听见了什么,吃不下饭。 为什么吃不下饭呢?看热闹的人以为八成是想封西云想的。 “不晓得陆小姐有没有做出决定呀?” 曼丽继续问道。 这次的句子不长,站的近的那些人都听到了,一个个的和周围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嘴角勾起了心照不宣的坏笑。 多半是野花想住到家里去,封西云说你得等我问问家花乐不乐意。谁成想一等就是好多天,曼丽也没有得到消息,就一急之下亲自登门来问了。 众人恨不得把眼珠子粘在陆沅君的身上,想看看她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 “这几天忙昏了头,九天后的车票我已经买好了,明儿个便托人给李先生送过去。” 陆沅君在从百乐门回来之后,夜里就做出了决定。 自己的很多想法,如果直接扔到运城市政楼里,给李市长来做的话,多半会被指着鼻子骂。 就算是直接给了李勋来,恐怕也不会顺利。光是冀北大学里,男女教授同工不同酬这一点,她提出来了,从东洋留学归来的吴校长也跑的比谁都快,就是不愿意答应。 故而在陆沅君看来,李家父子间的博弈,对她在运城新政策的实施会有极大助益。 当然要答应李勋来,陆沅君回程的票里早就加上他的名字了。 曼丽从陆沅君这里得到了肯定的消息,喜不自胜,打心眼里的高兴。捉起陆沅君的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拉,就把她给搂住了。 搂住还不算,在陆沅君的左右脸颊各亲了一口。 “我去告诉他,勋来一定很开心。” 这在洋人之间,亲亲脸颊告别不是什么新鲜事,算的上是比较寻常的礼节。女的亲女的,男的亲女的,女的亲男的,都很平常嘛。 从英吉利回来不久的陆沅君也没有觉得是什么要紧的问题,稀松平常点点头,轻声道了句再见。 可周围看热闹的人又没有过坐着大邮轮踏上另一块大陆的经历,即便是沪上,握手就算是新鲜了,咋还亲上了? 咦…… 众人别过头,脑袋炸开一般嗡嗡的响,却不敢睁眼继续看下去了。 曼丽得到答案以后并没有要去金家宅院里头的意思,手按在了车门把手上,拽着用力向外一拉。 朝着陆沅君点点头,便钻进了车里。因着曼丽有意控制力度,车门拉开的缝隙并不大,刚刚够一个人进去而已。 站在一旁的陆沅君往车里瞧了一眼,只看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还是张冷峻且面无表情的侧脸。 再想细看的时候,曼丽已经把车门关上,留给她的只剩了一个汽车扬长而去的背影。 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张脸,陆沅君转过身,一边往金家的宅院里走,一边在脑海中搜寻着模糊的记忆。 “车上还有谁?” 封西云在陆沅君被门槛绊倒之前,伸手扶住了她。 “是李勋来吗?” 封西云的问话,让陆沅君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精光,想起来了。 她抬起头踮着脚,凑到了封西云的耳边。 “百乐门三楼,曼丽房间玄关上的那个相框,在李勋来照片背面的男人。” 封西云咬着舌尖嘶了一声,哇曼丽这排场大了。 ———————————— 沪上各大报社。 封少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身陷三角恋!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一更】 “管他别人怎么看, 我问心无愧便好。” 封西云背后顶着众多探寻的视线,装作毫不在意,和陆沅君并肩朝着金家的宅院里头走去。 不论报纸上怎么说, 反正自己也要走了。沪上的百姓最多也就用他来做三天的谈资,等别的名气更大的人闹出新闻来, 也就忘个干干净净了。 故而比起自己来说, 更让他慌张的是曼丽车上的人。 “大总统的内弟。” 若说的通俗一些,就是大总统的小舅子。 封西云千万般也没有想到, 曼丽竟然能搭上这样的人。摇摇头后,小声给陆沅君说了那人的身份,跟在金家的丫头后面, 来到了给他们二人安顿好的座位。 同桌的人是金家的子女, 按理说封西云是金家的外甥, 不同姓就不该坐在这里。但谁让今天办寿的人是金夫人呢, 金夫人可是姓封的。 夫人说让封西云坐在这儿,封西云就能坐在这儿。 同桌坐的都是表亲,小时候还总是凑在一起玩耍,彼此之间更不介意了。 若说真有一点介意, 那就是金家大少爷略带担忧,揪起了坐在封西云旁边儿的妹妹,自己坐了过去。 金少爷偷摸抬眼去看陆沅君,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手伸到了桌子底下, 拽了拽封西云的袖子。 “舞星的事处理妥当了?” 封西云摸了摸额头, 刚把曼丽的事抛到脑后, 表兄就又提起来了。 第74节 “就没什么关系。” 金少爷一听这话,吊起了眉梢,硬邦邦的大头皮鞋往封西云的小腿上蹬了一下,右手握紧拳头,但把食指和中指弹出来后,隔空对准了自己的双眼。 “咋还狡辩呢?我都亲眼瞧见了。” 睁眼说瞎话,正经人可不敢这种事。 封西云百口莫辩,干脆懒得辩白,恰好有一位银行的行长端着酒杯走过来,少帅便给表兄指了指。 “别让人家等急了。” 金家少爷还想再说两句,但银行的行长已经走的近了,没得办法只好也端起酒杯迎了上去。 不过临走前也没忘记用警告的眼神瞅封西云,都不用开口,封西云就晓得表哥是什么意思。不管和曼丽是什么关系,都不能让金夫人知道。 陆沅君自从落座以后,左右看来看去,来金家的政客并不多,商户和大小银行的人却不少。推杯换盏之间,不是称呼老板,经理,便是称呼掌柜的和行长。 “你也知道,我姑父是盐商。” 封西云把陆沅君手边的摆着的酒杯撤了下去,换了茶杯过来,亲手斟上了热茶。 “这里坐着的小行长们,一般都是盐官盐商出身,和我那短命的姑父生前有些私交。” 事实上,要是金家的老爷死的早,说不定也会办个小银行呢。 不过人都死了,现在只能做储户了。 金少爷迎上去和行长寒暄了几句之后,发现这位行长的眼神儿总往自己身后飘,心思根本不放在自己身上。 扭头往后看了一眼,瞧见了封西云和陆沅君,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行长根本不是来找他寒暄的,金家的钱都是金夫人说了算,母亲一天不走,金家少爷就一天拿不上小金库的钥匙。 跟金少爷客气客气就得了,没有多大意思。 倒是进入行长视野中的封西云和陆沅君,两个人都死了爹,钱握在自己的手里头,是个不错的储户。 “您请便,我去那边看看。” 金少爷当然也不想自讨没趣,和行长拱拱手,朝着噪杂的方向走了过去。 行长早就等着这一刻,和蔼的点点头,丝毫不介意的模样,让金少爷先忙。 然而金少爷刚走,他就领着自己手底下的职员,朝着封西云和陆沅君的方向走了过去。 “封少帅,陆小姐。” 行长端着酒杯,跟封西云和陆沅君打着招呼。 因着行长的年纪大,两人坐着不像话,便双双站了起来。寒暄了几句之后,行长坐在了金家少爷的位置,手搭在封西云的肩膀上。 酒席还没有正式开始,这位行长就不知喝了多少酒,脸颊绯红,鼻头也红。一个人无法兼顾封西云和陆沅君二人,就给跟在自己身边的职员使了个眼色。 职员见了,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站到了陆沅君的跟前。封西云想扭头看看是怎么回事,被行长掰着肩膀头子强扭了过来。 “封少帅,我们银行有洋人股东,汇丰和大通两家银行的大班都是我的亲戚,你把钱存在我这里,就能把心放在肚子里。” 就算是沪上各家银行真的不景气了,他还能从洋人的银行里借一把东风。 小职员偷偷的斜了一眼自己的顶头上司,眼底是藏也藏不住的嫌弃与厌恶。陆沅君抬头看了看这位职员,忍不住勾起嘴角想要发笑,这人有点意思。 “我姓陈,敢为小姐贵姓?” 职员心里不痛快归心里不痛快,行长嘱托的正事还是要干的。 陆沅君对这人起了兴趣,用脚尖勾出了一把椅子,抬手指了指示意他坐下。 “免贵姓陆,坐下说话,站着太高了看你我会脖子疼。” 陈姓的银行职员有些局促,不过还是坐在了陆沅君的身边。 “陆小姐,我给您介绍一下我们银行的背景吧。” 职员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脸上连个笑容都不挂,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堆。倒是字正腔圆,可陆沅君一个字都没有听到耳朵里头去。 她半边身子朝着这位姓陈的职员靠过去,压低声音,同样嫌弃的开口。 “行长们怎么虎视眈眈的盯着封西云呀?” 一副不从封西云的身上咬下一块肉就不会死心的模样,眼睛里头都冒着绿光了,跟饿了不晓得多久的狼似的。 职员的年纪不大,看着也就只有二十几岁,瞅着倒是比封西云年轻。 他听到陆沅君的话后先是一愣,紧接着双手按在膝上,破罐破摔的开口。 “可不是嘛……” 年轻职员从桌上端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抬起袖子狠狠的擦了下嘴角。力气用的不小,把下巴都擦红了一大片。 胸前的衣服上也沾染了水迹,也不知这股子气憋了多久,反正今天是按捺不住了。爱咋咋地,今天不吐不快,大不了不干了。 “哈巴狗一样。” 职员开口攻击性极强,骂起了行长。 沪上的行长们大多都把目光投向了如封西云这样手里头有兵的,或是像金家这样手里有钱的。他们出手阔绰,若是哄的开心了,往往一张支票扔出来就有十万元。 多哄上几个这样的人,银行里的存款积累的又快又方便省事。 “但银行不该是这样的。” 年轻的职员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胡乱的抹了两把,自顾自的说道。 “光图近利,这样是不对的。” 行长此时酒意上头,且只顾拽着封西云说话,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职员在胡说什么。 “银行应该开给所有人,而不是只开给这些商贾和司令。” 似要证明什么似的,姓陈的职员随手拽住了正要上菜的丫头。 “你的钱放在哪里?” 丫头被他吓了一跳,紧张兮兮的就要往回抽手。换了谁,一个从未谋面的人,第一句话问你的钱放在什么地方,都会害怕吧。 “先生问这个干什么?” 但能来夫人宴席的,各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丫头还不能罔顾这人的面子,愣往回抽自己的胳膊。 陆沅君轻轻的拍了拍丫头的手,示意她不要紧张,回答便好。 丫头倒是认识陆沅君,未来的表少奶奶,管家已经给每个在金家干活的人介绍过了。既然陆沅君说了,她便暂且放下心来。 答就答呗。 不过在回答以前,丫头左右看了看。倒是不怕被表少奶奶和这位客人听见,她怕被跟自己一会儿在金家干活的人听见。 左右看了看,发现大家都在忙后,丫头弯下腰压低了声音。 “金夫人宽厚,我也存了些钱,用报纸和红布包着,藏在我放咸菜的罐子里头。” 职员一脸果然如此,跟自己想的一样,猛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晕晕乎乎的行长看见他站起来,终于察觉了不妥,抬起头口齿不怎么清晰。 “怎么了?” 突然站起来干什么呢? 陆沅君回过头摆摆手:“不当紧,不当紧。” 说着转过身来,拽着职员的袖子拉回了椅子上坐下,眨了眨眼睛示意他不要胡来,镇定一些慢慢说。 “我听着呢,你不要急。” 职员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却还是义愤填膺,似憋着一股恶气。 丫头还要给各桌上菜,屈膝行了个礼就匆匆离去,只剩下了姓陈的职员在给陆沅君解释。 “银行也好,钱庄也罢,大多都不把寻常百姓的当作自己的储户目标。 甚至那些小的厂子来存钱,银行的大班还看不上呢。一个个的都想着从封西云这样人的手里搞一张十万,几十万的支票。 “而像我这样的人呢,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只能在家里头藏着。若是自己的房子还好,一旦和好几户人家一起租住在亭子间里头,那出门都担惊受怕。” 从早到晚的惦记着,自己那点钱安不安全,会不会被人偷掉呀。 但要是带在身上,就更不放心了。沪上虽然满大街都是巡逻的警察,晚上也有执勤的,可一旦真的把钱丢了,警察才不会为了这几十块钱去帮你抓小偷呢。 本来攒下钱是好事,可整日提心吊胆的惦记着,反倒成了一桩让人昼夜寝食难安的心事了。 “要是我有钱……” 职员握住了拳头,砸在了自己的腿上。 “要是我有钱,就办一家所有人都能存钱的银行。” “嚯……” 陆沅君没有想到,这位看着其貌不扬的职员,竟然还有这种豪情壮志。 面向所有人的银行,陆沅君觉得有点意思。 “你继续说。” 职员也的确有一肚子话要讲,这些话他跟在行长的身边好几年,说了不知多少次,行长就没有一次真的听进去。 今天难得有人乐意听,他自然要讲,还要讲个痛快。 “我的银行一块钱便能开户,不管是学生,还是职员,亦或是街头的乞丐,都可以进门来存钱。” 陈姓职员的眼底闪过光点,满是对自己脑海中蓝图的期许。 “存多少钱,我也都不会嫌弃,一块一块的积少成多。” 陆沅君两臂环抱在胸前,皱紧了眉头,沿着这位职员的思路继续下去。琢磨了好一会儿后,陆沅君再抬头时,对职员刮目相看。 弃他人不走之路,说不能还真能走出一条通向罗马的康庄大道呢。 事实上,陆沅君越想越觉得前景无量。抛开这些让普通百姓积少成多,道德层面的理由来说,小额的储蓄稳定多了。 谁会为了一块两块的取出来还另一家银行呢?还不够折腾的。肯定是要积攒到一定程度,或是家里遇上大事才会拿出来取用呀。 近来随着晋商的没落的,钱庄也撑不下去了,几乎没有地方可以吸收这样的小额储蓄…… 陆沅君抬起手,示意职员不要再讲了。右手伸到了自己的包里头,抽出了母亲出门前给她带的支票本子。 第75节 放在桌上以后,钢笔在纸上留下了娟秀的字迹,十万元。 写好后把笔帽盖好,刺啦一声撕下了一张支票,陆沅君用手指按着一头,朝着职员推了过去。 “我只能拿出这么多。” 职员愣了愣,不明白陆沅君的意思。 “陆小姐您是要在我们银行存钱吗?” 陆沅君摇摇头:“不,我要你辞职,跟我回运城。” 职员往后退了退,现在的小姐们路子野了,常有养小白脸的。可平心而论,他的模样别说十万元了,一万元都不值的。 “去运城,办一件你想要的银行。” 支票又往前推了推,墨迹还未干透,在太阳光下还能看到闪光。 “愿不愿意?” 十万元诚然不多,但这是她目前所能拿出来的所有了。要是职员不答应,她就转过头,跟封西云借一点也成。 “愿意!” 职员再次猛的站起。 行长瞪了他一眼:“一惊一乍的干什么,想不想干了你?” 陈姓职员咬紧牙关瞪了回去,从桌上抽出了陆沅君的支票,挺直了腰杆。 “不干了!”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二更】 “要造反了你!” 行长也站了起来, 妨碍还和蔼可亲的老爷子,这会儿吹胡子瞪眼的看着自己的职员。 职员是他一手带起来的,人聪明, 办事也机灵。若是个笨的,行长也不会带在身边。 这年轻人什么地方都好, 但就是爱白日做梦。完成了正常的工作以后, 总爱在他的耳朵边叨叨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什么让所有人都来银行里存钱,乞丐也不拦在门外的胡话。这不是扯淡吗? 有说服大字也不认识一个的百姓来存款的功夫, 几个司令都拿下了,得不偿失呀。 平时在银行里说说这些也就算了,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左右做的不少都是同行, 别人看了笑话他怎么办? 行长越想越气, 手指头隔空点向职员。 “赶紧给我回去, 丢人!” 职员半点不留恋,还真是转身就走,大步流星的就往金家宅院的大门处离去。 这下换行长心虚了,上哪儿找这么趁手的职员呢?再培养一个少说也得好几年, 还不一定能培养出这么机灵的。 嗨呀,真是的。 行长跟封西云拱了拱手,又迈开步子追了上去。毕竟岁数大了,体力不如年轻人, 才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 不过好在还是拽住了自己的职员, 喘喘也值当的。 “要是想加薪资, 等回了银行再说。” 职员从行长的手里头抽出了自己的袖子,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回去收拾行李。” “收拾行李干什么?” 行长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来,难不成真的要走? 姓陈的职员是铁了心,本就有这个打算,那位运城的陆小姐又愿意出钱,他不走是不可能的。 “不干了。” 年轻的职员冲着老东家弯下腰鞠了一躬,转身继续了自己先前离去的步伐。 不管行长在后头怎么喊,不带分毫的犹豫。 行长只唤了几声就停了下来,毕竟这里是金家的寿宴,自己也得讲究分寸不是。周围又坐满了客人,不能被别人看了笑话。 秋日的风吹来本该是凉爽而舒适的,但行长这会儿手脚冰凉,前额也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方才还支配着他的酒意,此刻已经彻底散去。 脑袋清醒的很,视野里不模糊了。行长转回身来,朝着陆沅君所在的方向走了回去。 陆沅君耸耸肩,挖墙脚虽然听起来不大光彩,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拍着胸口来说,自己还得是那位职员的伯乐呢。 故而陆小姐情绪平静,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行长走到距离陆沅君三步的位置停了下来,两手背在身后,琢磨着该怎么开口。谁让陆沅君的身份特别,先不说她是陆司令的闺女,陆司令已经死了,这个名号不大好用。 封西云在她身后坐着,少帅未婚妻的身份也得让行长说话的时候掂量着。 不说一句又不行,心里不痛苦,但说什么又不知道。行长站在那里,憋了半天,冲着陆沅君竖起了大拇指。 “陆小姐,虎父无犬女,颇有乃父之风啊。” 行长回忆起了曾经劝陆司令存钱的一桩旧事,那时侯自己手边儿也有个趁手的职员。本着试试看的心态,行长也就约了来沪上的陆司令吃饭。 白吃白喝陆司令是不会错过的,存钱呢,是不可能的。 陆司令以为,把自己的钱放在别人的手里,光是想想都害怕。存在银行里?万一银行给他偷偷花了呢? 自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半辈子,才积攒下了这点家底儿,要是被别人花了非得气的口吐鲜血而死不可。 就算真要放在别人那里,也得放在自己老婆的手里。毕竟换谁来管自己的钱,都不如婆姨来管让他放心。 银行是什么狗东西? 穷的时候没进过钱庄,发达了陆司令也不去银行。 不过他看着行长身边儿的那个小伙计倒是机灵,啪啦啦敲算盘的动作流畅的很,于是就策反了带回运城去给自己当账房了。 当初在陆司令的名下就吃过亏,没想到几年后,竟然在陆司令的闺女这里依旧占不到便宜。 行长气哼哼的两手交叠,向前一推,勉强没有撕破面皮,朝着自己本该在的那一桌走了过去。 左右周围不少桌上,大大小小的行长本来也都像他一样,有拉拢封西云喝陆沅君的心思。因着被抢了先,心里头还不痛快呢。 这会儿小职员的事情一出,众位行长反而庆幸自己慢了一步。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领神会的笑了笑,偷鸡不成倒蚀把米,说的就是这个吧。 行长走开之后,封西云凑过来询问,刚才是怎么一回事。陆沅君给封西云把那小职员的想法说了说,又加上了自己的一些见解。 封少帅听完后摸着下巴,不走寻常路,似乎是个不错的想法。 运城不比沪上,仍旧是以大商号所开的钱庄为主。但这些年往恰克图的路不太平,商号们几乎是步履维艰,商号名下的钱庄也总是入不敷出。 运城的确需要个银行了。 封西云的右手撑着下巴,下颌角的弧度显的异常迷人。 那双眼也比平日里对待下属来的温和,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落在陆沅君的脸上,就不在往别处挪动了。 按着封少帅原本的打算,就像戏文里说的,江山为聘。他打下运城交到陆沅君的手里,不过是在讨老婆的欢心。 封西云想着,反正运城在陆司令的治理下,也算井井有条。只要沅君不乱来,运城就不会乱。他在放些兵过去,运城不好不坏的撑着就行。 但现在来看,他的沅君似乎不满足于让运城维持原状,而是要搅个地覆天翻呀。 “为什么一直看我?” 任凭谁家的姑娘,被封少帅这么看着,都会不好意思的,陆沅君也不例外。 封西云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左手向前一探,覆上了沅君的手背。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指尖收拢,封西云牵住了她的手。 “我们过些天就回运城。” 少帅还有未说出口的话,若是沅君在运城进行的顺利,他便把自己的地盘都交给沅君来管,不只是一运之城。 这倒有点像两口子搭伙过日子,掌柜的管开铺子,老板娘管家里头的账目。 在封少帅看来,自己的亲爹一辈子就干了这一件顺他心意的事情。那就是和陆司令结了交情,让陆司令给自己许下了这门亲。 = 与此同时。 小公馆里住着的李勋来得到了曼丽的消息,也在兴奋的收拾着行李。 扔了几件衣服到箱子里后就停了下来,抬脚把箱子踢到了一旁,不要了,沪上的东西统统不要了。 他要回运城去,去把亲爹从台上轰下来,去大展拳脚。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一更】 “说什么呢?” 金少爷在宴席上转了一大圈后走回了封西云所在的那一桌, 手随意的搭在了他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我娘叫你们过去。” 金夫人在上座,陆沅君和封西云也就暂且先不谈自己的事, 按着金家少爷所说的方向,朝着金夫人的位置行去。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唱着, 满座的宾客里, 好这一口的摇头晃脑的听着。在盛玉京唱到妙处的时候,还要拍着手叫声好。 不好这一口的都低头跟同坐的人小声说着什么, 时不时的彼此交换一个会心的笑。 叫好的人里喊的最响亮的仍是霍家的小闺女霍可灵,不管自己的哥哥怎么拽她,也没法子让妹妹安静下来。 多少人都看着呢, 不怕被人笑话。 霍少爷觉得, 自家的男丁不说人品德行如何吧, 好歹算是正常人, 走在路上不会引得路人侧目。 但霍家的闺女们也不晓得搭错了哪根筋,霍克宁见天儿的穿男人衣裳也就算了,小妹妹疯疯癫癫的,也不像回事。 对妹子没办法了, 霍公子只好和同桌而坐的客人们拱手。 “可灵年纪小不懂事,诸位多担待。” 第76节 不担待又能怎么样?霍家老先生在沪上不能算只手遮天,也是权大势大。小姑娘不过是给戏子叫好大声了一点,不是什么无法容忍的事。 路过戏台子的时候, 陆沅君朝着盛玉京点了点头, 用手指往后台的方向戳了戳, 做着唱完了后台等我的口型。 盛玉京本以为自己没有完成陆沅君布置的任务,真要唱一辈子的戏了。不过眼下来看,陆沅君还没有彻底抛弃自己嘛。 心里头有了底气,台上扮作美娇娘的少年动作更加流畅,眼神儿也灵动了许多。眼神儿里似锁上了一把小钩子,试图勾住台下每一个看客的魂魄。 旁的人不晓得,霍可灵是如痴如醉的挪不动步子了。 金夫人看到封西云和陆沅君并肩朝着自己走来,心里头别提多舒坦了。 因着金少爷吩咐家里头的人,谁也不能把曼丽找上门的事情说给夫人听,金夫人这会儿压根儿不晓得方才在大门口发生了什么。 门口的事情不知道,席间陆沅君从银行里挖人倒是听了个清楚。侄儿西云这未婚妻看着像个精明的,这也让金夫人稍稍的放下了些心。 她那弟弟娶的老婆就是又笨又胆小,封大帅在外头花天酒地,愣是不敢去管,任由他去胡来。家里头被小妾们折腾的乌烟障气不说,还把自己给气的郁郁而终了。 从眼下来看呢,沅君肯定是不会步西云他娘的后尘的。 陆司令虽是个泥腿子,但毕竟也是司令,放在过去那就是镇守边疆的大将军。 将门虎女性格都刚烈,新女性的眼里又揉不得沙子,两者相结合的陆沅君,金夫人找不出谁能比沅君更让她满意的姑娘了。 于是等两人走近的时候,金夫人都没看侄儿一眼,先把陆沅君拽到了自己的身边。 沅君在金夫人的身边坐下,右手被温热所包裹,金夫人开口语重心长。 “我岁数也大了,你瞧瞧,到今天竟都活一个甲子了。” 金夫人近来也感觉到了身体不再如从前硬朗,耳朵有时候不灵了,变天下雨的时候,腿疼腰疼头疼,浑身上下都不得劲。 寻常的头疼脑热,年轻人不吃药扛几天就能过去的,金夫人得抽噎小半个月,才能勉强好利索。 岁数不饶人啊。 “姑母晓得你还在孝期,按老理说三年五载的不该催你。” 金夫人拍了拍沅君的手,继续着。 “可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皇帝都被拉下马了,那些老规矩放一放也没什么的。” 陆沅君对金夫人的说法怎么看不晓得,封西云是很乐意听的。 只见被金夫人拉着手的陆沅君没有点头,一旁站着的封少帅不住道。 “姑母说的在理。” 肯定自己姑母的同时,他还要往陆沅君的方向看,希望沅君也能有同样的想法。 金夫人一向对封西云管教极为严厉,很少有能和侄儿想法一致的时候,早些让他们成亲似乎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我说话你别插嘴。” 封西云还没高兴一会儿,金夫人便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讲话。 “沅君呀……” 金夫人在喝止了侄儿以后,把陆沅君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膝头。 “我也没几年活头了,说句不该说的,姑母怕自己撑不过你三年的孝期。” 说到这里,金夫人自己也觉得不吉利,哪有在寿宴上说这种丧气话的。 于是金夫人把矛头对准了封西云,用侄儿来讲更合适,抬起一只手,她点了点封少帅。 “你看他,今年都二十七了。不缺胳膊不缺腿的,脑袋也灵光,总不能做老光棍儿吧。” 就是村里那些懒汉,三十岁之前也该取上媳妇了。 金夫人这里叨叨个不停,陆沅君沉默不语,她现在还真没打算成亲。西式的婚礼也好,中式的婚礼也罢,陆小姐觉得自己和封西云还没到入洞房的那个份儿上。 诚然,在接触之下,陆沅君能瞧见封西云的好,和自己也算是意趣相投,又有运城做捆绑,可是有一点让陆沅君迟迟不敢迈出这一步。 万一过不下去怎么办? 无数的原由似绳索一样把自己和封西云捆在一起,过不下去也不能离婚呀。 不管金夫人怎么劝说,陆沅君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抬头。点头怕给金夫人希望,抬头怕对上封西云满怀期许的目光。 “姑母,你说什么呢?” 封西云自己虽然认同金夫人的话,但迟迟未见陆沅君答应,心里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与其让沅君开口拒绝,还不如他先上前阻拦。 半弯下腰扣开了金夫人按在沅君手背上的指头,拉起沅君就要离去。 “您就看戏吧,戏唱的多好啊。” “你这孩子!” 金夫人吊起眉梢:“我还没跟沅君说完呢!” 然而金夫人的声音被甩在了身后,陆沅君被封西云牵着走回了他们的那一桌。 同桌的金家子女们,都帮着招呼客人去了。有两个岁数小的,是金家姨太太生的,跟封西云算不得表亲,看见他就害怕。只好远远的坐在对面,也不敢凑近了跟少帅说话。 左右的位子都空着,封西云默默给自己斟了杯酒,端起来仰头一口送入了腹中。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等我父亲孝期过了再商量吗?” 陆沅君以为之前已经和封西云的那次谈话,两人在成亲这方面已经达成了一致,可如今看来,封西云似乎还怀有想要快些成亲的期待。 “我学的是军事指挥和战术理论。” 酒杯落在桌上,脆生生的碰撞。一杯入口还未满足,平时不怎么喝酒的封西云这会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在课上讲的那些社会问题,我听着虽云里雾里,却也觉得有道理。” 从蛛丝马迹之间,发现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问题,沅君的目光深远。 “社会的问题我不懂该如何解决,学校里没教过,我父亲也没说过,自己呢,军务就够我忙的了,顾不上琢磨。” 封西云仰头又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不知怎么,竟然在舌尖蔓延出了丝丝缕缕的苦涩。 “但从我所学习的角度出发,横观世界的话……” 西方这会儿打成了一片血色汪洋,这股纷飞的战火迟早会烧到东方来的。 封西云愁眉紧锁,提起酒壶给自己满满的倒了一杯。透明的酒溢出洒落到了桌面上,封西云才停下。 酒液顺着杯壁滑落,沾湿了封少帅的手指。不过好在烈酒挥发的极为迅速,除了手指头上凉意袭来之外,并没有别的不适。 “太平日子怕是过不了几年。” 常在军队里行走,封西云有种敏锐的直觉。 就像陆沅君可以从嫖资上涨想到地产业的问题,封西云同样能够从自己的军营里发现细微末节,容易被人忽略的症结。 最后的这杯酒迟迟没有端起,封西云犹豫了好一阵子,不想继续说自己的猜想,战火可远比房租上涨来的叫人伤神许多。 “我想着,趁眼下还太平,我们尽早成亲,能过几年安生的日子。” 到时候就算真的打仗了,自己落得和岳父陆司令一样的结局,也算不枉活一辈子。 总不能过奈何桥的时候,孟婆手里端着忘却前尘旧事的汤,别人哭哭啼啼的想自己在上头的情人,他封西云孤零零的还是独身一人吧。 “算了,兴许是我想多了。” 他不愿意看陆沅君为难,手上的酒液干透后端起了杯子。 辛辣的液体自舌尖涌入,沿着喉咙一路向下,滑倒腹中才停下。每到一处,都似烧起了一团火,恨不得灼伤饮酒的人,给他长个饮酒不能急的记性。 “以后的事情谁能说的准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会有另一村。撇开这些不称心的事,封西云把酒杯和酒壶一并推到了一旁。 “我姑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在你没准备好之前,我们就成亲。” 封西云耸耸肩,捏起筷子伸到盘子里,夹了一筷子小菜,放进了沅君面前的盘子里。 提起成亲,封西云就很容易想到他那老当益壮,夜夜做新郎的父亲。 封家老帅要是看上谁,三天之内非得娶回家不可。要是没能把人娶进门,那夜里睡不着,白天心口慌。 封西云不想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他们也不会一样。诚然自己在没把沅君娶进门前,也是夜里睡不着,白天心口慌,可父子二人之间,有一点截然不同。 “我不想你因为婚约嫁给我。” 我想你因为想要嫁给我,才嫁给我。 ———————————— 金夫人寿宴过后的几天里,陆沅君总是不断想起封西云的话。 按理说得了封西云不急着成亲的承诺,她该放宽心才是。但也不知是怎么了,耳边还总是能听到封西云那退一步,我都听你的话语。 嗨呀,明明孝期不能成亲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这会儿竟然让陆沅君有点心虚。 仿佛这个理由站不住脚,松松垮垮,歪歪扭扭,轻轻一推便要倒。 这天是沅君和封西云要离开沪上,回运城的日子。一天只那一趟火车,过了时间就得第二天才能回去。 早上天还没大亮的时候,陆沅君就清醒了过来。洗漱过后收拾妥当,跟封西云一起去给金夫人请安告别后,草草吃了早饭,便搭上了金家的汽车,往沪上车站的方向开去。 沪上火车站人来人往,要不是有人挡着,每走一步都会被别人撞上。 耳边能听到各地的方言,往来行人的穿着也各有不同。因着沪上繁荣,全国各个省份的人,似潮水一般的都往这里涌。 相较之下,来的人多,离开的人少。陆沅君和封西云算是逆流而上,在人群中就颇为显眼了。 在暗中保护封西云安全的人,在沪上的几日都藏的很好,起码陆沅君每次出门,并没有发现有人围在自己身边的踪迹。 可这会儿他们一行人逆流而上,回头打眼一瞧,那些身量分外高大,眼神异常锐利的,八成就是封西云的人了。 封西云的手揽着陆沅君的肩头,他这趟出来没有穿军装,来来往往的人都急匆匆的,还真没谁停下来细瞧封西云是谁。 好处是此行并没有声张,坏处是谁也要往他们这里挤撞。 封西云揽着沅君的肩头,替她挡下了大半的拥挤,可沅君的脚步总是缓慢,还老要回头去看。 后面到底有什么啊,值得沅君这样焦急呢? 顺着陆沅君的目光,封西云也看了过去。这一看,封西云就知道为什么了。 视野中有两个人正从人群中快步逆流而上,每走一步的都艰难的很,手里头的箱子高高的举起,恨不得长出翅膀朝着封西云和陆沅君飞过来。 第77节 封西云轻笑一声,手上的力气紧了紧。 “来的时候只有你我,回的时候还带两个。”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二更】 封西云对这二人的出现略带惊喜, 毕竟只是口头的承诺而已,没想到竟然还真愿意跟着他们从繁华的沪上,去小地方如运城去。 “李勋来。” “陈升和。” 这两人走近之后, 一起把手里的箱子放到了地上,互相握了握手, 介绍着自己的身份。 陆沅君也是头一回听到这位自己挖来的银行职员的全名, 前几天想想也的确是荒唐。十万元的支票给了出去,竟然连人家的名字都没有问。 也就是这位陈升和是个心怀理想的正经人, 不然拿着钱跑掉就好了,十万元可够舒坦过一辈子了。 沪上的车站通往全国各地,沪上的口岸每天也有出发去海外的大船, 不管陈升和登上其中哪一艘, 都是如鱼入汪洋, 费尽心机也找不回来的。 李勋来觉得眼前的陈升和面生, 跟在封西云和陆沅君后头往车厢走的时候,偏过头询问起来。 “你去运城做什么?” 在李勋来的眼中,任何有胆识,有理想的年轻人, 都该留在沪上。 举国上下,再没有别的地方能比沪上还好。沪上不问出身,不问家境,只要你有本事, 小瘪三有一天都能住到和平饭店里去。 自己若不是为了跟亲爹斗气, 是绝对不会从摩登的沪上回那民风尚未开化的运城去。 “我去运城开银行。” 陈升和手里拎着个破烂箱子, 所有值钱的家当都塞在里头。不像李勋来那样脚步轻快,每走几步他还的换一只手拎,两手的掌心也都是深红色的勒痕。 银行? 李勋来上下打量了陈升和一番,穿的衣裳普普通通,鞋子也平平常常,箱子还破破烂烂。 浑身上下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拿什么来开银行呢? “我以后就是运城的市长,你不要敷衍我,说实话,去运城做什么?” 李勋来并不相信,他又不是没去过银行。 家财万贯的人李勋来见过不少,的确有引而不发的富贵人家,喜欢穿的穿的破破烂烂,吃喝穿戴都舍不得花钱。 即便家里头的钱够三代人撒开手的乱花,也仍旧把一分钱扔到地上摔八瓣儿,扣嗖着花。 有个洋文人写过故事,李勋来看过日文的译本。主角叫葛朗台,属铁公鸡的,一毛不拔。 华夏富贵人家里也有这种葛朗台式的人物。 开银行的,开钱庄的,的确也精于算计,抠门的很,但吃穿用度上还是很舍得花钱的。里衣有没有褪色,袜子的脚趾头处有没有破洞,这些都不在意。 可身上穿的,能让别人一眼瞧见的地方,必须亮亮堂堂的。 要是银行的行长,钱庄的大掌柜,破破烂烂一副寒酸的穷相,谁敢把钱存到你的地方呢?万一你揭不开锅了,花我的钱怎么办。 于是李勋来认为眼前的陈升和实在骗他,没有说实话。还开银行?开玩笑吧。 陈升和在沪上银行总被人笑话不切实际,如今好不容易真的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竟然还没有被人当成一回事。 当即脸往下一拉,也没了方才握手时的亲热。 “陆小姐给了我十万元,让我去运城开银行的。” 陈升和为了跟上前头大步流星的封西云和陆沅君,改为双手拎着沉甸甸的箱子。 走的快了后续气力不足,说一句话要停顿三次用来大口的喘气。 但喘气也不耽误,陈升和把自己对于所要在运城开办的银行是什么样子,给李勋来简单的描述了一下。 四周嘈杂,人声鼎沸,有小儿啼哭,也有妇人在呼喊自己的丈夫,远处还能听见小贩的叫卖声。 在这样杂乱无章的环境里,李勋来竖起耳朵,仔细辨别,才把陈升和的想法听了个明白。原来不是说笑的,这姓陈的真打算开银行呀? 可李勋来听完以后,仍旧持怀疑的态度。 十万元就想开银行?疯求了,怕是连个剪彩的人都请不来的。对于沪上的银行来说,十万元只能算一笔比较丰厚的储蓄,开银行莫不是在白日做梦了。 这年头的年轻人,不切实际。李勋来撇撇嘴,脸上满是不屑,胡闹嘛。 可转念一想,陆沅君让这个姓陈的跟他们乘一趟车回运城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李勋来在陆沅君眼里,和姓陈的是一路货色嘛? 李勋来越想越气,好歹他也是和封西云同窗数载的留学派新青年,怎么能被这样小看呢? 他可是抛下了舞星曼丽,抛下了在沪上政府的职位,牺牲多么大。 李勋来快步往前走了走,甩掉了陈升和,拦在陆沅君和封西云的前面。 “后头那是个什么人啊!” 眼高手低,白日做梦,不切实际,荒诞不已。 “你说他呀?” 陆沅君在李勋来开口继续之前,抢先接过了话头和主导权。 “陈先生是一个敢为人先,有胆量做别人不敢做的事的人。” 李勋来从鼻子里冒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还别人不敢做的事。别人是不是傻子?别人都不敢做的事,他哪来的胆子和信心就能做成功呢? 胡来。 陆沅君早就猜到李勋来会这样想,她也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方法。 “你父亲是绝对不会允许在他治下运城里,出现该种银行的。” 李勋来憋了一肚子十万元开银行是天方夜谭的论据,在陆沅君的一句话后土崩瓦解。 等等,陆沅君说的对啊。 我爹那个老古板,是绝对不会鼓励陈升和这样的人。 “没错。” 想到这里,李勋来立刻改了口。 “陈先生敢为人先,是个勇士。” 李勋来没有别的乐趣,只想跟他亲爹做对。李市长是个老派到连银行都不去的人,只在办着大买卖的钱庄里存钱,根本不可能支持陈升和的想法。 那既然这样,自己去运城的头一件事,就是站到父亲的对面,帮着把银行办起来。 于是李勋来又提起自己的箱子,折返了回去,和陈升和肩并肩的走在一处。 没了方才的鄙夷和不屑,这会儿李勋来言笑晏晏,和气团团,善意从勾起的嘴角和眼底漫溢出来。 陈升和心里纳闷儿,为什么这位未来的市长,片刻功夫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不久前还说他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白日梦,现在又一副我看可行,且前途无量的神情。 李勋来单手拎着行李箱,另一手帮着陈升和去抬箱子。 “陈先生年纪轻轻,胆识过人,我们新青年就是要有这种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气。” 夸奖的话说到了便,嘴上的笑意突然僵住。李勋来手上吃痛,不由得低下头,去看陈升和破破烂烂的箱子。 里头装啥了,这么沉?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一更】 “他为什么就一定要自己的父亲对着干呢?” 虽然这一点非常适合自己用来利用和拿捏, 陆沅君对此仍旧不大理解。 封西云虽然和李勋来同窗了几年,可同床几年对枕边人不大了解的人也多了去了,他也只知道这位李市长的儿子跟亲爹似仇敌一般。 具体的缘由是什么, 封西云还真答不上来。 几人登了车,按照自己手中票据的位置对号坐下。封西云刚把随身的一个小箱子放好, 就见陆沅君扶着座位的背倚东张西望, 似在寻找着什么。 “我想那人八成是不会来了。” 封西云都不用猜,就知道陆沅君在找那个疯子。 那做相机的徽商曾兰亭, 脑袋不清醒,估计他们一走就把自己答应的事情忘了个干净。还指望他真的跟着回运城去吗? 又不是像后头李勋来和陈升和一样,孤身一人, 拎个箱子就能走。那徽商不管疯癫与否, 都是商, 多多少少也有人指望着他吃饭呢。 想要扔下沪上的一切, 去另一个城市谈何容易? 明知封西云的话说的在理,不能把疯子说的话当真。可陆沅君的心中仍然怀着一点小小的期待,常人或许要顾及许多,可疯子的想法更为单纯。 或许那徽商曾兰亭真的会来也说不定。 怏怏坐下以后, 陆沅君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仍旧期望视野里出现曾兰亭的身影。 可惜,外面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 陆沅君压根儿什么人也看不清。曾兰亭的个子有不能像封西云一样鹤立鸡群, 真的出现在人群中, 陆沅君也没办法及时的发现。 她叹了口气,难免有些失落。不过后方传来了陈升和与李勋来关于便民银行如何开办的讨论声,陆沅君又松了口气。 这趟沪上也没有白来。 火车的轰鸣声渐渐响起,不过好在陆沅君他们所在的车厢距离车头遥远,听起来并不刺耳。煤炭燃烧后的灰尘也穿不过来,座椅下方的鹅绒垫子软软的,倒也舒适。 “怕是真的不会来了。” 陆沅君最后往外头看了一眼,颇为唏嘘。 然而话音刚落,封西云还没来的及安慰陆沅君,后方就吵嚷了起来。 “先生,您的位子在这里!” “这边走,先生!” “先生您还得往前!” 循声向后方看去,跟着查票员一起闯入视野的人叫陆沅君有些惊喜。 那位她以为不会跟来的徽商曾兰亭,竟然也跟着来了。曾兰亭被一个年岁有三十左右的妇人搀扶着,走两步一有空位就会停下来。 第78节 妇人还穿着老式的旗袍,上下如同水桶一般,勾勒不出女子的曲线。 查票员也没遇见过这样的人,咋还说不听了呢? “先生,您的位置还在前面,不能坐在这里。” 曾兰亭对此置若罔闻,查票员的话从他的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就立刻钻了出来,根本没过脑子。 被搀扶着他的妇人从座位上拽了起来,可往前才走了一步,就又要坐下。那妇人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和查票员一起,把曾兰亭扶到了他本该在的位置。 曾兰亭坐下以后慌乱不已,平日里只跟人头的相片作伴,突然与这么多人一起,心里头不免慌乱。 他垂着头也不敢抬起,只能偷摸着把眼珠子向上翻,前后左右的看。 这一看,就看见了陆沅君。见到认识的人以后,胆子也大了,曾兰亭从位子上起身,推开了坐在他外头的妇人,朝着陆沅君和封西云冲了过去。 “曾先生。” 陆沅君浅笑着伸出右手,如今都是这么打招呼了吧。 曾兰亭时而正常,时而疯癫,时而晕乎着不清醒。眼下是处于不清醒的状态,对于陆沅君伸出的手,不知该如何应对。 好在那位陪着他的妇人这时也跟了过来,把曾兰亭拽到了自己后头,对着陆沅君蹬眼睛。 “陆沅君。” 手没有缩回去,不明白妇人为什么会对自己心生敌意,不过看模样,她应该就是照顾曾兰亭的人。 让一个疯子没有露宿街头,没有衣衫褴褛,应当是个正直的人吧。 然而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也不曾赢得妇人的多少好感,反而给她无尽的敌意找了个特定的归宿。 “狐狸精。” 妇人气愤不已,说话的时候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我不知道你用了手段,哄骗兰亭跟你去什么鸟不拉屎的运城。” 陆沅君往后退了退,妇人的话可是过分了。狐狸精什么的可以暂且放下,运城怎么就是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了? 翻开报纸看一看,陆司令治下的运城在中原地区算得上是一方重镇,兵家必争之地的。 封西云当然不能看着沅君被人欺负,从位置上站起来,衣着传统的妇人只到他的胸口。 “这位夫人,说话当心咬了舌头。” 少帅身上的戾气没有把这位夫人吓着,她自己冷静不下来,挽着曾兰亭的胳膊,她还往前走了一步。 “你是她男人?那更要管好了!” 妇人一手点在了自己的胸口。 “我是兰亭的老婆,照顾了他二十几年,才不过是出去买个菜的功夫,他就被狐狸精勾了魂魄。” 老婆? 陆沅君的目光在妇人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衣裳穿的并不鲜艳,虽没打补丁,却也呈现出一种不知洗过多少回后的褪色状态。 曾兰亭倒是穿的精神,西装领带,皮鞋擦的锃亮。 没有衣裳相称,妇人的本就不大年轻,这会儿看起来就更显苍老了。曾兰亭不过二十几岁,妇人却又三十余的样子。 沅君想明白了,这人八成是曾兰亭的童养媳。 等曾家老先生反应过来自己的儿子脑袋不灵光,以来怕他说不上媳妇,二来怕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没人照顾曾兰亭。 曾家说是有些家业,可要是曾家老先生不在了,少爷是个脑袋不清醒的,多半没两年就会被各处的人给骗光了。 想来想去,曾老先生以为找个童养媳是最正确的解决方法。 接下来从妇人口中说出的话,也应证了陆沅君的猜测。 “不管你是揣着什么坏心思,我现在明白告诉你!” 妇人紧紧的拽着自己的小相公,她这些年见过不少,妄图借着兰亭脑袋不灵光就哄骗他钱财的女人。 兰亭疯癫的时候倒是没中过招,可他总有清醒的时候,清醒时就是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根本没办法拒绝女人的示好。 在徽州的时候,光是为了这事,就折腾了不少钱。本以为搬来沪上,住进了没人敢来的地方,就能避免这些事,没想到自己一个不注意,就又招来了狐狸精。 这个狐狸精来势汹汹,比以往任何一个女人对兰亭的影响都要更大。 沪上是兰亭念叨了十几年的地方,睡梦之中夜半惊醒都会叨咕沪上这个地名。变卖了在徽州仅剩不多的家财,好不容易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又想离开呢? 妇人瞪着陆沅君,仿佛她是惑人心神的妖魔鬼怪一样。 “我明白告诉你!曾家已经没有钱了!你是什么也骗不到的!” 妇人一手叉腰,曾兰亭搞相机研究技术,那简直是个无底洞。 别人都说抽大烟,逛窑子,捧戏子,是三大散尽家财,让银子打了水漂都听不到响声的毒瘤。 可妇人却不这么以为,办个厂子试试?那一块块的小铁片,才是个吃银子的怪兽呢。 “没钱了?” 陆沅君往身后一指,陈升和似有感应一般抬起了头。 “他是开银行的,能办借贷。” “好呀!” 妇人放开了拽着曾兰亭的手,一手叉腰,一手指向陆沅君的面门。 “蛇蝎心肠的女人!” 竟然还想让兰亭背一身的债不成? “住口。” 一直怯懦的曾兰亭这会儿似乎找回了神志,把自己发怒的童养媳拉到了身后。 “兰亭,你不要被她骗了!” 妇人的声音降低了些,清醒时的曾兰亭对她来说是天。 封西云被他们吵嚷的耳朵疼,伸出胳膊把两人往后推了推。 “我和沅君不过是喜爱曾先生在相机技术上的革新,对你们曾家还有多少钱并没有兴趣。” “不过既然是没钱了,曾先生又是应我们的邀请去运城,那如果遇到了困难,我们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封西云拿出了自己的支票本子,胸前口袋里的钢笔也拿了出来,笔尖点在纸张上。 “需要多少钱,能把厂子在运城办起来?” 此言一出,情绪激动的妇人终于冷静了下来。合着不是骗钱,还要给钱? 十几年了,曾家的钱只出不进,头一回见着回头的银子。妇人按捺不住心里头的喜悦,在报出数字之前,先朝着陆沅君道起了歉。 “实在对不住,是我糊涂了,没问清楚。” 也不能怪妇人没问清楚,是曾兰亭不清醒的时候根本就说不清楚。 陆沅君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反过来还安慰她。 “既来之则安之,运城不是什么蛮荒地方。” “好好好!” 妇人点点头,态度转变的尤为迅速。双手的手指头掐算起来,上下唇不住的碰着。 “具体要多少钱我一时说不来,得去运城看看,找找地方,还得雇工人。” 难得有人能看上兰亭造出来的东西,自己可千万不能给弄黄了。 “兰亭,快给这位小姐看看你刚造出来的东西!” 妇人趁着曾兰亭还清醒,扯住了他的袖子,把人拽到了前头来。 双手不住的在曾兰亭的身上摸索,凡有口袋的地方都会伸进去找一找。然而遍寻不见让妇人有些焦躁,明明自打造出来,兰亭就爱不释手的一直带在身上啊。 今早出门的时候,她还看见曾兰亭拿在手里把玩来着。 “放哪儿了?” 妇人的语气里尽是焦急,可别在关键时刻犯糊涂。 曾兰亭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伸了出来,单手笨重的捏着一个铁质的四四方方的盒子。 “你找这个?” “对!” 妇人眼中闪过欣喜,伸手去夺曾兰亭手里的东西。 然而曾兰亭对这个铁盒子看的尤为重要,甚至是照顾了他二十几年的老婆,也不能碰的。 曾兰亭把东西抱在怀里,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神志又消失不见,蹲在了地上埋着头,怎么也不肯放手。 妇人气的牙痒,抬手往曾兰亭的肩膀受抽了一下。 “拿出来呀,给先生和小姐看看!” 好不容易造出个新鲜玩意儿,还藏着掖着,这种时候撂挑子。 曾兰亭挨了打,抬眼满是雾气朦胧,像个小孩子一样,把揣在肚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心不甘情不愿的递了自己的老婆,说是老婆,也顶个娘。 “给你嘛……” 妇人一把抢了过来,站到了陆沅君和封西云的对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先生,小姐,你们站的近一些。” 陆沅君和封西云面露不解,看妇人手里的东西,多半就是个相机嘛。事实上也不可能是别的东西,曾兰亭造不出来的。 可比起前几天在沪上城西,曾家院子里看到的那半个巴掌大小的相机来说,这个又笨又沉的铁盒子,对他二人的吸引力并不很强。 不过既然妇人说了,他们也不好驳了妇人的面子,近一些就近一些吧。陆沅君从位子上起身,和封西云肩并肩的站到了一处。 “在近一些,这会儿只能照到先生的半边身子。” 妇人跟在曾兰亭身边久了,与她旧式的打扮不同,摆弄这些新机器的动作极为熟练。 眼睛贴在相机上,她指挥着封西云朝着陆沅君靠近。 封西云难得乐意听从别人的指挥,靠近陆沅君不说,还把手放在了沅君的肩头。陆沅君也没有推开他,而是微微的侧头,靠在了封西云的肩上。 第79节 “笑一笑。” 妇人又一次开口。 透过镜头,妇人看到视野里的两人同时勾起了嘴角。咔嚓一声,她手上按下了一个按钮。 没等陆沅君和封西云分开,从那四四方方的铁盒子里,弹出了一张印着封西云和陆沅君的相片。 妇人把相纸取下,怯生生的给陆沅君和封西云递了过去。 “这就是兰亭刚造出来的玩意儿。”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二更】 一个虚影闪过, 封西云从妇人的手中把相纸抽了过来。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边角, 举在自己和陆沅君的面前端详起来。 相片上自己的手落在沅君的肩上, 沅君则依偎在自己的身旁, 黑白相片中二人的面目虽然仍有些模糊, 嘴角的笑意却能看的清清楚楚。 封西云和陆沅君两人都是坐着大船去过海外的,一个去的是东洋,一个去的是西洋。可不管是东洋也好,西洋也罢,能即刻就把相片影印出来的相机,他二人别说是见了,听也没听说过。 封西云的手指微微的颤了颤, 转过头来看向陆沅君, 四目相对之下, 二人眼中满是惊诧。 原本以为曾兰亭只是一个疯疯癫癫的, 这一趟回去可有可无的人, 而今踏上了归程,手里这张轻飘飘的相纸,竟然沉重起来。 哪里是可有可无,分明是重如泰山。 封西云定定的看着沅君的双眸, 黑豆豆的瞳仁,杏核般的眼,只是看着要比别人多几分风情, 为何竟然有这般毒辣的识人能力呢? 他一时愣住, 不晓得是该夸奖陆沅君, 还是该称赞那仍蹲在地上的曾兰亭。 妇人心口砰砰的跳的很快,自打兰亭摆弄起了这些能出人影的东西,她心里就一直没有底。 整天泡在那间黑漆漆的房子里,不吃不喝的,造出东西还好,兰亭能清醒几天。造不出来就是她在门外说什么,兰亭都不会出来。 但兰亭造出来的那些玩意儿,洋人手里早就有了。兴冲冲的拿出去,徽州一些喜好摆弄这些的少爷们,根本看不上眼。 若说真的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近来造出的两样。半个巴掌大的相机,以及如今她手里拿着的这一样,可以即时出一张相片的玩意儿。 这东西造出来才三两天的功夫,时灵时不灵。 刚才那一下也算是撞上了好运气,模模糊糊的也出了人影,若是换了运气不好的时候,从铁盒子里出来的相纸上就只有黑乎乎的一团。 别说人影了,什么都看不清。 “能再来一次吗?” 于是当陆沅君和封西云一脸兴奋的看过来,要求她再来一次的时候,妇人心里头慌乱了起来。 犹犹豫豫的把铁盒子举起来,相机沉重压的她腕子生疼,好一番纠结后才点头。 “行……吧……” 这次不用妇人提醒,陆沅君和封西云两人自己就紧紧的肩并肩凑在了一处。也用不着扯什么嘴角,二人脸上满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妇人能透过镜头把两人的神情看的清清楚楚,可视野中出现的画面,让她更加不安了。万一这次照不出人影呢? 眼前的二人会不会就不愿意帮着兰亭办厂子了吧? 心里头惦记着事情,陆沅君和封西云嘴角的笑意僵住了,妇人还没有按下那个会把人影定格在一张相片纸上的按钮。 蹲在地上的曾兰亭突然站了起来,从老婆的手里头把相机抢了过来,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我的,这是我的。” 神志不怎么清楚,妇人还想抢回来的时候,曾兰亭已经抱着跑回了他们的座位处。 两腿的膝盖弯曲,鞋子踩在座椅上,整个人缩成了一团。铁盒子放在腹部抱着,以妇人的力气是根本抢不回来的。 抢不回来也让妇人松了口气,起码避免了对于下一张出不来人影的担心。 妇人耸耸肩,对着封西云和陆沅君道起了歉。 “实在对不住,兰亭就是这样,你们应该也能看出来。” 陆沅君捏着那张印着自己和封西云的照片,手指轻微的颤动着,相纸把这点细微的颤动放大,照片的前端抖动的幅度肉眼可见。 “曾夫人,可以量产吗?” 曾夫人摸摸鼻子,兰亭这些年造出来的东西因着没人买,造的多了也卖不出去,也没试过如陆沅君所说的量产。 量产后就要摆到铺子里去卖,兰亭那时灵时不灵的东西,就算是有人买,恐怕也会退回来。 谁家愿意花了大价钱,买回的东西能不能用的还得看黄历和运气呢? 心里没有底,帮着曾兰亭打理生活起居和生意往来的曾夫人,只能模棱两可的开口。 “按道理来讲,是可以的。” 但她不能把话说死了,毕竟东西不是她做的,于是紧跟着便是一个转折。 “但是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三年五载,十年八年,谁知道呢。 曾夫人早就没了一上车时对着陆沅君的泼辣样子,犹犹豫豫,唯唯诺诺的,不敢做出任何的承诺。 封西云再一次把支票本子拿了出来,抖了抖后对这位曾夫人道。 “到了运城后,缺什么就来找我。” 若说先前讲那话只是为了讨沅君的欢心,这会儿封西云可是打心眼儿里愿意帮忙了。光是想想,那可以即时出相片的机器从运城坐上火车,送到全国各地的商铺里去。 不光是沪上,甚至可以坐上船从港口出发,沿着洋流漂洋过海,停靠在另一个大陆的口岸。 让鼻子长在头顶上的洋人也看看,记住运城曾兰亭的名字。 妇人点点头,嘴角勾起及苦笑。从徽州去沪上置办了家业,已经花光了大半的家业。而在沪上买的那处宅子,当时是为了给兰亭清净,闹鬼的地方也并不介意。 可这会儿离开了运城,那处宅院还真一时找不到可以脱手的买主。等去了运城,她非找陆沅君和封西云帮忙不可了。 封西云收好东西,还不死心,从自己的位置上出来,朝着缩成一团的曾兰亭走了过去。 少帅以为,曾夫人没办法从曾兰亭的手里把东西拿过来,以自己的力气还是可以试试的。一张照片不足以让封西云死心,反而吊起了他的兴致。 起码再拍一张看看,能不能让相片里的人更清晰一些。 曾兰亭察觉到了不妥,抬头看见站在了自己身边的封西云,死死的抱着自己的双腿。 封西云左右看了看,因着车上不只有他们几个人,还有别的乘客。这会儿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封西云还真不好使多大的力气。 他只能一手按在曾兰亭的肩头,另一手去拽曾兰亭抱着腿的胳膊,边拽还要边照顾曾兰亭的情绪,生硬的安慰着。 “我不是抢你的东西,只是借来看一看。” 两人挣扎的时候,从曾兰亭的口袋里掉出了一块怀表,啪了一声落在了地上。 封西云放开了手中的动作,蹲下身把怀表捡了起来,采取迂回前进的手段。 “我拿这个跟你换好不好?” 可是没等曾兰亭答应,封西云就变卦了。 怀表的盖子打开后,里头除了能看时间的表盘外,另一边还放着陆沅君的小像。封西云变了卦,改把怀表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一更】 火车的嗡鸣声悠长而又刺耳, 轰隆隆在耳边不知响了多久。总算停下来的时候, 封西云一行人恍如隔世, 终于回到了运城。 沪上的火车站里熙熙攘攘, 摩肩擦踵。运城车站人也不少,可总归还是差了许多。且有一点,往来运城的商户, 穿着多半还是旧式的瓜皮帽, 下头配一条绑腿的窄裤。 坐上了新式火车的商人,跟旧时驼队走镖的买卖人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就连带的那点东西也一样,西口的蘑,东边老林子里的参。随着天气转凉,也有商户早早的把去年冬天没卖出去的皮子带到了运城。 陆沅君刚刚归国的时候, 觉得运城在自己父亲的治下, 已经算是不错了。然而从沪上回来,四下一看哪哪儿的都觉得不舒服。 “陆小姐你没说运城是个乡下地方呀!” 把手里破旧的皮箱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显然运城和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陈升和在沪上银行做了五六个年头, 自己手里头虽然没攒下钱, 可跟着行长出入的都是富贵的地方,见识的也都是富贵的人家。 习惯了沪上的霓虹灯和高楼大厦,运城这一排又一排的小平房是什么东西。连沪上的城郊都比不上的, 在这里开银行? 或许被陆沅君一张十万元的支票冲昏头脑, 抛下自己做了五六年的活计, 就来了运城是个错误头顶的决定。 “城里好一些。” 陆沅君脸颊微红, 或许等李勋来上任之后, 应该让他翻修一下运城的车站,好歹也是个门面问题。 不说要修的多么奢华,好歹别是这副样子。 车站外封西云的人早就等着了,穿着军装扛着枪的兵并排站了两行,眼巴巴的等着少帅归来。 封西云和陆沅君从车站刚一出来,便有大兵迎了上来。从封西云的手中接过箱子,还贴心的给封西云和陆沅君拉开了车门。 陆沅君正要上车,又停下了脚步。一手扶着车门,转过身来看向自己带回来的几个人,蹙起眉头琢磨着该把他们往什么地方去安顿。 跟着自己回家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未出阁的闺女领了三个非亲非故的男人住进自己家里头,就算是未婚夫封西云不介意,自己的亲娘也不会答应的。 再说了,封西云是介意的。 “你先回家,他们住我那里。” 封少帅扶着车门,让陆沅君不用担心这些。如今运城在他封西云的掌握之下,还会缺个住的地方吗? “西云你不用管我,我回自己家住。” 李勋来抬手就招呼了一辆黄包车,眨眼的功夫已经坐了上去。 “你怎么回家去住?” 封西云心里奇怪,毕竟李勋来可是大禹治水,三过家门都不如的家伙。这会儿怎么想着回家了? “我这是衣锦还乡,回去气死我爹去。” 李勋来理直气壮,拍了拍车夫的肩头,报出了自家的位置。 车夫听到这人要去李市长家,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一眼。市井的流言中早听说李市长有个不孝顺的儿子,百闻不如一见,看样子流言里说的还是轻了。 第80节 这哪是不孝顺,分明就是个来寻前世大仇的冤家呀。 “得嘞!先生您坐稳!” 车夫收回视线,目光直视前方,腿上用力冲了出去。 望着李勋来离去,陆沅君稍稍的放下心,虽没用自己安顿,可也算是安顿好了一个。剩下的陈升和,以及曾家少夫老妻,就交给封西云吧。 陆沅君抬腿上了车,封西云附耳在一个大兵边上,低声道。 “送他们去刘团长家里,先凑合住下。” 大兵机械的点点头,又似想起了什么,露出不解的神情。 “哪个刘团长?喜欢小后生的刘团长,还是喜欢小姑娘的刘团长?” 封西云的兵是接管了运城不假,可仍旧分不清刘家的两个团长谁是大哥,谁是兄弟。有一点倒是记得清楚,两兄弟一个喜欢小姑娘,一个喜欢小后生。 “你看着安排。” 哪个刘团长家还有什么意义?反正今后都是封西云的家。 嘱咐完了手底下的兵,封西云偏过头安顿从沪上跟来的几人。 “舟车劳顿,你们先回去休息。” 即便封西云为一行人买的是一等座有鹅绒垫子的车厢,但从沪上回来的时间久了,年轻人的身子也撑不住。通身上下似散了架一样的,酸痛不已。 封西云自己常带着兵夜行百里,倒是还能受得住,他怕沅君单薄,别累的过了头,再病上一场。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回运城以后的事务繁多,自己又不懂这些,多半都要压到沅君的肩上。 少帅也跟着上了陆沅君的那辆车,车门一关就把手放在了陆沅君的额头上。好在沅君的额头温度不高,脸色稍显苍白,想来只是乏力罢了。 “回去你也好好休息。” 封西云安顿了一个又一个,这会儿安顿起了陆沅君。 “好,你放心。” 陆沅君嘴上一贯答应的痛快。 橡胶做的车轮滚滚,从车站一路飞驰到了陆家大宅的巷子里才停下。陆宅的管家见了,跑着回去告诉了陆夫人,说是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陆夫人这些天心里头焦躁的很,生怕闺女在沪上出了什么岔子。说来也怪,沅君在洋人的英吉利好多年,她都没这么担心过。 而今不过是去个沪上,身边还跟着封西云,就叫她提心吊胆的。 然而出乎管家意料之外的是,焦躁了大半个月的陆夫人,这会儿不着急了。坐在太师椅上摩挲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比谁都稳当。 “回来就回来了,急什么。” 封西云和陆沅君下了车,往宅子里头走,走了一路也没有人出来迎。把陆沅君送了回去,临走的时候封西云仍不望提醒。 “治运城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事情,慢慢来不要急。” 陆沅君又一次点头,应承的很好。可封西云刚一踏出陆家宅院的大门,她就也跟着动身了。 大步流星的走到了门外,陆沅君指挥着陆宅的汽车,往冀北大学的方向去。汽车离去之后,巷子里留下了灰色的烟,以及刺鼻的味道。 与此同时。 陆夫人坐在堂屋里的太师椅上,摩挲旋转着红宝石的戒指,戒圈儿把手指头都磨红了。摆在手边案几上的茶叶凉了,还没等到沅君过来。 “你不是说姑爷把沅君送回来了么?人呢?” 陆夫人吆喝了给她报信的管家进来,质问着。 管家耸耸肩,双手一摊:“小姐又坐着汽车走了……” 听到这话,陆夫人当即把脸拉了下来,可是闺女大了不由娘,翅膀硬了不听话。早知道如此,就不该买那辆汽车,可算是给沅君安了腿了。 回家都见不到人,不像话。 陆夫人从太师椅上起来,叫丫头拿了三炷香,打算去对着陆司令的大头照片告告闺女的状。 让她那死去的男人给沅君托个梦,别一天天有了姑爷忘了娘。 陆沅君搭着的汽车径直开进了冀北大学里头,停在一排二层小楼前的空地处,临下车的时候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该不会是吴校长在骂我?” 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吴校长,陆沅君压根儿没往自己的亲娘身上想。 揉了揉鼻子,陆沅君下了车,进了小楼直奔校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的紧紧闭着,吴校长在里头愁眉苦脸,连□□都没心思做了。 墙上木架的格子里瓶瓶罐罐的摆着不少,都是他以前调配出的□□。上头已经积攒了厚厚的一层灰,显然是许久不曾打理了。 吴校长的年纪大了,嘴上自诩急流勇退,半个学校教书育人。可仍旧没办法彻底放下过去的生活,时不时的还会去做做□□,配配□□什么,当个兴趣爱好。 但自从半个多月前,陆沅君离开运城以后,他就彻底没了这个心思。每天从太阳初升,到皓月当空,脑袋都是嗡嗡的疼。 因着陆沅君虽然人不在学校,可给他留下的麻烦却没停过。 学校里雇佣的几个女教授,除了陆沅君是华夏人以外,剩下的都是漂洋过海坐着船渡来的洋人。 那几个洋人女教授,还不是像南春坊里那些风姿绰约的女人,性子是一个比一个野。 吴校长留的是东洋,华夏也好,东洋也罢,女子大多温婉。可学校里的几个女教授,各个跟温婉二字不沾边儿。 教德文的女教授,个头足足有一米八余。她黑着脸往教员办公室里一坐,气愤陡时就会低沉下来,把屋内别的教授吓得大气不敢出。 还有一个教生物的美利坚女教授,为了研究动物的习性,在林子里住了两年多,手上脖颈上都是被不知名虫子咬过后留下的疤。 美利坚的女教授在校长办公室门前一站,吴校长一个曾经搞过暗杀的人,瞧了她凶神恶煞的都打心眼儿里害怕。 这几位女教授平日里性格孤僻,加上语言不通,很少和人交流。往往是上完了课就直奔回家,丝毫不拖沓。 可陆沅君走的时候,不晓得给她们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一个两个的都罢课了。 教生物的女教授撇下学生不管,带了衣裳和干粮,住进了运城后头的山里。陆沅君走了多久,她就走了多久。 德文的女教授倒是没走,可还不如走了。 一到她上课的时候,不管讲到哪里了,一定会提前半个钟离开。且本该那半个钟里讲的,下节课补上也没什,吴教授不是小心眼的人。 可教德文的女教授下一堂课来了,对被自己略过的问题,丝毫不予解答。学生们要是开口询问,她还不高兴呢。 吴校长越想越烦,半个学校可真难,比他年轻的时候搞刺杀还难。 当初就不该看着和陆大头的交情,把陆沅君吸收到教员的队伍中来。这下好了,陆大头的闺女,比亲爹还难缠。 起码陆大头没文化,死缠烂打的时候,吴校长就给陆大头讲大道理,晕晕乎乎的总能把陆大头绕进去。 陆沅君就不一样了,小嘴叭叭的,吴校长可说不过她。 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吴校长从苦恼中回过神来,低声道。 “进来。”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走进来了让吴校长近来头疼了半个月的根源,陆沅君。 “你还敢回来?” 刺耳的一声拖拉,椅子被吴校长猛的向后一顶,发出了叫人不愉悦的声音。 “我是这里的教员,为什么不能回来?” 陆沅君理直气壮,关上了门,大步走了进来。 “你把学校搞得乌烟瘴气!” 吴校长的脾气上来了,指着陆沅君的鼻子骂了起来。 屋内的墙边摆了两把给客人坐的椅子,陆沅君不把自己当外人,没经过吴校长的允许就坐了下来。 “什么时候起,为了自己的权利而努力成了乌烟瘴气呢?” 陆沅君摇摇头:“校长你变了。” “你也是曾经为了自由和独立流过献血的人。” 目光灼灼的望着吴校长,陆沅君的眼神似她那死去的爹一样毒辣。 “还是说,校长你追求的自由与公平里,把世界上一半的人类排除在外了。” 陆沅君的话说的诛心,吴校长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卡住了,无法还口。 “我不是这个意思。” 颓然的坐回了椅子上,吴校长白了一眼陆沅君。 臭丫头,跟她爹一个德行,都是不知满足的人。 陆大头不知满足,自己发达还不算,想让全运城的穷人一样都能吃上白切鸡配大米饭。陆沅君也不知足,女子能放脚能出门能上学了还不满足,想要和男人一样的待遇。 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吴校长打旧王朝走来,又是开创新政府的一代,自诩进步,却仍然无法接受。 “不管怎么说,薪资这码事没得商量。” 校长双手落在案上,最后拍了板。就算变了天,也轮不到母鸡打鸣的。 陆沅君似早就想到了会是这个答案,撇撇嘴。 “若是市政楼里下了命令呢?” 吴校长眼神先是一愣,紧接着就冷了下来。 “出去。” 学校是清净之地,外头的政客谁也别想把手伸到他的地盘来。你父亲在世时不行,你夺了权亦不行。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二更】 在吴校长看来, 陆沅君联合那些女教授们干什么,他都可以理解。 我们可以在学校里开会的时候拿出来讨论吗, 全体教员们举手投票表决, 看看民心所向是否如同陆沅君所想。 第81节 但你把事情搞到市政厅,这点就让吴校长不能接受了。 凭借吴校长早年为了新军搞暗杀的资历, 他完全可以像封家老帅, 或是陆司令一样, 掌几万的兵,做一方的土皇帝。 可他就是看透了政客们的虚伪,发现自己追求的绝对公平在这样的新政府里没办法实现,才退下来办起了学校。 办学期间也有人邀请他回去任职, 吴校长从来没有心动过。也有人试图把手伸到他的学校里来, 改改课本让他的学生为其背书, 吴校长也没有答应过。 在他看来,学校该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地方。 学校教授你知识,开拓你的视野, 辨别是非的能力, 却绝不会给你灌输任何的理念。未来的路怎么走, 由学生自己做决定。 “我绝对不会允许市政楼的政令,对我和学校指手画脚。” 陆沅君你接手了运城不假,可在学校的围墙里头,还得是吴校长说了算。这点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的。 没想到吴校长会如此的抵触, 陆沅君纳闷儿起来。不过再联系吴校长之前的态度, 似乎这件事若不让市政楼插手的话, 倒是还有回旋的余地。 “吴叔叔,那就放着正确的事情不去做了吗?” 改了校长的称呼,陆沅君把它换成了叔叔。 校长听着疏远,叔叔听着亲热,商量事情把关系拉的近一些总没有错。 不仅仅是把关系拉近,陆沅君从墙边的椅子上起来,也没按着校长所说出去,而是越走越近,靠在了吴校长的桌边。 “你也曾经是进步人士啊。” 言外之意,怎么今天变成了这幅模样。 吴校长抬手覆上了额头,在眉心处捏了捏。陆大头就是个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的人,看样子陆沅君今天不从他这里得到解决的方法是不会离开的。 “有些事情需要慢慢来。” 吴校长叹了口气:“不可一蹴而就。” 刚把皇帝拉下马才二十年,古稀之年往上的老人们仍旧念叨着皇帝陛下,不能忘怀呢。多少人因为剪了辫子,就上吊跳河寻了短见。 皇帝没死社稷,他们倒先殉了江山。 这会儿如吴校长这个岁数的人,当年的进步青年,只能接受民主,民族,民权这三项主义。让女人跟自己齐头并进的,还一时接受不来。 对再上一辈的人来说,吴校长是激进的进步青年。 对吴校长来说,陆沅君亦是如此。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沅君把手按在桌上,上半身倾了下去。 吴校长往后靠了靠,脱离了陆沅君的控制范围。他晓得陆沅君臂弯里的挎包里装着什么,陆大头的闺女胆子一定也大,谁晓得急眼了会不会真的激进起来,用枪口顶着他。 “等到我死了。” 什么意思? 陆沅君吊起了眉毛,吴校长就这么决绝吗?除非踏着他的尸体,才能给男女教授同薪同酬吗? 手不自觉的放在了自己的包上,掌心处感受到了一丝凉意。虽没有拿出来的意思,陆沅君仍旧没有挪开手掌。 吴校长见状,赶紧解释起来。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坐直了身子,环指了一周:“我这屋子里炸药不少,你当心走火。” 吴校长是个做土炸弹的,桌子底下,墙上,地砖下头,到处是易燃易起火的东西。陆沅君要是走火了,不光是他二人要去天堂寻找真理,可能整栋二楼的教员都要一起去了。 “你爹和封大帅都走了,我还能活多久呢?” 吴校长指了指窗外,目光透过擦的通透明亮的玻璃,能瞧见学生们在校园里,三两结伴的走动着。 “等我死了,你们这一代的人当了校长,男女教授同薪同酬还是问题吗?” 年轻人还是太急了,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 到了那时候,吴校长这一茬人都老得迈不动腿了,你陆沅君就是提出再怎么激进的想法,他们也没办法反驳了吗。 与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如等一等,等个几十年,甚至只要十几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赢得战斗。 多么简单明了的账目,陆沅君为什么就不会算呢? “我前些天在报纸上看了篇文章,当下的平均寿命是三十五岁。” 从桌子上起来,陆沅君走到了屋内中间一块没有摆放家具的空地上。 “若抛开战争的因素,成年人的预估寿命为六十一岁。” 陆沅君打量了一番吴校长,他头上已经出现了花白的发,距离平均死亡年龄,恐怕也就剩十来年了。 “我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吴校长没有生气,他见过死亡,对死亡的畏惧并没有别人那么重。 年轻的时候又做过杀孽,别管是不是为了大义吧,总归是做了杀孽的。能不能活到平均年龄还是两说呢,陆沅君所期待的同薪同酬,说不定只要等个七八年就能实现了。 “你再等等又何妨呢?” 吴校长语重心长,希望能够改变陆沅君的想法。 “因为我只能活一次。” 陆沅君倒着退向了门口,一只脚踏了出去。 “大好年华,我不想耗费在等待上。” 门重重的的被陆沅君关上,十年后可以同工同酬,听起来多么完美。可眼下的女性怎么办?教德文的女教授,教生物的女先生,就白白的辛劳十年吗? 不成,运城既然归我管,就不成。 ———————————— 陆宅。 饭桌上摆了五个菜,一个汤。自打陆司令走了,厨房里做菜就奢侈了起来。 以前要是敢上这么多菜,厨子是一定会挨司令骂的。比如,你安的什么坏心思,是不是想让我们家败了? 再比如,老子攒点钱多不容易,你他娘的豆芽还把豆给我掐了。地主过年也不敢这么吃吧? 厨子空有一身的技艺,愣是束缚在了陆司令的穷酸里。 陆司令给厨子留下的阴影太过沉重,以至于即便陆司令走了,厨子也只敢五菜加一汤,多了不敢上。 比起陆司令来说,陆夫人就好伺候多了。筷子拿在手中,陆夫人不光没有骂厨子奢侈,还夸了几句,让这个月给厨子加薪资。 一旁伺候陆夫人的丫头看着满桌的菜都被夫人夹了个遍,急的直跺脚,实在忍不住了上前道。 “夫人,您不能小姐啊?” 按照陆司令定下的穷酸规矩,一家人就得一起吃饭,回来晚的人不能让厨子做新菜。夫人不等的话,小姐就只能吃剩饭了。 陆夫人摆摆手:“大好年华,我能等,我的牌友们不能等了。” 第80章 第八十章【一更】 “今天你不去学校上课吗?” 陆夫人前一天和牌友们打到深夜才回来, 这会儿吃早饭的时候眼下一片青黑,捉筷子的手都在抖。 “礼拜六, 上的什么课?” 勺子碰着了碗沿,嗑哒一声。 “倒是您,一会儿还要出去打牌吗?” 陆夫人睡眼惺忪,放下筷子抬手揉了揉眼角。 “去的, 昨个输了钱, 今天得赢回来。” 昨个打牌手气一直不顺, 陆夫人输的眼睛都红了。因着陆家重新掌了运城的权柄,陆夫人不肯散牌场子, 牌友们谁也不敢先说走。 纷纷给家里头捎了信儿,说要晚回去一会儿。 谁知陆夫人的手气太差了, 三个牌友有心喂牌让她赢都赢不了。别说陆夫人输钱急眼了,几个赢了钱的夫人也害怕了。 最后还是牌局里的其他三位夫人, 把牌往倒一推, 安慰陆夫人。 “我们又跑不了,明儿再组一局,您回去洗洗手, 睡一觉。” 陆夫人这才醒悟过来,回了陆家宅院。半夜里遇上了封西云的兵巡夜,拦下汽车看到了陆夫人后不仅立刻放行, 还跟在后头一路送到了家门口。 回来后陆夫人心里头也不妥帖, 即便是半夜里才睡下, 隔天还是早早的起来了。 这不吃早饭的时候, 陆沅君因着要出门上市政楼去,起的分外早。但没想到的是,陆夫人比她还早。 “输了就输了嘛……” 看着母亲的脸色不佳,陆沅君劝了起来。 “好好睡一觉,再去也……” “什么叫输了就输了!” 没等陆沅君把劝慰的话说完,陆夫人瞪大了眼睛,打断了她。 “你爹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来的钱,可不能让那几个娘们儿白白花了。” 不知是在跟陆沅君生气,还是跟自己生气,陆夫人双手放到了饭桌的下头,连早饭也不吃了。 “那你还跟人家打牌?” 陆沅君才不吃母亲这一套,还不是你自己要去打牌的? 牌桌上输输赢赢很正常嘛,去赌场被人下套了,陆沅君还能给母亲找找场子。这些人是陆夫人常年的牌友,自己就穿金戴银了,根本不至于联手出老千。 “我那还不是为了你?” 陆夫人两腮的肉颤了颤,继续道。 “牌友里头有一个,是李市长的续弦。” 她从来不喜欢跟李市长的续弦一起打牌。 第82节 但以前为了陆大头,现在为了陆沅君,陆夫人都得硬着头皮,跟那老也老了还整天妖里妖精的女人坐在同一张牌桌上。 “续弦?” 陆沅君抬起头来,终于来了兴致。 “娘,说说,咋回事?” 她一直好奇,为什么李勋来做什么事情都要跟着他爹李市长对着干。三过家门而不入,不是常人应该做的事情。 且小一点的矛盾,也不值当父子过的如同仇人一般,问题八成处在续弦夫人的身上。陆沅君虽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可别人的私事一向不怎么愿意深究。 不过李勋来不是别人,是她请回来做市长的人。他的大小事陆沅君都不能轻易放过,要全面的了解。 陆夫人一脸果然如此,你爹当初也是这样,关上门拽着我的手,问李市长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真有啥见不得人的事,续弦的李夫人也不敢跟陆夫人说啊,那不是给自己的夫君找事嘛。 可人总有说漏的时候,打起牌来叽歪自己的丈夫,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陆夫人在记忆之中搜寻了一番,找到了一件续弦夫人曾经跟她说过的,关于李市长那一儿一女的事。 说是自己刚嫁过来的时候,李家的一儿一女还没成仇人呢。有时候还会刻意的讨好自己,小闺女会给自己送来晨起刚摘的花,李勋来也会早起来奉茶。 她自己好几年没生育,也就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儿女了。 可有一回,李家的小闺女病了,肚子疼的满地打滚,郎中来看了许多回不见好。 续弦夫人就说要不送到医院,让洋人大夫看看吧。 李市长说什么都不愿意,说洋人医院要脱衣服,自己的小闺女才多大,叫洋人的眼睛看了肚皮,清白没有了以后怎么嫁人呀。 李勋来那会儿得有十四五岁了,算个半大的小伙子。半夜里见妹妹实在疼的厉害,就偷偷的背着李笙來,把人送到了田中医院。 “田中医院?” 陆沅君打断了母亲的讲述,咋听着是个东洋医院。 “那会儿圣彼得还没开过来,运城唯一的西医院,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洋人开的。” 说这拍了女儿的手一下。 “你别打岔,听我继续说。” 续弦夫人当然没拦啦,她还避开了李市长,给往医院里送了药费呢。洋人医生也的确给李笙來看好了,全须全尾的送回了李市长的宅子里。 可自打那以后,李勋来就跟亲爹成了仇人,一切以气死亲爹为目标,挨了打也不会改。 “不是治好了么?” 陆沅君越听越不明白,这位续弦夫人从母亲的口中听起来,除了穿着打扮有些奇怪以外,人还是不错的。 也没有虐待原配留下的孩子呀。 “你猜怎么着?” 陆夫人拉着凳子往前坐了坐,压低声音继续给陆沅君讲下去。 续弦的李夫人也奇怪,父子咋还有隔夜仇呢?于是就去找李勋来谈谈,别真让臭小子把亲爹气死,以后整个运城都会说是自己的管教不好了。 谁成想刚一进门,李勋来就说。 “我不是冲着您,您人还不错。” 再一细问,续弦夫人就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了。先前的那位李夫人也是害了同样的病,来的急又狠,疼的在地上打滚。 那会儿李市长的爹也没死,跟李市长站在一起,说了同样的话。 “李家的媳妇怎么能让洋人看个光溜溜呢?” 郎中没把李夫人治好,当天夜里就去了。李勋来那时小,也只模糊的记了个大概。不过因着妹妹闹了这么一出,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迂腐。 是李市长的愚昧和蠢陋害的他没了娘。 再后来,李勋来就认了那位田中医生做老师,还跟着坐了渡轮,上东洋留学去了。 “剩下的事你就都晓得了。” 李勋来数年如一日的跟父亲做对就是了。 说完了李家的密辛,陆夫人连早饭也来不及吃。用热毛巾擦了擦嘴角,起身就急匆匆的往外头走。 续弦的李夫人或许算的上一个不错的后娘,可绝对不算一个好的牌友。光是想想她昨晚赢了自己多少钱,陆夫人就急的胸口气闷。 陆沅君只顾着听母亲说闲话,险些误了时间,草草的吃了一口,便也出门往市政楼去走。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陆宅的汽车已经拉着陆夫人出门打牌九去了。 正琢磨走出巷口,招呼一个黄包车的时候,鸣笛声自身后响起,封西云的汽车停了下来。 陆家的汽车是崭新崭新的,封西云的车呢,也不晓得跟着他走了多少路,上头划痕尘埃无数。打老远就能认出来,全城找不出更埋汰的车了。 “就知道你不会乖乖休息。” 车门从里头被人推开,封西云冲着陆沅君招招手。 “可是要去市政楼?” 陆沅君点点头,一边往车上走,一边琢磨难不成是封西云在陆宅里头安插眼线了?不然怎么会像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把她的想法摸了个门儿清呢? 心里头是这么想的,却不能直接问。上车坐稳以后,陆沅君拐弯抹角的开口。 “知我者,西云也。” 前头坐着司机,封西云还得摆着少帅的架子,眼里的得意也好,嘴角的笑意也罢,都不敢露出的太浓,勾起的弧度更不敢太大。 但若是仔细瞧了,还是能从眼角因微笑而皱起的细纹里读出一些的。 “办银行需要筹备,开工厂也需要时间,眼下唯一能立刻拿到台面上来的,可不就是把李勋来和市政楼的事嘛。” 封西云还真没在陆家安插眼线,他只是了解陆沅君而已。 “昨天送你回来以后,我去李市长那里把事情说了一下,这会儿李勋来应该已经坐在市长的办公室里了。” 李市长帮着陆司令治理运城,少说也有十来年的功夫。 比起让陆沅君这个故交的女儿去□□脸,还不如自己帮着沅君把事情办好了。 满城都是封家的兵,封少帅走进李家宅院,对李市长说要换个市长的时候,他就好不挣扎的答应了。 因着李市长知道,挣扎也是没有用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封西云坐了新的运城王,陆司令的旧人肯定是不能用了。 “可寻好新的市长人选了?” 在市长的位子上坐了十来个年头,对于运城,李市长还是很有感情的。 “若是没有,我倒可以推荐几个。” 李市长单手举在耳边,握成了拳头。 “绝无要安插钉子的意思,只是不想市政楼因我的突然离开而停摆。” 然而没等李市长把自己推荐的候选人说出来,那刚回运城的冤家儿子李勋来就走了出来,大咧咧的跟封西云招手。 “可是来给我送上任令的?” 李市长见状,气的捂着脖子就要往后仰。李勋来赶紧走了上去,一手扶住了亲爹,低声的凑仔父亲的耳边道。 “您可当心,万一我把您送到圣彼得医院,叫洋人的绿眼睛看个光溜溜就不好了。” 和李市长一样惊讶的,还有晨起到市政楼里工作的职员们。 秘书轻轻的在市长办公室的门上敲了三下,咚咚咚,匀速且缓慢。 紧接着秘书抱着文件,脑袋垂下看着自己的鞋,在心里默默的数着数。李市长的岁数大了,以他的速度走过来开门,怎么也得数到五十。 秘书觉得自己弯下腰来擦擦鞋子上的尘土,是完全来得及的。 可刚刚弯下腰,手指还没碰上皮鞋的鞋面儿,刚数到七的时候,门就从里头被人推开了。脑袋被嘭的撞了一下,秘书险些把手里的文件给弄掉在地上。 秘书起身揉着脑袋,琢磨着今天市长怎么这么快呀? 一抬头,发现推开门的人不是他的等待的那一位。 “李市长呢?” 秘书探过脑袋,往屋内张望。 “我就是李市长。” 李勋来抬手拦住了朝屋内张望的秘书。 “新的李市长。” 怕秘书不相信一样,李勋来拿出了一张调令,还有父亲昨晚不情不愿在书房里写下的交接文书。 对上秘书吃惊的表情,李勋来心里头别提多高兴了。 在沪上的时候,他对曼丽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自打回了运城,心情太过愉悦,连曼丽的名字都没有在脑海中划过一次。 “把上一任李市长下发的政令,统统整理一番,给我拿上来看看。” 李勋来摩拳擦掌,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挑挑父亲的毛病罢了。 凡有不妥当的地方,统统推翻,让那固步自封,墨守成规的老头子看看新青年的厉害。 故而当陆沅君和封西云到市政楼的时候,恰好看到了这样的一幅画面。 “李市长对于运城排水管道的问题上,错误很大。东洋的地下水网可不是这样的!” “李市长对于运城各大商号的管理上,错误很大。东洋的株式会社可不是这样的!” “李市长对于运城众家钱庄的统筹上,错误很大,东洋的新式银行可不是这样的!” 陆沅君一进门,就听到李勋来开口不离自己的爹,闭口不离东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即便当她看到李勋来对于新政令的批阅却有不错的想法时,仍然这样的觉得。 封西云擦了擦额前的冷汗,解释道。 “李勋来在东洋受得影响不小。” 事实上,以前陆沅君没有注意过,这会儿仔细一瞧,李勋来身上穿的戴的,都是东洋货。就连他摆在桌上的那盒香烟,上头也写着东洋的文字。 更让陆沅君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当李勋来听完自己的来意以后,做出了这样的回答。 第83节 “男女怎么可能同薪同酬?先进如东洋也没有这种说法。”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二更】 陆沅君原本也没对一说李勋来就答应抱有什么希望, 因着毕竟吴校长的身份摆在那里,他是拉皇帝下马的先驱。 不仅仅是学校里的人尊重他,学校外也随处可见把他封为先生的人。 可让陆沅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勋来拒绝自己的理由不是因为吴校长的身份,或是校长办公室俯拾皆是的□□盒□□, 而是因为东洋没有同工同酬一说, 华夏为什么要有? “我等向进步的国度学习,连东洋强国都没有的条例,为什么要加呢?” 李勋来指了指桌上的一堆文件, 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底下还盖着朱红的章。 再或者,就像吴校长说的那样。等吴校长死了以后,别人管了冀北大学, 顺理成章的改了薪酬不就成了? 还真要大费周章的, 得罪吴校长,从市政楼里发一条吴校长根本不会听的政令吗? 李勋来以为, 就算政令真的发了, 吴校长拿到的当天就会撕个稀烂。再往建康城给大总统去一个电话。 到时候别说自己市长的位置坐不稳, 封少帅也得受大总统的批评。 如果陆沅君还算聪明, 应当能看出刚上任的李市长在给她下逐客令了。李勋来有的是事情要忙,在着手做实事之前, 他得先把父亲的毛病挑完了。 然而陆沅君没有走的意思, 她反而把办公室的门一关, 沉着坐了下来。 “李市长……” 陆沅君拖长调子唤了一声, 李勋来抬起了头。 可对上陆沅君的目光后,这位陆小姐摆摆手:“我是说上一位李市长。” 李勋来讨了个没趣,不好冲着陆沅君翻白眼,只能没好气的看了看同窗过的封西云。毕竟有昔日的交情在,封西云不会因为自己一个眼神失礼,就给他小鞋穿。 笔尖一行一行的虚空着划过纸张上的字,李勋来上一次这样咬文嚼字,一个方块一个方块的看汉语,还是七八岁上私塾的时候。 那时候默错了孔夫子的一句话,就要手掌心上挨十下。可要是写对了,李市长就会给他一块桂花糖解馋。 彼年是为了一块糖,而今是为了那个给自己糖的人。 李勋来恨不得趴在纸张上,把父亲多年来下发政令的每一个字都揪出来,严刑拷打一番。 “你父亲近来身体不好,成了圣彼得医院的常客。” 陆沅君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可不止是早上的那一段。李家大大小小的消息,都能从续弦夫人和母亲的麻将桌上,传到陆家的宅院里去。 “我父亲?圣彼得医院?” 笔尖撞到了纸张上头,墨蓝色的印记晕染开来。 李勋来手忙脚乱的把钢笔收好,抬起头看向陆沅君,不想相信从她口中听到的话。 他父亲和圣彼得医院,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压根儿不会碰在一起的。尤其圣彼得医院的大夫是西洋人,比黑眼睛黑头发的田中先生可吓人多了。 要是没记错的话,以前的李市长管绿眼睛黄头发的洋人叫夜叉,是神话里吃人的妖魔鬼怪。 去看洋郎中的人都是得了失心疯,一进圣彼得医院的大门,洋鬼子就会用手里的那把小刀把人的眼睛剜了,心也掏了。 肚子里再塞上稻草,皮囊是鼓鼓囊囊的出来了,可出来的人早就是行尸走肉,跟以前不一样了。 若陆沅君和封西云还愿意听,李勋来可以说出更多自己那愚昧的老父亲口中的荒唐话。 闺女李笙來不听话的原因,李市长一直归咎为她小时候被那个叫田中的东洋人给掏了心肝了。 “你在胡说什么?我爹是不会去圣彼得医院的。” 李勋来摇摇头,不愿意相信。 “我回来运城都小半年了,难道还不比你清楚?” 陆沅君反问起来。 李勋来心里打起了鼓,换了别人的儿子,亲爹去没去病院还能没有外人知道的清楚吗?可李家父子的关系不好,李勋来还真的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点,陆沅君不是信口雌黄,空穴来风的人。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都有一定的根据。 既然陆沅君说了,那就是父亲真的去过圣彼得医院。 这意味着李市长肯定了西医的好,不再把洋人看作吃人心肝,蛊惑众生的夜叉了。意味着父亲认错了,知道没把母亲送到田中先生那里是错的了。 意味着…… 李勋来突然想起了一出戏,斩窦娥六月飘雪,鬼现身水落石出,沉冤昭雪。 当初看这出戏的时候,李勋来觉得沉冤昭雪那一幕并不美好。窦娥已经死了,昭雪又能怎么样?受了那许多的苦,被砍了头的痛,就能消失吗? 就像现在,父亲进了圣彼得医院,认清了西医的好又能怎么样? 他母亲已经活活的痛死了,许多年过去,怕是连棺材里的骨头都化成灰了。 重新把钢笔拿了出来,李勋来从桌上的纸张里头翻来翻去,找出了一张干净的纸,在上头写画起来。 十余年后,自己等到了父亲对西医转变态度,可心里的恨意没有丝毫减轻不说,反而越发的汹涌沸腾起来。 如果不是陆沅君和封西云在这里,他恨不得立马收拾东西回去,问问父亲,你怎么不怕被洋人看呢? 对死亡的担忧冲散了对夜叉的畏惧和愚昧吗? 把这些暂且放到一边,李勋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明白了陆沅君为什么会提起这码事。他撇了一眼封西云,你可真是找了个好妻子呀。 李勋来猜想,陆沅君一定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了他为什么和父亲成仇的事情,才把圣彼得医院拎出来,拿捏自己。 再一仔细回想,一路从沪上回来,陆沅君一直用的是这一招。招数不在新,有用就成。 看透了陆沅君的招数后,李勋来仍旧如同池塘里蠢笨的鱼,咬了她挂在铁钩上的饵。 将心比心,十年后等吴校长死了,真的能让男女同工同酬,陆沅君也会像如今的自己一样,不仅没有放下压在心口的石头,还会更加气闷。 “迟到的正义,根本不算正义。” 李勋来口干舌燥,嘴唇上的皮硬的如同鳞片。用门齿将其撕扯下来时力气大了些,瞬时尝到了血的腥甜。 “对付吴校长,用不着发什么政令。” 陆沅君心眼儿多,但毕竟没有再政府部门里工作过。揪个社会问题出来讲一讲还好,对付人可就还是嫩了些。 李勋来只身一人在沪上供职,心眼儿早就多的像筛子一样了。 只见李勋来招招手,对陆沅君和封西云道。 “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兵不血刃,让吴校长答应下来。”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一更】 “冀北大学教员们的薪资由两个部分组成。” 李勋来在桌上翻来翻去,好一会儿才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因着他为了挑父亲的毛病, 认认真真的把从上一任李市长手中签发出去的政令都看了一边, 其中有一份冀北大学的教育拨款, 让李勋来觉得颇有问题,特意选了出来。 本想着以后慢慢琢磨该怎么折腾,可没想到这就派上用场了。 用手指点在了已经被他划过线的地方,李勋来示意陆沅君和封西云仔细的看。 “市政楼只每月拨给每位教员十块大洋作为薪酬, 也不管男的女的, 大教室小教室,统统都是十块。” 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李勋来有凭有据,并非是在胡扯。 “可剩下的钱从什么地方来呢?” 陆沅君在冀北大学上了几个月的课, 收到的可是二十块。 从来只听说过发的工钱少了,还没听说过会多发呢。或许是吴校长倒贴腰包了? 李勋来放下手中的文件, 把食指朝着头顶一指。 “陆司令给的。” 封西云和李勋来同样迷惑, 难道沅君不晓得吗?冀北大学的房子和地皮是建康政府给置办的不假, 但其余剩下的一切,几乎都是陆司令一手经办。 “我以为你在做教员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李勋来嘴角向下扯了扯,合着陆沅君也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精明嘛。 一个连自己家里钱花在什么地方都不晓得的人,能治好运城么?或许自己就不该回到运城来,又或者等把父亲发出的政令一一推翻之后,就该回沪上的十里洋场去。 曼丽还在百乐门三楼的房间里等着自己呢。 陆沅君仔细回想一下, 去大力教授家做客的旧事猛的撞进了脑海之中, 怎么就把这茬忘了。当时两位教员说的清楚, 她的工资的确是由亲爹发的呀。 “确有其事。” 回过神来,陆沅君点了点头。 “那就好办了。” 李勋来办事不怎么光明正大,是能走捷径就走捷径的一个人。 “如今你做陆家的主,回去以后把这部分钱砍了就成。” 说着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李勋来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低到陆沅君觉得或许现在的阳光不该这么刺眼,而应当是太阳落山之后的昏暗与朦胧。 “到时候,吴校长自己就会来找你了。” “什么?” 封西云轻咳一声,显然不怎么认同自己老友的手段。 还以为你在沪上任职,身上有几分本事呢。封西云并不认为吴校长会因为陆家的钱断了,就回来服软。 那可是曾经刺杀过数位大员和铁帽子王爷的人,为了每月十五元银洋服软,可别胡说了。 陆沅君和封西云一样,不买李勋来的帐。 比起封西云的惊诧,陆沅君做的更绝了,转过头来冲着封西云问了一句。 “要不还是把那位李市长请回来吧。” 要是引用陆司令的话来说,李市长的儿子李勋来,是个驴粪蛋蛋,面儿上光。 第84节 李勋来双手紧紧的握着椅子的扶手,他是绝对不会把这间屋子重新让出去的。起码在他推翻父亲的政令之前,不成。 “我这样说当然是有原因的。” 李勋来为了保住这把椅子,给封西云和陆沅君解释了起来。 吴校长之所以受人推崇,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他早年做下的事,算得上是新政府和新青年的先驱。 二来,是因为他是冀北大学的校长。 华夏如今的校长多了去了,也就只有吴校长一个人名噪天下,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关照学生和教员们。 要是家里头条件不太好的学生,吴校长就会自己掏腰包把学费垫上。还有些学生是地主出身,乡野的地主家里头并没有现银,得地主驾着几辆驴车车,到镇上,县里把粮食卖了,才能有钱交学费。 粮食没卖掉之前,也得吴校长给垫上。 教员们谁要娶媳妇了,给孩子办周岁了,没钱也去找吴校长支借。 这些请求吴校长从没拒绝过,二十五块大洋的薪资,本够好几口人过的舒坦滋润。可吴校长的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就是因为这个。 “等等,吴校长可是最早一批留洋的人,不该指着校长的这点薪资度日吧?” 陆沅君抬手,打断了李勋来滔滔不绝的讲述。 “我看还是把李市长请回来。” “听我说完!” 李勋来这次不再兜圈子了,直入重点。 吴校长家跟着前朝的皇帝一起败了,要不说老一辈的新青年是真的厉害呢,连自己家里都不放过的。 “眼看就要到冀北大学收取下一年学费的时候了,会有许多学生来求吴校长垫付,这时候如果你把吴校长月俸减了一大半,他肯定是撑不住的。” 李勋来双手环在了胸前,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陆沅君依旧不大相信,李勋来不是在东洋,就是在沪上,根本没有机会跟吴校长走的这么近呀。 封西云为自己的好友脸红,凑在陆沅君的耳边说了一件在东洋留学时的事。 彼年正是李家父子闹的最僵的时候,李市长别说学费了,生活费也没有给李勋来寄去。李勋来即便饿的成天找人蹭饭,也不愿意给家里写信和好。 这时候就要提起那位带着李勋来来东洋的田中医生,田中医生跟吴校长认识,吴校长在东洋学习时的友人。 多年来彼此之间的联系没有断过,在运城时也总在一起回忆旧日的时光。田中医生回了东洋以后,书信仍在往来。 信里和吴校长提了李勋来的事,吴校长的回信里就夹了学费和生活费,解了李勋来的燃眉之急。 甚至吴校长还亲自去了李市长家里,劝他不要跟孩子置气,真饿死在了异国他乡,后悔药没地方买去。 “他也接受过吴校长的资助,所以说的大概是真的。” 封西云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羞于自己竟然跟李勋来认识这件事。 陆沅君在封西云所说的之后,再看李勋来脸上得意的神情时,想要让上一位李市长回来的冲动更加强烈了。 不管是李勋来句句话不离东洋也好,还是他‘恩将仇报’,都是人品不大好的表现。 “我试试。” 但李勋来上任才第一天,给他一个机会好了。不是有个说法吗,三振出局。 今天这码先记在陆沅君的小本本里,秋后再一起算账。 “银行和厂房的事,你也操心着。” 陆沅君在和封西云离开之前,回头对李勋来如是说道。 从市政楼回去以后,陆沅君按照李勋来支的招,把陆家给冀北大学教员们的经费砍了。吴校长生气异常,在学校里发了一大通脾气。 陆沅君请了病假,她可不想去上一堂课,被所有的教员团团围住,问为什么自己的钱少了。 然而陆沅君在家等了十来天,别说等到吴校长求和的信儿,压根儿就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于冀北大学的消息。 报纸上都开始笑话冀北大学的校长穿着两只不一样颜色的袜子了,吴校长竟然还能沉得住气。 “李勋来该不会算错了吧?” 陆沅君的筷子在饭碗里头扎来扎去,丝毫没有胃口。 陆夫人刚想教训闺女,这样做不吉利。可惜没等到这个机会,说曹操曹操到,李勋来从外头闯了进来。 “以前怎么不晓得你的力气这么大?” 封西云从后头环抱住了李勋来,不想让昔日的同窗在自己的未婚妻和丈母娘面前失态。 “我这就带他出去。” 说着捂住了李勋来的嘴,凑在他耳边到。 “我来解决就好,你怎么就藏不住事情呢。” 显然不管外头发生了什么,封西云都不想让李勋来说出口。而或许是发生的事情太过严重,李勋来实在憋不住了,张嘴狠狠地咬在了封西云的手心。 封少帅手上吃痛,一时不防撒了手。李勋来就见缝插针,闯进了陆宅的吃饭的餐厅里。 先是惊讶于陆家饭桌上菜式的简陋,但这份经验没有蔓延许久,他气喘吁吁的,嘴角还挂着封西云手上的血。 这一口咬的不轻啊。 陆沅君看到李勋来唇畔的嫣红,替封西云疼。 “吴校长去找你了?” 被李勋来这样闯入,陆沅君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吴校长对自己拉不下脸来,去找了自己曾经帮助过的人来做说和的中间人。 可怜的吴校长,还不晓得就是李勋来这个白眼狼出的主意。 “吴校长?” 李勋要摇摇头:“什么吴校长?” 刚上任的市长远没有上一位来的稳重,吴校长的事情也早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那日从市政楼回来,陆沅君按着李勋来的主意照做了,李勋来也按着陆沅君的指示行事了。虽然晚了几天才去关注银行和厂房的事,但一关注还真就坏事了。 银行那里就马马虎虎,除了穷酸一点,没什么意外。 “是你从沪上带回来的那个疯子!出问题了!” 李勋来双手按在桌上,上身俯了下来。 “出大问题了!” 曾兰亭有老婆照顾着,又住在某一位刘团长的家里,有吃有喝能出什么问题? 陆沅君扭过头,看向封西云。李勋来的话陆沅君是不敢相信了,封西云的倒还能给只耳朵听一听。 “到底怎么回事?” 发现曾兰亭不对是前一天的晚上,封西云试图把这件事按住,在让陆沅君知晓以前,就解决于无形之间。 可谁晓得李勋来这人根本靠不住,不管自己怎么阻拦,还是要把事情捅到陆沅君这里来。 眼下好了…… 封西云耸耸肩,没法子用言语来形容曾兰亭所做下的事,只能模棱两可的开口。 “你最好亲自去看看。” 不管是李勋来,还是封西云,都没能把事情说的清楚明白,陆沅君放下了筷子,露出了我对你们非常失望的神情。 反正也吃不下东西,出去看看也好。 在路过李勋来的时候,陆沅君冷硬的撂下了一句话。 “最好是大问题,不然我就让那位李市长坐回自己的位置去。” 半个小时后,当汽车停在了刘大团长的旧居门外时,李勋来坐稳了自己的位置。 因着陆司令穷惯了,认为最好的宅子就是和地主家一样,五进五出的院子。故而当大司令都住在五进五出的房子里,他手底下的团长当然不能住的比司令好了。 刘团长的院子,只有三进三出,门也没有陆家的宽大。 刘宅的牌匾下头,跪了数不清的人,几乎把整条街巷都堵了起来。若是这会儿再来一辆车,是绝对避不开的。 跪在门外的人又老又少,穿的衣裳也有好有坏。有戴着首饰的妇人,也有鞋底都烂塌了的乞丐,统统垂下头,虔诚的朝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跪了下来。 陆沅君急忙从车上下来,这些可不像是工厂要雇佣的职员呀。 不信七八岁的孩子也会做相机。 恰在此时,紧闭的大门从里头被人拉开,陆沅君看到了曾兰亭和他的妇人,以及院子里满满当当,跪着的人。 院子里的那些,比门外的还要虔诚。前额贴在石砖地上,双手的掌心朝上,上百人却安静异常。 “不大对。” 陆沅君低语一声,继续看了下去。 曾兰亭手中端着那天在回运城的火车上,他展示给陆沅君的,能即时把人像显露出来的相机。 而在陆沅君的猜测中,这些天曾兰亭应该不断的完善,改进他做出来的机器,好尽早把工厂从沪上搬过来。 可曾兰亭没有。 三十余岁的曾夫人点了三个人出来,让他们并排站好。曾兰亭端起相机,对着三个人按下了快门。 片刻之后,一张薄薄的纸片从相机了弹了出来。曾兰亭捏着相纸,端详着照片中的人影。 其中一个模模糊糊,一个黑成一团,只有一个还算清晰。 对着模糊的那一个,曾兰亭道。 “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尚未开启,你还需要继续努力。” 这人跪下亲吻起了曾兰亭的鞋面,单手竖起朝天发誓,自己过几天再来。 对着黑成一团的人,曾兰亭道。 “你和另一个世界的永生没有缘分。” 这人嚎啕大哭起来,蹲在地上抱着头,如丧考妣。 对着清晰的那个人,曾兰亭亲自弯下腰,亲切的挽住了他的手。 第85节 “你可以去另一个世界侍奉我了。” 最后这一位,眼神中满是骄傲,抬脚迈进了门槛里。 站在巷子里的陆沅君目瞪口呆,才几天的功夫,曾兰亭在她的运城,她的眼皮子底下办了个邪教吗?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二更】 来到宅子里的那个人, 用脚踹开了拦路的信徒, 自己寻了块空地跪了下来。与刚才不同的是, 跪下的这个人头高高的昂了起来, 仰首痴痴望着曾兰亭。 曾夫人把他的照片放在了男人的额头上,挡住了大半看向曾兰亭的目光。 “你是自愿把魂魄封在相片里,献给我的吗?” 曾兰亭的声音冰冷, 高高在上。比起徽商, 更像是一个端坐在神台上的雕像。 “我愿意,在今生, 来世,这个世界或无数的世界里, 侍奉您。” 双手按住了自己的相片,生怕自己说话的时候, 贴在额头的相片掉落下来。 “好了。” 曾兰亭笑了笑, 把相片取了下来。 “你可以留下来。” 距离不算远,大门外头的陆沅君听的清清楚楚, 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字眼。侍奉您?留下来? 疯求了。 陆沅君以为曾兰亭就够疯了, 没想到还真有自愿来侍奉他的人。疯子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起码运城就有几百个。 还是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内, 就聚集起了这么多。 试想要给曾兰亭足够的时间, 或许一间三进三出的院子都容不下了。运城的大小街道里,会挤满信徒。 “我们进去看看。” 陆沅君抬脚朝着尚未关闭的大门走了过去, 封西云和李勋来跟了上去。 哒哒的鞋跟敲响在石砖路上, 陆沅君顺利的迈过了门槛。 院子内的曾兰亭夫妇听见了声音, 双双看了过来,也双双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陆小姐!” 两人异口同声,可若是仔细分辨的话,个中又有不同。 曾兰亭眼中的惊喜是,我另一个世界永恒的妻子,你看看拥有了多少可以侍奉我们的仆役。 而曾夫人眼中的惊喜是,可算是来了,他已经疯到我管不住了。 “快进来,快进来!” 夫妻二人又双双迎了上来。 陆沅君已经迈进了门槛里头,且接下来要说一些不大友好的话,拒绝二人的热情比较好。 明明眼下的曾兰亭是陆沅君所见过的,最为正常的一面。而若是用理智来思考的话,眼下看起来正常的曾兰亭,远比疯癫的他更可怕了。 不过还在在陆沅君拒绝之前,曾兰亭夫妇先停了下来。二人的脚步顿住,齐齐的望向了门外。 陆沅君跟着转过身去向外看,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走了进来。封西云和李勋来两个人被外头跪着人的拦住,不肯放他们过来。 李勋来苦笑一声:“我的照片是黑影,他们不让我进去。” 封西云和陆沅君的合影在火车上明明非常清晰,为什么连封西云都拦呢,不合常理。 或许应该说,不合曾兰亭的逻辑。 “又拍了一次,我虚了。” 封少帅解释起来,不晓得为什么,第二次自己的相片就成虚影了。 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神明,晓得给陆沅君安排两位先生是不妥当的,于是收回了自己去另一个世界的权利。 如果曾兰亭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就是另一个世界的神明,那曾兰亭还算个聪明人,因为他根本比不过自己。 宅子内外都是神志不清醒的百姓,有他们拦着,封西云和李勋来都别想把自己的脚迈过宅院的门槛。 按着老理来说呢,宅院的门槛相当于主人家逝去先人的脖子。谁要是踩在门槛上,那就相当于挖开了人家的祖坟,踩在了尸骨的脖子上。 不过好在这处院子是刘团长的,而在运城的百姓眼中,踩在刘团长祖先的脖颈上来说呢,反而还替他们出气了呢。 故而即便封西云和李勋来踩了门槛,外头那些跪着的百姓们,也只是站起来把他们拽了出来,平和的但严肃的开口。 “你们不能进去。” 前一天封西云和李勋来已经听过了同样的话,这也是为什么当封西云说让他来解决曾兰亭闹出的麻烦时,李勋来坚持要把事情捅到陆沅君那里。 因为李勋来知道,封西云又不能让他手底下的兵把枪口对准门口跪着的百姓。运城可没有法令说过,不允许任何人在街头下跪吧? 且一个连门都进不去的人,相片里的自己都虚掉了,甚至无法接近曾兰亭的封西云,该如何解决曾兰亭闹出的麻烦呢? 李勋来表示非常怀疑。 曾兰亭闹出来的麻烦,又不能当没看见,任由其如野草一样肆意的疯长。据他所指上一次的邪教还是什么白莲教和义和团,教主给人念一段咒语,信徒就信以为真,以为自己能够刀枪不入。 放着山上的黄住持不去信,来把自己的魂魄就献给了一个来运城不过几天的陌生人。 甚至冀北大学的王教授,那个靠算卦算中了救国彩票的人,每一个都比眼前的曾兰亭来的要值得信封吧? 一个还要靠比自己大许多岁的童养媳来照顾起居的人,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跪下来把额头磕出血的? 李勋来不愿意相信,封西云也是如此。 陆沅君更不用说了,她拽着曾兰亭的胳膊,大声的在他耳边喊了起来。 “我找你来是开办相机工厂的,你都干了点啥?” 曾兰亭紧紧的闭上了双眼,要在另一个世界陪伴自己的妻子跟当下的妻子重叠在了一起,都是会冲着他大喊大叫的人。 “我……” 曾兰亭一时愣住,嘴角眼角抽搐着,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好一会儿过去,在陆沅君把一样冰冷而坚硬的东西顶住了自己的额头时。 “你难道不该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改进你的相机技术吗?” 照片里出现虚影完全是因为技术还不成熟,跟另一个世界的神明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在为了在运城建造工厂而做准备啊。” 曾兰亭被枪口顶住的时候,就没有那么疯了。 手指颤着指向跪在院子内外的人,曾兰亭道。 “他们愿意做我今生和永生的仆人,那做工厂里的不收费的职员也行吧?” 外头的李勋来听了以后点点头,转向了封西云。 “有道理,那样的确可以节省不少开支。”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一更】 院内外跪着的百姓们, 拦封西云和李勋来的时候, 力气又大脚步又稳。因着吃准了他们谁也不敢掏枪出来, 对着平头百姓的脑袋。 而陆沅君已经把枪口顶在了曾兰亭的额头上,把他们吓了一跳,万一陆司令的闺女真的敢开枪呢? 谁也不晓得这么好看一个丫头, 陆司令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十几年不敢带出门来给众人看看吧? 八成也是个疯的。 曾兰亭的老婆算是曾兰亭的半个娘,看着自己的小相公被枪顶着,生怕陆沅君来真的。试图上来阻拦,又被陆沅君回头瞪了一眼,生生的用眼神逼退了。 一兜手下去,从曾兰亭的手里头夺了那块沉甸甸,四四方方的铁盒子。陆沅君单手端着相机,朝着曾兰亭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 片刻后相机里又一次弹出了相纸, 黑乎乎的一片。清晰的,模糊的人影都没有, 只是漆黑一团,手指捏上去还会沾染上墨色的印记。 陆沅君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照出人影来,不然她真不晓得该拿院子里外的人怎么办。 照相机这种东西, 跟着洋人的大烟一起, 在百来年前就进入了华夏。乡下地方的人没见过也都听说过, 运城算的上是一方重镇, 百姓们对相机并不陌生。 可曾兰亭手里的东西, 谁也没见过。照完立马出人影, 若不是神仙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人间呢。 于是三两天的功夫,就在宅子外头聚集了这么多的人。然而教主咋也是黑乎乎的一片,不显形呢? 不管怎么说,教主肯定是仙术没练到家,那边的神仙不高兴了,不让他进去了。 于是当陆沅君捏着相纸朝着众人挥舞的时候,原本跪在地上的百姓,一个个的站了起来。揉了揉磕红的额头,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扭一扭酸痛的腰。 院子里的人纷纷往外走,那些院子外头没被选上的,和还没来得及被选的人,也都起来摇摇头,骂自己一句发癫了,转身往家里头走。 挡着不让李勋来和封西云进去的人,这会儿也乌泱泱的散了。曾兰亭刚刚建立起来,没来的及封神封王的教,被一张黑乎乎的照片给打乱了。 曾兰亭从陆沅君的手里头把黑乎乎的照片抢过来,蹲在地上看了又看,自己也陷入了是不是那一边的神仙没有同意他过去的疑惑之中。 半天没琢磨出结果来,和先前在沪上的时候一样,双手抱着脑袋,呜咽着哭了起来。 曾夫人一个脑袋两个大,跟着蹲在了曾兰亭的身边,有手轻轻的拍打起了他的后背。像是哄孩子一样,安慰着。 疯子总有自己的一套理论,陆沅君认为拍后背顺毛可不能让曾兰亭停下来。 还得用引的。 于是陆沅君轻轻踢了他一脚,把那沉重的铁盒子扔给了曾兰亭。 “这东西是你和那边神交流的法器。” 若从走进院子的李勋来和封西云角度来看,比起曾兰亭来说,陆沅君更适合组织邪教。 “相片中的你没有显形,一定是神明的旨意,要不要思考一下为什么?” 陆沅君定定的望着曾兰亭空洞的双眸。 “是不是你什么地方做的不够好?” 第86节 曾兰亭被陆沅君带进了沟里,嗫嚅着开口。 “难道是另一个世界的神对我的法器不够满意?” 连相机都不叫了,曾兰亭顺着陆沅君的话,改称呼其为法器。 陆沅君不肯定也不否定,扶着曾兰亭站了起来,右手落在了他手臂的下头,一步步往屋里走。 “那你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曾兰亭细细琢磨了一下:“应该炼化我的法器。” 说着似想通了,脸颊上的泪痕干了大半,只剩眸中还有些许氤氲着的雾气。 他从陆沅君那里挣脱开来,也甩开了老婆伸过来的手,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了屋子里。咣的一声关上了门,紧接着脚步声从里头传来,窗户也跟着关上了。 陆司令手底下的大多都是泥腿子,这件宅子原本的主人是刘大团长,一个长工出身的农户。也不晓得安什么透明的玻璃,窗户一关,屋里头立刻漆黑一片,不见多少光亮了。 陆沅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冲着封西云和李勋来耸耸肩。 “解决了。” 要想和疯子讲道理,你就要穿着疯子的鞋,站在他那一面来看问题嘛。 拽过尚在愣神的曾夫人,陆沅君安嘱着。 “厂子的事您多操心,以后曾先生要是再出什么问题,别自己担着。” 曾夫人嘴唇微张,想说这次我也没担着,立马就去市政楼了呀。看样子找市长没得用,以后还得去陆家宅院敲门才行。 “陆小姐多担待。” 曾夫人抱着陆沅君的胳膊,自己带了曾兰亭快二十年,不想还不如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能捏住曾兰亭的七寸。 “留下吃饭嘛?” 曾夫人撸起了一边的袖子:“院子里还没有帮厨,陆小姐要是不嫌弃,我就给您做些徽州的菜尝尝?” 不是曾夫人吹,徽州的家常菜,也比运城饭庄里的精致。 “不了,我还有事。” 陆沅君拒绝了曾夫人的好意,拖着封西云从院子里走了出去。 李勋来还想说什么,见两位都留给了自己一个背影,便退了下来。 “他们不吃,我吃。” 因着李勋来夺了亲爹的位子,运城各大饭庄都收到了上一位李市长的叮嘱,谁家也不肯招待他吃饭。 自己家里呢,李勋来刚出现在饭桌上,气氛就沉闷的不行,喝粥都烫嗓子。路边的摊子倒是不介意李市长来吃饭,可李市长自己介意,留在曾家吃饭是个不错的提议。 “吃过再回去吧。” 上了车后封西云拍了拍司机的背倚,车头拐了个弯,没有往陆家的方向开。 好不容易能见到沅君,她一进了陆宅的门,又是许多天见不着,封西云可不想放她回去。 然而说是吃一顿饭,吃完了以后,封西云又带着陆沅君上自己的兵营里头转悠了。沅君治下的运城井井有条,他手底下的兵同样也是如此。 兵营在城外扎寨,天擦擦黑了,两人还没回来。 陆夫人大概是不走运,今日一整天还是输个不停。手都快洗秃噜皮了,依旧没把风头从李市长的续弦夫人手里头转过来。 气哼哼的打到一半,就推了牌九回家去了。 送陆夫人回家的汽车停在大门外头,下车的时候,陆夫人的余光里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早年陆司令干的是刺杀大员的营生,陆夫人也跟着十分敏感警惕。 先是装作不经意的撇过头,然后出奇不意领着家里的人的冲了过去。 然而逮住的人让陆夫人吃了一惊,花白的头发,开始显露沟壑的脸,手上全是烧伤和烫伤,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嫂子。” 被抓到的人如是说到。 陆夫人听见声音,撇撇嘴,慢悠悠的开口。 “撒手吧。” 陆宅的人听见了夫人的吩咐,把老头子放开了。 “沅君她爹死的时候,也没见你来呀。” 陆夫人阴阳怪气,双臂环在了胸前,那一声嫂子让她更不高兴了。 “咱两家可是十几年没来往过了,什么风儿把您吴先生给吹来了?” 陆夫人明白,自己的男人和封大帅也好,和吴先生黄住持也罢,不是一路人。事毕以后散伙分家是不能避免的事情。 可陆司令并没有对不起吴先生的地方,他要办学校,陆大头还不是自己热脸贴上去,又送钱又送东西的。 就算你们几个之间有天大的隔阂,人都死了,也不至于不露面吧。 封大帅不说了,死了,在下头等着陆司令呢。黄住持也不说了,人家都出家是方外之人,前尘往事都放下了。 唯独吴校长,又没死又没出家,黄包车半个钟头都用不了,怎么就不能来送一送我家大头呢? 陆夫人想起这回事就不乐意,以前压在心里头,也没跟沅君抱怨。可今天见到了吴校长,心里那份别扭就压不住了。 吴校长一辈子没怎么低过头,虽是书生,可报纸上都说他有铮铮铁骨。 陆大头诚然一身的毛病,夜里梦回年轻时那段日子,看见陆司令的时候,吴校长仍然头疼。不过那天吊唁没来,他自己也后悔了。 当时想的是运城暗潮涌动,若他去了吊唁,那刘家的两个团长会不会对学校动手。他自己倒是不介意,可学校里数千名学生,总得替他们负责吧。 夜风吹来,被陆夫人讥讽了几句,吴校长避开了嫂子的目光,也往黑暗中退了一步。 为了学生的安全,彼时的吴校长没有敲陆家的大门。而今还是为了学生,吴校长又站在了陆家的门口。 “嫂夫人……”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吴校长欲言又止,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进来吧,你不仁义,我还能赶你走不成?” 陆夫人歪了吴校长一眼,自己大步流星的走进了院子里。 会客的那件屋子,和十几年前一样。陆司令从大地主的手里头买来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 没撕破脸的时候,吴校长来过几次。那时候他劝陆大头,说地主家里头太土了,你好好再收拾收拾。 陆司令则认为是吴校长不懂,县太爷的房子都没有五进五出,地主家还不好吗? 那住到什么地方才行? 照吴大少爷来看,除非住到紫禁城里去,才算的上气派了。 十几年后旧地重游,吴校长心里头感慨万千。当初的一起做事的四个人,如今已经走了一半,死了俩了。 山上那位黄姓住持,跟走了也没啥两样。鼻尖一酸,吴校长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 “黄鼠狼……” 陆夫人说到一半改了话头,算了,大头都埋在土里了,还跟吴校长置什么气呢。 “无事不登三宝殿,吴先生这黑漆嘛乌的,来陆家干什么呀?” 屋子内只剩了他二人,门也紧紧的关着。眼看着发薪的日子越来越近,大力教授老婆又有了,几个年轻的也想娶老婆。 来年的学费眼看着也要收了,不少学生提前就来敲了他的门。那几个孩子机灵,有一个还会开火车呢,这要是学不成回家去种地,太可惜了。 硬着头皮,吴校长把来龙去脉跟陆夫人说了一遍。 陆夫人听了一半的时候,心说肯定是沅君闹出来的,吴校长撑不住了,来家里头告状了。臭丫头,成天的折腾。 但听完了以后,陆夫人咂摸着,不是这么回事。 “合着大头人被打成筛子了,钱没断,您就不来。” 钱一断,就来了? “嫂夫人……” 吴校长从椅子上站起来,肩膀上的肌肉僵硬着。 “算了,我再想辙吧,您就当我没来过。” 他转身就要走,陆夫人本就打牌不顺心,这会儿气头上来也没拦着。走就走,谁稀罕。 然而手推在门上,吴校长又停了下来。 “来都来了,嫂夫人能不能让我看看陆兄?” “看什么看,人都埋了。” 陆夫人抬手挡住了嘴,咳嗽了一声掩盖自己声音的轻颤。 “一张照片看了也没意思,您要是有心,就去后山上跟他说说话。” 大头没读过书,可一辈子光和读书人来往了。谁成想临走了,除了自己的闺女回来,没有上门来吊唁的。 “成,嫂夫人您也跟沅君说,礼拜一就回学校来上课吧。” 钱一断,也就顺了陆沅君的心思,学校里的教员都是一个薪资了。 “就算我从别处找了拨款,也顺着沅君的意思来。” 加上陆家的侄女儿,学校里也没几个女教员,两只手掰着指头就能数过来。一个人多五块钱,也没几个钱。 “天黑了,我找人送你回去。” 陆夫人推开门,吆喝家里的人。 —————————— 陆沅君到了宅子以后,见自己的屋里的灯亮着,心里头凉了下了。 战战兢兢的推开门,瞧见陆夫人坐在榻上。 “娘……” 陆沅君拖长调子,缓步走了上去。 “明儿我早点回儿来。” 可不成想,陆夫人说的不是一回事,一手推开了闺女。 第87节 “谁让你把给学校的钱断了的?” 就不怕你爹半夜托梦打你啊。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二更】 “校长, 今天的报纸。” 秘书推开了吴校长办公室的门,抱着厚厚的一摞。小到运城本地的报纸, 大到沪上日报和大公报,都送到了吴校长的桌上。 似是商量好了一样,好几家报纸上都写着同一件事, 标题都大同小异。 一生河边走, 先生不湿鞋。 报纸上说的是吴校长给学生们垫钱的事, 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拿出来吹捧一番, 吴校长自己很不喜欢喜欢这些虚名。 一来本就过的捉襟见肘,报纸上的新闻一出, 给自己写信求援的人就更多了。再来,他这人实在是见不得学生受苦,就算饿着肚子也想搭一把手。 而陆沅君把钱一断, 十块大洋的薪资是远远不够的。撇了一眼报纸, 吴校长把它们推到了一边, 没打算翻阅。 “我早上还有化学课, 你先出去吧。” 吴校长翻着自己的教案,头也不抬。 话音落下以后, 迟迟没有听到秘书离去的脚步声。察觉到了不对, 才抬起头。 “怎么还不走?” 秘书连忙上前 :“陆沅君在外头!” 学校里别的教员或许还不清楚为什么薪酬降了, 秘书帮着校长处理文件, 晓得的一清二楚。扣了钱不给的, 就是门外的陆沅君。 “让她进来。” 吴校长按着陆夫人的话, 趁夜里没人的时候,去陆司令的坟头前坐了坐。 当石板的冷意和山风侵蚀身体的时候,吴校长想了半天才觉得,有些事情坚持起来,实在是没必要的。 他压着不让男女同酬,就像当初的改革派,非要留一个皇帝的虚名。反正到头来也会被拉下马的,还不如一蹴而就,要改就改个痛快。 故而吴校长想通了,同酬就同酬吧,也不用等自己死了。 “按你说的做。” 在陆沅君进来以后,吴校长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把决定说出口了。 “我还没说呢,您就答应了?” 陆沅君从母亲那里听说吴校长同意了同酬的事情,自己也立刻让步,把钱补了回来。 但今天她来找校长,跟这事同根同源,却又稍有不同。 “又有什么幺蛾子?” 吴校长警觉起来,身子向后一靠,不晓得陆沅君的肚子里藏着什么坏招。 “我要给教员们涨工资。” 陆沅君把几张纸拍在桌上,给吴校长推了过去。 吴校长将信将疑的接过来,随手翻了翻。翻过一遍后,他发现陆沅君是真的要给教员们涨薪资,涨的不多,但还是涨了。 小教室每月二十二块,大教室每月二十七块,但要晚几天发放,还要换个方式来发放。 因着钱涨了,晚个几天倒没什么,大家都能等得。只是其中有四个字,吴校长有点看不懂。 “运城银行?” 自打冀北大学盖起来,吴校长就住在这里。 十来年的时间里,吴校长不说走遍了运城的每一条巷子,那也是熟门熟路,没有不知道的地方。 因着偶尔给外地的学生汇款,运城本地的钱庄吴校长都去过,没听说过运城有银行,更没听说过运城银行。 按陆沅君纸上写的,只要吴校长答应,给每位教员在运城银行里办一个账户,除了原本的钱以外,她再给每人加两块大洋。 两块大洋可不少了,够一家三口人省着吃十来天。听起来像是只赚不赔的买卖,但运城银行在哪儿呢? “花花世界对面,过几天开业,我是股东。” 陆沅君的指尖点在了纸张的末尾,该吴校长签名加盖名章的地方。 “吴叔叔,签这里。” “到时候请您去剪彩,我听说沪上现在都这么做,您可千万得去。” 嘴角勾起笑意,陆沅君引着吴校长,让他鬼使神差的就签了字。 “你可别胡来。” 吴校长知道陆沅君从父亲那里接过了运城的权柄,上位后想要大展拳脚,银行的确是个不错的着手点。 运城的钱庄都是晋商开的,谁家钱庄东家的买卖做的大,货卖的远,上谁家存钱的人就多。 但近几年去恰克图的路不太平,沙俄那边的人又总是在挑事找茬,好几家打前前朝就富贵起来的,八代人的心血都散了。 存到钱庄里的钱取不出来,因为这事闹腾了许多回,报纸都上了。 几次以后,运城百姓要么存点钱放罐子里头埋了,要么挣一块花一块。 反正谁也不敢把钱存到钱庄里,都担心自己的钱变成皮子,厚靴什么的,跟着去恰克图的驼队,烂在白茫茫的风雪草原里。 开个银行或许也不是坏事。 “胡来什么,我去上课了,好一阵子没见学生们,还怪想的。” 抽出了吴校长盖过章的纸,陆沅君吹干了上面还未干透的印泥,叠好收了起来。 快步出了校长的办公室,往自己的大教室走去。 因着学校里的女教员本就不多,陆沅君为人做事又分外拔群,黄汀鹭和李市长的闺女,李笙來天天站在湖边儿的大石头上说‘运城房事’…… 几项加在一起,就没有不认识她的学生了。 好多天没见着的陆先生回来了,所有瞧见的她的人都新鲜的很。放弃了原来自己要去上的课,抱着不想干的课本,跟在陆沅君后头,往小楼的大教室走去。 有几个戴着眼镜的学生跑了上了,犹犹豫豫的跟在陆沅君身边。 “先生,您的课也只讲半截吗?” 陆沅君低头看到了他们抱着的德文书本,轻笑出声。 “我讲完,以后女教员都会讲完的。” 拍了拍学生的肩头,陆沅君看了看腕表以后,加快了脚步。 迎面而来几个怯生生的小姑娘,陆沅君想要避开她们快点过去。不料姑娘们是有意拦着她,手拉手散开,把路挡了起来。 “先生,今天还讲平权吗?” 只有李笙來跟着听了小灶,学校里的女学生们都羡慕坏了。 想听听陆沅君究竟带着李笙來干了什么,一个胆小的丫头,竟然现在敢站在湖边儿的大石头上冲着过往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是教员还是学生,大声吆喝了。 家里头有哥哥弟弟的姑娘们,都想了解一下陆沅君所说的,平权是什么意思。 “今天不讲那个。” 陆沅君摇摇头,从少女们拉着的手下头,弯腰钻了过去。 “那先生还讲房事吗?” 也不知是在调笑,还是布告栏上的那个标题给人的印象太深。陆沅君和运城房事几个字,就这样捆绑在了一起。 陆沅君停下脚步,转过来冲跟在她后头的学生们招招手。 “今天我要讲理财,都跟来听。” 学生们听了一哄而散。 穷学生穷学生,学生能有钱吗,还理财呢。 “回来!” 陆小姐大喝一声,学生们的脚步停了下来。 “都给我跟来。”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一更】 一路走到了大教室里, 跟着陆沅君和被她恐吓而来的学生挤满了整间屋子,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黄汀鹭和李笙來站在湖边儿的大石头上, 远远的看见了一大波人,自己也跑着跟了上去。 直追到了教室里头,才晓得是陆先生回来上课了。 讲台上的陆沅君把手探进了自己的挎包里头, 学生们听说过陆先生随身带枪的事。是故即便教室里头挤满了人, 也鸦雀无声, 寂静的很。 万一陆先生从包里拿出什么危险的东西呢? 吴校长在化学课上教学生们配□□,一个不当心不就炸了么? 也幸亏冀北大学是块福地, 墙都塌了,那么多的学生只是受了轻伤而已。 不过自那爆炸以后, 原本在大教室里上课的吴校长,学生寥寥,换回了小教室。诚然配□□是门不错的手艺, 可比起来, 小命总归是更要紧一些的。 来上吴校长的课也好, 还是陆沅君的课也罢, 胆子不大的不要来,怕吓着你。众人屏息以待, 目光锁定在陆沅君的手上, 想看看她要掏出什么东西来。 掏出来的并非是银光闪闪的火統洋枪, 而是一叠照片, 印着高耸的楼宇和车房。 “你们也都知道, 我去了一趟沪上。” 把照片让黄汀鹭传了下去, 给学生们看,陆沅君解释着。 “七八层高的楼宇随处可见,洋人开的银行俯拾皆是,电车电报自不必提。比起沪上来说,运城像个乡下地方。” 整个运城最高的建筑,也就是山上的佛塔,还不是给人住的。 底下的学生里头,有乡下地主的儿子,上学是坐着驴拉的板车。跟粮食麻袋一起,沾了满身的谷糠来的。 第88节 “咦!运城还是乡下地方呀?” 地主的儿子撇撇嘴,运城的窑子都连成片了,打远儿还能看见火车跑起来冒的黑烟,城边儿还有花园别墅,洋人租界,这还是乡下地方吗? 陆先生在危言耸听吧!乡下地方您见都没见过,田垄地头,到处乱窜的大黄狗,那才是乡下呢。 可当照片传到他手里头的时候,仿佛另一个世界在手心四四方方的一片纸上展开了。 “没见过吧?” 坐在他旁边儿,是一位运城有名的大少爷,家里头老爷子是开绸缎铺子的,去过沪上。 他从地主少爷手里头吧照片儿抢过来,高高的举着,跟同学们显摆了起来。 “那是,陆先生说的一点儿不假!” “七八层的楼房算什么?你们见过电梯吗?” 大少爷从座位上跳了出来,双手摆来摆去,还打着了几个同学。 “比人还高的大铁盒子,嘿,你站进去,想去几楼去几楼!” 运城没有七八层的楼宇,更没有所谓的电梯。 平日里他们看不起这位少爷,因着他天天的花天酒地,可这会儿听他说着沪上的风情,反而不觉得他说话恶心了。 “电子管收音机!自动交换电话!电动公共汽车!新鲜吧?你们见都没见过!” 照片里没有出现的东西,少爷也一股脑儿的给同学们介绍着。 “到了晚上,霓虹灯一亮,去舞场里还能搂着洋人女子的腰跳舞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从另一位同学的手里头抢来了印着百乐门的照片。 “你们要有机会,一定要来这儿开开眼!” “不过陆先生,咱今天到底讲什么?” 大少爷转过身来,不明白陆沅君把相片儿拿出来的意图。 “讲银行。” 陆沅君抬手点了点,让他把手里印着银行的照片举高一点。 大少爷嗤笑出声,陆先生净胡说。 诚然以陆司令留下的产业,是可以做银行的座上宾的。听说后山可还埋着一山洞的黄金呢,陆先生可是个有钱的。 “先生!您跟我们讲银行也没用啊!” 先不说运城没有银行,就算有银行,那银行也不让穷学生进门啊。 “我爹往银行里存几千块,人家都不当回事呢。咱那点儿生活费付了公寓的租金以后,月初吃好的,月底了就饿肚子。连钱庄都不稀罕。” 学生们手里没钱,讲银行干什么。 “那我讲房子的时候,你不是也听了么?” 陆沅君反唇相讥,让这位口若悬河的少爷住了口。 被陆先生训了一句,大少爷把手里的相片儿给相邻的同学塞进了怀里,自己缩着脖子灰溜溜的坐了回去。 运城街巷里都是封少帅的兵,谁敢顶撞封少帅的未婚妻啊。 嘴上不能说,心里头嘀咕几句还是成的。坐回原位的大少爷,用余光环视了周围的同学们一圈,心想陆先生是在做无用功,还不如讲点儿别的。 就他这些同学,平时饭庄里都见不着几个,还银行呢? 有些个学费都得让校长帮忙张罗,穷的都快当裤子了,当铺里见差不多。 银行?呸。 拍了拍讲桌,陆沅君在学生们安静下来以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 “人为近利,陈图远功。” 陈?谁姓陈?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晓得陆沅君是什么意思。 听陆先生的意思,今天要讲银行。 运城的钱庄掌柜的里头,大多是从山西来的,有姓祁的,有姓乔的,还有姓周吴郑王的,没听说过谁姓陈啊? “零存整取,整存零付,存本付息,子女教育储蓄,养老储蓄,零星储蓄,一块大洋就能开银行账户……” 陆沅君念了一连串学生们没听过的东西,事实上,不只是学生们,就连沪上各大银行的行长,都不见得知晓。 这些东西土洋结合,有旧式钱庄的人情味,又有洋人银行的进步心。 听着顺耳,也听着新鲜。 “你们手里有了余钱,一块两块的都可以存进去,存进去以后银行还付利息。” 陆沅君把陈升和给她说过的,统统又说给了学生们。 “诸君以为如何?” 诸君摇摇头,以为陆沅君在胡说。 “上哪儿找这种银行去?” 谁不知道银行的储户大多是陆沅君这样的人,一张支票就几万,十几万银元。 若是真像陆沅君说的,一块钱就能存钱,那岂不是除了露宿街头的乞丐,运城所有人都能去了? 拉车的要是不拖家带口,孤身一人的话,省着点儿一个月也能去一两趟银行了。 能容下这么多人存钱,银行得雇多少工人啊?月底了到日子发薪得发多少钱? 钱庄掌柜满当满,一个铺子最盛的时候,也才十几二十个伙计。陆沅君口中的银行,没三五十人是忙不过来的。 再说了,就算真有什么想不开的大爷愿意这么干,一块两块存下来能干啥,都不够掌柜的赔的。 开钱庄的掌柜们,家里头都有大买卖。有大买卖的,也不是都有胆子开钱庄的。 陆沅君转身敲了敲黑板,指尖点在那个陈上。 “陈升和,诸君记住这个名字。” 学生们虽不晓得为什么要记,但既然先生说了,就跟着念吧。诵了几遍之后,把陈升和三个字印在了脑袋里。 “若有了这样的银行,你们可愿意去?” 陆沅君继续问着。 “当然愿意!” 一块钱存了还能吃利息,谁不愿意啊。多的钱学生们拿不出来,一块两块的还是成的。 一两块钱利息兴许只有几分钱,可银行两个字多新鲜呀。 平日里谁家饭庄上了新菜,花花世界来了新舞星,甚至是书局来了新书,学生们都会一股脑儿的涌过去一探究竟。 要真的开了银行,他们自然也愿意做头一波储户的。 那位侃侃而谈的大少爷,安静了没一会儿,又低声的在同学们里头叽叽咕咕的说了起来。 “在银行存了钱,给的凭证和钱庄不一样,是一个这么大的小红本本。”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按着对家里头父亲在洋人银行里存钱给的折子描述起来。 “上头还有外国字呢!” 地主少爷一听眼睛都直了,凑过来拽着他的胳膊。 “还有外国字呢?” 他爹只见过磨盘和驴,肯定没见过。过些日子要是银行真的开了,他就花一块钱办上一个,就当买个新鲜玩意儿,回去让爹和娘开开眼! 运城银行在还未开业的时候,陆沅君就为其拉了不少的储户。沪上的金家听说了,金夫人还特地把自己在沪上银行的款子取了一笔出来,给陆沅君和封西云送了来。 能赚就赚,赔了只当是给沅君的彩礼了。 陈升和在运城的筹备工作很是顺利,稍稍遇到一点麻烦,李勋来和封西云都能帮着解决了。 房子在花花世界对面儿,是霍克宁的产业。她按着沪上的风情来盖,盖好了发现过于豪华。 地界又太大,拿来做厂房没得人舍得浪费,拿来做舞场吧,又抢自己的生意,自打盖起来就没赁出去过。 空了几年不说,霍克宁还常常得派人过去规整,想卖又没人能掏的出钱来。 霍克宁都起了把对门儿那处房子改成小公寓租给学生的念头了,封西云带着一个姓陈的男人,来说要赁下来做银行。 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运城本地的钱庄掌柜们听说要开个银行,几家心眼儿不怎么好的,暗地里找了十几位地痞,让晚上去教训一下姓陈的。 没打招呼就来运城抢生意?没把我们掌柜的放在眼里。谁成想,地痞们刚砸了一块玻璃,就被巡街的巡警给抓回了巡捕房。 如今运城的巡警可不能小看,那小黑屋里连封少帅都关过,手里头提留着警棍,比街面儿上封西云的兵还横呢。 跟穿墨绿的军装的封家兵,地痞们还能胆子大一点。要是对方捅他一手指头,躺在地上打滚儿,第二天就能上运城的报纸。 报纸上会阴阳怪气的说封西云仗势欺人,当兵的得反过来给地痞道歉。 巡捕房的警察就不同了,一警棍敲在地痞的后背上,打你个没商量不说,看热闹的老百姓跟在天桥底下看耍把式一样,拍着手的叫好呢。 李市长吩咐了巡警们,一整天都得在银行旁边儿盯着。除了砸坏的一块玻璃以外,就再没出过什么岔子。 陈升和的银行开业准备,仿佛如有神助。加上他本就是银行出身,对里头的弯弯绕绕门儿清,才两个来月的功夫,已经妥当了。 匾额上的运城银行四个字,是冀北大学的吴校长亲题,门两边儿的柱子,是陈升和自己写的。 “人为近利,我图远功。” 大话放出去了,运城百姓路来过往的,天天驻足在门口看几眼,等着它开业呢。连开业的日子,陆沅君都找办公室里的王教授算好了。 陆小姐天天掐算着日子,等着那一天到来。 陈升和耷拉着一张脸上门了,一进陆家的宅院,那张脸拉的更长了。 五进五出的院子,院子里头假山也好,潺潺流水,花榭庭宇也罢,要啥啥没有。陆家的家底儿远没有沪上那些富贵人家厚呀。 陆夫人陪着沅君见客,瞅一眼就能看出陈升和的心思。摆摆手让给陈升和上茶,心说可不咋地嘛。 人家都攒了几辈子的钱,我男人才二十几年,还早在死了,存下这点儿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第89节 远了不说,就说说沅君的未婚夫封西云。那封家四百来年,打前前朝,还是汉家坐天下的时候,就当县官儿了。 旗人进关,封家的先人考中了进士。 到封家老帅都八辈了,加上封西云可是第九代。祖宅里头的墙上随手拿一副画下来,就有几百年,咱能跟比吗? “怎么了?是又遇上什么麻烦了么?” 陆沅君比陈升和还操心,急的要命。 陈升和整个人团在椅子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十万块的资本,我开业该请谁呢?” 别说银行了,就是连一些大点儿的钱庄,都是比不过的。运城没有银钱工会,倒有一些大的商户。 人家一听自己只有十万元的资本,谁也不愿意来剪彩。 一来是担心跌了自己的面子,二来,十万块资本八成就要倒闭,把自己名声坏了就不好了。 陆沅君浅笑起来,原是为了这个,她端起茶杯,用盖子拨开了茶叶的香沫儿。 “在运城,你想请谁就请谁。”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二更】 良辰吉日, 王教授算出来的日子,诸事皆宜。 尤其宜动土开张。 运城银行的牌匾上挂着红绸,门口噼里啪啦的放了半个钟的鞭炮,附近街巷住着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 鞭炮声停下以后,咣咣的锣跟在后头, 舞狮队在门口扭了起来。陈升和站在大门口,体会到了门庭若市四个字的意思。 左右站在一旁不少人, 有商户的老板, 也有公司的董事,还有各大钱庄的掌柜, 以及市政楼里的小官儿。 当然, 陆沅君和封西云并肩站着,似说书先生口中的璧人一双。 “陆小姐,你是不是让封少帅给这些人施压了?” 陈升和左右看了看, 每一位他都亲自上门, 带着礼物请过。 大多门都不让进,让进的也摇头送客不答应。可今天竟然一个两个都来了, 比那天他去请的时候来的人都多。 连那不敢出门怕挨人黑拳的太监都来了,鬼鬼祟祟的左右看着,怕碰见跟自己有仇的人。 对门儿花花世界的霍经理,又是这处房子的屋主, 也跟着站在一旁。霍克宁在沪上也有名气, 谁都晓得霍家有个穿男装的闺女。 百闻不如一见, 霍克宁的个头, 比个男人还猛呢。 封西云先一步摇头:“我昨夜才刚回运城。” 陆沅君转了转手腕,的确没找封西云,帮着把事情办成的是陆夫人。陆夫人的牌友遍布运城各家各户的夫人续弦和姨太太,牌桌上提了以后,都得给个面子回去吹吹枕边风。 吴校长的话,和陆夫人没什么关系,是自己来的。想看看以后每月涨的两块钱是从什么地方发,什么地方领。 来了一看,稍稍放心,起码排场够大的。 跟着吴校长来的王教授,捧着罗盘转了一会儿,走过来对陆沅君道。 “快剪,就现在。” 长长的一条红绸,门口站了一排人,每人手里头抓了一把剪刀。照相的人大手一挥,众人咔嚓一剪子下去,红绸一节一节的断在了地上。 “开业大吉!” 陆沅君把剪刀放进了托盘里,拱手对陈升和道。 “陈行长,财源广进。” 财源广进的话音刚落,门前的众人让开了路,给储户们留出进门的地方来。这一站就是十来分钟,门口围了半个运城的人,愣是没有一个人进来。 彼此之间推推搡搡的,谁也不敢迈出第一步。 年岁大一点的老妇人,一手拉着小孙子,一手拽了拽身边年轻人的袖子。 “后生,这是开了个啥东西么?” 年轻人是冀北大学的学生,给老妇人叨叨叨的说了一堆,足足夸了半天。 “那后生你咋不进去?” 妇人领着的小孙子,抬头看向了年轻人。 “后生可不是你叫的。” 老妇人把孙子的嘴捂住,尴尬的笑了几声给学生道歉。 学生听过陆沅君的课,也确有想进去办个账户的意思。裤子的口袋里还揣着三块钱呢,但不晓得怎么回事,没人做第一个进门的,他也不敢做第一个。 你瞧瞧台阶上头,石狮子旁边站着的,都是运城顶大的人物。还有各大钱庄的掌柜,以及运城上一任的李市长。 加上封西云和陆沅君并排站着,多大的排场。 他们嘴上倒是说的好听,一块钱也给办折子,那要是真的揣三块钱进去,会不会被推出来呀?就算不推出来,会不会被笑话呢? 学生穷,但是脸皮子薄,谁也不敢做第一个。 旁边儿那些百姓们倒是不那么胆小,可冀北大学的文曲星们还没进去呢,人家不比我精明啊? 于是一个看一个,虽然围了不少人,却没有一人踏上台阶。陈升和抬脚就要上前,打算下去招呼招呼,让储户们进来。 陆沅君抬手拦住了他,抬起下巴往远处点了点。 “你瞧,那边来了个人。” 封西云和陈升和一起看了过去,有一个瘸腿的男人,肩膀上扛了沉甸甸的麻袋。走一步瘸一步,歪歪扭扭的。 瘸是瘸,走路的速度却不慢,一会儿功夫就从人群里挤了进来。 这人身上破破烂烂的,鞋底子都要磨平了,脸上黑乎乎的一片又一片。他上了台阶,把肩头上的麻袋往地上一扔,稀里哗啦的声音响动着。 “一块大洋一个账户?” 他蹲下身子,解开了系在麻袋口上的绳子,扒拉开袋子,露出了里头明晃晃的银元来。 银行的职员愣了一瞬,要上来把人轰走。是一块钱能开一个储户不假,可从这人一路走来的样子来看,咋不得有个十五六斤的分量? 摊开来算的话,恐怕有三百来个银元。 要真的一个银元开一个,今天准备的折子一半都得用在这人身上。 摆明了是来闹事的呀! 陈升和把职员拦住,自己走上前来。台阶下头,运城的百姓眼巴巴的盯着,若当着众人的面,把头一位储户轰走了,以后别想再运城立足了。 行长亲自上前,帮着瘸子把麻袋提了起来。 “这位先生,财不露白,您进了里头再数。” 瘸子扯长嗓子,冲着下头的人吼。 “我开三百个,给开吗?” 舞狮的锣鼓声也压不住看热闹百姓的喊声,一个个的跟赶庙会似的起哄。 “给不给开!” 陈升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点头。 “开!” “我陈升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双手拱了拳头,陈升和朝着运城的百姓弯下了腰,再抬起头时。 “各位父老,运城银行存银元兑银元,一块大洋就能存钱。不管您穿的什么衣裳,做的什么营生,只要您走进银行的门,就是运城银行的储户。” 陈升和招呼了几个职员,扶着瘸子走进了银行里头。 底下看热闹的百姓们想知道是不是真的,纷纷跟着涌了进去。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银行,现在挤了个水泄不通。 封西云右手摸着左边手腕处的袖口,往瘸子来时的方向看去。 “要不要我查查,他是谁派来的?” 按理说前些日子,运城里有坏心思的都应该看清了,这间银行后头又封西云和陆沅君两人撑腰。 谁敢在开业当天来闹事呢?吃了熊心豹子胆。 难不成是刘家两个团长的余孽? 不应该啊,封西云手底下的副官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吩咐下去把那两位团长手底下人清理好了,那就是清理好了的。 封少帅皱着眉头,琢磨着运城是不是还有别的,藏在暗处的势力。 “查什么查,我安排的。” 陆沅君挽上了封西云的臂弯,靠在他的肩头往里头走。 战国有千斤买马古,今运城有三百大洋买储户。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一更】 运城银行开业半个月了,陆沅君的小招数确实有用。从早上开门到晚上锁门, 进出的储户一个接着一个, 还排长队呢。 在陈升和的算计里,请的职员是刚刚好, 只多不少的。 然而近几日的忙碌让他以为是自己的计算出错了, 甚至起了再招揽一波工人的心思。 礼拜天的时候,趁着陆沅君不用上课, 陈行长在市政楼里给陆沅君, 封西云, 以及帮了不少忙的李市长汇报。 说是汇报,更多的是抱怨。 “恐怕又有人闹事了!” 陈行长在说完目前的储蓄之后,扯了把椅子。 “八成就是开业那天派瘸子来的幕后黑手, 最近每天都有人, 刚存一块钱, 就又排队取出来。取出来以后又存进去,一连要折腾好几回。” 第90节 给他的职员增加了很多没必要的工作, 又怕招人口舌, 得赔着笑脸相迎。 偏偏这些折腾的人吧,每天还不一样, 彼此之间没有关系, 让陈行长不晓得该把错处归到谁的身上。 封西云晓得陆沅君千金买马骨的招数, 故而扭头朝着沅君看了过来。 陆小姐牵起嘴角, 无声的给封西云做了个口型。 “不是我。” 封少帅沉溺在未婚妻嘴角扬起的涟漪里, 半天回不过神来。 好不容易回神了, 也只是明白他根本没想着从陆沅君那里得到什么,她是否授意去找茬的答案,就只是想多瞧沅君一眼。 封西云想起小时候,他还跟在父亲身边,没被姑母接去沪上的那段日子里,教他启蒙的是一位秀才先生。 先生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父亲说,先生放屁。 封大帅把手按在儿子的肩头,彼时的大帅花柳病还不严重,整个人威武肃穆。 “别听他的,书中要是有颜如玉了,八成不是啥正经书。” 不是蒲松龄的狐狸精怪,就是纪晓岚的美艳妇人,再要么就是西厢记,崔莺莺夜会张生。配的图都是不堪入目,不适合小孩子看的。 这位先生恐怕不正经。 “儿啊,书里头的颜如玉都是骗人的。” 破庙里住一宿,就有狐狸化人来跟你困觉?白天庙会里走一走,就有哪家的小姐来找你私会? 打马借借宿一户人家,半夜妇人来陪你一度春宵? 可做梦吧,哪有那好事呢。 书中的颜如玉都是落魄文人编出来骗人的,谁要是信了,谁就是个傻子。 “听爹的,等你长大以后,要真遇上了中意的姑娘,就死皮赖脸娶回家。” 那时封西云年岁不大,但也懂事了。看不惯亲爹三天两头做新郎,今天让他管这个叫姨娘,明天让他管另一个叫姨娘。 “爹,强扭的瓜不甜。” 封西云从家里的丫头们口中听说了这句话,丫头们只敢私下里说说,不成想被少帅当着面儿送给了老帅。 然而封大帅摸着儿子的脑袋,头发茬子硬硬的有些扎手。 “傻孩子,你管那瓜甜不甜,先扭下来再说。” 这会儿封西云望着陆沅君的侧脸,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管它强扭的瓜甜不甜,先把沅君扭回自己家里头再说。 三年的孝期,光是想想就从头到尾的让人心凉。 “封西云,你怎么还待在运城?老家不要了?” 今天是礼拜天,市政楼里休沐的日子,李勋来翘着二郎腿,一只脚晃晃悠悠的。 “市长!” 陈升和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顾虑没有引起除他以外别人的担忧。 “那些人每天都来闹事,你真的不查查?” 李勋来摆摆手,根本不放在心上。 “哪是什么找茬啊,就是运城的百姓图新鲜,想试试是不是真的能存能取。” “等到下个月,就没人会为了一块两块的折腾你们了。” 封西云是个外地人,陆沅君又从小就被送了出去,陈升和更不必说,这是头一回来运城。相比之下,还真是李勋来最了解本地的百姓。 百姓他能了解,同窗数年的封西云就不了解。 “你咋还不回去?” 封西云什么时候走,对于李勋来而言,可远比银行里存取一块大洋的百姓重要多了。 “街面上都是你的兵,搞的人心惶惶,都以为要打仗了。” 外地来的商人都比去年少了,李勋来想做出比他爹更好的政绩来,可不能任由商人因着畏惧把生意做到别的地方去。 “对啊,你什么时候回去?” 被李勋来提起了话头,陆沅君也心生疑问。 自打从沪上回来,封西云就一直待在运城。还在运城的租界南春坊,置办了一处花园别墅。除了偶尔去城外的兵营里看看,白日里都待在运城。 闲暇的时候还会换下军装,下巴贴上胡子,戴着帽子,乔装一番去学校里听陆沅君上课。 更让人不明白的是,封西云闲的时候还挺多。一个礼拜五堂课,封西云能来听三回,从头听到尾。 下课了还要送陆沅君回去,拦着不让学生们提问,生怕自己盯了许久的瓜,被别人扭了去。 “我不走。” 封西云摇摇头,出口的只有我不走三个字,心里头的实话是别的。 我不敢走,我不想走,我舍不得走。 “那边已经安顿好了,本就离的不远,运城刚刚归到了我的地盘,需要我在这里镇守。” 封西云的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找不出质疑的地方来。 李勋来撇了一眼封西云,亏你以前还笑话我,给你个镜子瞧瞧自己什么德行。 不过不走也有不走的好处,李勋来坏笑着从椅子上起来。 “街面儿上都是你的兵……” 和方才一样的开头,后续却有些不同。 “在城外驻扎,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着挖下水道吧。” 李勋来从东洋那边请了人,专门来做运城的下水,管道都订好了。本打算等秋收过后,雇佣进入农闲的佃户。 弄好了以后,明年盛夏雨后路上就不泥泞了,总比出不了门好。 但现在看着封西云,李勋来又有了别的打算。反正封西云也要给手底下的兵发饷,这不是一茬钱办两茬事嘛。 可不成想,封西云立刻便拒绝了他。 “我的兵不干粗活。” 市政楼里的钱要是不够,封西云可以出钱贴上,爱雇多少佃户就雇多少佃户,不要打他兵的主意。 再说了,城外的兵也不都是闲着,封西云有别的打算。 从乡里县里涌来城中的百姓越来越多,有的是为了多挣几个钱,还有的是因为家里头是在呆不住了。 一年到头种点谷子麦子,山上的土匪冲下里,一个晚上就抢没了。日子不好过,便拖家带口的来运城讨生活。 封西云之所以不走,还有想上山缴胡子的念头。 好在运城的胡子不成气候,整个山寨也没有几把洋枪,大多还是靠砍刀来劫路。对于封西云手底下的精兵强将来说,不堪一击。 “城里已经安定下来了,明天我就叫他们扎在城外,没事不进来。” 天天在城中巡视,也的确容易吓着人。 本来没有事,再把陆司令手底下那几个性格软绵绵的团长也逼急就不好了。 被忽略了许久的陈升和见他们没打算帮着自己解决问题,收拾了东西,打算回银行去。市政楼有休沐的时候,银行可没有。 万一再有人来闹事,他作为行长不能不在。 “别忘了找人去冀北大学,替学校收一下学费。” 陆沅君在陈升和离开之前嘱托了一句。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吴校长答应,陈升和可不能给搞砸了。 “等等!” 陈升和还没出门,李市长就唤住了他,亲切的并肩走了上去。 “我们顺路。” 当然,李市长去的可不是运城银行,而是运城银行对面的花花世界。对曼丽的那股劲儿已经过去,渐渐淡了下来。 花花世界里来了一位东洋舞女,模样虽不如曼丽,胜在有异域风情,总让李勋来想起在东洋留学的那段日子。 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片刻的功夫,屋内只剩了陆沅君和封西云两人。整栋小楼里也只有几个值班的人,他二人留下也没有意思。 “带你去我那儿看看吧。” 封西云起身,将身上衣服的皱褶扯平,芝兰玉树。 “南春坊的花园别墅,刚收拾好,你还没去过看过。” 南春坊的花园别墅是照着洋人的房子盖的,电灯电话,能抽水的洋马子,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以前的形容阔气的人家,那都是夹竹桃,石榴树,一口大缸金鱼游。近来世道变了,就得加上电灯电话自来水。 花园别墅的房子里头一茬新,大红色的背面儿和褥子,要是陆沅君愿意,明天就能办酒席住进去。 沅君早就知道封西云在南春坊置办了房子,但一直也没过去看。一来,南春坊住着自己的旧友曼丽,陆沅君怕见了不晓得说什么。 二来,洋人多的地方,她不想去。 但既然封西云开口了,陆沅君也不好拒绝,点点头道。 “成。” 出了市政楼,没有坐等在门口的汽车,封西云和陆沅君搭了辆能坐下双人的黄包车。天气转凉了,师傅转过头来说。 “先生,夫人,您挨着坐。” 人力车当然比不上烧油的汽车,两条腿跑不过四个轮子。好在两人也不着急,就慢慢的在街头走着。 运城四处都在忙碌,商铺换招牌,到处都有招人的告示,一派欣欣向荣的风光。 李勋来把东洋那一套都搬到了运城来,新鲜是新鲜,有用也的确有用,可当陆沅君看到株式会社几个字的时候,心里头就不大高兴了。 “我总觉得不大妥。” 第91节 在往南春坊走的路上,四合院儿越来越少,带着小尖尖的洋人公寓越来越多。偶尔还能在人群里,看见几个长着黄色的头发的。 洋人凑在人堆里看热闹,人堆把他们当成了热闹。 拉洋片儿的人吆喝着西湖景,一个大子儿看一眼,什么招人说什么。 “先让他做做看,三两年要是不行,我们再找别人嘛。” 如今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才子。封西云安慰了下陆沅君,一手往远处人群里指去。 “你瞧!” 说是看,但更多的还是听。 “说开船,就开船,运城百姓我带你们上江南。” 拉洋片儿的叫卖声打老远就传了过来,黄包车上的陆沅君和封西云都听的清清楚楚。 “江南有个城隍庙,是一左一右两根旗杆。” 旗杆有什么可看的,陆沅君也好,围在拉洋片儿周围的百姓也罢,都偏回了头,不再看了。 “旗杆上写的啥?亲妈妈砍死了亲儿子,是大卸了八块啊!” 陆沅君打了个冷颤,肉眼可见,围在那人旁边儿的人统统闪到了别处去。 “你叫我看什么?怪瘆人的。” 陆沅君转过头,朝封西云问道。 封少帅暗暗的在掌心掐了一把,和自己想象不大一样。 “我昨天路过的时候,拉洋片儿的说的还不是这个呢。” 前一天封西云路过的时候,拉洋片儿的词是‘头戴白来身穿孝,小姑娘坟前双膝跪,磕头就把爹来喊。’ ‘爹呀爹,你咋走的这么巧,闺女十八你走了。三年守孝期一过,女婿早跟了别人跑。” 封西云虽没有跟别人跑的意思,但让沅君听一听,兴许能改变心意也说不定。 黄包车一路向前,过了个路口,就到了洋人的地界。外头的喧嚣转瞬既逝,南春坊里寂静的只有虫鸣。 过往的路人也比外头少,偶有几个走过,也都轻声细语的,不会扯长嗓子喊叫。 师傅跟着封西云的指示,一路往里头跑,停在了一幢小楼前头,见门口守着当兵的,说什么也不敢收封西云的钱了。 以往运城两个刘团长,就穿着这种衣裳,坐黄包车从不给钱就不说了,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打人呢。 “您收着。” 封西云把前塞进了师傅的褡裢里,扶着陆沅君从车上下来。 门口的卫兵颇有眼力,见少帅带陆家小姐回来,早早就把门打开了,排在两边敬礼。 封西云给了他们一个眼神,这些人就收了动作,撤到了陆沅君看不到的地方去。 “沅君哈尼,佛路密【follow me】” 不晓得封西云为什么又开始说英文了,陆沅君只当没听见跟了进去。 一幢她从没有来过的房子,屋内却有她的痕迹。玄关处摆着相框,相片里的人是陆沅君自己。 封西云一把将相框抓起来,反转到了背面给陆沅君展示。 “我的相框背面可没有别人。”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二更】 “没有别人?” 陆沅君左右看了看, 语气和目光一样的飘忽不定, 似乎并不相信封西云的说辞。 封西云把相框戳了又戳, 都是像他父亲和李勋来那样的人还的,把他们的名声的都败坏了。报纸上也整天捕风捉影, 空穴来风, 胡言乱语。 沅君竟然不信他了。 放下手里的相框,封西云面对陆沅君,背着身子倒着往屋里退。 “不信你进来看, 有没有别人!” 陆沅君撇撇嘴, 缓步跟了上去。 “先生,晌午吃什么?”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响起, 把封西云吓了一大跳, 霎时脸都白了。 陆沅君挑了挑眉头,往后推了一步, 不再向前走了。 “听起来,封少帅金屋藏娇了。” 封西云双手举过头顶, 跟着父亲打了多年的仗,他也没做过这个动作, 今日对着陆沅君投降了。 他的房子里哪来的年轻女子, 明明连帮厨的都五十了。回头一瞧,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怯生生的捏着钱袋。 “我娘不会说官话, 让我问问先生晌午响吃什么?” “随意随意, 以后不要再来了。” 封西云连忙把人送走, 额头上一层薄汗,生怕陆沅君真的误会,也跟着女子走了。 “我要是早些遇到你,孩子都有那么大了。” 十二三的小姑娘,封西云又不是刘二团长,才没有那种心思。 陆沅君低下头,封西云今年二十七,那小姑娘就按十二算,或许还真的来得及。 她抬起头,伸出右手,食指点在封西云的胸膛上,把他往后逼退了一步。 “那我进去看看,里头还有没有藏着别人。” 封西云松了一口气,就怕你不看呢,看完就能证明他的清白了。 “卧房!” 少帅抬起胳膊往楼梯指去,担心陆沅君错过最重要的地方。 “卧房在上头!” 顺着封西云指过的方向,陆沅君缓步走了上去。左手轻轻点在扶手上,一阶一阶的上了木质的楼梯。 每一步踩上去,都有一声轻微的嗑哒,是鞋跟与木板接触时发出的声响。 小楼上去并不算大,陆沅君上去以后,随手推了几扇门,最后一间屋子内摆着床。停下了脚步,在迈进去之前,扶着把手回望。 “我可要进去了,要真藏着什么,就得退婚。” 退婚万万使不得,封西云大步向前,先陆沅君一步进了屋。拉着她一起进来,不看都不行了。 封西云把衣柜的门敞开,又把床垫子掀了起来。屋内的两口红木雕花大箱子,封西云也开了锁,把盖子推开,让陆沅君来看。 “没人!” 见封西云紧张的模样,陆沅君有心调笑,明知屋内没人,还是继续绷着脸。床边有一个梳妆台,椭圆的木质雕花嵌水银镜,照的人影十分清晰。 “屋内没有女人,你要什么梳妆镜?” 陆沅君朝着梳妆镜走了过去,手指勾上了抽屉,目光落在封西云的身上。 那封西云哪儿知道呢?屋子都是副官安顿的,他只管住进来。也只提过为数不多的几个要求,最好能适合沅君住进来。 当然,封少帅知道沅君一时半会儿没法子住进来,那起码把沅君的照片摆一摆,给他一个沅君住在这里的念想。 晚上梦中醒来,看着床边摆着的相片,再回笼觉也能做个美梦。 梳妆台他是不晓得为什么会摆在这里的。 封西云心里没有底气,坐在了床边,双手搭在膝上,紧张的扣在一起。 “要不你打开看看?” 也不能怪封西云心里没底,是李副官这人为人太过节俭,跟在父帅身边儿的时候,就闹出过幺蛾子。 封家老帅三天两头的换新娘子,每换一个都置办一套房子家具,副官觉得没必要。 便把上一位太太没带走的衣柜给搬到新太太的房里了,心说上一位太太只跟了大帅满打满算十来天,衣柜有什么错啊? 谁知新夫人一进门就跟大帅闹起来了,说是衣柜里有别人的香水味。 这会儿封西云看着梳妆台,心里头琢磨,会不会是父亲某一位小老婆的。 眼巴巴的看着陆沅君的手,一点点勾开了抽屉。抽屉里先是一片漆黑,紧接着一道光洒落,抽屉里亮了起来,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 “呼……” 封西云松了一口气,心想等把沅君送走了,可得好好嘱托一下副官。 以前在我爹那里你怎么做都忘了,现在得按我的规矩来。 陆沅君眯起眼睛,不晓得封西云在紧张什么。用掌心将抽屉推了回去,对着梳妆台理起了自己的发丝。 “我听说,有些人到一个地方,就一个家,是真的假的。” 说话的时候,陆沅君看着镜子中的封西云,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等着封西云回答。 封西云先是点点头,的确有这么回事,他食指朝天上指去,面露嫌弃。 “那位主张一夫一妻的先生,自己就娶了三个老婆,还不是小妾,都当平妻!” 世人皆说那位先生是朗朗君子,在封西云看来,恐怕是言不由衷,慷他人之慨的伪君子。 不过说完了闲话以后,封西云察觉到陆沅君想要的恐怕不是这个答案。 反应过来后,他连连摆手。 “我可不是这样的,不信你找人去打听!” 以封西云这个尴尬的身份,但凡有任何女子与他走的近了,报纸上都不会放过的。这么多年来,封西云没有因为此事上过报纸,足以证明自己洁身自好。 陆沅君转过身来,双手掌心反按着梳妆台的桌面,整个人背倚在了桌上。 “我还听说……” 封西云坐直了身子,紧张于陆沅君听说了什么。 第92节 “我还听说东瀛女子美艳,不少留学的学子,都和女佣发生了点什么……” 遥遥千里,东瀛女子抱着孩子做船来寻父亲的,报纸上常见极了。 “可不!” 封西云叹了口气,双手用力一拍,继续跟陆沅君分享自己知道的事。 “远了不说,就李勋来,他在东洋的时候,就跟女仆有不可见人的关系。” 学校不大,华夏人更少,彼此之间几乎藏不住秘密。 但在封西云看来,东瀛的女子像是木头人,腔子里头没有魂魄一样,远远比不上他的沅君。 陆沅君从梳妆台上起来,往前迈了几步停在床边。指尖点在封西云脖颈处的纽扣上画了个圈,顺着喉咙一路向上。 修的圆润的指甲划在皮肤上,不疼却痒。指尖划过喉结,最后的终点落在了封西云的下颌。 “这么说,封少帅是柳下惠,佳人坐怀而不乱了?” 陆沅君压了下来,嘴角的笑意收起,脸色也沉了下来。 定定的望着封西云的眼,想从中看看,有没有说谎的痕迹。 如果陆沅君的目光向下些,或许就能看到他喉结滑动,右手抬起停在陆沅君的腰上方悬空着,似落不落。 坐怀不乱,以前可以。 现在,或许不大行了。 第90章 第九十章【一更】 后腰处似传来温热, 陆沅君扭回头去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倒是自己的手,被人捉住了。 封西云收回了自己的手,心砰砰的几乎要跳出胸口。收回来以后, 不抓着点什么, 总觉得空荡荡的难受。 把陆沅君点在自己下巴上的手捏住,将其上移了一寸,从下颌挪移到了唇边, 轻轻的落下一吻。 君子,当坐怀不乱。 起码老丈人的三年丧期过去以前, 封西云要做到坐怀不乱。 寻常的女婿谁也不会去掐算老丈人的忌日,封西云却牢牢的记了下来, 恨不得日子快些过, 赶紧到三十而立的那一年。 沅君的手像是一块滑腻的软玉,柔若无骨。要不是陆沅君抽的快, 封西云想要再亲一口。 温柔乡, 是英雄冢。 封西云以为,沅君虽然不怎么温柔,可依旧让自己找不着北的冢。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了, 中间相隔不足半米, 屋内又只有他二人。卧房的门紧紧关着,小楼里是有几个帮佣, 可他们的脚步声都被那扇门挡住。 偶尔有声音传来, 也朦朦胧胧恍如梦中。唯有两样声音来的异常清晰, 一是彼此之间的呼吸声,二是你开口同我说话。 “冷不冷?” 因着陆沅君抽回了手,封西云手上空落落的,总想捉点东西。 比起床上的被单来说,沅君衣裳触手可及,更吸引封西云的注意。下意识的伸手,捏住了沅君旗袍的一角,没有纱和绸的轻薄触感,入手的是丝般的滑腻。 “不冷。” 若按旧历来算,今日是八月十四,隔天就是八月中秋节。 陆沅君又不是个傻的,常出门的人早就换下了轻飘飘的绸和纱,穿上了更厚一些的锦缎。而陆夫人早晚出门打牌的时候,小袄都不离身了。 天气渐冷以后,陆沅君的腕子,脚踝,都藏了起来,衣裳把人挡的严严实实的。 以前封西云看沅君,腕上有镯子,脖颈上有项链,粉嫩的耳垂上晃晃荡荡,挂着两个闪闪发光的坠子。 可天一冷,沅君那些首饰可都瞧不见了。又因为在陆司令的丧期里头,她不能穿的太鲜艳显眼了,越发显得素净。 对于沅君这个年纪来说,素净的过了。 封西云以为,沅君这会儿是最好看的年纪,这样有些可惜了。余光里看到了空荡荡的梳妆台,纤尘不染不假,但什么都不摆也不合适。 思绪像是停在下头的汽车轮子,一脚油门儿下去,四个轱辘转的飞快。封西云自己虽没有追求过女性,可从小耳濡目染,也晓得该如何讨女子欢心。 若按父亲的手段,那就是买衣裳,买首饰,蹲下来让小姑娘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封西云撇撇嘴,父亲那一套是不大行。 再回忆一番自己的同窗们,新式的青年喜欢追求爱情,跟自己的亲爹大同小异,见一个爱一个。 有一个最不要脸的,跟追求自己的女子说什么,我现在还不懂女人,你等我嫖够一百个再与你相伴终身。 到头来的确嫖够了一百个,两个人也的确是成婚了,可他把花柳病染给了女方。俩人儿别说相伴终身,连两个年头也没过到,就轰轰烈烈的又离婚了。 那人的品格虽不能取,封西云以为,过程还是可以学习的。 比如,要随时给自己的爱人制造一点什么来着,罗曼蒂克,romance。 于是封西云从床上起来,快步往门边走去。手放在了门的把手上,少帅狠狠的按了下去。 咔嚓和吱呀声同时响起。 吱呀是门朝外开启,咔嚓是封西云手上用的力气太大,把门把手险些拽了下去。 “我带你去个地方。” 封西云甚至没有低下头查看一下,门把手究竟怎么样,先陆沅君一步走到了走廊里。 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肉眼可见他胸口的起伏,封西云别过头,不去看沅君。 得赶紧走了,不然封西云没有信心,能否真的当柳下惠,做到坐怀不乱。 “去哪儿?” 比起封西云来说,陆沅君的步伐就慢了些。 她先是对着梳妆镜整理了下衣服,转了一圈,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没有差池以后,才不怎么高兴的走了出来。 说是带自己看他的花园别墅,怎么刚看了一个屋,就急着要走。 陆沅君在踏出门外的同时,突然膝盖弯曲,伏下了身。目光看向了床底,封西云小楼里的帮佣不错,床底下空荡荡的,灰尘和沙石也没有一粒。 “还真没有别人。” 陆沅君扶墙站了起来,抖了抖裙子。 “今天可是十四,我娘让我早点回去。” 乱七八糟的地方,就不陪你去了,怪累的。 封西云面颊的温度降了下来,手上的薄汗也吹透干。走廊的前后窗户都开着,纱质的乳白色帘子被吹拂起来,飘飘扬扬。 谁说风是瞧不见摸不着的? 这会儿窗帘飞扬的边角,就是丝丝缕缕秋风的尾巴。 “你也说了,今儿是十四。” 方才说去一个地方的时候,封西云心里头其实没有什么打算。 他只想着快点走,不能跟沅君待一个屋了,孤男寡女的,就算两人没什么。关着门久了,外头的帮佣们也要误会的。 好在沅君的一句话,让封西云有了打算。 他来运城的这些日子里,几乎走遍了运城的大街小巷。一地一俗,封西云想看看运城白百姓有什么风俗。 也的确有那么一样,入了封西云的眼,就是运城的花市集。花市跟别的市没什么区别,清晨起来,小贩们的板车车上拉着晚香玉,玉兰花,盆里栽着盛开的芍药和牡丹。 红的粉的很是好看。 花市没什么新鲜的,运城以外的地方也能寻到。花集就不一样了,只有每月阴历的初四,十四,二十四才有。 封西云赶在初四的时候路过了一次,说是集,也就十几个摊子,五十来米不到距离。且就这半百米里,也只有路南迎着日光的地方有摊子,路北就见不到了。 “我带你去赶花集。” 封少帅报了个名儿,就火急火燎的装了银元在身上,领着陆沅君出发了。 花园别墅还没看几眼,两人又要去看花了。陆沅君坐在车上,琢磨着封西云说的这个地方。 眼下正是秋日,从车窗外头看出去,树枝尖儿上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了。风吹的大一些,便会把叶子从枝头揪下来,飘飘摇摇的落到地下。 这个时节可不兴买什么芍药牡丹花,弄几盆儿金菊回家摆着,明日的中秋节就会很好看。 然而当汽车停下,封西云拉开车门,扶着她下来的时候,陆沅君没瞧见一盆儿菊花。芍药和牡丹也没有,要啥没啥。 看着路南的摊子,沅君才想起来,花集卖的不是花。 虽不是花,可远远的看过去,和鲜花一样,红的粉的,比花市上的芙蓉还要娇艳呢。 封西云挽着陆沅君,走进了运城的花集了。 摊子上各式的花盛开着,陆沅君随手摸了摸花枝上的绿叶,没有刺手的触感,而是一片茸茸。 她把那朵花拿了起来,捧在眼前细细的端详着。丝绒的材质,却做出了花的模样,手艺精细的很,要不细看,还真有几分以假乱真的意思。 再往旁边看,丝的,绢的,绸的纸的,作花用什么料子的都有。 “先生,给小姐买一支戴吧!” 看摊子的是个小姑娘,家里头的大人不在跟前,只有她一个人。 十来岁的丫头放下手里头的针,肩两边儿吹着粗粗的麻花辫子。身上没有什么首饰,可黑靛靛的头发上绑着绢花,衬的小姑娘的脸颊红扑扑的。 封西云带陆沅君来就有这个打算,花集上卖的玩意儿,比不上铺子里的金玉来的贵重。可手艺人做出来的玩意儿,有种别样的精气神儿。 就像陆沅君手里头拿的那一支,上头立整着三朵花,花苞支棱着,盛开的那朵艳丽无比,还有一朵半放不放,有种少女的青涩。 陆沅君有指尖轻拂着茸茸的花瓣,这东西她没戴过,却也不陌生。 自己的头发铰了,短短的只到肩头,可小时候沅君见过母亲戴这东西。 那时陆司令手底下还没有七万兵马,日子也就是过个凑凑合合,吃穿不愁。真买金的玉的舍不得,逢年过节又想给老婆买点什么。 陆司令就隔三差五买朵绢花回来,对着一块掌心大的水银镜子,给老婆编头发。 做了一辈子粗活的陆司令,手指头能有擀面杖那么粗,平日里食指往枪的板机那里扣都费力,给老婆梳头却是一天一个花样,灵巧的很。 元宝髻,麻花髻,大长辫,双长辫,陆夫人一戴就是满头的花。 第93节 不过这些年夫人小姐们都为了学画报和报纸上的摩登,纷纷把头发剪短,改成了烫大卷的发。绢花一类的玩意儿才见的少了,以至于陆沅君在听到花集的时候,没有想到卖的是这东西。 若是仔细回忆一下,以前父亲也的确是每逢初四,十四,二十四的时候,往家里头给母亲戴新花。 就着摊子前的凳子坐了下来,陆沅君放下了手里头的一支,在花匣子上挑选了起来。 “这是办喜事用的!” 看摊子的小丫头凑上来,从花匣子里头拿出了一样红绒花,上头是一个双喜。 谁家要是办喜事红事,要给进门的每一位女客都送一样,插在头发上。落座以后,远远的看去,凡有女客的地方,满桌都喜气洋洋。 卖绒花的小丫头年纪不大,认不得陆沅君和封西云,只当他们是寻常的客人。从她帮着家里人看摊子的经验来说,这个年纪的哥哥姐姐们,要是来挑选绒花,多半是好事将近,要拜堂磕头了。 于是她不光给陆沅君选了红绒花出来,还折回摊子里头,打开了一口漆面掉了大半的木箱子,小心翼翼的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小姐您看,这是我爹的看家手艺。” 丫头双手捧着托盘,托盘里头的东西,吸引了陆沅君和封西云的视线。 托盘里是一顶红绒的凤冠,凤凰的翅膀舒展,脖颈向前探了出来。两颗小小的黑珠子做了眼睛,也不晓得是什么材质,黑漆漆亮晶晶的,凤凰眼睛顶有神了。 尖尖的小嘴,含着一样东西摇摇晃晃。 小姑娘走的慢,又怕把手里的东西摔了,每走一步托盘里的凤凰都跟着她的步伐,翅膀扑闪着,眼睛瞪着。 有几分要振翅欲飞,活灵活现的模样。 封西云和陆沅君对视一眼,这孩子倒是没有唬人,的确是手艺人的看家本领才能做出的东西。 “我爹说了,新娘子戴这个,顶好看!” 小姑娘把手里头的托盘放在了摊子上,冲着陆沅君和封西云竖起了大拇指。 陆沅君听了,笑着摆摆手。 “我可不是新娘子。” 她从花匣子里头挑了一样颜色素净的小花,肉粉色的花瓣,鹅黄色的花蕊。花朵下头,衬着一片嫩绿色的叶子。 “我要这个,你看我该怎么戴呀?” 摊子上放着一块镜子,陆沅君望着镜中自己的短发,头一回有了想要留长的冲动。 “我来吧。” 封西云拦住了要从摊子里头出来的小姑娘,从陆沅君手里把花接了过来。 “我晓得怎么弄。” 陆沅君背对着封西云,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他用手指卷起。 封西云望了一眼镜中的沅君,她一副不相信封西云能弄女子头发的模样,将信将疑的坐着。 手指卷起了细细的发,用摊子上的小梳子梳通了,把绢花的茎干卷在发丝里头,紧接着又挽起了另一缕,搭在了上头。 缓缓的编下去,直到绿色的花茎隐没在漆黑如墨的发丝里头,封西云从小姑娘的手里头接过了一根黑色的头绳,把编好的辫子底端紧紧的束好。 “你瞧。” 封西云收了手,嘴角荡起了涟漪。 ——————小剧场——————— “爹!” 封西云的拳头打在门上,催促着屋里的人。 “十万火急,建康大总统的电报!” 屋内的封大帅只当没听见,坐在床头拿着一根眉笔,给姑娘画远山黛。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二更】 微微的把头偏了偏, 镜中出现了陆沅君的侧影。她用余光往镜子里看去,封西云把那一支花编进了她的头发里,服服帖帖,美则美矣。 “你还有这种手艺?” 陆沅君抬手勾了勾那根辫子, 镜子里的绢花好看的紧。 封西云弯下腰, 停在陆沅君的身后。 沅君的余光看到镜中除了自己的侧影之外,还添了一个眉眼锋利的西云。只见他伸出了自己的手,五指纤长, 和陆沅君印象里的父亲有云泥之别。 陆司令的手背,因着年轻时候扛大包, 常年皲裂,且像是洗不净似的, 总是黑乎乎的。 封西云就不一样了, 如果抛开他指腹上的那层薄茧,封少帅这双手, 比女子的还要好看。每一根指头都像是被精雕细琢过的, 灵巧的很。 “这算什么?” 封西云手指动了动,凑在沅君的耳边。 “你该来看看我画的军事地图。” 在东洋的军事理论课上,整个班的学生都没有封西云画的好。随手一条线画出来, 比别人按着尺子还要画的直。 拆枪装枪, 封西云更是随手就来。 比起那些来说,给陆沅君编个小辫子, 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情。事实上, 封西云看着镜子里沅君的侧影, 他觉得自己可以做的还有很多。 或许可以帮沅君画画眉,出自他手的青黛,左右是一定是会无比对称的。 陆沅君见他得意,随手又从花匣子里拿了一朵颜色清淡的,往肩后一递,让封西云继续。 方才成功了,封西云接过绢花以后,有些得意忘形。小指勾起了陆沅君头发后,手上一时没有拿捏好力气,扯的动作大了些。 “嘶!” 陆沅君吃痛,发出抽气的声音。 封西云立刻放开手,脑袋里一片空白,辫子怎么打忘了个干干净净,不晓得该如何继续了。 怯怯的望着镜子里的陆沅君,低声问。 “疼不疼啊?” 这不是废话嘛?不疼陆沅君就不会抽气了。 我爹的手指头赛过擀面杖粗,也没勾着过我娘的头发。 封西云把绢花放回了花匣子里头,抬手在被自己揪到地方,用掌心轻轻的揉了起来。 “还疼吗?” 手上的力气不敢大了,封西云动作缓慢又轻柔。 一旁摊子里的小姑娘,盯着花匣里被封西云放回去的那一朵绢花。臭男人,让你来,让你来,这下好了。 让你来我少卖一支花,不对。 小姑娘的眼神暗了暗,要不是封西云拦着没让她从摊子里出去,就凭凳子上这位小姐的发量,半个匣子里的绢花她都能给这位小姐编到头发里去。 你看看现在,才编了一支绒花,小姐就没有继续挑选的心思了。 小姑娘在心里嘀咕着,都怨他。 “算了,就要这一个吧。” 不出小姑娘所料,凳子上的陆沅君推开了封西云的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问了价钱以后,把手伸进了挎包里,拿了钱递给了看摊子的小姑娘。别说继续在摊子里挑选,甚至没有了往市集里走的意愿。 “回吧,明儿可是十五八月节。” 陆沅君转身就走,一年到头抛开除夕,也就是这八月节来的最为当紧了。 平时都能在外头晃悠,晚了回家挨顿骂就成,今儿要是回的晚了,陆夫人肯定要上手了。 陆夫人手上比封西云还没个轻重,被亲娘往后背上一拍,陆沅君都能咳嗽出声来。腰上若被她掐一下,淤青要两三天才能好。 陆沅君要是喊疼了,陆夫人就更气了。因着她这样对陆司令做了一辈子,也没听过陆大头叫一声。 陆夫人觉得是闺女太娇气,殊不知是陆司令皮糙肉厚。挨过枪子儿的人,给老婆掐一下当挠痒痒了。 “我得走。” 沅君没有亲爹的本事,脚下的速度加快。走到街口以后,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上车以后,她发现封西云没有跟上来。一手立起,按在玻璃上,陆沅君向外头张望着。 封西云这才从市集里出来,手里头还捧着那一盒绒布的凤冠。托盘里似红艳艳的着了一团火,烧的又凶又旺。 绕到车子的另一边,封西云也坐了上来。 脱下外头的衣裳,封西云小心翼翼的把凤冠罩了起来。老丈人还在丧期,他虽是沅君的未婚夫,可也是半个女婿,半个陆家人。 沅君得穿素净的衣裳,自己也不能把凤冠这样的大红带在身上。 “我怕他们给卖了!” 一个月要摆三次花集,初四十四二十四,一年就是三十六次。老丈人死了才不到半年,等到丧期过了可以成亲的时候,少说还能摆九十几回。 若是这凤冠被别人在这段时间里买了去怎么办呢?他可不敢冒这个险。今天碰上了就是缘分,错过了就得后悔。 于是封少帅当机立断,把凤冠买了过来。 只是有些奇怪,那守摊子的小姑娘,一开始不给他好脸色。见他要掏钱了,才终于会笑了。又是先生好眼光,又是先生好福气的。 把疑惑甩到了身后,封西云谨慎的把托盘放在了自己的膝头,在脑海里勾勒着,若是沅君戴上这凤冠该是什么模样。 红绒的凤冠,肯定会衬的沅君更加肤如雪白。 眼底墨色的深潭变得澄澈透明起来,坐在前头的司机回头望了一眼,就晓得少帅今日心情不错。 事实上,少帅和陆家小姐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就没有差过。 司机也给老帅开过车,晓得这是封家男人的通病。老帅打了天大的败仗,半块地盘都被别人抢去了。但上车把小姑娘往怀里一带,那就跟自己打赢了一样,乐呵呵的能瞅见牙豁子。 少帅比起他那父亲来说,已经稳重许多了。 “陆宅。” 封西云把托盘抱紧,先送沅君回去。 第94节 车轮滚滚,陆沅君脸颊染上了令人疑惑的绯红。半是埋冤,半是别扭,看着被封西云外衣盖着的凤冠。 “你买它干什么?” 紧接着汽车碾上了一个石头,颠簸了一下,陆沅君比封西云还要紧张。 俯下身掀开了封西云的外衣,去看里头的凤冠有没有磕着碰着。好在凤凰的脖颈仍向前支棱着,两个黑眼珠瞪着,和刚才一样精神。 陆宅在运城的正中心,从四面八方过去都不算远。一会儿功夫,汽车便停在了陆府的门外。 门口的灯笼已经挂了起来,陆沅君也学着金家的样子,在灯笼里头扯了电线和灯泡。陆宅里的用人们都和以前的陆沅君一样,站在金黄的穗子下面,抬头往灯笼里头瞧。 “你也来。” 陆沅君自己下了车,没让封西云走。 男不圆月,女不祭灶。 八月中秋节,封西云可不能自己过。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一更】 封西云在陆家的客房里住了一夜, 睡眠一向不错的他,到半夜才终于入眠。 躺在床上,封西云掐着手指头算着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过中秋节了。中秋月圆夜,像古诗里说的,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该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日子。 但他的亲娘去的早,每年到中秋的时候, 父亲都会给他带回不同的姨娘,有时候还不止一个姨娘。 十几岁的时候, 封西云还能勉为其难跟父亲同桌吃团圆饭。 等到他从东洋回来,姨娘们比他的岁数还小, 娘这个字就说不出口。 以往的中秋月圆夜, 封西云通常都住在军营了,和回不了家的士兵们一起。北方过什么节都包饺子, 凑合再就一口月饼, 晚上抬头看看月亮,就算是把节过了。 是故中秋节对封西云来说,并没有多少值得珍惜的回忆。 大十五的从陆宅的客房里醒来, 宅子里的用人都比平时少了许多, 他起来以后,不晓得自己该干点什么。 除了不可或缺的用人外, 陆夫人给宅子里所有人都放了假。乡野里的地主在中秋和过年的时候, 还得放长工回家呢, 她总不能比地主还抠门吧。 留在宅子里的人,也就剩了厨房里头的,还有几个家里头没人,不晓得该回什么地方去的。 本来陆沅君留下封西云的时候,陆夫人有点不高兴。毕竟他还只是沅君的未婚夫,算不上陆家人,留下吃团圆饭不合规矩。 不过转念一想,把封西云轰走了他能上哪儿去呢? 反正这年头不合规矩的事情多了,几千年的皇帝都没了,还不能留未来的女婿吃一顿饭么。于是天黑以后摆桌入席,多添了一双筷子,多加了一把椅子。 院子里的供圆月的桌上头摆着不少瓜果,苹果一类的谐音平平安安,自然是不能少的。运城本地又比别的地方多几样东西,封西云在路过供桌的时候,还皱了下眉头。 中间摆的那块月饼,足足有盘子大小,花花绿绿的。陆沅君给封西云解释,说那是团圆饼,待会儿等月光照进院子里头的时候,分给他尝尝就晓得了。 可封西云想问的并不是那大月饼,而是月饼旁边放的,一把生的毛毛豆。 毛毛豆用五香粉煮熟了以后,是一道不错的下酒菜。穷酸是穷酸了一些,可老少咸宜,任谁尝了也讨厌不起来。 可生毛毛豆摆上来做什么,是不是厨房里的厨子急着回家,忘了煮了? 陆沅君拽着封西云往屋里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过一会儿等彻底入夜,月光照进院子里,就该开席了。 “生的毛毛豆不是给你吃的。” 拖着封西云的袖子,陆沅君一边走一边往天上指。 “是给月宫里捣杵的白兔预备的。” 封西云挑挑眉,沅君说的在理,兔子大小也是个神仙嘛。总不能厚此薄彼,光给嫦娥供,不给兔子供。 进了屋后,满满的一桌菜,却只摆了三双碗筷。陆夫人本想把陆司令的照片也放上来,可当着封西云的面儿,也就作罢了。 “按照老规矩,本该是家里头的大少奶奶张罗这些东西。” 封西云与陆沅君落座以后,陆夫人站起来说话了。 “可我们家没儿子,更没有少奶奶,老规矩也不管用。” 陆夫人的娘家虽然并不穷,但也不是特别富裕,特别讲规矩的。故而陆夫人行事也很是随意,拎起酒壶给女儿女婿各倒了一杯。 陆家的厨子做菜并不精细,整整一桌的菜,没有一样能入得了封西云眼的。唯有中间的那一盘红彤彤的蟹,正是这个时令该吃的。 运城的吃法跟封西云以前见过的不一样,封家的厨子会把蟹肉的挑出来。蟹腿肉,蟹钳肉,蟹黄什么的,都得分开放。 从不会像陆家的厨子这样偷懒,蒸一蒸,连壳都不拆就这样上来。 手边摆了一套小物件,封西云学着陆沅君的样子,从盘子里捉了螃蟹过来,横行惯了的螃蟹被按在了木头的小墩上,手中在拿着一个小木头锤子,往蟹壳上啪的一敲。 硬硬的蟹壳咔嚓几声,碎裂开来,和咸鸭蛋差不多的蟹黄从蟹壳下头冒了出来,与别的肉混合在一起,蘸上姜汁调的醋,也别有一番风味。 下手抓虽不够文明,也没有平日里精致,可偶尔这样吃一次,似乎也不是什么让人讨厌的事。 中秋夜的饭菜,菜式要退居第二。团圆饭吃的就是一个团圆,最好是一家人,四世同堂。上有八旬的老人,下有几岁绕膝的孩童,方才能其乐融融。 孩童在院子里跑,老人坐在摇椅上,中间的两辈推杯换盏,才算得上是一桌好的团圆饭了。 还有个词专门来形容,叫天伦之乐。 陆家这顿团圆饭,就没有这份乐趣。三个人能吃出什么来,封西云还是半个陆家人。 加上陆夫人席间总是忍不住想起陆司令来,去年这个时候,陆司令还同桌一起吃饭呢。 陆司令还在码头扛大包的时候,日子过的穷,身上也没有钱。想给老婆吃点好的时候,就在夜里扎到河里,秋夜的河水早不是温的了,冒着冷意给老婆捉螃蟹回来。 猪肉牛肉陆司令没法子,螃蟹嘛,下河辛苦一些,总能捉到的。 秋日时分别人吃蟹,我媳妇也得吃。每年这个时节,陆夫人都要掉到蟹窝子里。 于是陆夫人吃着吃着,整个人就垮了下来,这顿饭吃的就更没有气氛了。 凑合分了供给月亮的团圆饼以后,陆夫人就红着眼圈儿回自己的屋,抱着陆司令的照片哭去了。 剩下陆沅君与封西云,对着满桌的菜,也没有胃口。 可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表,时间又还早,且今夜的天气也好。夜朗星稀,没有一片云遮挡视线和月光。 皓月当空,回屋去睡也没得意思。 封西云拎了酒壶和酒盅,陆沅君拿了一盘点心,两人出了屋子,把东西放在了院子里的石头桌上。 陆家的石头桌,那真是简陋。桌上连个雕花都没有,先前住在这里的地主,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搬回了一块大石头,凑合磨了个平面就支棱起当桌子了。 坐下以后晚风习习,外头搭一件罩衫,就冷暖正好。 运城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一处宝地。四季分明,中秋节也有秋日的气氛。若到了沪上,这会儿天气仍旧热着。 再往北边一些,中秋节已经冷了,里外要穿两层衣裳。吹的早不是习习的晚风,而是刮刀子了。 比运城南一点儿的地方,北一点的地方,坐在院子里都没有此刻惬意。 封西云和陆沅君在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上落座,每人的面前都摆着酒盅。小小的就被不过拇指高低,一汪盈盈的酒,面上洒满了月光。 被风一吹,水面不管大小,都是波光粼粼的模样。 封西云端起来啜饮了一口,辛辣自舌尖蔓延,一路向下,烧到了腹中。暖意从内而外袭来,在凉凉的石头凳子上坐的更稳了。 他抬头看了看,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的月的确是缺了点意思的。 “为什么不把中秋节安在十六过?” 封西云望着月亮,不禁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陆沅君端起酒杯,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了一眼,抿了一口酒。 “我倒觉得十五的月亮更好。” “十六的月亮太满了,反而不好。” 放下酒杯,杯底和石桌相碰时,声音脆生生的。 “就像今天,你抬头看月亮。它欲满未满,还有盼头。可明夜的月就满到头了,到头以后就该缺了。” 十五的月亮是活的,是最健壮,最有生气的时候。 十六的月亮是巅峰不假,但转眼就该走下坡路,该老去了。 在陆沅君看来,十五的月亮不错,如今的运城也像十五的月亮,是有劲头和朝气的时候。也像坐在她对面封西云,比少年多一分成熟,又比中年多几分冲。 不晓得自己也纳入了沅君的比较范围,封西云提起酒壶,给陆沅君满上酒杯后,也给自己满上。 “说起来,你们学校的教授都很有意思。” 陆沅君看到封西云的指腹摩挲着酒杯,不晓得为什么话头会拐到学校上头去。大过节的,为什么要谈工作呢。 你要是真的没啥话说,不如还是抱着月饼回屋睡觉吧。 心里这么想,嘴上还不能直说,陆沅君只能等着封西云,看他后头想说点什么。 “后脑勺拖着一根长辫子的,身穿长袍马褂,那位先生是王教授吗?” 封西云跟陆沅君确认道。 陆沅君点点头,的确是王教授,因着全城也找不出第二个留辫子的人了。 “我路过他的课堂,有个叫黄汀鹭的,在课上写情书,被王教授没收了。” 食指和拇指捏着酒杯,封西云将其晃了晃。 听到黄汀鹭和情书几个字,陆沅君心虚了片刻,但掩饰的很好,脸上没有显露出来。 封西云又不晓得,那情书是写给谁的。 “稀罕,喜欢,爱……” 封西云回忆着王教授在课堂上说过的话,都是从黄姓学生的情书里摘出来的。现在的青年们,表达起情意来,未免太过热烈。 “想把你捧在手心心里,放在心尖尖上,双手抱着腰举高高,让你踩在我的肩头,伸手去摘天上的启明星。” 词是酸词,封西云光是想想,都要打两个冷颤。 坐在他旁边的陆沅君也跟着抖动肩膀,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才驱散了这几句酸词的带来的恶寒。 以前黄汀鹭的情书就酸,不想如今已经这么倒牙了。 “王教授念完以后,建议那学生换成钟意,心悦这样的字眼,在汉语里就会显的文雅许多。” 第95节 封西云又一次给陆沅君添上酒,继续着。 几杯入喉以后,清冷的月光下头,陆沅君的脸颊不是瓷白色的,而是散发着热气的嫣红。晚饭吃了螃蟹,性寒,喝点酒调和一下是好的,不然沅君夜里要难受了。 “英文里怎么说?” 他放下酒壶,随口问道。 陆沅君想了想,也就是喜欢,爱一类的动词,或是fall in love这样的短语,亦或是my love is like a red red rose这样的感慨。 黄汀鹭那样的过分热情,大概就是从西洋人那边传来的。太过炽烈,并不适合在运城这块土地扎根。 “东洋怎么示爱?” 话赶话的时候,陆沅君也随口问了起来。 封西云低下头,酒杯中小小透明的一汪,把整个月亮都完完整整的映了出来。没有云朵遮挡,圆月像是诗里说的。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可惜杯中的小玉盘,晚风吹来,皱成了一团。 水中的月残了以后,封西云的心情却没有变坏,反而在今夜里头一回露出了笑意。 “你问我什么?” 他抬起头,望着沅君的眼。 在月光的映衬下,沅君本就如水的双眸,更加让人移不开视线了。 怪不得以前男女相见,要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月下的佳人,比白日里要更美三分。 “我问东洋人怎么示爱?” 在陆沅君的印象中,东洋人示爱应该也是委婉的。肉连心,想你想的睡不着觉,这种话应该不会出现吧。 封西云眼底的笑意弥漫开来,院子里只剩他二人,凉风被他望上一眼,吹拂人面的时候都要更温和一些。 自打他提起王教授那一刻,封西云就在等着陆沅君问这个问题。 “月が绮丽ですね。” 陆沅君愣了一瞬,像封西云的英文一样,她也不会东洋话的。封西云突然柔声来了一句,陆沅君完全听不懂的。 “你说什么?” 陆沅君不解风情。 封西云抬起手,指了指天上的明月。 “今夜月色很美。” 晚风在封西云说完的一瞬停了下来,杯中的酒也不再闪烁波光。 端起酒杯,微微的侧了侧,便转过后,杯中的倒影不再是天上的月亮,而成了坐在自己身侧的人。 可在封西云来看,今夜的月色,仍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二更】 “滚滚滚!” 李勋来的父亲手里提着椅子, 做了一辈子的读书人, 老了老了还被儿子逼成了这幅样子。 老爷子吹胡子瞪眼, 气喘吁吁的追在李勋来的后头, 琢磨自己去世的妻子明明是个大家闺秀,怎么就给他生了这么个东西。 “你非要把我气死!” 两位李市长在家里头的狭路相逢,气氛剑拔弩张, 不怎么友好。 本来老爷子的气已经没那么冲了,大十五的就让他回家来吃饭, 好把父子间的关系缓和一下。 谁成想李勋来回来以后说, 吃团圆饭是落后的, 人家东洋都不过这个中秋节, 只是赏赏月。 李家老爷子气的半死,提了椅子就把李勋来赶了出去。 “人家东洋人怎么过八月十五跟你有个球关系?” 出去读了几年书, 老子花了多少银子,怎么就养出了一个假洋鬼子。 当初冀北大学的吴校长来劝的时候, 李老市长就不该心软,应该让他在东洋的街头饿死,看月亮看死。 乐意看月亮你就看去, 就不能在我的院子里。最好上大街上去看, 爱看到几更天,就看到几更天。 只是不许在我跟前碍眼。 李勋来在正月十五被赶出了家门,一个人游走在街头, 落寞的情绪涌上了心头。把衣裳拢的紧了些, 晚风吹在身上, 透心的凉。 老家伙,食古不化。 李勋来以为,自己上任以来,做了几件事已经能把父亲比下去了。这次回家是有心显摆的,谁成想父亲不光不夸他,竟然还把他赶出来了。 赶出来就赶出来,我还不乐意回家呢。 拢紧了衣服,李勋来走在运城空无一人的街头。陆沅君给他的薪水,足够李勋来租住在一套像样的房子里。 李勋来从市政楼里搬到了一处有洋马子的公寓里,电灯电话一应俱全。还能随意的带着花花世界的东洋舞女回去,可比住在家里头舒服多了。 只是今夜是八月十五,连拉黄包车都回家过节了,李勋来想要回去,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走着了。 李勋来在运城长大,心里头对距离有很精确的掐算。要是走大路,从李家宅子走回自己的公寓,得走到后半夜去。 按他读书人的体力,走到天亮也说不定。 左右看了看,要不找家店住一夜算了。脑袋里刚刚冒出了这个念头,李勋来就赶紧把它赶了出去。 自己如今可是运城的市长,谁不认识他呀。大十五的住店,第二天就得上报纸。买报的小孩喊什么他都能想象的到,无非就是李家一门两市长,父子对面不相识。 可不成。 李勋来摇摇头,前后看了看,盘算了一番。最后选定了一条黑乎乎的小巷,准备抄条近路走,今夜就是走断腿,也得回公寓去。 里子事小,面子事大。 运城的路是按经纬修的,说不上四通八达,但只要大的方向对了,总能走回去的。这些天他在查阅父亲批过修路的图纸时,发现大街小巷,运城没有一条死胡同。 李勋来选的这条路,再黑也没关系,走就成了。 闷着头走啊走,巷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可巷子太窄了,自己的脚步声撞到墙面上又回弹,仿佛有人跟在身后一样。 在东洋上学的时候,某一门课上的先生曾说过这个原理。虽然具体是什么原理,李勋来不记得了,但总之不是有人跟着他,也不是有鬼跟着他就对了。 李勋来撞着胆子,在漆黑的小巷继续走。 耳边只剩了脚步声和风声,李勋来心里头发麻,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竖立了起来,任凭他怎么搓动袖子,也不肯落下去。 李勋来为了给自己壮胆,轻声的哼起了东洋的民歌来。 “喜欢春天的人是心灵清澈的人,像紫罗兰的花一样,是我的朋友。” 有了歌声以后,走在小巷里的李勋来胆子突然大了一些,脚步也更稳了。 “喜欢夏天的人是坚强的人,像拍打岩石的海浪一样,是我的父亲。” 唱到这里的时候,李勋来停了下来,朝着墙跟儿呸了一声。 那把他从家里头赶出来的父亲,可不是喜欢夏天的人,更不是坚强的人。 呸! 李勋来撇撇嘴,这条漆黑的路还漫长,他打算继续唱后头的,四季歌里的秋季和冬季还没唱到呢。 然而当他抬起头,前方忽然出现了飘飘忽忽的一道光。 那光不是灯火的红黄暖光,而是像天上的月亮,也像坟头的鬼火,阴阴冷冷的,看一眼就叫人打寒颤。 脚步虚浮,李勋来沿着小巷继续向前。 天上是没有云朵遮挡,可这条路上不晓得为什么,两旁栽种了许多的树木。 树都有些年头了,两旁树的枝叶在头顶交织,白天能挡住天上的日光,夜里也能拦住月色。 “方才有光么?” 李勋来心里头嘀咕着,是他糊涂了,还是这光真的是突然出现的。 大十五的,难不成还有别人跟他一样不在家里头过节吃月饼,在街头提着灯笼游走吗? 该不会是那个做相机的疯子吧? 李勋来的眼前闪过了曾兰亭的脸,以及他手里那能瞬时照出人影的相机,耳畔都是曾兰亭口中念叨的另一个世界。 但这会儿换条路走也不值当了,李勋来硬着头皮向前,一步一步走近了拿到飘渺的光。 走了一会儿后,李勋来听到了细碎的人声,嗡嗡似夏日夜里床头的蚊子。声音不大,声音不大,但就是扰的你精神恍惚,一整夜不拍死它,睡觉也不安生的。 且走近以后,李勋来发现那灯火并非飘渺,而是一盏又一盏的微弱灯火相连。细碎的人声也并非来自一人,前方,是一处市场。 李勋来没去东洋的时候,晓得运城早上有早市,晚上有晚市。父亲还说过,半夜里有鬼市。 鬼市倒不是鬼开的,只是一群见不得光的人。卖的东西有偷来的,有抢来的,有从别人家的坟头里挖出来的。 得来的手段见不得光,卖掉的方式自然也要藏在暗处了。 只是他以前没有在半夜里出过门,家里头管的严,就算是出来了,也不会让他来这种地方。 听说鬼市里有奇奇怪怪的东西,能买闺女,能买儿子,还能买爹呢。 传闻陆司令之所以发迹,就是因为在运城的鬼市里花极低的价钱,买到了几门迫击炮。 轰隆隆几个炮弹砸在城外,把土地撞出了巨型的坑洞,也把原本镇守在这个地方的司令给吓跑了。 李勋来抬起胳膊,用袖子挡住了脸,眼中闪过欣喜,快步朝着那些暗淡的灯火走了过去。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一更】 李勋来的手里头没有提着灯笼, 来鬼市这种地方, 虽然要的就是一个朦胧,要的就是一个买卖皆睁眼瞎, 谁也看不见谁。但真来买东西的, 都还是会提一盏灯笼的。 观察前后的买主时,李勋来发现灯笼也是有讲究的。 第96节 如今沪上已经有了洋人造出来的手电筒, 那一按下去,半条街都是亮的, 能晃瞎人的眼。寻常人家的灯笼,仍旧是纸糊的,里头支棱一根蜡烛。 李市长中外的灯笼都见过, 为了让光透出来些,糊灯笼的纸都得薄些, 轻些。鬼市上这些人手里拎的,只能从缝隙里渗出一两丝光亮。 他跟在一个人后头, 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灯笼罩子是个什么东西。压根不是纸糊的,而是把家里头油灯的玻璃罩子给拿来了。 玻璃罩子是给油灯罩的, 油灯烧的久了,黑烟就把灯罩盖死了。点油灯照明的人家, 都得隔三差五的把罩子取下来, 用筷子卷着布头,伸进去好一番擦。 要是偷懒了, 那黑乎乎的, 点不点灯没什么两样。这些人手里头拎的, 就是用玻璃罩子做的灯笼。 正看灯笼入神呢,李勋来忽然觉得脚下一软,鞋子似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包裹住了。紧接着臭气自下而上涌了过来,李勋来骂了一声,拔出脚就往旁边走。 “哞——” 适时的,入耳有一声牛叫,李勋来就晓得自己踩上什么东西了, 他在地上好一番的磋,忍着从腹中涌上喉间的热流,李勋来转身朝着牛叫声来的地方骂了起来。 “为什么不把你的牛管管好!” 路上是能随意拉的吗?可气死本市长了。 谁成想对方爱答不理的,抬头瞥了一眼李勋来。为什么李勋来会确定对方是瞥了他一眼呢,因着即便没有月光,灯笼也是朦胧的亮,漆黑的夜里,李勋来清楚的看到了那人翻出的白眼。 从那白眼的程度来看,对方绝对没有用正眼看他。 “牛是吃草的,拉出来的不脏。” 那人的声音也是阴阳怪气:“再说了,也不是我的牛。” “买不买?不买别挡着路。” 李勋来没等到卖牛人的道歉,反而挨了骂。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李勋来上前一步,他的鞋可是从沪上带来的。在运城的石子儿路上走就已经把鞋底子走坏了,今也又踩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指定是不能穿的。 卖牛的人本来蹲着,见李勋来跟自己呛声,立刻站了起来。即便巷子里没有光亮,李勋来也能看出来对方膀大腰圆,身形健壮。 “就不讲理,你能咋?” 明日还要去市政楼,李勋来可不能动手,脸上若是青一块,报纸上要胡说了,于是提高声音喊了回去。 “咋也不咋!” 说完转身就走,继续往巷子深处去走。 运城见不得光的地方,就这样像画卷一样展现在了他的眼前。晓市里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吃穿用度自不用说,装蛐蛐的小笼子,现打的核桃成筐任人挑选…… 可晓市跟鬼事比起来,可就平庸多了。 光是李勋来走的这一段短短的路里,他见了卖闺女儿子的,也见了头发上插着草标卖自己的。更有穿着前朝马褂的旗人,脸包裹的比谁都严实,把家里头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拿出来变卖。 李勋来在旗人跟前蹲了下来,上好的鼻烟壶,妇人的护甲和金戒指,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胡乱摆着。 可随手一翻,上手一摸,李勋来就晓得是好东西。 再偷偷抬眼去看,旗人瑟缩着肩头,比李勋来还要不自在。整个人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李勋来甚至觉得,若是卖牛的人和他一个体格,自己就不是咋也不咋,而得是想咋就咋了。 把一个金戒指放在手心里,李勋来掂了掂分量,心想这旗人八成是个抽大烟的,把家给败了。 开口给了极低的一个价钱,换在卖金玉的铺子里,掌柜的要是听了,都得让伙计把他打出去。 可旗人却点点头,伸出了骷髅一样的手,故意粗着声音。 “卖给你了!卖给你了!” 把戒指往口袋里一揣,李勋来买了便宜的东西,心里头美滋滋的。这个价钱,跟在大街上捡一个没有区别。 欣喜到李勋来走在路上,连鞋底子传来的黏腻和腥臭都感觉不到了。左右两边看来看去,明知东西来路不正,李勋来还想再捡些便宜。 一看不要紧,李勋来对上了一双锐利的眼。 那人蹲坐在地上,死死的盯着他。不管李勋来的脚步快慢,绕过了几个人,那人都没有放过他。 以前学芒刺在背的时候,李勋来总是无法理解,今夜算是终于明白了。被那人盯住的肩头和后背,似让人用细细的绣花针扎一样。 轻微的刺痛,却不容忽略。 李勋来壮着胆子转过身,回望过去时,蹲在地上的人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鬼市买卖的人都压着声音,跟蚊子叫似的,即便人就在跟前儿站着,也得仔细听才能听清说的啥。 那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过来,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头的活计,朝着李勋来望了过来。 在这样漆黑的夜里,被巷子里的人盯着,真有种活人过了奈何桥,被鬼神发现了的模样。 “过来!就你!” 那人仍在招手,仿佛李勋来不过去,他就会一直喊下去。 小腿上仿佛绑了生铁秤砣一般的沉重,李勋来朝着男人走了过去,每一脚放下去,都要忍着转身逃走的冲动。 走近以后,李勋来也蹲了下来。 这人身上穿着浅色的衣裳,可腿上却是黑乎乎的一片。李勋来吸吸鼻子,除了从他鞋底上传来的臭气以外,还隐隐的有一股血腥气。 只见唤他过来的男人捂着自己的腿,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开口声音极为嘶哑。 “李市长。” 突然被人点破身份,李勋来吓了一跳。这人不合规矩呀,鬼市里买卖双方互不追究身份,这不是公认的吗? 疯求了,管我叫市长。 “你别怕……咳咳……” 坐在地上的男人咳嗽了起来,咳的时候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从他的胸膛里传来,八成是肺里头有毛病了,寻常的风寒可不会让人咳成这样。 李勋来是个去过东洋,还拜了一位东洋医生做老师的新青年。在男人一开口咳嗽的时候,他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往后挪了挪,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李勋来怕自己也染上病,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是痨病,放心。” 男人也看破了李勋来的心思,若是仔细辨认,从他胸口呼噜噜传来的声音,跟肺痨病人又稍有不同。 “咳咳……我这病不传人的……” 男人的个头不大,比李勋来还要矮一些,身上虽不是一把骨头,却也没有多少肉。 借着别人灯笼里的光,李勋来看到他脸上那道疤很有意思,细细长长的一条,自两边嘴角一路蔓延到了耳后。 通常人的脸上如有这种疤痕,多半是被人砍的。被人砍伤的疤,又多半是竖着的,从没见过横着的疤,还这么规整。 “你叫我干什么?” 李勋来捂着嘴的手没有放下,声音从指缝间传来,闷闷的。 “我有样东西卖给你。” 男人强忍着咳嗽的声音,朝着李勋来招招手。 “但你得过来些,附耳来。” “我什么都不缺。” 李勋来起身就要走,他可不想买奇怪的东西。事实上,到这个时候,李勋来已经后悔从家里头出来了。 “卖给你个消息。” 男人拽住了李勋来的袖子,飞扑过来,趴在李勋来的后背上。 “我知道陆司令在后山埋了什么东西。” 男人的身上臭哄哄的,不晓得有多久没有洗过澡,整个人蔓延着一股饭庄的剩菜在桶里存了三天,盖着盖子馊了以后的恶臭。 李勋来下意识的要推开他,可推到一半,又反过来紧紧的拽住了男人。 “你说什么?” 李勋来这会儿顾不得会不会害病了,揪住了男人袖子,眼睛瞪得溜圆。 吴校长那一茬留过洋的新青年,把德先生和赛先生引到了华夏。不过华夏的读书人不多,多半的读书人还都是读八股长大的。 德先生和赛先生王谢堂前燕,仍旧没有飞入寻常百姓家。 运城的百姓,仍旧喜欢用志怪和神话来附会知名的英雄人物。 挨着运城的县城与村里,甚至有人以为陆司令长着三头六臂四个眼睛。自打陆司令办了一些好事以后,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恨不得把草船借箭也安在陆司令的身上。 运城里关于陆司令的传闻海了去了,俯拾皆是,数不胜数。 但流传最广的就是陆司令有许多黄金,陆家宅子的炕下头,都是用金子砌的。五进五出的大宅子,炕不够用了,剩下的金子就被陆司令藏进了后山的山洞里头。 传闻有鼻子有眼的,仿佛都亲眼看见了一样。有人说金子有整整一山洞,还有人说八个山洞都放不下。 运城的百姓还在夜里上山去找金子来着,无功而返不假,但确实如同传闻里说的一样,在运城山上找到了大车碾过的痕迹。 而从车辙的深度来看,车上拉的东西重的很,确实像黄金的分量。 故而即便谁也没找着陆司令在山上埋的东西,可运城的百姓仍旧坚信,陆司令在后山埋了八个山洞的黄金。 百姓们过年的时候包饺子,在饺子里头装一个花生,谁要是吃到了装花生的那一只,全家说的恭喜话都是。 “你今年上后山拉柴火,肯定能碰上陆司令藏着金子的山洞。” 李勋来常年不在运城,却也晓得这件事,在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李市长天天在院子里转悠,嘴里叽叽咕咕的念叨着,陆司令到底在后山埋了什么。 因着陆司令一向把上一位李市长当作军师,干什么都要问问他。可为什么在后山埋了东西,不告诉自己呢? 难不成是不信任他了?想换市长了? 李家的老市长心里头惦记了得有半年,也没见陆司令要换掉他,才终于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而今这人旧事重提,李勋来突然就清明起来。眼前的男人要么是个骗子,要么就真的知道些什么。 不管真假,李勋来都要问个清楚。 “你要卖给我什么消息?” 这人被李勋来揪着领子,脖子被衣裳勒住,控制不住的咳嗽,挣扎着推开了李勋来的手,大口的喘着气。 “我知道陆司令在后山埋了什么…咳咳…” 第97节 “整个运城都知道陆司令在后山埋了什么。” 李勋来冷冷的哼了一声,眯缝着眼睛,该不会是个骗子吧。 这人摇摇头,嘴角的疤痕细细长长,他伸手点在了嘴角。 “先生,你看看我的嘴,就应该知道我卖的不是假消息。” 李勋来可是正经读书人家,好几代的,根本不晓得他嘴角的疤是什么意思。于是摇摇头,示意他继续。 “要不是盗门没活路了,我也不会卖这个消息,三千银元!” 他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冲着李勋来比了比。 道门? 李勋来低下头,想了想不对,他说的应该是盗门。 三教九流,盗门也是其中之一。而从盗门来说,李勋来就晓得这人嘴角的疤是什么意思了,他的咳嗽,李勋来也明白了。 盗门惩罚犯了门规的人,并不像是山上的胡子绺子,直接砍头。而是用铁丝把人的嘴撬开,用烧的半沸不沸的醋,灌进他的喉咙里。 咕嘟嘟的醋会直接呛进人的肺里,留一辈子咳嗽的毛病。 这样是为了他被盗门赶出去以后,也没办法继续做盗门的营生。时时刻刻要咳嗽的人,去谁家偷东西也会被发现的。 被用醋灌过的人呢,多半身上都有真功夫,才会让人这么防着。李勋来歪了歪脖子,三千大洋,买一个陆司令在后山埋什么的消息。 “你晓不晓得埋在哪里?” 李勋来追问。 “要是晓得,这个消息就能卖十万大洋。” 那人咳嗽着,眼睛里闪着亮光。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二更】 什么消息能值十万大洋? 李勋来撇撇嘴, 不愿意相信。 陆沅君拿十万大洋都开了运城银行, 十万元在鬼市上买个消息?他就是有这个钱,也不会做这个冤大头的。 十万块的冤大头不做,三千块的也不做。 李勋来从地上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 又磋了磋鞋底上的污迹。 “还是另寻他人,我身上哪有三千块呢。” 耸了耸肩头, 李勋来觉得自己在鬼市上待了太久, 再拖下去回去就该天黑了。 四五更天快亮的时候, 运城的街头上,卖报的娃儿, 收夜香金汁的,早起卖菜的, 站桥头出卖苦力的可就都行动起来了。 要是被他们碰见自己踩了一鞋的牛粪,以后还怎么做运城的市长呢。 见李勋来要走,被盗门赶出来的男人又一次扑上来, 拽住了他的裤腿。手指几乎要嵌进李勋来的裤子里, 也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他另一只手抬起来, 掌心里躺着一个支票本子。 “我见过, 你们这些穿西服的人,一张纸写几个字就能从钱庄里拿钱。” 倒有点见识, 合着以前的江湖人, 没跟旧王朝一起没落呀。 李勋来低下头一看, 男人掌心里躺着的,是李勋来的支票本子。他放在了上衣里头的口袋里,非得解开西服的每一颗扣子,伸到里头去,摸索半天才能拿出来。 这男人是怎么拿到手的? “我也是没活路了,以前得罪了人,他要我的命。现在只有拿了钱,坐上船上南洋去,才能保一条命。” 男人拽着李勋来的裤脚,怕他走了,抛出了最后的一个诱饵。 “有了陆司令埋在后山的东西,你能做新司令。” 埋的啥啊到底? 李勋来心里头好奇坏了,可三千大洋又不是个小数目。就是那土匪绺子把我亲爹绑了,也不一定敢要这个数让赎人的。 “没钱!” 李勋来犹豫了好一阵子,当司令有什么意思。 如今这年月,做市长就够危险了,要是当了司令,那能有长命的吗?哪一个不是早早的就见了阎王? 不管是被人刺杀,还是被乱枪打成筛子,都不是李勋来想要的死法。 就像这人说的,他卖的是陆司令在后山埋了什么,而不是陆司令在哪儿埋了什么。真花了三千大洋买下这个消息,里头万一藏着惊世的宝贝,自己求而不得,那不得气死啊? “另寻他人吧。” 李勋来看的很开,从男人手里头挣脱开来,小跑着朝着小巷的尽头跑去,把那盗门的人远远的甩在身后。 盗门的男人腿上受了伤,追不上李勋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捂着胸口咳嗽了起来。 上哪儿再找买主呢? 运城的两位刘团长已经不行了,这位李市长又没有野心,剩下几个小团长,那都是软蛋软柿子,胆子只有针尖尖大。 往身后的树桩子上一靠,男人抬头向上看去,透过树叶间的空隙,抬头去看十五的月亮。 ———————— 隔日。 陆沅君去学校上课,外头尽是鞭炮的刺鼻味道,且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红色的爆竹碎屑。 整个课堂,陆沅君都心不在焉的,被自己路上看到的事情困扰。而她临下课的时候,问了学生们一句,十五你们都放炮了吗? 学生们点点头,那大十五的谁家不放炮啊? 陆沅君得了答案以后,心里头就明白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让丫头去把打牌的陆夫人找回来。 陆夫人被从牌桌上拽了回来,气哼哼的灌了两杯温茶。 “我小七对儿可马上成了,闺女,你又咋了?” 自打沅君回来,她的手气就没顺过。好不容易顺一回,还被闺女给搅了,也没赢上钱。 “咱家为啥不放炮?” 陆沅君翘着二郎腿,手上端着茶杯,撇开了漂浮着的香沫,啜饮了一口。 陆夫人一口茶梗在喉间,咳嗽了好几声,抚着胸口坐了下来。她左右看了看,也没有女婿的身影,想来也不是封西云让陆沅君问的。 早上起来,沅君也没问这茬,准是路上看见啥了,又想得深了。 “放炮?” 陆夫人眼神有些闪躲,避开了沅君的话。 “咋?你出去是不是被碰上哑炮了?” “当大人的也不说管管,净让小孩儿玩些不该玩的东西。哑炮人踩上去才炸,就算不伤人,也得吓一跳。” 陆夫人一边说,一边往的外头退。 “牌友们还等着呢,李市长的后娘,我今天得赢她。” “十五不放炮,过年也不放吗?” 陆沅君放下了茶杯,身子没有动,侧过头看母亲。 陆夫人反手把门关上,走回了刚刚起来的位子,重新坐下。 “你长得那是啥眼睛?” 平时陆夫人对自己生了沅君这样的丫头很是得意,牌友们谁家的闺女,都没有她的沅君出息。 而今,陆夫人又觉得沅君的眼睛太尖了,揪着一点线头,能把别人好不容易打好的毛裤给拆了。 “您说,院子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啊?” 陆沅君眉头挑了挑,心里头并不确定,想从母亲这里得个答案。 哪有十五不放炮的人家呢? 大门口放的那一串,都不够别人家小娃娃玩的。 且陆沅君现在想起来,陆司令死的时候办的不是世人的丧礼,而是新式的吊唁会。对着父亲的大照片磕头,院子里也没有烧纸什么的,花圈儿都没让别人送。 像是吴校长那样的留学派,办吊唁会也就算了。 陆司令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埋在后山的坟也修的不错,按理说是需要人在院子里哭丧和烧纸的吧? 怎么就办了吊唁会了呢? 陆沅君想不通。 “宅子老了,以前地主盖房子,哪有现在的好砖瓦呀,房梁房柱窗户门的,可都是木头。” 陆夫人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后脖颈也湿了一片。 你看看沅君,哪里还像什么贴心的小棉袄,分明就是一个逼供的押差嘛。 “门口放放炮就行了,这几日天干物燥的,万一鞭炮炸到什么地方,烧起来就不好了。” 陆夫人嘴角的笑容僵住,盯着闺女的脸色,怕她不肯相信。 “我不信。” 闺女诚然不出所料,一张嘴跟陆夫人想的一模一样。 “你要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挖地三尺,看个究竟。” 陆沅君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到就能做到。 陆夫人在衣衫上擦掉了手心的汗迹,又一次感慨咋生了这么个闺女。 “不能挖。” “那你告诉我,家里头藏了什么?” 陆沅君走到了母亲的身边,俯下腰追问。 陆夫人别开头,好一番纠结。 第98节 “我怕吓着你。”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一更】 陆夫人叹了口气, 这事情还得扯回几年前去,那时候沅君不在家, 陆司令也还活的好好的。 司令跟邻省当家的不对头,对面总是不顺眼, 地盘又挨着,几乎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天天夜里不睡觉, 琢磨着要去解放人家。 但毕竟都归属在建康政府的名下,有些事情不好明着来。于是陆司令偷偷摸摸的, 不晓得从什么地方,买了一批军火回来。 一部分接着翻修屋子的由头, 都藏在了宅子里,为了方便取用。另一部分就在半夜里埋进了后山,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也不光是陆司令看邻省的当家不顺眼,那位司令被自己的手下给干掉了,省了好一番事。对头也死了, 军火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陆司令没死的时候, 还会带人去后山给他的枪支上油,自打他一死,就谁也找不到那地方在哪。 “不过咱家里头藏着的, 我知道在什么地方。” 陆夫人心虚,不敢抬头看沅君,只是小声道。 “你的屋, 我的屋, 石砖下头都是枪支。” 当初陆司令的想法是, 要有人打过来了,不至于被人堵在炕头上,没有还手之力。 “沅君你也不要怕,咱屋里没多少,都在后山上呢。” 比起陆宅不能放炮以外,明年夏天去后山防火才是当紧的事。 陆沅君听了母亲的话,从下到上,从脚趾到手指,身上没有一处不发麻。怪不得母亲不肯告诉她,这哪儿是怕吓着自己的问题,是一定会吓到呀。 就是换了胆子再大的人,晓得自己睡在军火上头,谁也能睡的着啊?万一见了火星,半夜炸了,你说说,连个全尸都见不到的。 “娘,后山埋了多少?” 陆沅君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尽力用平静的语气说话。 “那会儿你爹跟邻省那位闹的很僵,买军火掏空了半个家,估计够……” 陆夫人偷偷抬眼看了一眼闺女,细若蚊声。 “估计够夷平三个运城。” 三个运城? 几乎要从原地跳起,陆沅君捂着自己的嘴,把震惊的声音压了下去。 “那么多军火就放在后山上?娘,我爹疯了你也疯了不成?” 炸着人怎么办? 就算不炸到人,天有不测风云,那么多军火被有心之人利用,运城可就要乱了。 说到这个,陆夫人按下闺女的手,安慰了起来。 “这点你放心,谁也找不到后山那批军火的。” 后山的军火陆司令手底下的团长们没一个知道,是陆司令从江湖上找的人。找的还是街头上变戏法的彩门,那些人有手段,把军火藏的极好,神仙来了也找不到。 “江湖人嘴严实,丢了命也不会把地方说出去的。” 陆夫人放开了闺女的手,扶了扶自己的耳坠子。 “那地方,跟着你爹一起进棺材了。” 即便陆夫人有心把军火转移到别处去,她也找不到的。 “那就放着不管?” 陆沅君想到有能夷平三个运城的军火藏在后山,她才刚把运城接到手中,也好不容易才有了些许的起色,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总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找吧?” 陆夫人两手摊开,后山大了,要真是带着兵去找,全城的百姓都得跟着凑热闹。 上山的路千千万,揪着树的藤蔓也能上去,想要把百姓拦住是不可能。找着了,找不着,都不是好事。 找着了吓着人,找不着了,提心吊胆的吓自己。 “你去天桥底下看看,看看彩门的人变得戏法。” 陆夫人从椅子上起来,懒得跟闺女继续这个话题。 “看了以后你就晓得,他们藏好的东西,你就是站在跟前也发现不了的。” 江湖人的本事传了多少年,哪有那么容易被堪破的。 “这事你也不要跟封西云说。” 陆夫人看了看墙角立着的座钟,时候还早,现在回去还能再打三圈麻将。 “那些东西花了你爹大半的身家,西云穿着那身衣裳,难免不会动心的。” 枪支弹药的,若从后山挖出来,多少都要带走几个人的姓名,还不如就好好埋着呢。 陆夫人拢紧了衣裳走向门边,临出门前安顿沅君。 “这事你也被太放在心上。” 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门打开的瞬间,秋风顺着门缝钻了进来,直冲陆沅君而来。身上一冷,不由得肩头瑟缩,陆沅君扶着桌子坐下来,掌心沾染了茶杯中撒溢出来的水迹。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 陆沅君这会儿都不敢回自己的屋睡觉了好么。 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陆沅君觉得,这时候答应封西云的提议,嫁过去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起码那西式的花园别墅是新盖的,半条街都一模一样,谁也不可能在地底下挖坑埋什么奇怪的东西,夜里还能睡个踏实觉呢。 坐在椅子上,陆夫人离去的时候没有关严实门,秋风嗖嗖的钻了进来,吹的人手心冰冷。 ——————————— 两年后,运城。 街头巷尾一片繁华,花花世界所在的那条街巷,已经拆掉了临街的小平房,把马路都拓宽了许多。 原本一下雨就泥泞不堪,根本没法子走人的运城,如今除在地底铺了下水以外,地面上也铺成了石子儿的路,亮堂极了。 运城车站也翻修过,外地人下车以后,不管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看见车站就有种乡下人进城了的感觉,咋这么气派呢。 运城银行也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遍地开花,凡封西云治下的地方,都能找到运城银行的影子。 诚然大司令与元帅的存款有十万几十万,可人家随时有可能取出来,存到另一家去。且司令们用钱的地方也多,那娶姨太太,办堂会,买军火,给手底下的人发军饷,哪一样不要钱呢。 运城银行另辟蹊径,吸收小额存款,积少成多,滴水汇聚成河,竟然隐隐有蚍蜉撼树,还快撼动了的意思。 陆沅君坐着黄包车,走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 街市上热闹的很,该上学的都在上学,该做活的也都在做活。即便是路过花花世界的时候,也没有碰见几个讨饭的。 李勋来做事还是很有一套的,开始修这个修那个,陆沅君觉得他劳民伤财。不过现在看来,的确有成效。 在农闲的时候,给了人们一份工,避免了青黄不接,在冬天日子不安稳。听说别的地方到处是扔了出头做山贼的,也就运城周围的百姓,日子过得滋润。 冀北大学的男女教授已经同薪同酬,且因为陆沅君的授意,市政楼里也是一样的规矩。 不管男的女的,做一样的活,就要给一样的钱。管他别人说什么母鸡打鸣,运城的城墙里头,男女就是一样的。 两年时间里,对陆沅君来说,几乎没有不如意的事情。 除了两样,一时曾兰亭的相机没有造出来,二是父亲留下的军火仍然没有找到。 帮着父亲藏军火的江湖人找到了,可那些人嘴硬的很,即便陆沅君是陆司令的闺女,也不肯把地方报出来。 陆沅君说多少钱能说呢,对方说不是钱的事,是规矩。 放了彩门的人以后,陆沅君准备逐个击破,撬开其中一个人的嘴。但被自己找来的人,在她开口前就明明白白的拒绝了。 “我不会收你的钱。” 彩门的江湖人平时在街头变戏法,看热闹的百姓们给不了多少赏钱,穿的也就破破烂烂的,瞧着不像是有钱的人。 陆沅君就耐着性子,把支票本子和钢笔摆在桌上,试图说服这位江湖人士。 “我爹就我一个闺女,他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没什么不合规矩的。” 揪开盖子以后,陆沅君挑了挑眉头。 “你只要报个地方,总要让我看看那东西还在不在,还妥不妥当吧?” 万一受了潮,或是进了水,又或者被穿山甲打了洞…… 越想越心急,陆沅君的耳边就响起了砰砰的枪响声,于是笔尖落在纸上,刷刷的写了起来。 “陆小姐,你想要司令的东西天经地义。” 彩门的江湖人双手背在身后,根本不去看陆沅君到底在纸上写了多少钱,眼中尽是光明和磊落。 “但我们有自己的规矩,当初收的是陆司令的钱,就要为陆司令守口如瓶。” 他后退一步,连连摆手。 “今天即便我收了你的钱,也没有命花的。” 彩门可不像盗门,只做灌醋的营生。他把陆司令的秘密说出去,哪怕告诉的人是陆司令的闺女,也会有人来清理门户,取他的姓名。 “陆小姐还是不要太把这事放在心上了,我们藏的东西,谁也找不到的。” 江湖人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后山那些东西,藏的可严实了。 唉…… 陆沅君从彼时的回忆里醒转过来,她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这两年里,没有一天晚上能睡一个安稳觉。 夏天了她怕太阳晒的后山起火,冬天了她怕运城百姓上山捡柴一脚踩空。逢年过节的,陆沅君害怕别人家的炮仗过了院墙,落在自己家里头。 上元节满城张灯结彩的时候,陆沅君的心都在嗓子眼儿提着,一分一秒不敢放下。 想到这里,沅君改了主意,不打算回家了。 “上小公馆。” 小公馆三个字,前头虽然没有加姓名,可黄包车师傅依旧能晓得说的是谁家,封西云嘛。 第99节 黄包车调转了方向,越过小巷朝着另一个地方冲去,陆沅君打算去封西云花园别墅的阳台上坐坐。 封西云的别墅,称之为公馆还够不上级别,前头得加个小字,才来的合适。 为了向沅君表明心意,封西云住了两年也不敢换地方。房子大了,可就能藏人了。他不想被人在沅君跟前嚼自己的舌头根子,住在小别墅里就挺好。 整个运城都晓得陆沅君和封西云的婚约,大家也知道,之所以还没办酒席,是为了等陆司令三年的丧期过去。 陆沅君三天两头的出入封西云的小公馆,在运城百姓看来,天经地义。事实上,运城百姓甚至认为,那三年丧期守不守都成。 眼下这个念头,谁还在乎这些面面光的东西。 小公馆的楼上,有一间给陆沅君住的屋子。因着她在家里头睡不安稳,夜里总是惊醒,白天回去也是一样,梦里头听见自己的床底下轰隆隆的炸。 眼下铁青了几日以后,陆沅君就时不时的去封西云的小公馆里睡一觉。 今天的陆沅君也有同样的打算,从黄包车上下来,虽尚未做封家的女主人,进出的时候,封西云家里头的人已经把她当成太太了。 找人给陆小姐收拾了屋子,管家陪着陆沅君上楼。 “少帅没回来,您先歇着,有什么吩咐告诉我就成。” 陆沅君点头道谢,说完便推开房门,一头扎进了充了鹅绒的床上。刚贴上枕头的瞬间,沅君的上下眼皮便粘连在了一处,再想睁开比登天还难。 意识逐渐的模糊,房间外的声音也跟着朦胧起来,可以不用担心床底下埋着军火,踏踏实实的睡一觉了。 “太太来了呀?” 管家下了楼,帮厨的大娘探出头,压低声音询问道。 “叫陆小姐!” 还不是太太呢,少帅虽然喜欢别人这么叫陆沅君,可毕竟没有过门,给陆小姐听见就不好了。 厨娘撇撇嘴,哼了一声。 “陆小姐可得操心了,少帅两天没回家,别被狐狸精给勾了魂。” 男女之间的事情谁说得清,少帅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到时候陆小姐做不做得成封太太还两说呢。 “净胡说!” 管家点了点厨娘,又指了指楼上。 “小心我撕了你的嘴,谁不知道少帅的心都拴在陆小姐身上啦,就你一天叭叭的!” 厨娘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理直气壮的跟管家顶嘴。 “那是我胡说吗?你几天没见到少帅了?少帅不回家去哪了?” 管家被问了个哑口无言,他给上一位封大帅做管家的时候,要是出现这种情况,八成就是大帅有新欢了。 可少帅跟老帅不一样,管家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叮铃铃——” 电话的嗡鸣声突然想起,声音从楼下传到了楼上,刺耳又悠长。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二更】 管家和厨娘两人面面相觑,铃声第二次响起的时候, 厨娘冲着管家喊道。 “接啊!” 再不接上头的陆小姐该醒了。 管家循着声音走到电话跟前, 心里头毛毛的, 把话筒举到了耳边。在心里头观音菩萨,玉皇大帝的叫,求老天爷, 电话线的另一头, 可千万别是个女的。 这要真是少帅的新欢打过来的电话, 一会儿陆小姐醒来该怎么解释呢。 “您好,封公馆。” 管家的声音也有一丝微微的颤。 “陆小姐在不在?” 听筒里传来了一个颇为年轻的声音,也就顶多十七八岁,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丽。 管家先是松了一口气,不是女的就好。但紧接着心又吊了起来,找陆小姐, 怎么把电话打到封公馆了? “喂?” 对面的少年似乎十分焦急, 没有等到管家的回应,催促了起来。 “您稍等, 我去找陆小姐来。” 管家把电话横放在桌上, 给了厨娘一个眼色,千万别叫人给挂了。 说完自己快步上了楼梯, 踢踢踏踏的到了二楼,停身在陆沅君的房间外头, 右手握拳, 叩响了紧闭的房门。 “陆小姐, 陆小姐!” 管家的声音响起,从门缝里钻进去,飘进了陆沅君的耳朵里。 陆沅君正睡的香甜,在枕头里卷了三卷,管家的声音仍旧没有停歇。手上脚上都没有力气,可外头的声音不住的传来,睡也没法子睡,陆沅君挣扎着从床上起来。 眉头紧锁,脸也耷拉着,陆沅君穿上鞋走到门边,拽着把手猛的一拉。 管家贴着门,听里头的动静。一时不防,在陆沅君开门的瞬间险些摔进去。不过多年的听墙角经验,让他及时的悬崖勒马,稳住了身形。 “有人打电话,找您。” 管家微微欠身,对陆沅君说道。 “找我?” 陆沅君的眉头锁的更深,哪有打来封公馆找陆小姐的呢,怎么想也不合情理吧。 “谁啊?” 仍旧站在原地,陆沅君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她正在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的并不清醒。 “说是姓盛,听着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 管家回了陆沅君一句。 “盛玉京?” 听了管家的描述,陆沅君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名字。 她安插在沪上做眼线的戏子?两年多来,盛玉京时不时的也给她报个信儿,大多都是电话打到陆家宅子里,传来的消息也是有用无用参半。 今天怎么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 睡意转瞬消散了大半,陆沅君揉了揉眼睛,狠狠的在胳膊上掐了一把。刺痛瞬间袭来,双眼因突如其来的疼痛而氤氲起了水汽,她彻底的清醒了过来。 陆沅君提着裙角下了楼,朝着封家公馆里的电话走去。 放在桌上的听筒被素手拿起,女子的声音顺着电话线,传到了遥远的沪上。 “盛玉京?” 语气中是满满的不确定。 “陆小姐,我给您家里头打过去,说是没回来,就猜想您在封公馆。” 盛玉京的声音在听筒里听起来,和真人稍有不同,不过仍然能够辨认。 “方便说话吗?” 陆沅君听到他有意压低声音,心想八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于是捂住了听筒和话筒,轻轻的扬了扬下巴,示意封家公馆的人先离开。 厨娘和管家并肩出去,管家歪歪头,不晓得有什么事情,非要避开他们来讲。 “我看成不了,少帅外头有人了,陆小姐也养小白脸了!” 厨娘的猜测只有与她并肩走在一起的管家能听得到,听到以后还瞪了她一眼,小嘴叭叭的,一天不胡说难受怎么地。 等到脚步声远去,陆沅君探过身子向外张望,确定看不到人影以后,重新开口。 “说吧。” 盛玉京的呼吸浓重,仿佛在躲什么人一样,放着神仙给的嗓子不用,用气声说起了话。 “怕是要乱了。” “常来我这里听戏的几位老爷们说,东洋人想要一个省做租界,一借还是一百年。” 听筒紧紧挨着耳朵,仿佛盛玉京在自己的耳边低语。 “建康政府没答应,东洋人气坏了,正往东边儿屯兵呢。” 说到这儿,盛玉京顿了顿。 “听说大总统给封少帅也私下里下了命令,让做好战斗准备。” 脑海里混沌一片,听筒虽然贴着耳朵,可盛玉京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起来。陆沅君握着话筒的手心里滑腻一片,出了一层薄汗。 “你再说一次?” 显然,陆沅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怕是要打仗了!” 盛玉京那边传来了脚步声:“我先挂了,陆小姐你做好准备,有什么消息我再告诉你。” 听筒里少年的声音消失不见,换成了没有生命力的嘟声。 陆沅君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疼痛袭来的很是汹涌。 “不是做梦。” 她小声的嘀咕着,近来总是被噩梦惊醒,没想到现实比噩梦还要骇人。 把电话放好,陆沅君脚步虚浮,一脚轻一脚重的走了出去。在走廊里喊着管家的名字,试图叫人问问清楚。 管家跑着过来,微微欠身。 “陆小姐,您找我?” “封西云呢?” 陆沅君拽住了管家的袖子,想问问盛玉京在电话里说的是真是假。 第100节 是真的要打仗了,抑或只是沪上捕风捉影的传闻。 管家紧抿着嘴,他哪儿知道少帅在什么地方啊。少帅好几天了,早出晚归的,前天昨天连着两个晚上都没回来。 就像厨娘说的,谁晓得在哪个狐狸精的被窝里呢。 陆小姐这么激动,难不成电话那头儿是给她通风报信儿的人?少帅偷人被陆小姐发现了? “我不知道呀,陆小姐。” 管家摇摇头,倒不是他帮着封少帅作假,而是真的不晓得。 陆沅君松开了手,外衫还放在楼上。可她这会儿哪还顾得上冷,急匆匆的让管家备车,要去城外的军营,找封西云问问清楚。 盛玉京的话是传言还好,如果是真的,她刚刚繁华起来的运城,该怎么办呢。 坐在了小公馆的车上,陆沅君整个人向前趴着,不听的催促着司机快一些,再快一些。 司机不是头一回儿拉陆小姐,往日里陆沅君都是让他慢些再慢些,千万别碰了路上来往的行人,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以前可都是少帅急着见陆家小姐,今天怎么反过来了? 心里头奇怪,没有耽误手上的动作,司机尽自己的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开到了少帅再城外驻兵的地方。 车子还没停稳,陆沅君就自己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好在陆沅君来过几次,直奔封西云所在的地方,推门闯入。 封西云坐在案前,眼下一片青黑,也不晓得多久没有睡过觉了。他听见动静抬起头,看到陆沅君的瞬间,先是欣喜,紧接着眼中的喜悦褪色,变得苍白。 “要不,退婚吧?”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一更】 退婚? 陆沅君愣了一瞬, 这两年的时间里, 陆司令的忌日封西云记的比谁都清楚, 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连成亲的衣裳都找沪上的裁缝给做好了。 这会儿说退婚?怕不是在胡闹。 “唉……” 封西云叹了口气, 掌心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温度正常, 却乱成了一团, 想什么都是混沌着的。 “局势不容乐观。” 陆沅君走上去停在案前,封西云的桌上叠铺着许多张地图,其中东边儿的那个省份,放在最近的位置。 红蓝色的笔迹在纸上勾勾画画,一条连着一条。有的跨过了等高线, 有的顺着路一直向前。 “是真的?” 陆沅君弯下腰,低下头,声音小到只有封西云和自己能够听到。 “盛玉京说的是真的?” 封西云晓得盛玉京时不时的给陆沅君报个消息, 可以前都是些可有可无的,这回倒是真的起了眼线的作用。 于是封少帅点点头, 手指点在地图上。 “东洋的军队已经到了渡口, 怕是真的要打。” 早些年, 一直都是西洋的洋人来华夏闹腾,今天要这个, 明天要那个。近几年洋人们自己打了起来, 把另一块大陆搞的乌烟瘴气, 自顾不暇。 健康政府安安稳稳的过了几年, 举国上下,像运城这样的地方多了去,虽没有运城这般繁华,可也发展的不错。 学生们天天手里头拉一个横幅,结伴在马路上吆喝,逮着七八岁的孩子都要一顿说。 以至于上到八十的老人家,下到刚会走的小娃娃,把手伸到兜里掏钱的时候,都要问一句有没有国货呀。 只要国货不是差的离谱,贵的离谱,人们都愿意买自己的东西。 街头巷尾都在说,绿眼睛的夜叉们不来了,华夏又能过安稳日子了。 可谁也没想到,东洋的一个小小岛屿,往前三百年都是被我们打的落花流水的海盗倭寇,这会儿竟然敢来叫板了? 叫板也就算了,建康政府已经没了三百年前那份胆量,也没了三百年前那份实力。 要不是这次东洋胃口太大,要一个省做租界,建康政府指不定就服软了。 “大总统亲自致电,跟人家商量一城行不行,一口就回绝了。” 封西云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既觉得愤懑,又无可奈何。 他在东洋上学的时候,中学里的学生都按着军人来要求。上课之前要发誓效忠天皇,还天天喊口号,凶的不得了。 一个个的,鼻子能长到头顶去。 “人家就是找个借口,想打罢了。” 封西云看的透彻,不管技术和经济发展的再好,东洋都只是一个小岛而已。想要更进一步,只有出来抢别人这一条路。 仿佛一条饿疯了的狼,一峡之隔的华夏,在狼的眼中是块无人看管的肥肉,它不来咬,过些年等西洋打完了,鹰啊熊啊的就都来了。 肉汤都轮不到他的。于是索性不如,就趁现在吧。 陆沅君低下头,看着封西云指的位置。他的地盘,紧紧挨着东边儿的那个省,运城又还在后头。 如果真的打起来,封西云可就麻烦了。不管打不打得赢,逃难的人都会先涌到封西云这里来,一时之间上哪找给难民住的地方,吃的东西呢。 打赢了还好,故土难离,收拾收拾难民就走了。打不赢的话,唇亡齿寒,下一步就轮到封西云来迎战了。 “怕是打不赢。” 封西云摇摇头,合上了地图,不想让沅君继续看下去了。 他是从东洋回来的,住了几年了解的颇为透彻。人家的兵吃的好,训得好,身体素质也好,武器配的也好。 封西云算是治军严明的,也不敢说自己的兵能和东洋兵并驾齐驱。 “算了,你也不要想这么多,一时半会儿还打不到运城。” 封西云从椅子上起来,双手搭在沅君的肩头。下巴落在了沅君的额头,把人在怀中抱紧。 “退婚吧。” 轻轻的蹭了蹭,封西云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开口又是无比的坚定。 从小到大,封西云自诩见惯了生死别离,就连亲爹死的时候,他也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即便在父亲的丧礼上,封西云也没有被悲伤击倒,安排的滴水不漏,不曾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穿上了军装,就迟早有一天要上战场。而上战场,生死都是未知之数。封西云以为,尽人事听天命,他并不畏惧死亡。 更何况,他孤身一人。爹娘没有,老婆也没有,朋友倒是有一些,可近来大家也都藏着掖着的,不敢掏心窝子的说话了。 死在封西云看来,远没有那么可怕。 然而如今,当怀中抱着陆沅君,他害怕自己一去不复返。 “退了婚,你也好,我也好。” 明明只要再等半年,在等半年陆司令的丧期一过,就可以把沅君娶进门了。 可偏偏事与愿违,老天爷不喜欢顺遂人愿,眼下只有退婚了。退了婚,沅君可以再嫁人,自己也可以毫无顾忌的上战场。 “不过现在,让我抱抱你。” 封西云双手紧了紧,恨不得把怀中的人揉进自己的身子里。 陆沅君挣扎了起来,从封西云的怀中挣脱,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她左右看了看,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月份牌呢?” 墙上桌上都没有,遍寻不见以后,陆沅君退后了一步,问道。 “月份牌?” 在这种离别的时刻,沅君把自己推开就为了要一个月份牌? 封西云眼中闪过一丝委屈,不过还是取下了自己挂在墙上的衣服,露出了后头的月份牌。月份牌上印着的是一个旗袍开衩到大腿上的女子,烫着卷卷的头发,嘴巴赤红。 “铺子里随便买的,我可没有别的心思。” 就算要退婚,封西云也不想陆沅君心中的自己是个不钟情,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人。 谁让现在铺子里卖的都是这种呢,这种月份牌都算是穿的多了。 陆沅君摆摆手,示意封西云住口,自己朝着月份牌走了过去。修建的圆润的指甲划过一个又一个的日期,看着今天往后每一天下头写的小字。 然而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一连几天,都是凶凶凶,诸事不宜。 “什么时候走?” 直起身来,陆沅君继续询问。 “等上峰的命令。” 这会儿如果自己带着兵去了东边儿,东边儿那位司令没跟东洋人打起来,先得跟自己打起来。 好不容易抢下的地盘,打不过洋人是一说,跟自己人可是寸土不让的。 不过那边局势紧张,战事一触即发,想来就算不去东边儿,封西云也得回自己的地方去准备准备。 “就这几天,我们找个德高望重的,李勋来的父亲或是吴校长,当个证人把婚退了。” 在他走之前,要把沅君安顿妥当。 陆沅君抬起头也不说话,瞪了封西云一眼,把墙上的月份牌扯了下来。 指着五天后的日子,下头一行小字写着不宜嫁娶。 “这天。” “好。” 封西云点点头,那行字也算是应景了。 别的姑娘如果被夫家退婚,都寻死觅活的,自己的沅君可真是心大。又或许,一直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就这天吧。” “客人不必多请,眼下的局势,请的多了不安全。” 第101节 陆沅君定好了日子,继续着。 “沪上那边送个帖子就好了,姑母的年纪大了,来一趟不方便。” 封西云对沅君的主张很是认可,要是让姑母看见他俩退婚的帖子,不等东洋人打过来,就先气死了。 “我晓得。” “厨子的话,霍克宁家里那个手艺不错,我去打商量借过来。” 陆沅君嘀嘀咕咕的没有停下,仍在继续。 一旁的封西云听着听着,觉得不大对劲,退婚这种事,还要办酒席吗?就算主人家愿意请,客人也得有心思吃这顿饭呀。 “不必了吧?” 封西云抬手摸了摸自己酸痛的脖颈,这几天不分昼夜,一直盯着地图琢磨改怎么办,酸胀的感觉比他一夜行军百里都要来的汹涌。 “铺张吗?” 沅君转过来,看着封西云。想了想也对,霍克宁的厨子做的菜太过精细,西云现在用钱的地方多了,还是从简来办的好。 “那就用我家的厨子。” 陆宅的厨子是没有那样花里胡哨的看家本事,做的吃的也就那样,但胜在便宜,多给一个月的月钱,就能把酒席做下来。 “我这里没什么亲戚,近一些的,你家里头有要请的人吗?” 陆沅君拿起竖在桌上笔筒里的钢笔,随手翻了一张白纸出来,垫在封西云地图上,回过头来问道。 我家? 封西云指着自己,还要请我家的亲戚吗? 光是封西云二十九了没成亲,他家里亲戚就已经在背地里笑话了。要是退婚再把人请过来,自己可还有何颜见江东父老啊。 是故封西云面露难色,双手背在身后,手指铰在一处。 “我也没什么亲近的。” 事实上,封西云以为,他和沅君退婚的事,有个德高望重的人见证就好,没必要大张旗鼓吧。 只要以后不耽误沅君嫁人,不会有人用沅君来威胁自己,他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沅君这样,非要人尽皆知,反而,反而…… 反而让封西云心寒,委屈起来。 “不管亲不亲近,帖子总是要送的。” 陆沅君把钢笔递给封西云,示意他写下亲戚们的名字。 “时间紧,下午我就让人去打电报,你把地址也告诉我。” 接过了钢笔,封西云坐回了椅子上,不情不愿的写了一串字。或许是心情不佳,每写几个字就要错上一个,涂了黢黑的一团。 抖了抖墨迹尚未干透的纸张,封西云给一旁站着等候的沅君递了过去。 刚才还说自己没有亲近的,陆沅君看到纸上足足正反写了两面,封西云的亲戚可真是不少。 等墨迹干透以后,陆沅君把名单叠好,放回了随身带着的包里。收好之后,陆沅君双手插着腰。 “你看着不高兴。” 她歪着头,瞧见封西云眉头紧锁,似乎兴致不高的模样。 废话,都要退婚了,能高兴的起来嘛。 封少帅别过头,不去看陆沅君,可把他委屈极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以前的陆沅君根本不把这些放在眼里,而今她却把这几个字搬了出来。 “五天后,你得娶我。” 垂在膝上的手指僵了一瞬,封西云转过来,一脸惊讶。合着方才沅君说的,不是退婚的日子,而是成亲的日子? “不宜嫁娶总比诸事不宜要好。” 低头看了看月份牌,近来就没有一个好日子,黄道吉日是不用想了。 “可是……” 先是欣喜涌上了心头,紧接着那份喜悦就迅速退去。 “还是退婚吧。” 诚然若随着心意,沅君愿意嫁给自己,封西云是再乐意不过的。可是这一来不合规矩,三年的孝期没过,不宜嫁娶。 二来,自己去了战场以后,拼死一战才有赢的可能。若是拼死赢了,沅君就成了没人照料的寡妇,有自己留下的东西,谁也会想来沅君这里咬一口。 若拼死还是输了,那封西云就是罪人,要被举国上下在报纸上唾骂。他不想沅君的名字后头,跟着任何不好的字眼。 左思右想,也就只有退婚来的最为合适。 退婚两字话音刚落,封西云忽然觉得身上一重,回过神来时,陆沅君已经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用双手环住了封西云的脖颈,十指交叠锁紧,整个人压了过来。四目相对,呼吸相交,二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分毫。 陆沅君看到封西云的睫毛轻颤,双唇因紧张而紧紧抿着,他偷偷的抬眼看了下自己后,紧接着又收回了目光。 “这会儿退婚对你来说,更好。” 唇舌刚刚分离,后面说服陆沅君的话还没说完,温热的鼻息就喷在了他的脸上。 “唔……” 拒绝和离别,此刻化成了细碎的呜咽。 封西云想要把怀中人推开,可手抬起又放下,几次三番。 “五天后,你娶我。” 一吻过后,陆沅君的声音响起。 “我可能会死……” 封西云的脸颊绯红,似还沉浸在方才的旖旎之中。 “娶我。” 陆沅君低语一声,再次俯身下去。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二更】 “咦!”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被屋内的陆沅君和封西云吓了一跳, 闯进来的人又转身折了出去。 房门半掩着一条细缝,外头的人陆沅君和封西云也都认识。 “你俩这是干撒呢么……” 李勋来在沪上的朋友给他传来了消息后, 就马不停蹄的来了封西云这里,想问问封西云晓不晓得。 “东洋的军队都停在亳州湾了,不说操心家国大事, 这是干撒呢么!” 娶了东洋的舞女以后, 以往整日流连在舞场的李勋来不晓得喝了什么迷魂汤, 反而成了正人君子。 不当心看到了不该看的, 比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还要紧张。 陆沅君从封西云身上起来, 用指腹轻轻搓捻, 拭去了自己留在少帅唇上的嫣红。胭脂能擦掉, 可至于封西云脸颊和耳垂上的, 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五日后我们成亲, 下午给你送帖子。” 她扶着椅子站好, 半边身子斜靠在封西云的肩上。 封西云点点头, 有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感觉。你说说, 我本来不愿意,但沅君非要嫁给我。 门外的李勋来忍不住了,再次推门走了进来, 好在陆沅君和封西云已不再纠缠。 “东洋人的舰队靠在毫州湾了!” 你俩到底听没听到我在说什么? 如果这时候展开封西云的地图, 李勋来会发现毫州湾的地方赤红一片, 封少帅是在座三个人里头知道消息最早的一位。 不过陆沅君也好, 封西云也罢, 这会儿面对李勋来,都是以防备的姿态。 这两年李勋来治理运城的确不错,可他张口东洋,闭口瀛洲,恨不得把毫州湾那头的岛国捧上天去。 这会儿来报信,就有些微妙了。 封西云之所以在得到消息之后,没有递到运城市政楼,也是这个原因。李勋来与东洋人过从甚密,万一……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在李勋来走到近前的时候,封西云已经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起来。该放的与不该放的,统统拉开了抽屉塞了进去。 “五天后,我们成亲。” 可以同李勋来分享的,也就只有这一个消息了。 “行,我给你们随礼还不成?” 李勋来顾不上管为什么陆沅君和封西云要成亲,他有更要紧的事,比两人结婚重要的多。 “你们也晓得,一有风吹草动,金融界是动作最快的地方。” 来不及找椅子坐下,李勋来就着封西云的桌子,踮脚压了上来。 “沪上那边的银行,都在大额的支取存款。” 李勋来一手挡着嘴,怕隔墙有耳,被除了陆沅君和封西云之外的人听见。 “建康政府来不及反应,好几家银行已经……” 单手在脖颈上横着比划了一下,李勋来歪着脖子做了一个割喉咽气的动作。 “不过,运城银行的储户大多是平头百姓,他们还不晓得这回事呢。” 李勋来今天到封西云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我去找陈升和,让他从现在开始停止向外出兑银元,他把我给赶出来了。” 第102节 明明趁着眼下运城百姓不知道,及时停止出兑,能保住运城银行不破产啊。 谁成想陈升和是个死心眼子,说什么也不答应。这两年,从他手里头发了多少公文,市政楼帮运城银行地方多了去,怎么一点儿不念好呢。 李勋来跟陆沅君和封西云告状,想着就算陈升和不听他的,也该听这两个人的吧。 “你们可得去管管,一时半会儿打不到咱们这里,但被吓坏了的百姓们肯定是要乌泱泱的来取钱的。” 陆沅君刚想说什么,封西云这边的电话响了。城里头安电话的都没几乎,城外可就只有封西云这里独一门了。 接起电话以后,听筒里的声音太小,只有封西云一个人能听到。陆沅君和李勋来面面相觑,看着封西云一言不发,挂断了电话。 紧接着封西云起身,双手从里屋搬了一个沉甸甸的五灯收音机。收音机是美利坚的舶来品,据说可以收到千里之外的音浪。 报社里头用的那种巨型收音机,可收音浪于遥遥九千里。 把收音机放在了桌上,封西云鼓弄了一会儿后,耳边响起了沙沙的噪音。噪音里夹杂着些许人声,把耳朵贴在上头也听不清。 李勋来推开封西云,上去捣鼓了起来。 “你哪有我懂这个。” 李市长可是整日混在百乐门一类的舞场,还娶了东洋女人的,对这些花里胡哨的洋玩意再熟悉不过。 片刻以后,刚才还听不清楚的人声被放大,沙沙的噪音虽没有彻底消失,却也不影响辨别了。 “韩司令?” 收音机里传出了一个带着东边口音的男声,三人对视一眼,同时道出了一个名字。 韩司令是东边儿的土皇帝,人长得五大三粗的,肚子和肩膀一边儿宽。平时就喜欢抽烟喝酒,哄姨太太,不过打仗确有几分手段。 和封西云明里暗里交手了几次,一点亏都没吃,还占了便宜。 “我韩某人,就是被子弹打死,被炮弹轰死,被东洋人用刺刀戳死,都不会后退半步!” 耳边传来了豪言壮语,封西云嘴角牵起一抹笑,突然觉得自己以往吃的亏都不算什么了。 韩司令话糙理不糙,你看看这几句话说的,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可听着就是让人舒坦。 若人人都能有韩司令这份决心,怕东洋人做什么。 胸中热血沸腾,封西云觉得有韩司令在最前头挡着,十来万的兵马,怎么也能撑个一年半载的。 这样想来,五日后成亲,也是可行的。 “誓与毫州湾共存亡!” 在电波音浪断掉之前,这是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最后一句话。 ——————— 运城日报。 沪上和江浙那边的民族企业,造出了低廉的三灯收音机,才卖十几块钱一个。运城百姓虽没法子人手一个,可买的起的人家也不少了。 于是运城的报社也跟着沪上学习,每天早晚两回,在电波里把当日的新闻说一遍。而今日的头条,除了韩司令的豪言壮语,找不到别的东西可以替代了。 电波刚刚发出去,运城百姓就炸了锅。 纷纷从炕席子底下把折子取出来,跑着朝运城银行冲了过去。 街头巷尾尽是飞奔之人,所到之处溅起尘埃无数,乌烟瘴气,不明就以的人捂着嘴扶着墙,一遍咳嗽一遍骂娘。 “疯求啦?都他娘的取钱讨老婆呀?” 跑的那么快,后头是有狗追你,还是有狼追你啊? 距离银行关张还有一个钟头,陈升和穿了一件西装,站在银行门外,望着冲过来的人群,咬紧了牙关。 第100章 第一百章【一更】 陈升和双手高高的举起, 在汹涌人潮来到跟前的时候,脖颈青筋暴起, 几乎是在嘶吼, 试图让运城的百姓能稍稍冷静一些。 可一旦关乎到了钱的问题,谁还能冷静呢。 来运城银行储蓄的都不是大富之家, 对寻常百姓来说,几块大洋也是省吃俭用, 过年不敢买新衣裳,平时不敢吃荤肉扣出来的。 说什么也不能打了水漂啊。 涌到运城银行门口的百姓们, 撞开拦着路的陈升和,手里头高高举着自己存钱的折子, 争先恐后的闯进了运城银行的大门。 一个挤一个, 被踩到脚后的吃痛声此起彼伏, 银行的柜台里伸进去了七八只手, 每只手里都捏着折子, 憋红了一张脸,说自己要取钱。 门外的陈升和好不容易挤进来,原本出门之前, 擦的干干净净的皮鞋,现在满是被人踩后留下的尘土。 他扶着门站好, 把声音抬高了几度。 “都能取到钱!存银元, 兑银元!我陈升和一言九鼎!” 管他市政楼怎么说, 银行又不是给李勋来开的。这可都是百姓的血汗钱, 怎么能因为世道要乱, 就不守规矩,把人家的钱吞了呢。 “都有都有!” 说这陈升和抓了一个银行的职员,拉到身边小声道。 “去银库里拿钱来。” “可李市长不是说……” 职员嘀咕了一句,犹犹豫豫的没有直接按着陈升和吩咐带人去拿钱。 “他是行长吗?” 陈升和反问起来:“他是行长还是我是行长?” “您是行长。” 职员缩起了脖子,被挤进来人在肩头撞了一下,生生的吃痛。 “去库里拿钱!” 陈行长一向和蔼,职员们还没见过他这么生气。 几人结伴,灰溜溜的跑着去运城银行的库里了。临走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银行里外团团是人,怕是要多拿些来才行。 “我取一块!” “我取三块!” “我取五块二,里头的利息也给我拿出来!” 银行的职员们忙的焦头烂额,原来下午六点就能回家,现在都已经天黑了,来取钱的人还看不到边儿呢。 手上酸痛,腰肩也跟着痛,职员们看了一眼陈行长,发现行长也没走。于是没法子,接过一个折子,给一位大娘办了起来。 一直忙到夜里十来点,银行外头的队伍仍旧很长,不少等候的百姓已经坐在地上打起了盹儿。排在最后的人踮起脚向前张望,瞧见从银行里出来的人,各个手里头都拿着钱,面上也尽是放松的神情。 等排到自己的时候,恐怕都得天亮了。看样子运城银行里的钱是能取出来的,不少排在后头的百姓走出了队伍,收拾收拾回家睡觉去了。 明儿亮了以后来取,是一样的。 这边运城的百姓稍稍安下了心,回家的路上琢磨着,运城距离毫州湾远了去了,坐火车一路不停都要三天多,东洋人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的。 再说了,收音机里韩司令的话还回荡在耳边,除非他被炮弹炸死,被子弹打死,被东洋人用刺刀戳死,否则是不会把一寸土地让出去。 运城的百姓们走在新铺了半年多的石子路上,想起了两年里市政楼的作为,心中的忧虑稍稍散去一些。 陆沅君拉着封西云从城外驻军的地方,乘着汽车过城门,回陆宅去了。封西云进门刚见到陆夫人,便张嘴叫了一声娘。 陆夫人正喝着一杯热茶,冷不丁被封西云叫了这么一声,舌头差点烫坏了。 舌尖抵在门牙内里,陆夫人嘶嘶的吸了几口气,说话也囫囵不清,转头看向沅君。 “你爹已经死三年了?” 我怎么记得才两年半呢? 陆夫人的脸皱做一团,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年纪大了,脑袋不清醒了。 可算来算去,也就是两年半,没到三年的呀。 “这年头哪还在意这些?” 陆沅君摆摆手,指着挂在墙上,同样绘着衣着清凉女子的月份牌。 “五天后,我们成亲。” “五天后?” 陆夫人猛的站起来,一把揪过了陆沅君。她冲着封西云假模假式的笑了笑,食指点在了沅君的额头上。 “疯了吗你?” 说着陆夫人拽着闺女走到了屏风后头,压低声音尽量不让封西云听见。 “早让你嫁,你不嫁。偏偏这时候你要嫁?就不怕做寡妇?” 全城上下,到处是风言风语,下午打牌的时候,牌友们都没有心思。自己一副清一色,愣是把走神没有胡你说说。 东边儿的韩司令能顶住还好说,顶不住了不得封西云上吗?上了战场以后的事情谁能说的明白,子弹炮弹又不长眼睛,不会因为封女婿长的高大英俊就放过他。 说不定因为封西云在人群里太过扎眼,第一个就把枪口对准他。 “我不同意!” 陆夫人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决绝。 “我晓得,你现在是意气用事,可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哪能任性呢?” 一扇屏风并不能挡住多少,外头的封西云虽听的模模糊糊,可也能猜个大概。站在原地,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毕竟陆夫人的顾虑,也是他的顾虑。 “娘……” 陆沅君又何尝不晓得呢? 等建康那边的命令下来,封西云有可能一去不复返,可这会儿让她狠下心来退婚,做不到,也不愿意做。 “五天后,时间紧,您帮着安顿安顿。” 也不用多排场,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第103节 “后悔去吧你!” 陆夫人拍开了闺女的手,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甚至没有多看封西云一眼,就夺门而出离开了。 屋内又只剩下了陆沅君和封西云两人,沅君也从屏风后头走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红绒的凤冠你还留着吗?” 凤冠当然留着了,这两年里,封西云时不时的就从箱子里拿出来看看。在脑海中勾勒着沅君戴上它跟自己成亲的模样,当然也不能多看。 看上几眼就得放回箱子里头,封西云担心凤冠见了光和尘土,真等到成亲的时候就不新了。旧了没有光彩,不衬沅君。 “留着呢,明天我就让李副官拿来。” 封西云解开了脖颈处的纽扣,呼吸也跟着稍稍放松。 但抬头看了沅君一眼,想起了在他驻军的地方,李勋来闯入之前二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刚刚放松的呼吸,又急促了起来。 脸上一烫,封西云别过头,转身朝向门外。 “要不,要不我现在回去拿吧?” “不急,明天让李副官去拿就好。” 五天后才成亲,又不是明天,急什么呢。 封西云转过身来,不晓得手脚该放在什么地方。 “我头一回成亲,没有经验,要有做的不妥当的地方……” 听到这里,陆沅君突然笑了起来。谁不是第一回 成亲啊?你若是成过好几回轻车熟路了,我也不会嫁不是? “我又不是你的上峰。” 陆沅君缓步走向封西云,哪里不妥当也用不着这么紧张。抬手替封西云解开了两道扣子,陆沅君拍了拍他的胸口。 “晓得了吗?” 封西云点点头,晓得二字正要脱口而出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 “少帅!” “少帅,你在不在?” “少帅您听见了回我一声!” “少帅我知道你在里头,有紧急的军务!” 说曹操,曹操到,两人才不过提了几次李副官,人就真的到了门外。再一次被人打断,封西云的心情极差,脸色也拉了下来。 恍惚之间,封西云想起了自己半夜带着军务去敲父亲卧房门的时候。当时封西云只觉得是父亲不明孰轻孰重,美色误人。 现在看来,以己度人,他忽然就理解了父亲的举动。 起码眼下,即便李副官说了自己是带着军务来的,封西云依旧不想开门,他只想跟沅君在屋里继续。 “少帅!” 门外的李副官就等不见回应,自己撞开门闯了进来。 入眼瞧见陆沅君和封西云面对面站着,衣裳也都体面的穿着,李副官就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什么少帅不给他开门呢。 “少帅见谅,的确是十万火急的事。” 急到不能在门外多等一刻,急到他下车以后,从陆宅的门口开始一路狂奔,急到李副官气喘吁吁来不及休息。 “韩司令跑了!” 李副官双手扶着膝头,膝盖弯曲,腰也直不起来,声音里满是喉舌干燥而带来的嘶哑。 嘶哑的声音,胜过平地乍起的惊雷,听了消息的陆沅君和封西云都僵在了原地。 “下午的时候,韩司令不是还说,还说……” 还说誓与毫州湾共存亡,除非被炮弹炸死,被子弹打死,被东洋人用刺刀戳死,也不会后退半步吗? “狗日的说的好听,东边儿的线人传来了消息,韩司令刚刚讲完话,就领着自己的妻儿老小,带了一队亲信逃跑了。” 李副官一想到这些,气的牙根儿都痒。 嘴上说的好听,像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一扭头比谁跑的都快。 “建康那里什么意思?” 封西云上前一步,和陆沅君卿卿我我的心思彻底没了。 李副官这会儿终于缓过一些,站直了身子,准备凑在封西云的耳边说话。然而少帅推开他,示意不用避开沅君,直说就成。 “更气的来了!” 李副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咧开嘴能看见后槽牙。 “建康那边让我们原地待命,在命令下来以前,不要轻举妄动。” 没有韩司令挡着,东洋人从毫州湾登陆,长驱直下,连个阻拦的都没有。封西云双唇紧抿着,咬紧牙关,指尖轻轻颤着,一时找不到该说什么好。 “少帅,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副官等着封西云的回答,眼下这种情况,李副官自己是没有主意了。 此刻是比大帅走的时候更加紧急,更加要命的时候,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身首异处。 “让人们预备着,随时出发。” 封西云拍了拍李副官的肩头,上峰让原地待命,自己又能说出什么命令来呢? 一旁站着沉默不语的陆沅君深吸一口气,朱唇轻启。 “李副官,你去……” 话音未落,李副官一脸期待的看了过来。少帅的未婚妻脑袋灵光,说不定能有什么好的想法。 “陆小姐但说无妨!” 这两年里,李副官天天见陆沅君去市政楼,说这里要这么来,那边要那么做的。指手画脚的,还能让李市长心服口服,说不出拒绝的话。 听听陆小姐要说什么,是不会出错的。 “你去小公馆把我的红绒凤冠拿来。” 在李副官满脸的期待中,陆沅君说出了不着边际的答案。 “拿什么?” 李副官一位自己听错了,歪着头开口询问。 难不成陆小姐想和几年前的中元节一样,再关起门来闹一场政变?可现在的敌人也不是刘家的两位团长,而是远在毫州湾的东洋人啊。 这会儿关上门,也就能拿下一个半东洋人。一个是李勋来市长的东洋老婆,半个李勋来这假东洋人。 拿他们也没用啊…… “你不是说明天再拿也来得及吗?” 封西云扭过头,看向陆沅君,怎么突然又把凤冠这茬提起来了。 “韩司令跑了,你还能在运城待五天?” 陆沅君嘴角的笑意不知何时消失不见,转而被深入骨髓的冷意所取代。 “后天就成亲。” 李副官心中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股脑的涌了上来。终于看到少帅要成家了,却偏偏是这个节骨眼儿,拱手想要道一句恭喜,嘴角也实在勾不起笑意。 “我这去拿!” 既然陆小姐在这种时候还愿意嫁,他说什么也不能让少帅错过了。 ——————————— 两日后。 举国上下,没有人不晓得韩司令逃跑的消息。东洋人虽还没有长驱直下,可倒出都是真真假假的消息,有说瀛洲人已经下船了的,也有说东边省份已经丢了。 但不管怎么样,陆家宅院门口张灯结彩,挂了红灯红绸,让过往的人瞧见了,谁心里头也不痛快的。 封西云手握数万兵马,在这种时候按兵不动娶老婆?有没有数了!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二更】 从封西云的帖子送出去, 拢共没有两天时间,就算是太平年月,不在运城住着的人们也赶不过来。 更何况现在, 举国上下, 从建康政府的大总统, 到不识字的黄包车师傅, 哪一个不是提心吊胆的。 在运城本地住着的, 收到了陆沅君和封西云的帖子, 都在犹豫着要不要去。是收拾行李南下逃难,还是去吃一顿风口浪尖上的酒席。 陈升和从银行里抽出了两个钟头的时间,李勋来也暂且放下了市政楼的工作, 领着他的东洋老婆, 在席间落座。 在进陆家宅院之前, 李勋来坐的汽车被人扔了不少臭鸡蛋,烂菜叶子。尤其是在看见了李勋来领着的老婆穿着东洋女子的和服之后,砸向汽车的臭鸡蛋更多了。 一直到李勋来进了陆家的大门, 跟在身后的鸡蛋才终于停下, 然而跟着他来的学生们却没散去,围在了陆家的门外。 席未开, 桌上只有茶水和点心, 李勋来环顾一周, 来的客人本就不多, 还都躲着自己, 没人愿意与他夫妻二人同坐。 “八嘎。” 李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灌了一口后同妻子抱怨。 以前天天说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上一位李市长好多了。明明他上任以来,又是修下水道,又是修路的,哪一样拎出来,做的不是好事啊? 这会儿倒都躲着我了,哼。 正置气的功夫,礼乐声在耳边响起,封西云穿着朱红的喜服,胸口挂了个红绸扎着的大绣球,手中也拉着一根赤红的绸子,绸子的另一边,牵着头顶喜帕的陆沅君。 “这就是华夏的传统婚礼吗?” 李勋来的日本妻子头一回见这个,新鲜的不得了,拽着李勋来的袖子问道。 李勋来撇了一眼后,摇摇头。 如今在新青年之间,时兴穿西装和婚纱。陆沅君和封西云都是留洋回来的,按理说也应当按新式来办。 就算非要按旧式来办,俩人儿办的也不对呀。封西云又不是上门儿女婿,哪有在老丈人家里头办酒席的道理。 第104节 封西云也想在自己那里办,不过小公馆的地方太小了,容不下这么多客人。 李勋来想来想去,还是点点头,对妻子道。 “差不多吧,就当是传统婚礼。” 紧接着,琴乐声停,最让李勋来觉得中不中,洋不洋的地方来了。 “新人一拜天地!” 喊出这一声的,是冀北大学的吴校长。若真按旧式来办,吴校长可不该做这份差事。 封西云和陆沅君转身朝向门外,跪在蒲团上,双手伏在地上,额头贴在掌心的位置,拜了天地。 “新人二拜高堂!” 吴校长常年在教室里,声音厚重又高昂。 两人手牵红绸,从蒲团上起来,转过身来,面对坐在太师椅上的陆夫人跪了下去。 封西云父母早早没了,陆家也只剩了陆夫人一个。按理说应该拜封西云父母牌位,但不合规矩的地方多了,谁也不在乎这个了。 再次俯下身,额头贴着手心,不管陆夫人乐不乐意,新人朝她拜完成了礼。 “起起起!” 陆夫人别过头,手指勾了勾,赶紧的拜完你俩洞房去。 可闹心死了,这个节骨眼儿成亲,不像话。全城的人都在戳着咱们的脊梁骨骂,可真给我省心。 “夫妻对拜!” 吴校长跟陆夫人的想法一样,你说说,学校里的学生都不上课了,都去卖布的铺子扯了布做好横幅,嗷嗷跑着满大街的□□呢。 不仅仅是冀北大学的学生,那些考不上冀北大学,上了‘救命’大学的学生,也混在里头喊口号。 一口一个新政府不作为,一口一个司令元帅们酒囊饭袋。封西云却像是要应证他们的想法一样,张灯结彩的娶妻了。 但陆沅君和封西云这两个孩子还不错,陆司令的吊唁自己没来,如果陆司令的闺女成亲自己再不来,死了以后可没脸见陆大头了。 故而当陆沅君来请自己来做主婚人的时候,吴校长又不能不答应。 于是只好站在这里,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夫妻对拜。其实如果抛开时节来说,吴校长也乐于见得封西云和陆沅君成亲。 毕竟这个年头像他两人一样,不在感情上乱来的人可太少了。 陆沅君从蒲团上起来,正要弯腰的时候,从喜帕下头看见封西云竟然没起来。只是挪着膝盖,从面朝陆夫人,改为了面朝陆沅君。 “快起来!” 陆沅君小声说道,伸手揪住了封西云肩头的衣裳,另一只手扯了扯两人之间的红绸。 “我们只要鞠躬就好!” 你可不能给我磕头呀。 封西云也察觉到了不对,赶紧拍拍膝盖,站了起来。 封家老帅成了许多回亲,按理说封西云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吧。不过他在父亲成亲的时候,从来都是避之不及,压根儿不会过去看。 在书房里躲着,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时,封西云都会堵上耳朵。 可这会儿封西云却后悔去来,早知道就该去看看的,起码这会儿不会闹笑话了。 “夫妻对拜!” 吴校长又说了一次,封西云整好衣服,撇了眼外头为数不多的客人们。 瞧见客人们都不在看他,才稍稍放了心,也不算太丢人,谁让自己这是头一回呢。 不过心放下才一瞬,便又吊了起来。来参加喜事的客人,不看新人拜堂,一个个的扭着脖子看什么呢? 还有比新人拜堂更重要的不成? 砰砰的几声巨响,陆宅的管家从大门的方向,提着长袍,火急火燎的冲了过来。 管家脸上急的要命,可又不能当着宾客的面儿说,只好强忍着放慢脚步,进了屋凑在陆夫人的耳边低语。 “夫人,不好了!学生们在砸咱的门!” 砰砰的声音仍在继续,有石头从院墙外头被人扔进来,也不晓得往进扔石头的人有多大的力气,石头滚在地上骨碌着好一会儿才停下。 “他们非说姑爷胆小如鼠,又醉心声色。大敌当前,学做南宋龟缩一隅,还和东洋人同席,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管家愁眉苦脸的,谁家办喜事会有这种遭遇。 封西云和陆沅君刚刚拜过高堂,两人离陆夫人并不算远,管家的话也都听见了。 本来已经半弯下的腰,封西云又直了起来,犹犹豫豫的询问陆沅君。 “现在后悔,还来的及……” “夫妻对拜。” 陆沅君声音从喜帕下头传来,与之一起的,还有陆沅君的手,拽着封西云的领子一起沉了下来。 两人弯下腰,头碰头,彼此交拜。 “礼成!” 吴校长松了一口气,喊出了最后四个字。 “送入洞房!”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一更】 陆宅外头围满了学生, 李副官担心起冲突,便把洞房设在了陆沅君的闺房里。 虽然不合规矩,可反正今天不合规矩的地方多了去,也不差这一条。那要是非按着规矩走, 外头的学生们激动起来,可什么事都干的出。 起了冲突对学生和少帅都不好, 不如少了这一事。封西云和陆沅君也晓得利害, 就按着李副官的意思来办。 说是送入洞房, 可先去洞房里的只有新娘子一个,封西云还得在前头招呼客人。寻常人办酒席, 跟客人们敬杯酒寒暄几句, 便算完事了。 可眼下宅子外头还有人砸门呢,封西云除了敬酒之外,还得确保每一个来吃喜酒的人能平安回到自己家里去。 前前后后好一番折腾, 等彻底安顿妥当的时候, 天色已经擦擦黑了。 封西云的胸前绑着一个红绸扎着的绣球, 把最后一个客人送上车,他就小跑着往后宅冲了过去,沅君一定等很久了。 陆沅君在自己的闺房里头住了两年多, 平时一向喜欢素净, 又加上是父亲的丧期,屋里头也没有什么鲜艳的颜色。 可被改成新房后, 到处是红绸扎就的花和绣球, 床褥被面儿都换了一水的鲜红, 让她这个主人看来,也觉得有些陌生。 “噔噔噔” 敲门声响起,陆沅君头上盖着喜帕,支棱起耳朵继续听。 “沅君?我进来了?” 封西云的声音紧随其后,门也跟着被推开了。 自打陆司令走后,陆家宅子就扯了电线安了电灯。即便院子里头天色黑了,新房里还是亮堂的如同白昼。 都说盲人的耳力要比寻常人灵敏许多,这会儿沅君被红盖头遮挡了视线,传入耳朵里的声音也好似被放大了一半,把封西云进门后的脚步声听的清清楚楚。 听到他缓步走进来,停在中厅的位置,咔哒一声,把电灯的拉绳跩了跩。 没有了电灯,屋内比外头还要暗。 洋火擦过纸盒一侧,刺啦一声火苗蹿起,鼻尖嗅到了一股刺激的气味,顺着盖头下面的缝隙,又有朦胧的烛光摇曳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陆沅君盯着脚下,直到她看见了人影。 封西云一手捧着烛台,全然忽略了放在一旁挑盖头专用的玉如意,即便在他进门前,李副官千叮咛万嘱咐,用如意来挑盖头,以后日子过的顺心如意。 甚至在李副官安顿他的时候,封西云还问,那买不起玉如意的人家该用什么挑呢。李副官告诉少帅说寻常人家用秤杆,封西云还恍然大悟,谐音称心如意。 可惜前头说的再好,进了门封西云就全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右手向前伸出,牵住了盖头的一角,轻轻的掀了下来。 封西云曾在脑海中勾勒过无数次,沅君戴上那红绒的凤冠,穿上嫁衣该是什么模样。然而当喜帕掀开之后,那勾勒过无数次的人,都不及眼前的沅君千万分。 屋内只有他手中红烛一个光源,烛火轻轻的摇曳着,不晓得是衣裳,还是烛光,越发衬的沅君的面色红润。 都说楼上看山,城头看雪,舟中看霞,灯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我欺也。 白日里的沅君就已经够让自己心动了,灯下的沅君,比平时还要美上三分。肌肤似在手中把玩的羊脂玉雕件,莹润细腻,瞧不见丝毫的瑕疵。 盖头掀起的瞬间,陆沅君抬眼去看站在自己跟前的封西云。 眸中映着火光,又有了传说中的美目流波的意思。 “呼!” 陆沅君猛的从床榻上起来,朝着封西云手中的烛火吹了上去。灯灭的瞬间,屋内再次暗了下来。 封西云只觉得眼前一黑,陆沅君夺过了他手中的烛台,身子一探放到了旁边的桌上。 “等急了?” 他轻笑出声,都怪那些学生,要不然自己根本不用陪宾客这么久。 说着揽过了沅君的肩头,两人一起坐在了床榻边上。 沅君想要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倒不是等急了,而是地砖下头埋着军火,可不能见火光的。 万一火星子掉到了地上,炸了可怎么办? 如今已经和封西云成了亲,这件事也该跟封西云说了,不过不是今夜,另寻机会就好。 现在封西云以为是自己等急了,那就将错就错,当成是自己等急了吧。 在双眼适应了黑暗之后,封西云发现身边的沅君再次清晰起来。 且黑暗恰如其分的将自己的手足无措掩饰起来,指尖勾开了领口的盘扣,露出了一片雪色的肌肤。 封西云的掌心绕过了沅君的肩后,将恼人碍事的衣衫褪去,鼻息交织在一起。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隔日清晨。 第105节 朝阳升起,阳光顺着新换不久的玻璃窗照了进来。床榻周围虽有帘子遮挡,可晨光依旧循着缝隙,照在了人的脸上。 封西云揉了揉眼睛,从睡梦中醒来。 正看眼看到怀中的沅君背对着自己,肩头有规律的起伏着,显然睡的正甜。 他往前凑了凑,把薄毯子给沅君盖上。手指拨开了柔顺的发丝,低下头吻在了脖颈后头。 唐明皇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此刻天亮,封西云也生出了同样的懒惰来。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应该早早起来,先和沅君一起去给陆夫人奉茶。然后收拾了沅君的东西,搬到小公馆里去。 想来外头的学生们也不会守在陆宅门口一整夜,这会儿肯定都散了。 “沅君?该起来了……” 指尖在妻子的肩头画起了圈,封西云的声音轻到自己也听不见。 道理都明白,可见沅君睡的如此甜,怎么舍得把她叫醒嘛。 封西云还想在和沅君缠绵一阵子,就听见有人敲响了房门。 “少帅!车子在外头等了!您和太太该起来了!” 李副官几乎一整夜没睡,这会儿眼下一片青黑,兢兢业业的声音自门外传了进来。 陆沅君从睡梦中惊醒,看了看墙角立着的座钟,时候已经不早了。 “怎么不叫我起来?” 沅君随手扯了一样东西,罩在了封西云的眼上,开始以极快的速度穿起了衣服。 然而这个时节的衣裳轻薄,即便封西云的双眼被盖住了,仍然可以朦朦胧胧的瞧个大概。 比如纤细的手腕,比如似细葱一样的手指,又比如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 如果不是有人在外头等着,封西云倒很想扯开罩在他眼上的薄纱,把沅君刚刚穿好的衣服,再解开来。 李副官在外头等了一会儿后,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动静,紧接着脚步声响起,穿戴妥当的封西云和陆沅君从屋里头走了出来。 “学生们已经在路上了,恐怕再有半个钟头就能把陆宅给围了。” 身子一侧,李副官给陆沅君和封西云指路。 “少帅和太太先避一避。” “可我今天还有课呢……” 折回屋里拿了备课的本子,陆沅君跟在李副官的身后,犹豫起来。 封西云顺势接过了沅君手里的东西,有自己在身边而,哪里用得着沅君使力气。 “现在你去学校,可就成了活靶子了。” 等等学生们的情绪缓和一些,再去也来的及,想来吴校长也能理解。 陆沅君不置可否,往身后瞧了一眼,自己闺房里的东西被一样样的搬了出来,足足好几口大箱子。 “先在小公馆安顿下来。” 封西云揽着沅君的肩头,成亲以后可不能住在老丈人家了。 ———————————— 在小公馆里避了一天,陆沅君实在忍不住,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不敢去学校呢? 封西云早上出发去了城外驻军的地方,小公馆里只剩了陆沅君自己。 随手扯过了衣服,让管家备了车,陆沅君特意带上了自己没有子弹的枪。如果有人浑水摸鱼想要威胁自己,还能拿出来吓唬吓唬人。 冀北大学的学生,大半都罢了课,或扯着横幅在市政楼前静坐,或绕着运城的大街小巷转悠。 等到陆沅君进了自己的大教室里,反而没有几个人。 零星坐了一半的样子,在她进门以后,竟然没有一个站起来说先生早的。学生们都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尽是疑问和不解。 “先生,你为什么要嫁给封西云呢?” 陆先生明明是一个善于发现社会问题,在教室里骂的人啊。 眼下东洋的舰队停在毫州湾,韩司令不晓得跑到了什么地方去,国门没有人守,东洋人随时可以轻轻松松的吞一省的国土,轻而易举,易如反掌。 这时候,陆先生应该做的不是和封少帅成亲,而是劝距离毫州湾最近的封西云代替韩司令去守国门啊。 怎么反而过起了红袖添香,卿卿我我的日子,可有把万万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谁不知道东洋人在高句丽做下的畜生事迹,难道就不怕自己的同胞也面临同样的境遇吗? 两年的时间里,冀北大学的学生们,万万没有想到,陆先生会是这样的人。 此刻还坐在教室里的,有李勋来的妹妹,也有黄汀鹭。他们是没有跟别人一起扯着横幅去骂封西云鼠辈,卖国,可这会儿心里头也是积聚了万千的疑问。 “先生,你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嫁给封西云呢?” 陆沅君备好课的本子放在了桌上,最近陆沅君的课讲的是从钱庄的没落,看三百年的晋商下坡。 不过站在讲台上环顾一周,恐怕也没人想听什么晋商走西口了。 “难不成是婚约?” 黄汀鹭从座位上站起来,眉头紧锁。 “先生,那都是父辈定下的东西,我们可是独立的人啊!” 新式的男女青年,毁了父母定下婚约的人数不胜数。 陆先生是个敢在手里拿枪的人,能和吴校长面对面吵架不落下风,为什么连婚约都没有胆量毁呢? 黄汀鹭脸上满是失望,失望到陆先生成亲那天,他把写给先生的情书都烧了。 要不是想当面跟陆沅君问问清楚,他或许这会儿已经上了山,在父亲的膝下做一个青灯古佛,一心脱离红尘的沙弥了。 陆沅君看了看黄汀鹭,又将目光在教室里环绕了一周,苦笑一声,重新把放在桌上备课的本子拿了起来。 “今日我们讲晋商的没落,和往常一样,在讲枯燥的社会问题之前,我们先说一个故事。” 陆沅君上课一向如此,从小处入手,一点点的往深里剖析。 明知底下的学生们不愿听,可她还是继续讲了。 走西口的路本就凶险,能在口外归化城立足的晋商却数不胜数。南有胡雪岩,北有大盛魁,晋商的买卖沿着草原的路,一直做到了远东。 可恰克图的路不好走了,多少晋商栽了跟头。 有一户人家姓赵,本来富裕繁盛的人家,只剩了少东家一个人。家里在恰克图的产业,还出了问题。 少东家得亲自去恰克图走一趟,几乎可以注定,是一条九死一生,回不来的路。 临走之前,少东家要娶妻洞房,给家里留一条血脉。任谁都知道,嫁过去就是做寡妇,但他的未婚妻还是嫁了过来。 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好,少东家甚至都没有到恰克图,半路在杀虎口就遇了贼人。买卖坏了以后,赵家的钱庄也无法继续经营了。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一户晋商就此没落。 故事说完,陆沅君拿起粉笔,往黑板的地方走了过去。笔尖刚刚戳在黑板上,字还没有写,黄汀鹭便又一次打断了她。 “我知道先生接下来要讲什么!无非就是商业活动受外力影响,不和平的邦交情况下,商人很难有回天之力。” 陆沅君捏着粉笔,没有转身,准备继续写。 黄汀鹭见陆沅君站在原地不动,声音比刚才还大。 “又或者是,钱庄不能靠买卖来支撑,对比新式银行与旧式钱庄的区别!” 陆沅君放下了手,转过身来,对上了黄汀鹭一张愤懑的脸。 “这些我们都能猜到!” 学生们和黄汀鹭想的一样,他们想知道的是,陆沅君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嫁给封西云。 嫁给一个龟缩一隅,胆小的鼠辈。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二更】 陆沅君的手无力垂下,拇指和食指分离开来, 粉笔骨碌碌的滚到了地上。 “眼下比起的晋商和钱庄的没落, 我们更想知道,你还配不配做我的先生。” 黄汀鹭的脊背挺的笔直, 目光灼灼的看着陆沅君。 自从做了陆沅君的学生, 他闲暇的时候就会站到学校湖边儿的大石头上,跟过往的学生说先生课上的言论。 要么就把陆沅君课上讲的, 整理成册送到报社去。先生留下的课业, 黄汀鹭做的认认真真。 吴校长都不能让黄汀鹭服气, 天下唯有陆沅君和山上风父亲,能让黄汀鹭低下头颅。可如今的陆沅君,让黄汀鹭觉得自己过去两年的辛劳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陆沅君面色平静,和黄汀鹭比起来,有天壤之别。仿佛掉了个, 嫁给封西云的人是黄汀鹭一样, 比自己这个新娘子还着急。 “鼠辈!” 教室门紧闭, 却从走廊里传来了一声怒吼, 一声接着一声。 学校里没剩下多少学生, 却仿佛都集中在了门外的走廊里头, 脚步声凌乱纷杂,听起来仿佛有数十上百人之多。 “大家冷静!” 吴校长的声音也跟着传来, 不过校长的安抚并不能让外头的学生们镇定下来, 反而更加的焦躁了。 “校长!难不成你也站在他们那边吗?” “电波里说什么, 校长没有听到吗?” “瀛洲人已经从毫州湾登陆,如入无人之地!” “本该镇守元帅,手握数万兵马,光顾着洞房花烛了?” 学生们的质问此起彼伏,陆沅君转身走下讲台,想要开门看看外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教室的门却先她一步,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陆沅君以为闯进来的是学生们,下意识把手探进挎包里头,去拿没有子弹的枪。 “沅君,是我。” 第106节 她听到了封西云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到了墨绿色裁剪得体的军装。 封西云蹲下身子,把地上的粉笔捡了起来,捏在手中朝着沅君浅笑。 “上峰的命令还没来,不过……” 他耸了耸肩,嘴角的笑意里沾染了几分苦涩。 “不过你也应该也听到了,瀛洲人从毫州湾登陆,我不能等了。” 封西云刚刚收到毫州湾的消息,就立刻乘车回了小公馆。谁知管家说太太不在,拿着本子去学校里上课了。 李副官给封西云提建议,事态紧急,写封信给太太看就好了,或者可以派几个人去学校里保护太太,别被气昏头的学生们给欺负了。 可封西云转身就往外走,坐上车让司机往冀北大学的方向开。 封西云在运城住了两年半,全城的百姓都认得他平时坐的汽车。在路上游行的学生瞧见了封西云,都跑着追了过来。 捡起什么,就往车上扔什么,砸什么。 等汽车停在冀北大学的时候,到处都是被石子砸到后留下的坑洞,难看极了。 下了车后的封西云,即便被手下的围着,也依旧挨了不少骂,多少被扔过来的东西砸了几下。 沅君低下头,看到封西云捏着粉笔的那只手的拇指上,有一道不知被什么东西勾过后留下的血线。 “多想跟你过几年安生日子。” 封西云眼圈微红,成亲才不过两三天,别人管沅君叫封太太,他可还没听够呢。 手腕处青筋暴起,封西云手上用力,指间的粉笔被封西云掐断了大半,只剩下了短短的一截。 “可我今天就得走了。” 他抬脚迈上了讲台,军装笔挺,衬的人越发身姿挺拔。 走廊里的学生被封西云的人拦了下来,人进不来,叫骂的声音却能进来。因着这两年里,陆沅君和封西云做了不少的正事,让运城百姓对他们的期待太高。 也就导致了如今,他们对封西云和陆沅君失望也就更大。 “鼠辈!不作为!东洋回来的卖国贼!” 一句话不光骂了封西云,连旁边站着,帮着封西云阻拦他们的校长也给骂了。也不愧是冀北大学的学生,骂人都还押着韵脚呢。 吴校长脸拉的老长,这些混账学生,我为国奉献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什么地方呢。 捎带着挨了骂的吴校长都受不住,教室里头的封西云自然更加难熬。 他环视了教室一周,屋里坐了半满的学生们是没有扯着横幅满大街的游行,然而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没有丝毫的善意。 敌视比起外头那些人来,不输毫分。 正对学生们站着,他背着身子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靠在黑板上才停下。 封西云深吸一口气,这才转过身,捏着粉笔仅剩下不多的一小截,一笔一画的在黑板上写了起来。 那日是陆司令的吊唁会,他驱车百余里,打算搭上自己的后半辈子,为报陆司令的恩情。 冰冷的棺材停在院子里,岳父的黑白大头照片就立在棺材前。照片跟陆司令本人很像,除了脑袋看不见别的地方。 院子里好些个人,如豺狼虎豹一样,盯着陆司令留下的家业。运城如同浑水,所有人都告诫自己不要来趟。 沅君穿着旗袍,梳着短发,耳垂上挂着两颗亮晶晶的坠子。 封西云记得清清楚楚,他对着陆司令的照片跪了下来,还磕了头,许了愿。 他记得自己对着陆司令照片说,岳父大人在上,小婿定当。 “换太平以颈血,爱自由如发妻。” 一笔一画,一字一句,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当时的誓言。 封西云转过身来,把剩下的粉笔放在了桌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一次环顾教室里的学生们。 和方才稍有不同,学生们的叫骂声弱了些,眼神里的敌意也淡了些。 整了整军装,他一言未发,又抬脚走下了讲台,停在陆沅君的身边。把自己手上的白色粉笔痕迹擦掉后,封西云才牵起了沅君的手。 人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若能回来,定与你偕老。 女子的手和男人不一样,没有粗糙的老茧,也没有过分明显的骨节。沅君的手,则更像是白玉雕就,让人爱不释手。 轻轻牵起,封西云弯下腰,低下头。把沅君的手背翻转,封西云在其掌心印了一吻。 “我走了。” 身着墨绿色军装的男人转身离去,教室里头又恢复了沉寂。 陆沅君吸了吸鼻子,握紧手心走回讲台上。 “我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嫁给封西云呢?” 她看向一直揪着这问题不放的黄汀鹭,绕回了自己在上课前讲的故事里。 “少东家要去恰克图了,前路生死未知。我给他留个回来的牵挂,知道还有人等他。”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一更】 封西云走后的前几天, 小公馆里还能收到他的消息。一周之后, 小公馆里的电话就像是静默的无线电一样, 再没有响起过。 陆沅君除了早晚能在收音机前电波的战报之中听到封西云三个字之外, 别的地方再寻不到他的踪迹了。 封西云在给收拾小公馆的时候,光顾着在小楼的各处摆放沅君的照片,反而没有他自己的。 陆沅君本以为自己换去了小公馆, 可以睡几天安稳觉,不用担心她闺房里地砖下头埋着的军火爆炸。然而真的搬过来了,夜里依旧会从睡梦之中惊醒。 以前沅君担心自己被屋里头埋着军火炸了,而今是担心前线的封西云, 子弹不长眼, 千万不要受伤了。 按着老规矩, 新婚的夫妻要在三天的时候回门。封西云走的紧急,没顾得上和沅君一起回娘家。 倒是陆夫人,在女婿离开以后,三天两头的往南春坊的小公馆里跑。 楼下的小厨房里飘来了馄饨汤的香气,墙角的大座钟铛铛铛的响了八声。 她的课是九点三十分开始,从小公馆出发, 坐车需要半个小时,吃早饭也用不了多久。算了算时间后,陆沅君在下楼之前,打开了收音机, 想听听运城日报在电波里说什么。 电波里的新闻多半和早晨的报纸一样, 不过或许会多一些新的内容。 前线战事吃紧, 东洋人如有神助,所到之处,几乎遇不到敌手。也就是封西云率军阻拦,才勉强把瀛洲人前进的速度降了下来。 半个月下来,没有一个好消息。 街头上报童叫卖的时候,天天都是号外号外,封西云于某城某地战败。 举国上下,前不久还在说封西云胆小如鼠,而今话锋一转,改成了说封西云无能。 学校里倒是还好,我们队伍的实力,的确是比不过人家的。 这也是如今了,执掌兵力的人换在封西云这样的人手里,换了别的司令,怕是都无法让瀛洲人的速度慢下来。 封西云队伍里有不少和他一样,都是从东洋回来的学生,也是跟瀛洲人学的作战指挥。两军交接的时候,起码是知己知彼的。 封少帅这里是知己知彼,瀛洲那边同样也不输丝毫。东洋人可不是突发奇想,一拍脑门儿说自己要来打仗的。 为了毫州湾登陆,他们少说准备了几十上百年。 前朝的时候,瀛洲就派了一大批东洋人来华夏定居。 看起来成天斗蛐蛐逛窑子,马路上遛鸟,戏园子听戏的,实则偷偷的绘制了华夏的地图,偷了不少鲜为人知的秘密回去。 五灯收音机里发出的电波,声音颓丧着。无精打采,念着封西云不敌瀛洲军队,昨日又于某某地战败,死伤了几许人。 又说多方人士向建康政府提议,把封西云换下去,换一个能打的来。 建康政府倒是也想换一个,然而别说换一个了,就是下令让别的司令去给封西云侧面支援一下,那些司令元帅也是使唤不动的。 诚然他们名义上都是政府封下的司令,可谁不知道,司令就是土皇帝。以前陆司令在的时候,都是管他叫运城王的。 韩司令的地盘出了事,就是韩司令的事。韩司令跑了,距离韩司令最近的封西云顶上,天经地义,跟他们没有多少关系。 诸军全都奉行各扫家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道理,比起去帮封西云,还不如在自己的封地里多挖几个战壕,多屯一些粮食来的有用。 “太太,吃饭啦!” 在小公馆帮厨的妇人一手搭着楼梯的扶手,偏过身子向楼上张望。 “知道了!” 陆沅君把五灯收音机关上,电波里的声音被切断,反正也听不到别的东西。 穿好衣服,陆沅君踢踢踏踏的下了楼。正打算草草吃几口,就去学校里的,却发现餐桌上坐着不知几时来的陆夫人。 勺子磕碰了碗沿,陆夫人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见到沅君后,咂摸着嘴道。 “你别说,就是比咱的厨子手艺好。” 陆沅君拉开椅子坐下,自己的面前也摆了一碗,不过她可没有母亲的好胃口。 “娘,你大清早就是为了来我这里吃早饭吗?” 封西云的厨娘是从老家请来的,做的也不是山珍海味,是些家常菜罢了。但手艺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从小厨房里端出来,就别有一番让人欲罢不能的风味。 陆夫人来吃早饭是一回事,可也不全是为了这碗馄饨汤来的。 “这几天总是三缺一,连牌局都凑不齐。” 放下勺子,陆夫人抱怨起来。 “李家的续弦夫人,把李勋来的东洋老婆都带过来凑人数了。可惜那女人跟咱长着不一样的舌头和耳朵,说了三遍分不清什么叫清一色。” 以前打牌到太阳下山都散不了桌,现在好了,半个月没凑成一把。 “娘,我还有课呢。” 陆沅君吃了几口,也放下了勺子。 “有什么话您直说。” 沅君是个喜欢揪着一样小事往深里挖的人,也跟母亲的说话方式有很大的关系。陆夫人总爱拐弯抹角,比如她这会儿是在抱怨牌局,实际上,却是话里有话。 “运城里好些个人家可都收拾了细软逃难去了,现在别说火车站里一票难求,就连运城的马匹,毛驴,都跟着翻倍的涨价了。” 凡是能拉着车和人行路的,力气大的狗,人们都要试着骑一骑。 第107节 “以前跟我打牌的,可都往南边儿搬了。” 陆夫人把手从桌上向前一探,按在了沅君的手背上。 “运城谁都能走,我们和李勋来一家不能走。” 陆沅君抽回了手,眼下东洋人一时还打不过来,运城仍是太平的。 如果连市长和陆沅君都走了,运城的百姓,驻军,哪还有撑下去的胆子呢。 “这我也知道,你娘我没打算逃。” 陆夫人起身,换到了沅君身边儿坐下。把闺女藏在桌子下头的手牵了上来,双手紧紧的将其包裹。 “娘的意思是,你这些天要不就别去学校上课了。” 瀛洲人是没有打到运城来,可从报纸上来看,东洋人的军队一天天逼近,谁也不晓得多久后,铁坦克就能开过来。 城中百姓人心惶惶的,总归是没有以前太平了。加上封西云又总是打败仗,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有胜过一场。 谁心里不是憋着一口气没有地方撒呢,沅君是封西云的妻子,陆夫人担心自己的闺女出门了有危险,受委屈。 陆沅君摇摇头,刚要开口拒绝,陆夫人就抢过了话头。 “我听说你们学校好多个先生可都辞了,去南边儿的学校任职了。你说不去上课,吴校长也能理解的。” “学校一天不停课,我就天天去上课。” 别人辞是别人辞,她陆沅君不至于。 “让我披挂上阵,和东洋人打仗,我做不到也不懂,是胡添乱。” 从母亲那里把手抽了出来,陆沅君整了整衣衫。 “但我既然在学校里教书,教室里天天都有学生去,没有先生像话吗?” 除非哪天,吴校长说咱们冀北大学关门了,学生都收拾行李回家吧,那会儿陆沅君才能不去上课。 拒绝了母亲的提议,陆沅君带好东西去学校上课,还没进教室,就被吴校长叫了过去。 眼下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天气一天比一天的温热,树上的枝条抽出了嫩绿色的新芽。有按捺不住自己的花,已经在向阳处偷偷的绽放了。 去年这个时候,在校园里行走的学生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意。这个说自己毕业后要去市政楼,那个说自己结业后要去修火车。 做实业的有,想继续到别的地方进修的人亦有。 可这会儿的学校里,学生们一个个脚步匆匆,面色沉沉,眼中早就没了去年的光彩。天气是暖了,手和心却还沉浸在早已消逝的寒冷西风里。 将目光从走廊的窗外收回,陆沅君进了吴校长的办公室,再校长的示意下,把门也带上了。 吴校长的桌上摆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进门的瞬间,陆沅君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似洋火擦着时散发出的气息,却又比那个更浓一些。 关上门之后,这股味道逐渐加强,浓郁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 “吴叔叔,您重拾旧业了?” 陆沅君皱着眉头,扯了把椅子坐下,吸吸鼻子闻道。 她听母亲说过,吴校长年轻的时候是做暗杀的,调配土炸弹很有一手。说在一面墙上炸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就不会炸半米。 好些个前朝的大员,都是被吴校长炸死了。诚然山上做了和尚的黄住持说自己身上沾染了杀孽,但真的细算起来,黄住持是个配毒药的,毒药的威力可没有炸药大。 听见了陆沅君的询问,吴校长把桌上的东西收了起来,歪歪头苦笑起来。 “我想看看,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早些年日以继夜的琢磨和调配,并不会因为许多年不沾染就生疏,更何况吴校长前几年还在化学课上教学生们呢。 不光没有生疏,依旧熟练如同街头卖油的老翁。 “我找你来,有件事要商量。” 吴校长双手的手肘撑在桌上,很是难为情的开口。 “沪上,西南,淮扬,如果学校要搬,你说这几个地方哪里更好?” 陆沅君当即脸色抖变,她也晓得迟早有这么一天,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吴校长竟然已经把搬迁学校提上了日程。 数千学生,数百的教员,学校里还有那么多的器材…… 冀北大学可不像母亲的那些牌友们,把家里的房子一卖,收拾了金银细软,买一张车票就能走的了的。 即便未来十天的火车都载着冀北大学的教员和学生,也搬不完呀。 “唉……这种事总得先准备准备,等真打过来就来不及了。” 在建康的旧友们,特意给吴校长来了消息,连政府都在选择迁都的城市了,吴校长最好也早点打算。 那边来的消息说了,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未雨绸缪。 吴校长何尝不晓得陆沅君的顾虑,他也知道冀北大学人多东西多,不是说搬就搬的。 “据我所知,火车的车票已经卖到下个月。马匹驴子骡子,四条腿能跑的活物,除了野狗以外,再见不到别的了。” 陆沅君消息和吴校长说了一下,如果校长有意,她今天下课以后,就得去市政楼和李勋来商量商量。 “车的事,倒不算事。” 吴校长把椅子往后一推,招招手让陆沅君跟他过来。 两人走到了床边,吴校长推开了窗户,指着外头空地上的一样东西,示意陆沅君细看。 一群学生围着火车头忙碌着,冬天取暖剩下的煤炭也拉到了空地上,高高的垒成了一座小山。 “咱们学校一向讲求个学以致用,这个车头本来是我托人买来教他们上课用的。” 吴校长指着遍布锈迹的车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 “学的还不错,他们说能修一修能开起来。如果路上铁路断了,这些孩子也会接,不过……” 吴校长叹了口气,把窗户关上,坐了回去。 “不过有去无回,只能走一趟。火车头毕竟有些年头了,经不起折腾。” 而只一趟车的话,是没法子把学生们一起送走的。 谁走谁留,这可是比怎么走更难的问题。 “能送走多少就送多少,我在南春坊找找地方,实在走不了的,去租界也可以。” 即便封西云真的顶不住,瀛洲人的坦克和汽车开到了运城的城门外,那也不能去南春坊租界里撒野吧。 “好,沅君你多费心。” 吴校长点点头,南春坊也是个出路。他摆摆手,稍稍舒了一口气。 “去上课吧。” 陆沅君拢了拢衣服,朝着门外走去,不过在离开之前,她又停下了脚步。 “我们是不是快停课了?” 吴校长低着头没有抬起,想了想后也找不到回答陆沅君的语句,只能再次摆手。 “去上课吧。”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还没到那个时候。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二更】 “呼……” 陆沅君推开了小公馆的门, 脚步虚浮,肩膀酸痛。她把外套递给了从娘家跟过来的丫头, 颓然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太太, 今天可还顺利舒心?” 丫头挂好了衣服跟了过来, 习惯了叫陆沅君小姐, 突然改口有些不适应。 尤其是在房子里没有先生的存在作为提醒,很容易就忘了把称呼从小姐换成太太。 陆沅君扭过头来,指了指自己的脸。还用问吗?显然是极不顺利, 也很不舒心了。 有半节课学生在说封西云没用,光跟自己人打仗神勇, 十年夺十八城, 报纸上都快管封西云叫赵云了。 然而对上了瀛洲人, 怎么就连一场都赢不了呢。 剩下半节课, 学生们在说陆沅君无能。陆司令守运城的时候,即便跟别的司令闹的再凶, 也没让运城百姓陷入如此的恐慌之中。 下课十分钟, 学生也不着急走, 唧唧歪歪, 嘀嘀咕咕的。上课讲的一句话也没有听,他们自己倒是说个不停。 市政楼下发了政令,又招了一批巡警。一人一根警棍, 从早到晚, 半夜里也有人大街小巷的晃悠。 有几个想要趁机闹事的地痞, 都被巡警用警棍敲到了巡捕房里头。 “太太, 喝杯热茶,顺顺气。” 丫头也知道自己问错了话,陆沅君的疲惫都写在脸上了,自己这不是多余嘛。 于是给陆沅君倒了茶,双手递了过去。 “我这里可不兴这个,你也坐。” 陆沅君拉出了一把椅子,让丫头也跟着坐下。 “近来的菜价米价涨了多少?” 丫头抬头看着头顶亮晶晶的西式水晶灯,将早上跟厨娘去买菜的回忆拿出来翻了又翻。 “涨了得有三成,有好些个人家,等散了市以后,跟在摊贩后头捡菜叶子。” 把菜价的事记了下来,得让李勋来去早市盯着了。自古发这种财的人就不少,要是有心眼儿黑的人,屯了米面不卖,过些日子抬高价格,可就要出事了。 比起菜价来说,陆沅君更想知道米面的价格有没有变化。 “米面铺子的掌柜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没涨价不说,来他门口讨饭的,没一个被推出去的。” 丫头竖起了大拇指,跟陆沅君说着她白天听来的闲话。 这会儿谁家也没有余钱,街面上的乞丐都讨不到饭了,听说近来没人上香,连山上的和尚都吃不上稠粥了。 说着丫头突然警惕起来,左右看了看,确定此刻屋里没有别人只有她和陆沅君以后,才又一次开口。 “太太,街上现在有个传闻,我不晓得该不该告诉你。” 第108节 她双手的手指铰在一处,纠结又犹豫。 陆沅君坐直了身子,点点头。 “什么传闻?” 街头巷尾的传闻可不都是空穴来风,就像父亲在后山埋了军火,江湖人的嘴再严实,仍然有风言风语传出来。 说几时几刻,陆司令用了什么车,拉了多少黄金。 即便和军火没有多少关系,可总归是有些根据的。 如果街面儿上现在出现了什么能让丫头也觉得不对劲的传闻,陆沅君可不能置之不理,得好好听听。 丫头低着头,不敢看陆沅君的双眼。陪小姐住了两年,谁在宅子里偷懒,陆沅君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双眼睛比捉贼的还尖。 而此刻丫头要说别人的坏话,尽管这坏话是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可要从她的口中传给陆沅君,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人么都在说,李市长家里头有东洋人!” 陆沅君摆摆手,靠回了椅子上去。 “李勋来家里头肯定有东洋人啊,他老婆就是瀛洲人,天天穿着和服,去年给相机厂剪裁的时候,不是领着给人们看过了么……” 谁家有东洋人都稀罕,唯独李勋来最正常。 不过她也得安顿安顿李勋来了,这种特殊情况下,别让他妻子出门了。陆沅君自己出门都提心吊胆的,怕别人因为前线吃紧迁怒于她。 李勋来的老婆如果穿着那身和副满运城的转悠,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 “小姐!” 见陆沅君坐了回去,丫头一时心急,连太太的称呼也忘了。 拽着陆沅君的袖子,把她拉了回来。 “夫人天天跟李家的续弦太太打牌,我自然是认识李市长的瀛洲老婆的!” 小姐把我想成什么样了?糊涂蛋么? “李市长家里头住着一个东洋男人,拉黄包车的师傅亲眼看见的!” 穿着瀛洲人的衣裳,脚下踏着一双走路嘎嘎响的木屐,头发花白,五十上下的年纪。 鼻子下头嘴唇往上,蓄着一撮四四方方的小胡须,眼睛小小的眯缝着,张嘴说的是什么控你起哇,肯定是个东洋人,出不了错的。 男人?陆沅君终于生出了几分警惕。 李勋来娶的舞女是从霍克宁的花花世界里出来的,而做舞女的东洋女子,基本都是苦人家出身。 去吃李勋来的酒席时,霍克宁还一边喝酒,一边说过这个舞女的经历。 家里头穷,跟着父亲母亲到了华夏,想在这里谋点钱财,他日衣锦还乡。但没成想,夫妻二人在船上就染病死了。 一家三口人从东洋上船,到了华夏的口岸,就剩下了她一个。小姑娘没有活路,就去做了舞女,借着她身上的异域风情,不久便走红了。 再往后就被霍克宁挖了过来,当台柱子才半年多,便嫁给了李勋来。 总而言之,李勋来是没有东洋老丈人,也没有东洋小舅子的。 眼下这个时候,一个东洋男人住进了李市长的家里头,怪不得运城的百姓们在街头巷尾嘀咕,任谁来看都是不合常理的。 电波里和报纸上说,被瀛洲人攻陷的地方,无外乎三种人。 第一种,像韩司令一样,收拾细软逃跑的。 第二种,像封西云一样,明知差距,却还是硬着头皮去战的。 还有一种,当瀛洲人入城以后,立刻转变阵营,穿上了一身伪军的皮,当起了汉奸的。 若仔细回想来看,李勋来此人不管做什么,都对瀛洲的做法极为推崇。 抽烟抽东洋牌子的,喝酒喝东洋的,家里头吃饭,放着八大菜系的厨子不选,非得吃什么蘸酱油的生鱼片。 就连老婆,都取了一个东洋的。 “嘶……” 陆沅君咬着下唇,愁眉紧锁。 李勋来该不会有别的打算吧?这会儿西云在前线作战,运城作为后院儿万万不能起火。 若是腹背受敌,两面夹击,西云就是降龙伏虎罗汉下凡,也没有丝毫的胜算。 “我的衣服呢?” 陆沅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 “拿我的衣服来。”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一更】 封西云的小公馆在南春坊, 地属租界,李勋来租的是城里的一处洋房。 陆沅君迎着月色和夜色出门, 近来的天气渐暖, 去年这个时候, 大街小巷里到处是肩挑担子卖零嘴儿的小贩。 那时叫卖声悠远而绵长, 即便住在深宅大院儿里的人家,也能听听的清清楚楚。小贩们除了做吃食的手艺之外,叫卖声亦是一门儿学问。 与沪上的吵闹不同, 运城每一处院子都相隔着必要的距离。听到小贩的叫卖声时,不仅不觉得恼人, 反而有种难言的诗意。 可如今走入夜色之中, 新铺不久的石子街道安静的骇人。若不是路两旁的宅院儿里能看见隐隐绰绰的灯光, 偶尔有巡警手持警棍三两结伴走过, 便好似走进了一座无人的空城之中。 在瀛洲人从毫州湾登陆之前,眼下这个时间, 从小公馆去李市长公寓所在, 路上少说要一个钟头。 而今一路畅通, 陆沅君在半小时后就敲响了李市长家公寓的门。 右手握了拳头, 扣响木门,三声轻响之后,木屐蹋在地上的声音从里头传来。紧接着公寓门打开, 一位身穿和服的女子微笑着请陆沅君进去。 “封太太, 这边走。” 陆沅君跟在女子后头, 女子手背向外, 双手交叠在腹部。走路的时候膝盖微微弯曲,迈着细碎的步子。 “你的汉话说的不错。” 陆沅君望着女子的背影,不由得感慨。她见过东洋人,也见过西洋人,就没有洋人能把汉话说的如此流利,甚至隐隐的带着些许运城口音。 不过有一点,眼前的女子瞧着陌生,并不是李勋来的东洋舞女妻子。难不成他一个不够,又娶了一个? “太太说笑了,我就是运城人呀。” 女子在一扇糊着纸的推拉门前停下脚步,纸上绘着明显带有瀛洲风格的山水。 “李先生在里面。” 门被推向一侧,榻榻米上摆着一张矮桌,李勋来正跪坐在那里,单手拿着筷子。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李勋来对陆沅君到来有些惊讶,不过还是站了起来。左手扶着右手的袖子,右手向前一伸,邀请她进来坐。 陆沅君在进去之前,还被迫脱掉了脚上的鞋。只是进来以后,陆沅君没有学着李勋来东洋妻子的模样跪坐,而是盘腿坐在了矮桌前。 看了看桌上摆着的颜色清淡的东洋菜式,以及李勋来身上那件瀛洲人的衣裳,越发的苦恼起来。 本以为平日里的李勋来已经够东洋作派了,没想到在家里,几乎跟东洋人没有任何区别。 事实上,如果这是陆沅君头一次见到李勋来的话,她有八成的可能会以为他就是一个东洋人。 “吃饭了么?” 李勋来把自己面前的一碗饭推向了陆沅君。 “要不要尝尝东洋风味?” 李市长只在陆宅吃过一顿饭,还是封西云和陆沅君成亲的酒席上。扪心自问,陆宅的厨子可没有什么手艺。 “这叫亲子丼,鸡肉鸡蛋洋葱盖在米饭上,是东洋在明治年间创出来的玩意儿。” 李勋来推来的那一碗还没有碰过,他隔空给陆沅君介绍着。 “亲是鸡肉,子是鸡蛋。这个名字起的,也颇有东洋人做事一锅端的风味。” 怕李勋来解释的不到位一样,坐在一旁李勋来的东洋妻子把自己的那一碗也推了过来。同样隔空给陆沅君指向碗里,用别别扭扭的汉话介绍着。 “海…海鲜亲子丼。这是鱼肉,这是鱼籽。” 陆沅君深吸一口气,把两人推向自己的碗又推了回去。 “我不饿。” “我妻子做的可是正宗的瀛洲风味。” 李勋来一脸可惜,仿佛陆沅君错过了什么一样,用筷子把他面前的亲子丼搅拌了起来。 一边搅拌,李勋来一边给了妻子一个眼神,示意她先出去,自己和陆沅君有公事要谈。 东洋的女子是出了名的性格温顺,瞧见了李勋来的眼神后,便立刻起身走了出去。离开的时候还不忘把门带上,给二人一个可以放心说话的空间。 “如果是车票的事,弟妹你别为难我了。” 对于陆沅君的称呼,李勋来按着自己和封西云这边的关系来。 “一张两张,我还可以帮忙。冀北大学有多少人?就是以前,也买不到那么多车票的。” 筷子在碗中搅弄,各种食材混合在一处,呈现出一种混乱又让人没有食欲的模样。 “弟妹,想来你也看报纸的。” 就凭如今瀛洲人这股无人能挡的气势,即便真的坐上车逃离了运城,别的地方也是迟早的事。 “我以为,逃不逃的吧,逃到天涯海角又有什么用呢。” 明明已经搅拌妥当了,李勋来仍旧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当他抬起头时,发现陆沅君根本没有在听他说什么,而是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向外头张望了起来。 “我听说,你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陆沅君的声音不大,刚刚好能飘到李勋来的耳朵里。 “弟妹的消息够灵呀?” 李勋来放下了筷子,嘴角勾起,眼中闪现过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第109节 城中的风言风语传了有两三天,陆沅君的信儿一天能来市政楼三趟,可就是没有提过这一茬。 李市长对此有两个猜想,一是陆沅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非常相信自己。二是陆沅君根本不相信自己,准备在背地里打听。 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第三种情况,陆沅君当面来找他询问。 “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李勋来的这间公寓本来就不大,陆沅君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传闻里头蓄着胡须的中年东洋男人。 又或者说,李勋来家里头的每一个人都穿的像是东洋人,唯独没有中年的。咔咔的木屐声时不时的传来,让陆沅君隐隐的开始头痛。 “你说田中医生啊?” 李勋来提起茶壶,亲手给陆沅君倒了一杯。 瓷白色的杯中荡漾起红棕色的茶水,升腾而起的热情袅袅向上,随着雾气弥漫的还有茶叶的清香。 不吃饭,总该喝杯茶不是? 李勋来把茶杯推过去的时候,陆沅君并没有拒绝。 田中医生这个人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过一样,陆沅君脑海里一闪而过,是母亲口中曾经在运城开过西医病院的东洋人。 把李勋来带去东洋的那一位,给吴校长写信求情的那一位。 然而运城早就没有了东洋医生,绿眼睛黄头发的西洋人取而代之,圣彼得医院才是如今运城唯一的西医病院。 离开运城许多年的东洋医生,这个时候回来?多半没有什么好心吧? 陆沅君手握茶杯,等着李勋来后头的话,连杯壁烫手都暂时忽略了。 “弟妹来的不巧,他今天早上走了。” 李勋来耸耸肩:“要是你昨天这个时候来,还能见上一面。” 曾经是自己先生的田中医生,来他这里做客的几天时间里,也曾不止一次的提出,希望李勋来代为引荐封西云的新婚妻子。 “当然,我既然没请你,就是不见为好。” 端起了茶杯,李勋来抿了一口,茶香在口中四溢。 “我怕你见了他生气。” 与陆沅君共事的两年里,李勋来对她的脾气有了十足的了解。跟自己的老婆是天壤之别,丁大的小事都能让陆司令的闺女气好一阵子。 他还听说过,陆沅君在冀北大学的办公室里,跟一位教哲学的教授争辩叔本华和尼采谁更伟大一些。 然而两人谁也不能说服谁,只能彼此之间生闷气。教员办公室里的桌子紧紧挨着,上课的教室也是同一间,但愣是一个礼拜没说话。 要是让陆沅君见到了田中医生,李勋来可以想象得到那副场面,是绝不会友善和谐的。 “嘶……” 陆沅君的掌心被茶杯的杯壁烫的通红,刺痛之下,终于回过了神。抽回手后,两肘置于桌上,半身向李勋来倾了过去。 “他说了什么会让我生气的话?” 李勋来跪的膝盖疼,屋里只有陆沅君和他自己,干脆也就不跪了。双手揉了揉吃痛的膝盖,跟陆沅君一样,从跪坐改成了盘腿。 不得不说,才改了一个姿势而已,即便公寓再怎么按着东洋的风情来布置,仍旧像是运城的百姓,盘腿坐在自家的炕头上。 尤其是面前摆的这张矮桌,上头碗碗碟碟的摆了不少,更像是炕头了。 “他说封西云是徒劳无功,两军的实力摆在那里,根本没有胜算,又何苦要挣扎呢?” 光是这些天,封西云军中死伤的人就不在少数。 若是时间和战线双双拉长,即便封西云把自己的队伍打完了,也拦不了瀛洲的军队多久。 “他说希望弟妹你给西云去一封劝降的信。” 李勋来说到一半,发现陆沅君的脸色已经变了。 这还是陆沅君从他口中听到了转述,若是让田中医生当面来讲,恐怕这位弟妹远远不只是变个脸色而已。 “还有呢?” 陆沅君舔了舔干涩的下唇,不顾茶杯烫手,端起来灌了一口。 李勋来往后退了退,担心陆沅君会因为自己接下里说出口的话,而把滚烫的茶水泼到他的脸上去。 “田中医生说了,如果封西云愿意投诚,那他的地盘仍旧是他的地盘。韩司令的地方也可以划到西云的名下,一切都仍和从前一样,封西云仍旧是土皇帝山大王。” 当然,除了投诚之外,还有另一个条件。 “学校的孩子们要修习东洋话,之乎者也孔孟先圣统统从课本中拿出,换成东洋的书本。” “胡扯!” 陆沅君猛的把茶杯放在了桌上,棕色的茶水从杯中四溅出来,滴滴点点的落在了桌上,手上,以及李勋来的新换的衣服上。 “呼……” 李勋来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还好陆沅君只是把茶杯拍在桌上,而不是自己的脸上。 “他还说……” 陆沅君细长的眉毛挑了起来,将手背上的水迹擦拭干净,抬了抬下巴。 “还有什么,一次说完吧。” “他还说,只要运城守军也不反抗,以个人名誉担保,运城百姓也不会瀛洲的军队被触碰分毫。” 总而言之,田中医生不仅想要陆沅君劝降封西云,还想要前进路上必经的运城也放弃抵抗。 陆沅君抬手摸了摸脖子,用力的按了下去,酸胀的疼痛感觉席卷全身。 “你答应了?” 田中医生是个东洋人,当然是站在瀛洲那一边来说话。借着他曾与李勋来的情谊,来做劝降的使者,也无可厚非。 故而即使这位田中医生的话再让人闹心,陆沅君都更看重李勋来的态度。吃穿用度,接按东洋习俗的李市长,是不是欣然的答应了。 铺子里卖的东洋产的洋布,要比本埠的土布来的结实,颜色也更鲜艳,价格还便宜。东洋产的五灯收音机,那质量就是比江浙一带华夏工厂拆开来学着做出来的要好许多。 洋火,面粉,凡东洋物产胜过华夏的种类,李勋来闭着眼睛都能数出上百样来。他自从归国以后,也一直以自己从东洋回来为荣。 运城的建设,吸取了不少东洋的经验。自己家里头的布置,吃饭喝酒,恨不得像个东洋人一样的活。 可偏偏…… 李勋来将桌上的筷子重新拿了起来,插入了碗中,夹起了一块拌好的亲子丼送入了口中。 自从明治年间被造出来后就在瀛洲风行的亲子丼,李勋来囫囵的嚼了几口。他拿起了一张手帕,把送入口中的米饭吐了出来。 放下筷子,双手分别放在两边的膝盖上,李勋来哪还有留洋归来青年的风度翩翩,盘腿坐着的模样,像极了运城周边一辈子没有出过村子的男人。 “呸……” 李市长皱紧了眉头,把残留在齿间的米粒吐到一边。 “我说实话,陆宅的厨子手艺真的差。” 没头没脑的,李勋来在说什么。陆沅君面露不解,你到底答应了没有。 “可这东西,比陆宅厨子做的还要难吃。” 李勋来端起茶杯漱了漱口,说着就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扣,要把他穿的这件不伦不类的东洋衣服脱下来。 “我当然是把他赶走了。” ————————————— 陆沅君:别当着我的面儿脱啊!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二更】 李勋来当着陆沅君的面, 脱掉了他的东洋外衫,拿了一件西装的外套穿在了外头。陆沅君毕竟是个女的, 当着她的面穿里衣总归是不合适的。 如果不是还有事要说,李勋来就该送陆沅君走了,而不是换一件衣裳重新回来, 顺便把门关上。 “除了田中医生, 我还有别的事要跟你讲。” 茶杯敞着口,说话间的功夫,茶水的温度降低不再滚烫。 李勋来在身上拍了拍,口袋里遍寻不见一只钢笔, 只好把手指头伸进了茶杯之中, 蘸着茶水开始在桌上写画起来。 “你让我在南春坊寻几处宽大的院子,我去一看, 差点惊掉了眼睛。” 手指蘸着茶水,推开了碗碟,写了一个数字。 “南春坊的房价翻了三倍,且一天一个价格。” 比起运城暂时还算安稳的米面粮油来说, 房价可就是如烈火烹油了。 陆沅君看着桌上的那个数字,不由得心里一惊。她在冀北大学的第一节 课, 说的就是运城的房事, 这个价格和两年前比起来, 更是云泥之别。 “两年前, 南春坊的地价就已经虚高了, 如今……” 简直就是用竹竿搭在天上, 摇摇晃晃的空中楼阁。稍微风大一些,便能将这高楼吹垮了。 然而李勋来的话仍在继续,指腹的水迹干涸以后,他又一次伸进了茶杯之中,蘸上水写下了另一个数字。 “这是和南春坊一街之隔的主城,同样的花园别墅,价格只有南春坊的十分之一不到。” 也是一天一个价格,日日下跌。再有七八日的样子,恐怕就等于白送了。 运城的房子,一向是供小于求。过年的时候,百姓们在街头相会拜年,除了说新年好和您吃了没以外,通常都会加上一句。 “祝您今年当房东,实在不行,二房东也成哈哈哈哈。” 因着方圆几百里,运城是最富庶繁华的地方。周边的县城,乡镇,村落,如果想出来闯荡,都会选择这个地方。 再加上吴校长办的冀北大学举国闻名,有几个专业的学生还没毕业,就有数不清的工厂抢着来要,各地的学生们也都往运城来涌。 如此这般,南春坊诚然摩登,但毕竟有些偏远。主城的房价不让须眉,和南春坊并驾齐驱,高的不得了。 今日却是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行走,一个向上耸入九霄,另一个则直接跌入了六道黄泉。 “不是个好兆头。” 陆沅君用袖子擦掉了桌上的水迹,面色沉重,她也找不出除了沉重之外更好的表情了。 第110节 “我爹死的那阵子,我娘在南春坊买了几处,可以先拿来用。你明天派几个人去收拾收拾。” 陆沅君嘱咐完了李勋来,起身往外走。 回了小公馆以后,陆沅君把自己几年来备课用的本子通通翻了出来。卧房的灯亮到了后半夜,总算是找到了当初讲房事的那一本。 翻来翻去看了又看,躺在了枕头上,夜里做梦也依旧惦记着这回事。 清晨朝阳初升,陆沅君没用丫头上来叫,自己就早早的醒来了。 “太太,今天没有您的课啊?” 丫头正在楼下打扫,突然看见陆沅君从楼梯上下来,还小小的吃了一惊。因着没有课的时候,小姐都要多睡一会儿的。 怎么今天这么早就醒来了?小厨房里的早饭还没安顿好呢。 “我去学校看看。” 陆沅君摆摆手,对准备跑去厨房的丫头道。 “不吃了。” 在玄关处换上了一双粗跟的鞋,陆沅君扶着长桌。 “我娘在南春坊买的宅子你晓得吧?去把夫人从老宅里接过来,你家里头要是有什么人,也都带过来。” “小姐!我们家里头有地方住的!” 丫头笑嘻嘻的给陆沅君披上了外衫,眼角眉梢,尽是美滋滋的笑意。 “大房东和二房东收拾东西逃难去了,连个收租的都没有。” 陆家给的月钱算是城里头比较大方的,可一旦把房租交了,也就不剩多少了。而今大房东和二房东跑了,自己家里头一下就宽裕了起来。 丫头喜不自胜,跟陆沅君道。 “这会儿主城里人人都有地方住!” 到处是空着的宅子和院子,只要拿一个榔头,把人家的门锁撬开,那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地方,现在都能住进去。 厨房里,卧房里,要什么有什么。米面粮油够吃一个月,地窖里还存着土豆和白菜呢。 丫头住的那处院子,房东半夜走的时候便什么都没带,把地窖里的东西通通分给了院子里住的人。 她家里头人多,除了白菜以外,分到了一条猪后座肉。晚上炖了一锅,香味都能飘到院子后头的另一道街上去。 “再过几天呀,我也能住太太这样的花园别墅了!” 丫头算了算自己存下来的月钱,主城的房价再有个几天,她也能买一套。 等姑爷把东洋人打走了,她就是大房东,这辈子不用伺候人。找个倒插门儿的姑爷,一辈子享清福。 “听我的,把家里人接到南春坊来。” 陆沅君拍了拍她的肩头,外头的房子就算再便宜,总归是不安全。 “知道了太太!” 丫头不晓得为什么,但还是许诺了陆沅君。目送太太搭着汽车在没有课的时候,朝着冀北大学的方向离去。 车轮滚滚,司机开的又快又稳。这人是封西云留下的,除了会开车之外,还会些功夫。不是陆司令那样练了几天的野拳,而是真正的有手段。 陆沅君见识过司机的本事,一条扫堂腿下去,三五个大汉近不得身,是封西云身边难得一见的高手。 “太太,没课您去学校干什么?” 按理说司机这样的身手,应该去战场杀敌。可当兵的就得听上峰的命令,少帅说了,让自己留在运城保护太太,他就得护的陆沅君安全。 平时有课没办法,非得去学校不行。今天又没有课,去学校里不是找气受么? 那些学生,嘴巴一个比一个尖利,跟小刀子似的,落在谁的身上都剌的生疼。每一句从学生们口中说出的话,恨不得从陆沅君和封西云的身上割块肉下来。 在司机看来,陆沅君这是自讨无趣加自讨苦吃。 “不去不行啊。” 陆沅君的目光落在车窗外的街上,去往冀北大学的路两年里走了无数次,没有一回是如同今日一样的心情。 花花世界的大门紧闭,原来坐在门前石阶上的打手们,总是吊儿郎当,怏怏的斜靠着。 而今一个个的都满脸警惕,墙角立着可以随时拎起来的棍子,仿佛随时会跟人打起来的模样。花花世界的周边,到处都是买卖房屋地产的铺子,这会儿一个个的大门紧闭。 偶尔有一家敞开门的,门外头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人手里头都高高举着地契,吆喝着希望能早点进去。 甚至当陆沅君仔细看去的时候,她瞧见有些来卖房子卖地的人,背上背着包袱。仿佛只要铺子把他的房子收了,立刻就要离开运城。 视野被一面墙所阻挡,车头调转方向,扭进了一条小巷。比起从大路去冀北大学而言,这样走遇到的人会少些。 今天的报纸也仍旧是封西云于某某地战败的消息,学生们里头难免有几个情绪激动,拿封太太来撒气就不好了。 小路走起来是比大路曲折一些,可司机依旧按着以前走大路的时间开到了冀北大学。 “太太,到了。” 司机停稳车子以后,转过身来对陆沅君说到。 “好。” 陆沅君带好了自己的东西,推开车门朝着小楼走去。 进了小楼,陆沅君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石英表,还没有到上课的时候。今天大教室安排的不是她,而是大力教授的哲学课。 比起陆沅君待遇来说,大力教授可就好多了,起码没有人在课堂上说大力教授的老婆无能没本事。 陆沅君站在门外,敲了敲。 讲台上的大力教授循声看过来,陆沅君冲他招了招手。冷哼一声,他大步流星的从讲台上走下来,朝着陆沅君一步步的逼近。 大力教授黑着脸,一副凶巴巴的模样,藏传佛教中的罗汉也没有此刻大力教授的样貌来的凶狠。 教室里的学生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扯着脖子向外张望。大力教授是学校里出了名的脾气火爆,今天对上了陆沅君,肯定是没有好脸色的。 学生们对陆沅君只能阴阳怪气,大力教授可就不一定了,说不定就能替他们出一口恶气。 毕竟因着封西云在前线连连失利,新闻里说着瀛洲人一天天的逼近,运城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对他们有了不满。 陆家宅子的院墙上,半夜还被人写画上了讥讽的话。 “叔本华和尼采,谁更伟大?” 大力教授面色铁青,站在陆沅君的面前,陆沅君只到他的胸口。 自从上次争论没有结果以后,大力教授跟陆沅君可是有一阵子没说话了。在大力教授看来,这会儿陆沅君在没有课的时候来找他,多半是认同了自己的看法,想通了,来服软的。 陆沅君可以在很多事情上服软,叔本华和尼采谁更伟大这种事情上,却不能退步丝毫,这是原则问题。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个。” 若是再一次争论起来,一上午都不会有结果的,陆沅君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讲。 “课堂借给我用用。” “课堂?” 大力教授回望了一眼,发现不少学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当即牛眼一瞪,右手握成拳头抬起挥了挥。 学生们都挨过大力教授的拳头,比小时候私塾先生打的还疼。于是在他挥起拳头的同时,站着的学生们就都坐了下来。埋首于课本之中,不敢继续往外头张望了。 “行吧。” 没等陆沅君说为什么,大力教授便答应下来了。 瞧陆沅君犹豫的模样,也没必要刨根究底。 “只当是换课了,明天我来。” 两人双双进了教室,大力教授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用力的在讲台桌上狠狠一拍。 “我跟陆先生换课了,不是这门课的都走!” 出乎大力教授意料之外的是,根本没有学生站起来。一个个的稳如泰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走出教室的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 心里头满是疑惑,已经到了走廊里的大力教授又折返了回来。推开了教室里第一排坐着的学生,自己坐下,想听听陆沅君要讲什么。 是不是要跟他的学生论证尼采和叔本华谁更伟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太阴损了,自己绝不能让她得逞。 陆沅君的脸色比平时要苍白一些,眼下青黑一片,仿佛许久不曾睡过好觉的模样。将粉笔捏在了食指和拇指之间,陆沅君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字。 运城房事。 这是陆沅君来了冀北大学以后,讲的第一堂课。诚然教室里坐的都是大力教授的学生,可众人对于陆沅君的运城房事并不陌生。 即便没有亲自来听过的,也都在路过湖边的时候,从站在大石头上的黄汀鹭那里听了个大概。 陆先生去年就讲完地产了,怎么今儿旧事重提?是不是江郎才尽,没得东西可说了? 刷刷刷几下,陆沅君在黑板上画了一条横线,有花了一条波浪状向上的曲线。 曲线远远的超过了那道横线,又猛的停下,在某一点陡然以几乎是垂直的姿态向下。与下方的横线交汇以后也没有停止,仍旧不停的下落。 “我在两年前的课堂上说过,地价和房价受多方因素影响。” 霍克宁和大太监那样的商人,来运城找差事的人,附近山上的土匪,这些都是让运城地价上升的因素。 “这条横线,是运城地价和房价本该在的位置。” 而一直到不久前,曲线都是远远的高过了它。可当瀛洲人从毫州湾登陆的那一天,运城的地价便停止上涨了。 光是停滞不前还不算,主城的房价笔直向下跌落,而今不仅跌破了本该在的位置,反而一路朝着成本走去。 “这是最近主城的房价和地价。” “有没有在两年前上过这堂课的学生?” 陆沅君环视了教室一周,陆沅君也不是第一次对着大力教授的学生讲课了。自己在大教室第一次讲课,学生可都是大力教授的。 故而两人课堂中的学生重叠颇多,听过陆沅君那堂课的人还真不少。 点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陆沅君转身抬手,粉笔点在了黑板上。 “谁还记得,我当时说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代表什么么?” 粉笔点在了地价低于横线的地方,两年前的回忆猛的撞进了脑海之中。 “小乱居城,大乱居乡。” 两年前陆沅君在课上如是说道。 第111节 耳边传来了嗡嗡的低语,陆沅君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先生说,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大乱的日子。” 陆沅君点点头,将粉笔放到了桌上,双手背在身后。 “运城是兵家必争之地。” 封西云对上瀛洲人,把军队打散了打完了,东洋人一定会朝着运城来。而要是封西云影了,成功的把瀛洲人打回了濠州湾的舰队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别的司令就要来夺运城了。 不管结果如何,眼下的运城可不是能容身的地方。 “诸君,我劝各位能走的就走吧。” 背在身后的手搅在一处,学生们若能转到后头来瞧的话,可以清晰的看到陆沅君的指甲深深的嵌入了掌心之中。 淡淡的血线顺着掌心的纹路,一路蔓延到了手腕处。 “危言耸听!” “今早的报纸我们都看了,瀛洲人离这里还远着呢!” “我等才不是那些鼠窜逃离的胆小之辈!” 胡扯!面对黑板上陆沅君的图,以及讲台上陆沅君的人,学生们都不买账。 在来时,陆沅君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形。人会说谎,信口雌黄,可数字无法篡改。抛开租界如南春坊来说,运城主城的地价确实如此。 她也不解释,从讲桌上把刚放下不久的粉笔再一次拿了起来。转身走向了黑板,在角落处一笔一划的写了地址。 “若有实在走不了的,可以来这几个地方暂时容身。当然,我是希望各位今日回去以后,把家里的老幼妇孺先送来。” 陆沅君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剩下的得交给李勋来,让市政楼出面才更好。 “危言耸——” 一个学生站了起来,把课本卷成了纸筒,点向了讲台上的陆沅君。 听字还未出口,耳边就听到了别的声音。 “轰——” “轰轰——” 声音震耳欲聋,脚下的地也跟着震了起来,桌子摇摇晃晃,天旋地转起来。运城有后山拦着,从古到今就没有过动地龙的记载。 这动静也不像是地震呀! 难不成真应了陆沅君的话?可瀛洲人离这里远着呢,有封西云拦着,即便他连连战败,可没有个一半年,这遥遥千余里也是一时半会儿走不过来的。 “这里!” 陆沅君点了点黑板上写下的地址,快步从教室里冲了出去。 以前封西云留下的司机都会等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等着自己出来。偏偏今天她也不知怎么想的,就让司机在外头等着自己。 陆沅君冲出了小楼,看到四面八方有滚滚浓烟升腾而起,烟气直冲云霄。轰轰的巨响仍在继续,伴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嗡鸣声,陆沅君抬头向上看去,一架飞机飞过,紧接着从飞机上丢下了什么东西。 身后轰然巨响,栽种的树木从中间截断,砸落到了地面之上。学生们从小楼里出来,炮弹便在身后的平地上炸裂开来。 热浪涌到了身后,陆沅君被突入其来的气流猛的撞向脊背,整个人朝前跌在了草地之上。 双手下意识的握紧成拳,掌心有方才被指甲刺破的伤口,和泥土相交触碰之后,刺痛的感觉让陆沅君从慌乱中清醒过来。 周遭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安静了下来。她从地上起来,看到受惊的学生们朝着学校的大门冲去,教员们也夹杂在了其中。 她看见人们张着口,脸颊上挂着几行清泪。然而相应的哭喊声却没有传到耳朵里,陆沅君站在原地,抬头仰望天空。 除了滚滚浓烟之外,除了滚滚浓烟之外,那架在运城上空盘旋的飞机吸引了陆沅君的全部注意。 “瀛洲人远在千里之外,来运城撒野的人是谁?” 手臂突然吃痛,封西云留下的司机总算在乱糟糟的人群里找到了陆沅君。松了一口气,司机道了一声得罪,便拽着陆沅君的胳膊往学校外头跑。 幸亏是找到太太了,不然可没脸见少帅了。 “没有炸南春坊,我们回小公馆去。” 不管这架飞机归属于谁,诚然他们心里也有数。 南春坊作为租界,是洋人的地盘儿。主城炸成什么样,也不能去租界里胡来。 “停了!” 耳边的嗡鸣声渐行渐远,那架飞机消失在了天际,轰炸的声音也跟着断了。 耳边只剩了学生们逃跑时发出的动静,叫骂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等众人反应过来飞机远去之后,纷纷停下了脚步。而跑在陆沅君前头的人,弯下腰扶着膝头大口的喘着粗气。 抬头的瞬间,看到了陆沅君。 “大力教授为了华夏的哲学而跑,王教授为了国学而跑,陆先生为什么跑?” 在学生看来,运城发生这种事,多半是陆沅君的责任。 浓烟滚滚的地方,也不知死伤了多少人。气头上的学生对陆沅君没有好脸色,若不是她身边那个大汉看起来太过健壮,可能就要有学生上来逼问了。 起码不会是这样简单的嘲讽。 “我为你妈跑。” 陆沅君的心里更不痛快,她也和学生们一样,一头雾水。 又不是她引而不发,故意瞒着运城的百姓,平白让人死伤?凭什么受这样的欺侮? “你骂人!” 学生瞪大了眼睛,站直身子,不管陆沅君身边的男人是否健壮,都要冲上来评评理了。 “我为你妈跑,为你的兄弟姐妹跑,为运城万人跑!” 陆沅君翻了个白眼,示意司机拦着学生。 所在恰好是冀北大学的湖边,陆沅君踩在了大石头上,高高的站着,双手挥动,抬高了声音。 “南春坊,昔阳路三十七号!伍德街二十九号!诸君先到那里去!”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一更】 身后不远处, 一块空地被炮弹砸中,砸倒了几棵树木, 溅起了无数的尘埃。空气中弥漫着烟熏的气味,即便捂着口鼻,无形的烟气仍旧能顺着鼻腔钻进肺中。 学生们鲜少有会抽烟的, 教员里倒是有抽水烟的先生, 可水烟和这种气味之间是天壤之别,几乎所有人都在捂着前胸和口鼻,肩膀震震的咳嗽着。 在运城上空盘旋的飞机消失于视野之中,从头顶的庞然大物变成比针尖还小的一个黑点, 最后彻底不见。 不管是学生们也好, 教员们也罢,还只是在报纸上看过飞机的模样, 今天是头一回亲眼所见。让浑身寒毛耸立而起的原因,不仅仅是这突如其来的轰炸,还有铁疙瘩竟然能在天上飞这样的冲击。 众人惊魂未定,生怕天上飞的铁疙瘩再回来, 两腿软的如同切面铺子刚刚做出来的面条,一抖软溜溜的。 瞧见陆沅君站在湖边的大石头上, 报出了南春坊的几处地方, 腿上脚上才终于有了力气。 陆沅君从石头上遥遥的看见了刚从小楼里跑出来的吴校长, 吴校长本就头发花白, 被溅起的尘土沾上之后, 整个人灰头土脸的在一瞬间苍老了不少。 跳下了石头, 陆沅君不顾司机的阻拦,朝着吴校长跑了过去。然而脚下穿的鞋不怎么方便,后跟处因着奔跑卡出了血痕,可这个时候陆沅君已经察觉不到这样轻微的疼痛了。 她冲向了吴校长,把陆夫人在南春坊买下的几处宅子都报了过去。 “吴叔叔,那边刚开始收拾,虽然还不妥当,可总归在租界里安全一些。” 吴校长的脑袋昏昏沉沉,这学校是他二十几年的心血。陆大头起码还生了个闺女,自己可是孤家寡人,学校和学校里的学生们就是他的娃儿。 而今四面浓烟滚滚,就连冀北大学也没有能够避免,几处小楼虽躲过了一劫,除了小楼以外的地方,在炸弹轰过以后成了废墟一片。 “谁……谁干的?” 吴校长目眦俱裂,眼白处血丝连绵交织,将人衬的无比狰狞。 从陆沅君口中说出的地名,吴校长一条街道都没有记住。什么三十六号,什么二十九号的,比起那些来说,他现在只想知道是谁,是谁把他的学校炸成这副模样。 双手掐住了陆沅君的肩头,吴校长几乎是在逼问。 “是谁?!” 陆沅君肩头吃痛,嘴角抽了抽。 “我这就去查,吴叔叔你先带着学生们去南春坊避一避,万一那架飞机回来,站在外头的人不就是活靶子吗?” 跟着陆沅君跑过来的司机掰开了吴校长按在太太肩头的手,吴校长找回了一丝理智。学校还可以在修,学生和教员的命总归是更重要的。 “什么地方?你再说一次?” 他抬手用力捏了捏鼻梁,借由疼痛让自己清醒。 陆沅君把南春坊的几条街巷又说了一次,比起自己来说,吴校长组织学生们要顺利的多。学生们近来因为封西云的原因,并不怎么尊重自己。 吴校长就不同了,流水的学生,铁打的校长。冀北大学在他手下二十几年,如果说陆司令是运城王,那吴校长在学校的围墙里,也是说一不二的。 双唇轻轻的颤抖着,吴校长的默默复述了那几个地方,便朝着陆沅君点点头。 “我记住了。” 振作起精神的吴校长走到湖边的大石头上,双手高高举起招呼同学们跟着自己往南春坊的方向去走。 出了校门以后,不仅是冀北大学的学生在往南春坊的方向行进,几乎是运城的所有百姓,都在朝着那个方向涌。 “混账世道。” 在自己的国家,竟然要靠洋人的租界来为百姓谋一个安身之地。 陆沅君低声骂了一句,上了车逆着人潮向主城行进。 “太太,你确定要去市政楼么?” 司机一边开一边犹豫,南春坊才是安全的地方,少帅留给他的任务是保护陆沅君的安全。 目光汇聚在前方,四面八方都是灰黑色的浓烟蜿蜒向上,市政楼的所在的方向,几股浓烟交织在一处汇成了一柱粗壮的黑烟。 “去!” 陆沅君看着街面上受惊的人潮,一个个推推搡搡,争先恐后的往南春坊跑。身上见了红挂了彩的百姓,也不甘其后,在家人的搀扶下挣扎着继续前行。 “我要去问问李勋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112节 难道说李勋来给自己的许诺都是骗人的?他跟那位田中医生暗中达成什么协议不成? 司机见太太一脸坚决,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陆司令在世的时候下过令,凡运城的政府大楼,都不能高过学校去。 市政楼说是一幢楼,可事实上也就只有三层。而曾经关押过封西云的巡捕房,干脆连楼都不是,是一处房顶和周围民宅齐平的院子。 三层小楼这会儿只剩下了一半,瞧这样子,是恰好被一颗炸弹砸中了。火焰从窗户里冒出来,舔舐过窗帘后将其烧成了灰烬。 陆沅君朝市政楼看了过去,楼前集聚了许多受伤的人。 胳膊上插着玻璃碴子的职员,忍着疼痛闭着眼睛,自己的把玻璃碴子从皮肤里拽了出来。,脚腕子肿的很高的女职员,脱掉了脚上的皮鞋,坐在石阶上,扶着旁边的人,挣扎了几次想要站起来。 来市政楼里办事的百姓,头顶被落下的石块砸中,鲜血流了整张面颊。脱下了上身的衣裳按在了头顶,几乎将衣服浸透。 汽车停稳,陆沅君快步从车上下来,站在楼前前后左右的寻找,不见李勋来的人影。 脑海中冒出了一个不详的预感,该不会是这混账东西自己逃跑了吧?该不会这些人就是他引来的吧? 晓得运城的市政楼在什么地方,又晓得南春坊在什么位置,显然是对运城熟悉的很啊。 在原地转了又转,正在陆沅君几乎要给李勋来定罪的时候,半是废墟的小楼里走出了一人。戴着细框的眼镜,半边眼镜早已碎裂,腿上胳膊上,尽是斑驳的血痕。 男人与陆沅君对视一眼,一瘸一拐的从台阶上下来,不顾身上的伤口,朝着陆沅君的方向踉踉跄跄的跌撞过来。 “你怎么做的市长?” 李勋来还没走近,就听见了陆沅君的质问。 “难道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还是你藏着掖着,和你那位客人一样,我不问就不说?” 可把李勋来给委屈坏了,身上的伤口仍在往外渗血。他身上虽然没有什么致命伤,大小伤口几乎遍布全身,光是屋里的玻璃碎片,就扎进肉里好几块。 运城最近的天气暖了,衣裳穿的也少了,玻璃碎裂碴子四下飞溅的时候,薄薄的一层衣裳根本无法作出任何的阻挡。 “弟妹啊,田中医生的事情我瞒着你是不对。” 李勋来拍着胸口,手腕处的细小伤口已经结了血痂,和尘埃混合之后,呈现出了深棕色的肮脏颜色。 他抬起另一只手,往头顶指去。 “这可不是我能左右的啊,咱们运城一向是我管生活,封西云管军事的。” 飞机轰炸运城,他李勋来怎么可能知道嘛?你要说问运城的下水道能容纳多大的雨量,这个问题的答案李勋来倒是知道。 陆沅君扭过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司机,用眼神无声的询问。司机点点头,市长在这点上没有说谎。 少帅还在运城的时候,见李勋来张口东洋,闭口瀛洲,吃穿用度都按着洋人的法子来行事,不敢放心的把这些事情告诉李勋来,大小军务都避着他的。 “太太要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恐怕还得城外驻军的地方问李副官。” 陆司令留下的队伍,封西云只敢交给李副官来带。 “走!” 陆沅君今天不得一个答案不罢休,转身走到汽车边上,拉开了车门就坐了进去。 李勋来跟司机拱了拱手,表示自己还得回家看看老婆怎么样,就不跟着了。司机歪了歪头,觉得李市长说话在理,换了他要是有老婆,肯定也得先回去看看老婆有没有受伤的。 李副官在城外驻军的地方偏僻的很,运城后山的脚下,山坳坳里头,拐十八个弯弯绕才能找见人。 两年的时间里在后山里又挖又建的,和封西云在时驻军的地方天差地别。封西云驻军的地方,只要是长着眼镜的人,都能看见。 而李副官在山坳坳里的队伍,非得是自己人带路,方能找到。陆沅君去了几次,也没有记住。曲折蜿蜒的山路看不到尽头,日头升到了头顶艳阳高照,天气热了起来。 如果不是自己几次三番的确认,陆沅君都要怀疑李副官会不会跟天桥底下那群变戏法的彩门江湖人有什么关系,不然上哪找这么隐蔽的地方。 汽车的速度降了下来,司机停在了一处山路的转弯处,从车上下来。转身面向一旁空无一人的悬崖,手上做了好些个陆沅君看不懂的动作。 石头缝里长出了一株枝叶茂密的松树,枝叶颤了颤,陆沅君将手伸出窗外,却没有察觉到丝毫的风。 “砰砰!” 悬崖上方的松树里传来了两声枪响,惊的山中不少鸟儿四处乱窜飞起。 司机坐回了车里,载着陆沅君继续往山坳里前行。 进了山坳之后,陆沅君瞧见队伍整装待发,人人手中都拿着枪,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模样。一过关卡,便有人上车来给陆沅君他们带路,好一番绕,在天色转凉的时候,才见到了李副官。 “竖子贼人!” 李副官跟过封家两位大帅,年纪虽然不大,说话却像是老帅一样,骂人也不用白话文。 他将电话挂断,拿着地图走了出来。 “夫人,我万死。” 李副官说着就要跪下给陆沅君磕头,城中动静他自然也听见了。李副官看到浓烟的时候,恨不得自己长了翅膀把天上那个铁疙瘩给拽下来。 “我有负少帅,您毙了我吧!” 陆沅君赶紧把人拦了下来,与其跪下谢罪,还不如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运城撒野。 毙了你,运城是我陆沅君能带队伍,还是李勋来可以? “飞机是谁的?” 东洋人被封西云咬在了前线,绝不能飞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李副官不敢跟陆沅君挣扎,太太一扶就站了起来。他双手将地图在桌上铺开,从腰间的枪套里解出了枪,啪的一声压住了地图的边角。 “太太你看。” 封西云领地前有韩司令,后有陆司令。旁边儿还有一处小队伍,平日里并不起眼,根本无法和封西云或是陆司令抗衡。 “这人姓苟,活生生他娘的一条恶犬。” 李副官的指尖敲在那一处,给陆沅君介绍起来。 古来就说,作战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全国上下的大小队伍,谁手里有多少枪,有多少门迫击炮算不过来。谁要是有飞机了,这东西可藏不住。 “前几年有个叫田中什么的东洋人,给这个狗东西送了一架飞机,全华北没人不晓得。” 抢地盘的时候,那人都会先把飞机放出来,炸上一片再派人来。 以至于虽然只是一处小队伍,陆司令和封西云,都没能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 “混账东西,趁着少帅在前线跟瀛洲人打仗,他竟然敢使阴招!” 李副官的牙咬的咔吱咔吱响,明日这事传到别处,可是要顶着举国上下的吐沫星子,一辈子都别想抬头了。 然而李副官再气,这会儿也不能真的带着队伍去这位地盘儿打仗,还得替前线的封西云考虑。腹背受敌,两面夹击,绝对没有好结果。 “叮——” 李副官正骂人的时候,屋内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瞧李副官沉默着点头的模样,应该是他的上峰。 “太太在这里,少帅要和太太说几句吗?” 安顿完了军务,李副官开口询问起了听筒那边的人。 陆沅君听到少帅两个字,扶着椅子转过了身。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二更】 听筒里传来了确定的答案, 李副官把电话递给了陆沅君,自己退到了门外。 都说新婚的夫妻那是蜜里调油,谁也离不开谁的。少帅今年都二十九了,可算是把陆家小姐娶进了门, 被窝都没睡热乎,就带兵上了前线。 这会儿自己不管怎么着,也得给少帅和太太说说体己话的时间吧? 李副官出去的时候不忘把门带上, 自己站在外头指挥着山坳里的队伍, 不敢去听少帅的墙角。 “你受伤了吗?” 陆沅君的掌心上还有伤口,拿着听筒的时候还要避开手心。 除了在报纸上能看到封西云的消息以外,陆沅君自己反而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既然战场上电话可以通, 为什么封西云不给自己来个消息呢。 然而转念一想, 若她是封西云, 常年的连胜将军,在前线连连吃紧,也是没有脸面给家里的妻子报信儿的。 想来想去, 陆沅君开口的第一句话, 是她最关心的事情。子弹不长眼睛,西云有没有受伤呢? “你放心, 我没有受伤。” 听筒里传来男人喑哑的声音,一整天没有喝水的封西云这会儿嗓子干涸如同枯水期的河流, 河床都要龟裂开来。 陆沅君提着的心暂且放在了肚子里, 亲耳听到了封西云否定的消息, 今夜或许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少帅您忍着点, 可能会有点疼。” 军医嘴上说可能会有点疼,实际上是一定会疼,且不仅仅是有点疼。 作为封太太的心刚刚放下,听筒里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让陆沅君又紧张了起来。 电波另一头的封西云,低下头给了军医一个眼神,捂着话筒不让陆沅君听见这边的动静。 “你别出声!” 白白让沅君担心做什么? 军医在随身的箱子里拿出了换药用的东西,抬头无奈的看着左边胳膊挂在胸前的封西云。 半条胳膊已经废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封西云少说要做三个月的独臂,还嘴硬说自己没有受伤吗? 可扯淡吧。 古语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上了战场以后,军医也是如此,即便封西云下了不让他说话的命令,军医仗着自己的手艺不可或缺,根本不把命令放在心上。 不过算了,那边可是少帅的新婚妻子,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伤,别吓唬封太太了。 于是军医点了点头,右手从左边嘴角拉到了右边嘴角,做了个闭嘴的动作,便不再说话,开始给封西云换药。 除了磕碰之外,封西云还被没长眼睛的碎弹片划伤,抗生素还是要上一些的。 “疼不疼?” 不管封西云再怎么冲军医挤眼睛,那边的陆沅君总归是听见了的。 “不疼。” 封西云说这话的时候,紧咬着牙关,不疼两个字是分开从齿缝间蹦出来的。 军医用镊子夹住了纱布的一角,缓缓的掀起已经和皮肉粘连在一处,且因着伤口撕开而被血浸透的纱布。 第113节 抬头看见少帅的脸色发白,可吗啡还要给做需要手术的人来用,封西云这点伤,只能忍着了。如果不是军情紧急,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军医倒是想一会儿来换,让少帅和太太多说几句体己话。 男人嘛,哪有不想老婆的。 他给一个断了腿的士兵做手术的时候,那孩子没成亲,也念叨着村东头送他来当兵的姑娘呢。 咱们少帅胸前挂着一个怀表,一有空闲就揭开来看看,当然不是为了看时间,而是为了看怀表中太太的小像。 军医也在给封西云换药的时候见过几回,别说少帅了,换了谁把相片里的姑娘娶了,那都是舍不得离开的。 手上的动作轻了些,镊起纱布的动作也慢了慢。 随着军医的动作放缓,封西云的面色也随之温和了下来。前额因疼痛而生出的几滴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到了下颌的位置。 “我不疼。” 封西云怕沅君不信,又强调了一次。 “说谎。” 陆沅君扯了椅子坐下,鼻尖发酸,眼圈发红。也不知手上有多大的力气,指甲竟然在木头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我都听见了。” 她又不是蠢笨的人,怎么会连这点东西都听不出来呢?封西云一定是受伤了,也一定是疼的很。 “不是什么大伤,你放心,养几天就好了。” 明明受伤的人是自己,怎么还要反过来安慰沅君呢。 几天? 军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三个月是几天吗?男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封西云想起以前父亲受伤的时候,如果有姨太太在身边儿随军带着,就是哎呦喂连天的叫疼,恨不得让姑娘搂着他喂吃喂喝。 可若是身边没有女的,那就一声不吭,任凭子弹穿着皮肉过了,胳膊给刺刀捅了个对穿,那也能咬着牙不喊疼。 封西云觉得,如果沅君这会儿在身边的话,那自己也想跟父亲一样,对着妻子哎呦几声。不过两人隔着千余里,可不能让她为自己操心了。 “倒是你,今天有没有伤着?” 说到这个,封西云就气不打一处来,姓苟的是什么东西,竟然在这种时候背地里给他使阴损的招数。 就不怕全国上下的吐沫星子把他淹了? “我没事。” 陆沅君紧紧的抱着听筒,倒是想多说几句体己话,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百姓可没少伤着,我让李勋来安顿着把受伤的人送去了南春坊,万一那飞机再回来,也不敢炸租界。” “你放心,飞机不会再来了。” 军医正在给伤口消毒,左手小臂上传来难言又难忍的刺痛,封西云深吸一口气,给妻子解释了起来。 “姓苟的家底儿薄,没有再轰炸一次的实力。如果他再来,硬碰硬的话远远不是我们的对手。” 李副官跟着两位封姓的大帅,战壕里摸爬滚打十几年,既有军事理论,又有军事经验。 姓苟的不过个在封家和陆家之间的夹缝中,苟延残喘的小综势力,根本打不过的。 等自己从东洋人这边脱身了,回去非要给姓苟的一些颜色瞧瞧。 “让李勋来找些医生,给受伤的百姓瞧好了。有人要逃难,别拦着不让人家走。实在走不了的,除了南春坊,后山的工事也能容些人。” 封西云的声音被转化成了电子的信号,越过了漫长千里的线路,在陆沅君手中的听筒里再次组合还原。 即便和面对面说话时稍有不同,可想到二人之间相隔千里,陆沅君又觉得无比亲切,仿佛封西云就站在自己的身边。 一如这两年来,二人对运城的大小琐事,都是商量着来。 “我总觉得最近打起来,没有之前艰难了。” 封西云的声音里夹杂沙沙的电流声,与电流声也遮掩不住的欣喜。 “说不定下个月的这个时候,报纸上就会有我的捷报。” “好,我等你。” 陆沅君还有许多话要说,可犹犹豫豫最后说出口的又只有这一句。 紧接着,听筒里传来了短暂的沉默,半分钟的时间里,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嚓嚓的电流声自听筒里传出,伴随而来的,还有彼此轻柔的呼吸。 天色渐暗,日头还没有彻底从西边落下,火红的晚霞照亮了半边天空,是一汪又一汪的血色相连交拥。 按理说,日头没落山的时候,就还是白日。可半边月亮已经爬了上来,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月球上的巨大孔洞。 诗里怎么说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半晌后,二人似心有灵犀一般,齐齐的开口。 “我想你了。” 除了在清浅容易惊醒的梦中之外,这是许久以来,第一次听到彼此的声音。两年多的相伴,骤然身边少了一个人,总觉得缺了什么。 军医给封西云上好了药,缠绕纱布的时候距离比较近,也听见了二人之间的话。可真够腻歪的,哪有当着外人面儿就你侬我侬的? 尤其是少帅,因为一个新兵扔手榴弹的速度慢了一秒,当着众人的面儿把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都骂哭了。这会儿对上自己家中的娇妻,你听听,城里的浪荡公子也没有他最甜。 “少帅,该挂了!” 军医收好了东西,提醒封西云,可不能因为跟妻子说电话,就把正事给忘了。趁着眼下两军尚未短兵相接的时候,赶紧给建康政府打电话告状啊。 就算大总统的话管不了多大用,总归也是有点用处的。让大总统敲打敲打那位苟团长,做事的时候过过脑子。 轰炸运城?眼下是抢地盘儿的时候吗?即便从封西云手里把运城抢到手,若是封西云顾此失彼,把前线丢了,唇亡齿寒,苟团长又能把持运城几日? “你忙,得空了给我来个信。” 陆沅君分得清轻重缓急,不管那边封西云有什么事,都要比跟自己互诉衷情重要的多。可不能为了多说几句话,耽误了西云的大事。 再说了,自己也还有事情要忙。 “拜拜,哈尼。” 封西云在挂断之前,仍旧固执的用着他不标准的英语。沅君勾起了嘴角,将电话的听筒放下,开门走了出去。 载着陆沅君的汽车从后山的山坳里开了出来,回到运城的时候已经是新月当空挽弓,夜里八九点的时间了。 南春坊和主城的界碑处,一道厚厚的人墙堵住了去路。运城有万人,南春坊根本容不下。 洋人看见人们往运城涌的时候,便设了路卡,不放他们过去。 陆沅君找到了李勋来,把自己得到的消息说完了,让市政楼的人安抚百姓,把坐在地上的百姓们劝回自己家里去。 房子被毁坏的,由市政楼来暂时安排住处。主城里空着大宅院儿多了,不愁住的地方。前朝太监跑的最快,他名下的所有房产,这会儿可都没人住着。 市政楼的人出面,到半夜的时候,就已经劝了一大波人回去。 陆沅君为了让百姓们放心,当着众人的面儿,回了娘家宅子去住。 在界碑外头静坐等候,犹犹豫豫是该等还是该回的百姓们一看,陆司令的闺女都不怕,他们怕什么。 飞机再来,还有陆沅君跟着垫背呢。除了伤患被安顿进了南春坊,剩下的人都回了自己家里。 苟团长突然偷袭运城,用飞机轰炸的消息连夜传遍了全国上下。本来报纸上天天都在说封西云无能,这会儿人们突然反应过来了。 哪里是封西云无能,除了封西云之外的人,问题才更大一些。 别人在前线浴血奋战,你先别说打没打赢,总归是比韩司令那样逃跑的瓜怂要强吧?别的军队坐山观虎斗,不说帮一把,竟然还做出了偷袭这种勾当来? 还他娘的是个人么? 运城造轰炸的第二日,全国上下的各大报刊,从各大报刊早晚发出的电波里,都在指名道姓,骂苟团长的祖宗十八代。 郓城和运城读音相同,一字之差,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早先在运城的陆司令手握七万雄兵,建康的大总统亲封了他做司令。而郓城的苟团长,建康只给了一个团长的番号,他偷摸着多在自己的地盘儿抓几个壮丁,队伍多些人就要被人轮流的念叨。 “苟团长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野心啊?” “一个团怎么可以有这么多人呢?” 诸如此类的话,他可是听腻了。废话,老子要是没有野心,抓什么壮丁? 而今在炸完了运城之后,苟团长一边儿双手往大饼里卷葱刷酱,呼噜噜的喝胡辣汤,一边儿听着桌上摆的收音机里传出的动静。 和他预想的一样,果然都在骂他不仁不义,蛇鼠心肠。 “咔嚓。” 苟团长咬了一口卷饼,半截小葱被槽牙斩断,辛辣的气息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仁义有个球用。” 那位给他送飞机的东洋人说了,若是他归顺了皇军,不管是封西云的地方,还是陆司令的,都给了他。 不过是让娃儿们学东洋话,读东洋书,这种条件在他看来,简直是天赐良机。 是仁义能给他钱,还是仁义能让他做皇帝?仁义不能,东洋人可以。 “老子去年给亲爹迁了个好坟……” 口中嚼着大葱,说话的时候站在苟团长身边儿的副官可以清晰的闻到这股恶臭。 “算命的可说了,那坟头上都冒青烟了,我爹的头顶长了两个肉疙瘩!” 说着放下卷饼,灌了一口胡辣汤。 鼻尖吸入了呛人的味道,苟团长把碗搁在桌上,口水鼻涕四溅,打了个响亮又恶心的喷嚏。 他抬手用袖子擦掉了嘴角沾上的不明渣滓,两只手竖在头顶,对副官说道。 “两个角你懂得哇?我爹的尸骨都要化龙了!” 那可真是帝王之相。 去年这个时候,他因为算命的说这话,还把算命的打了一顿。谁让那时苟团长正被封西云这座大山压着,往前往后都没得地方开疆拓土,做皇帝还不如做梦呢。 而今,那位东洋的医生以来,就应了算命的那句帝王之相。 眼下这个情况,运城吃了亏,也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没法子真的跟自己开战。 比起面对举国上下的愤怒还洋洋得意的苟团长来说,他身边儿站着的副官可就有些怂了。远了不说,就说郓城,他们自己的地盘儿,今早出门时都被来往的路人侧目而视了。 郓城的报童不敢明目张胆的骂苟团长,满大街的汪汪汪叫唤。不少人家牵着狗上街,又是打又是骂的,说的难听极了。 第114节 副官小心翼翼地上前,弯下腰后屏住了呼吸,希望能够少吸入一些团长因嚼了大葱而在口腔中蔓延的臭气。 “团长,东洋人总归是洋人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祖宗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要不然东洋人为什么会又是给钱,又是给钱,还花了大价钱,送了团长一架飞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 “咱们华夏,自己人打成什么样子都可以,总不能叫洋人坐江山吧?” 要团长一意孤行,以后就是要被写进书里头的大汉奸,大叛徒,遗臭万年的。 “别跟老子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苟团长起身推开了站在他旁边儿叨咕半天的副官,骂骂咧咧的。 “洋人坐江山怎么了?三十年前被拉下台的皇帝还是满人呢!再往前,蒙人还当过皇帝呢!” 苟团长说到一半,皱起眉头,想着还有什么异族坐过华夏的江山来着? 都怪他当时在茶馆儿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的时候,只顾着听热闹,没仔细往心里记。这会儿跟副官争论,都拿不出第三个论据来。 “那不一样啊团长!” 东洋人能跟满人和蒙人比吗? 再说了,就算是能比,降了满蒙的朝臣,哪一个不被人指着脊梁骨来骂啊? “老子看来都一样!” 苟团长抬脚就朝着副官踹了过去,大清早的就给老子添堵,真他娘的对得起给你发的军饷。 “指着建康政府,老子这辈子出不了头,也就是皇军老爷,能给我名利权情。” 副官挨了团长的打,把后头劝阻的话咽了回去,反正说什么,他都不会听的。自己算是上了贼船,要跟着遗臭万年了。 “去把皇军老爷吩咐的事情做了,别跟我这儿闲扯淡。” 苟团长瞪了副官一眼,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的从屋里走了出去。 出了门的狗团长得意洋洋,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心里头别提多美了。入了土烂成灰的陆司令也好,什么留洋归来的封西云也罢,老子是打不过你们。 可有了东洋人在暗地里施以援手,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 半月后,运城陆宅。 陆沅君把小公馆让给了母亲住,自己为了让运城的百姓们安心住在主城,不和南春坊界碑处的洋人们起冲突,自己搬回了父亲留下来的陆宅。 学校里已经停了课,中医西医的郎中都被从家里挖了出来,给在轰炸中受伤的人医治,还算是井井有条。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古诗里写的字句,自己真的经历了,才真的明白个中的含义。 许下要给自己来信儿的封西云,让陆沅君等了半个月,也没有打一个电话过来。 就在陆沅君以为封西云糊弄自己的时候,她在傍晚时分,从李副官派来的人那里,收到了一封来自封西云的书信。 难不成是封西云误会了? 自己让他来个信儿,可不是来封信的意思。 不过不管怎样,总归是有了他的消息。双手捧着信封,陆沅君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傍晚时分屋内昏暗起来,坐在里屋的床榻上看不清信封上的字。 于是只好起身,走到了床边,借着尚未落山的日光,小心翼翼的撕开了信封一角。食指和中指伸进了信封里头,捏出了薄薄的一张纸来。 “吾妻沅君,展信佳。” 字如其人,封西云容貌是挑着灯难寻的好佳郎,字也是颇有一番风骨在。 轻轻用指腹摩挲着‘吾妻沅君’几个字,陆沅君继续看了下去。 “先说时候,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半,我住在临时搭起的营帐里,山风吹的它仿佛要塌下来一样。 今天队伍行了百余里,山路崎岖,山风也呼啸似在跟我示威一样。别人都已经睡下了,我却辗转反侧,在被子下面翻滚了数次,仍旧无法进入梦乡。 运城已经是春日了吧?我这里在山中,仍旧是千方积雪,白茫茫一片。林子绵延了十余里,树木高大足足七八米。 我一贯以为自己是个不近女色的人,因着有了父亲那样的榜样,见到女子总是害怕不敢靠近的。 知道我遇见你,就成了一个没出息的,无法离开你的人了。 山风虽冷,山中的景色却是极佳。我心中只有两个念头,一是这样的景色,万万不能拱手送给东洋人去。 另一个是,若有机会,想同你一起来听山风,看朝阳初升。银装素裹会因阳光洒落而变得金黄一片,云雾缭绕,是任何山水画师都无法绘出的绝色。 我写的不大好,不知道你能否想象出我眼下所在的地方。 如果可以的话,沅君,来我的梦里吧。沿着山路上的脚印一路向上,我的帐篷是黑色的。 油而哈尼,西云。” 陆沅君正鼻尖发酸,看到油而哈尼几个字,又突然笑了起来。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一更】 西窗下, 两个手中端着托盘的丫头路过,撇了一眼站在久久立在窗边没有移动的陆沅君,迅速的低下头离开。 “小姐干什么呢?” “听说是姑爷来信了。” 托盘里放着的陆夫人不知从什么地方买回来的象牙麻将牌,雕刻的无比精细。用红布绸子盖着, 夫人在南春坊的日子过的寂寞,学了几句洋话,想教洋人打牌了。 本来两个丫头口中念念不停的是, 咱夫人真有本事, 以前能让手指头有擀面杖粗的司令画眉缝补衣裳,这会儿竟然还能跟外国人说话了。 “咱小姐也能说洋话啊!” 穿蓝衫的丫头不服气,小姐可是从西洋回来的, 不比从县城出来的夫人强啊? 两人这会儿已经离开了陆沅君所在的西窗下, 有了一段距离, 声音也稍稍的大了起来。 穿黄衫的丫头摇摇脑袋,歪着嘴,啧啧有声的嫌弃着。 “咱小姐可不行, 夫人可是地主人家出身, 那没裹小脚,跟司令私奔, 小日子过的又叛逆又滋润。” 说着又一次摇头,咂摸着舌头。 “小姐是留过洋的新女性, 没自己找男人还得家里头给安顿, 你说说这算啥?” 穿黄衫的丫头停下脚步, 把自己手里的东西递给了蓝衫的姑娘, 手舞足蹈的继续说起来。 “我前些天买了本奇书!” “你还识字呀!” 比起奇书,把象牙麻将都捧在手里的蓝衫丫头更惊讶于她竟然识字。 识字的可都是有钱上私塾的人,即便陆司令来了运城以后,城里有了新式的学校,那也是有钱有闲,用不着自己娃儿在家里头带弟弟妹妹的,才能去学校的。 整个宅子里的丫头可都是大字不识一个,夫人看完的报纸,她们拿来的时候都只能看上头的画儿。 “我当然识字啊!” 黄衫的丫头昂着下巴,一脸得意洋洋。 “你们都不进步,发了月钱以后不是买头油就是买香膏的,不干正事。” 她在闲暇的时候,不光识字,看书看报一点儿不成问题。一旦能读书读报,那就是睁眼看天下,和以前一点儿不一样。 睁开眼的黄衫丫头回望了一眼陆沅君所在屋子的西窗,发现小姐仍然站在那儿。 “咱小姐不行!” 一想到她前不久买的那本书,陆宅的小姐和别的新女性比起来,差的远了。 她压低了声音,凑在了蓝衫姑娘的耳边。 “粤州那边,有个富商的闺女,嫁给了另一个富商。嫁过去以后,富商常年出国做买卖,留下这位女子天天独守空房。” “这不是正常的?” 黄衫丫头手里头的东西太沉,已经没了听下去的欲望。 接下来是什么,她自己也能想象得到,还用买奇书么?无外乎就是两个结果,要么粤州给这女子立了贞洁牌坊,要么就给她和相好的沉了塘。 两个结果都在蓝衫的丫头看起来,都不新鲜。 “快走吧,夫人还等着跟绿眼睛的洋鬼子打牌呢!” 她催促着。 “你听我说完呀!” 黄衫的姑娘拽住了她的袖子,同样是说故事,她可比说书先生敬业多了。说书先生都是话说一半,黄衫丫头是不说完不肯罢休。 “行,你说!” 没法子,把手中的托盘放在了一旁的石阶上,双臂环在胸前,等着听听奇书到底奇在什么地方。 “那位女子耐不住寂寞,便出入各种舞厅和酒会,你晓得,像是花花世界那样富丽堂皇,夜里霓虹灯亮的刺眼那种地方。” “找相好了吧?” 蓝衫的姑娘猜都猜到了,背着男人找相好还用出入花花世界那种地方呀?我们村长的老婆,天天在地垄里面朝黄土都能找的着相好。 要是鱼想见猫了,偷腥的都上赶着从十里八乡来。 “你怎么总是打断我,听我说完!” 黄衫的姑娘气的两腮鼓起,瞪起了眼睛。 “好好好,我听你说完!” 蓝衫的丫头双唇抿住,不再继续说话了。 “男人不在家找相好的是不新鲜,你知道她找了多少个?” 人家不说话了,黄衫女子反而问了起来。 “三个?五个?” 蓝衫的姑娘伸出了一只手,先伸了三根手指,见黄衫姑娘摇头,又干脆摊开了掌心。 第115节 五个可够浪了,我们村长的老婆也没这么浪的。 “三五个?一千个!” 黄衫的姑娘坐在了石头台阶上,两人头对头凑在了一处,全然忘了要往南春坊送麻将牌的事。 反正管家也收拾行李跑路了,这会儿宅子里没人盯着她们是否偷懒,偷一会儿懒没事的。就算是去了南春坊夫人闻起来,路上躲避流民啊,学生们占路闹事啊,借口多了去。 “一千个?那一天三个还得一年呢!” 蓝衫的丫头被数字吓到,终于来了兴致。 “那本奇书叫烂漫情书,都是男人们给她写的情书汇集成册。里头心肝宝贝小卷心菜,管她叫什么的都有!” 说着黄衫的丫头耸耸肩,要么说自家小姐不行呢。 同样是新女性,同样是家底儿丰厚,同样是姑爷不在家。你看看人家,再看看小姐。人家天天出入酒会,咱小姐在西窗下头看姑爷的家信。 于是她便得出了一开始的结论,咱小姐在新女性里头,算没本事的。 “胡说,我看咱小姐比她强多了!” 蓝衫的姑娘虽然不识字,看不懂报纸和书本,也没读过那本所谓由情书汇聚成册的奇书,可在她看来,还是陆沅君来的好。 那难能叫新女性,只能叫乱搞。新女性是报纸上登出来那些,跟自己男人离婚,另找了自己稀罕的男人再嫁的,或是市政楼穿着旗袍,给去办事的百姓们敲章的。 还有电气公司里头,模样又俊又浪的洋人姑娘。 才不是这种一天睡三个,逢年过节来月事不休息,都得睡一年的女人。 可扯淡吧,村长的老婆找了三个相好,相好们还因为她去这家次数少,去那家次数多,在村东头的井口打架呢。 “这叫追求自由!”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方才的气氛消失不见。 双双黑着脸,把石头台阶上的麻将牌捧了起来,气鼓鼓的不和彼此说话,闷着头朝南春坊走去。 西窗下的捧着书信的陆沅君并不晓得自己被丫头们拿去跟旁人比较了,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封西云的信中。 日头落山,西窗下的光也昏暗起来。陆沅君抬手拽了下无力电灯的拉绳,屋里骤然明亮了。 李副官派人从后山坳里送信过来,送信的人说苟团长在两方势力交界的地方有些试探的小动作,然而压根儿不是咱们的对手。 苟团长手底下的兵,软趴趴的像是前朝打仗的时候,胸前写着勇字的那些人。 胸前写兵的,是朝廷花着俸禄养的兵。而胸前写着勇的,就是打仗的时候并不够,临时抓来充数的壮丁。 扛个锄头还行,扛刀就不成,砍别人多半会砍伤自己那种。 李副官让陆沅君放心,苟团长只要敢来,就揍他个没商量。少帅那里呢,近来战败也没有了以前频繁,两军交战时死伤的人数也降了下来。 总之就是,太太和市长都不要慌乱,运城一年半载里是安全的。 送信的人甚至让陆沅君去找吴校长,学校里没有必要停课,商铺也没必要关门,日子照着以前过就成。 打仗这种事陆沅君也不懂,不过学校好不容易才停了课,学生教员们都走了大半,哪是说开就开这么容易。 过些日子,从东边儿涌来逃难的人恐怕也要到了,运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的。和以前一样,痴人说梦,不可能。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下她要做的,是给西云回信。 坐在桌旁,手中捏着一根钢笔,陆沅君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除了在第一行写下了展信佳三个字之后,钢笔的鼻尖悬而未落,迟迟没有再次落下。 白纸上的字总归是苍白的,比起在信里问候,她更想封西云此刻就在身边。 算了。 陆沅君把钢笔放下,笔扣上去的瞬间,喀哒一声清脆的响。 起身从书桌走向了梳妆台,她拿了一根方形的雕花细管出来。捏着盖子轻轻用力,同样是喀哒一声脆响,盖子便被揪了开来。 这东西也是漂洋过海来的舶来品,卖得贵极了,要四五块银元。报纸上天天有关于它的广告,牌子也多。 娇兰,蜜丝佛陀,丹祺…… 陆沅君手里头这支,是近来最受女子们推崇的。 报纸上说其内含神秘变色膏,增加自然美。丹祺在未使用前,其色似橘。然而一经着唇,立变玫瑰色。 鲜艳自然,终日不退,中有香霜,使唇柔润。 从底部将口红转了出来,圆柱型的橘色膏体里有轻微的香气在鼻尖萦绕起来。 陆沅君对着梳妆台前的镜子,轻轻的在唇上涂抹开来,玫瑰色的双唇娇艳欲滴,和外头刚绽放的春日花朵是一个颜色。 起身走回了书桌前,陆沅君将信纸捧了起来,在双唇上按了下去。 别的话再没有添,带着玫瑰色唇印的信纸塞进了信封里,明早交给司机,让他送到山坳里,将这封特别的家书转到西云手中。 ———————————— 半月后,前线。 炸弹轰然降落在不远处,青瓜大的石块也被炸的飞了起来。士兵们缩在战壕里,弯腰曲背,不敢站的直了。 生怕站直以后,被对面儿的东洋兵,给当靶子打了。东洋人的个头不大,枪法倒是准的很,手里的枪也是好枪,子弹落空的很少。 封西云在刚搭的指挥部棚子里头,虽然不在敌军的炮击范围之内,气氛却仍是紧张如斯。 “少帅,有您的信!” 李副官不在身边,新换的这位总是摸不准少帅的脾气,这会儿战战兢兢的把信封递了过去。 “这会儿是看这些的时候吗?” 封西云回头瞪了一眼,抬起能活动的那只手,往外头一指。 副官缩着脖子下去,一直到半夜里终于停战,才终于把信交到了封西云的手中。 “什么东西?” 封西云只有一只手能用,撕不开信封的边缘。 恰巧军医进来给封西云换药,放下药箱帮他撕开,把信封里薄薄的一张纸抽了出来。 军医捏着那薄如蝉翼的一张纸,也没瞧见有墨迹浸染到纸张的背后来。少帅给家里的新婚妻子写信,那都是字字句句的斟酌,不晓得写坏了多少张纸,最后也得往信封里塞个好几张。 可这来自封太太的回信,是不是有点太薄了? 就一张纸,八成少帅夫人对他的感情也不怎么深。 如果这会儿把信纸给了少帅,那少帅看完心情一定不会好,自己给他换药的时候,万一疼一些,封西云还不得拿他出气啊? 捏着从信封里抽出的信纸,军医犹犹豫豫不晓得该不该给封西云递过去。 “好像是太太给您的回信。” 封西云一听,立刻从军医手中把信纸抢了过来。他等着封信已经许久了,要知道他的信送到沅君手中,少说要半个月。而沅君的信再送来他这里,又要半个月。 一来一往,一个月过去,封西云急坏了。 然而期待的心情没有维持许久,食指和拇指轻轻搓捻了一下,沅君给他的回信就只有一张纸。 他手底下有个团长,两口子都不识字,但人家的家书送来,是用毛笔画的厚厚一摞。要是那位夫人的画技好些,每封家书都能凑一本画集。 为什么沅君给他的信,就只有一张纸呢…… 近乡情怯,封西云自己也犹豫起来,手指缠着搓捻开了信纸。 当信纸在面前摊开,视野里出现里展信佳三个字,紧接着便是玫瑰色的唇印,刺眼的鲜红娇艳欲滴。 纸张猛的合上,封西云单手将其叠好。偷偷抬眼去看一旁的军医,恰好对上了一双同样探寻的目光。 脸颊的绯红越发的浓重,封西云把家书往口袋里一塞,绷着脸瞪了军医一眼。 “换药吧。” 面上虽然没有表情,可封西云的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雀跃。 军医打开药箱,微微摇头,少帅是不是傻啊,薄薄的一张纸就高兴成这样?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章【二更】 少帅跟老帅不一样,平日里不近女色惯了, 从来没在报纸上见过他的花边新闻。左右就陆司令的闺女一个, 见识少了也不好, 你看一个女人就把封西云给吃的死死的。 军医心里瞎琢磨小小的走了神,给封西云下手的时候就没轻没重的。上次小臂处伤口已经好了,今天换药的是另一处, 在封西云的腿上。 裤脚卷起后,扯开的纱布的速度快了些,纱布沾着一小块皮肉, 被军医给拽了下来。 手上的动作一滞, 军医心里头慌了。双眼紧闭, 等着封西云的痛呼声,顺便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给少帅解释。 就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换药哪有不疼的,去棚子里看看, 受重伤的伤患, 也没叫成您这样, 同时还得给封西云一个不屑的眼神。 琢磨好了怎么半, 却迟迟没有等来封西云的痛呼声。 军医偷偷的抬起头,发现封西云目光飘向了别处,虚虚晃晃,根本没落在任何地方。眼神涣散着, 嘴角还牵起了若有似无的弧度。 脸上不仅没有疼痛闪过, 反而尽是… 军医想了想, 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最后选择了甜蜜。 “少帅,疼不疼?” 为了避免封西云秋后算账,军医自己开口问道。 封西云没有回看他,薄唇轻启,摇了摇头。 “不疼。” 不疼? 军医看着手中纱布上粘着的一小块皮肉,怎么能不疼呢?不应该啊。 将纱布丢弃在一旁,军医继续起了手中的动作。今日的作战的确顺利,事实上,最近的作战都很顺利。以前是被打的连连败退,一座城也守不住的。 而今虽然没有赢,可起码已经数日没有退了。 军医的棚子里,送进来的伤患亦是一天天的减少,甚至有一个还是新兵蛋子,自己在战壕里崴了脚。 他虽然不懂军事,却也从近来军中的气氛里猜个大概出来,恐怕过几日,就要迎来我方的第一次胜利了。 军中来了一个沪上的女记者,烫着大波浪的头发,甩在肩上蓬松而柔软。在军中臭男人们灰头土脸,身上尽是血污和泥污的时候,她永远是干净的,带着茉莉花香味的。 第116节 把指挥部里有老婆没老婆的迷了个七荤八素,即便战事紧急,还有人被美色冲昏头脑。 有一个二十啷当岁,刚从讲武堂里结业出来半年的愣小子,自己上前线奋勇的杀了一个东洋人,把瀛洲人的刺刀扛了回来,作为战利品献给了那位女记者。 女记者敢来前线采访,胆子已经是一等一的大了。但也没大到见了带血的刺刀还能面不改色,自那以后,不但没有被愣头青的勇武所感动,反而还吓的不敢见他了。 从沪上来的这位记者,一心想要采访封西云,一副采访不到就不走的样子。军中想被她采访的人多了去,副司令也说要不你采访我吧,女记者就是不同意。 女记者不同意采访别人,封西云也不同意被她采访。 报纸上对封西云谩骂了好几个月,变着花样拐着弯儿,谁知道这个大老远赶过来的女人,要把自己写成什么样? 文人一杆笔,比媒婆的嘴都要命。媒婆能把胸口上痦子有鹌鹑蛋大的男人,说成是胸有大志。文人能把干干净净一个人,说成是心黑胜过黑老鸦。 跟沅君在沪上的时候,季泉明的短短一篇文章,就能把没见过的事情写的天花乱坠,叫人仿佛亲眼见过一样。 这个女人都亲自来过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结合一下,自己跳进了黄河都洗不清。 军医对女记者也有好感,这会儿看少帅意识不清,心里头冒出了一个想法来,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 “少帅,让沪上的记者进来?” 从昨夜凌晨一直到现在,炮弹的轰炸声隆隆的响,封西云没有合过眼。又一次守住了阵地,敌军的攻势退下之后,他终于能让紧绷的神经稍稍缓和。 身上早已脱力,意识也不大清醒,被沅君回信中的唇印晃了眼,军医的话掐头去尾的听了个大概,压根儿没有听清。 光听见少帅,还有进来。 “进来吧。” 封西云随口回道。 军医拿着药瓶的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封西云同意后,立刻起身跑到帐子外头去,让人找女记者来。 女记者和战地护士们住在一起,采访不到封西云,采访别人同样也让她感触颇深。关于护士们的文章发回了报社,还受到了主编的夸赞。 报纸卖出的时候,看到战地护士们的故事,沪上的百姓也都忍不住眼圈儿发红,留下热泪。以及不忘把报纸一拍,骂封西云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军医进来的时候,女记者刚想说他不可以这样随意出入女护士的帐子,却不曾想军医带来了她等候许久的消息。 “少帅答应你的采访了,快过去,一会儿回过神来肯定要反悔的。” 又或者,一会儿就该睡着了。 女记者跟在军医后头,去了封西云的帐子。 掀开帘子一瞧,封西云坐在凳子上,不同于别人脊背弯曲似虾子一般,反而挺的笔直,如同松柏一样。 侧脸似刀锋一般的锐利,骨骼棱角分明。她在沪上的时候,采访过许多人,明白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一瘸一拐,长得像是村里土财主的男人,经营着沪上最大的娱乐场所,已经一小半的地产屋舍。 模样齐整,仰着下巴傲视群雄,人人见了都要唤一句老师的文坛泰斗,背地里跟女学生通信,和女作家同居,恶心极了。 人固然不能貌相,然眼睁睁的看着封少帅清瘦许多,和以前报纸上的照片中有了明显的区别。左边的胳膊被吊在胸前,卷起的裤脚处露出了狰狞的伤口。 这一切的一切,倒让她怀疑起了如今报纸上关于封西云一面倒的嘲讽和诋毁,来的是否真实可信。 手中拿着纸笔,女记者快步走了进来,扯了一把小凳子,坐在了封西云的对面。 “封少帅您好,我是来自申报的记者顾雨乔,感谢您在这个时候,能接受我的采访。” “谁让你进来的?” 封西云听见了女人的声音,猛的回过了神。若不是腿上吃痛,可能都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女记者顾雨乔和封西云双双看向了一旁的军医,军医耸耸肩。 “少帅,您刚答应的。” 我答应了么? 封西云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同意过一个人进来。 大丈夫当言而有信,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采就采吧。封西云硬着头皮,朝着女记者转过了身。 “涉及军务的,恕不能奉告。” 男人的声音冷硬,看向她的目光也没有任何奇怪的想法。 帐篷里头的灯光昏暗,烛火摇摇曳曳,女记者手中钢笔的影子被拉长了,连带着睫毛的影子,也似小扇子一样,在眼下映出了忽闪忽闪的剪影。 方才还在护士们帐蓬里的时候,连女护士都忍不住夸顾雨乔像是电影里的明星,这会儿封西云看向她,竟然没有任何称赞和觊觎,让顾雨乔有些惊讶。 军医倒是知道为什么,少帅怀表里太太的小像,要比女记者俊许多。 诗里怎么说的来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想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涉及军务机密的,我自然也不会问。” 顾雨乔是个女记者,又不是女特务,问军务干什么。 问了以后还能离开军营么?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行。” 封西云觉得这个女记者还算识趣,不是个没有眼力的人。 他从口袋里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又飞速的看了一眼沅君的照片,嘴角下意识的勾起,冷硬的声音也跟着柔和起来。 “问吧。” 女记者自打来了军营,一共也没见过封西云几次。屈指可数的几回,不管是远远的瞟一眼,还是近距离的被封西云拒绝,都没有见过他的脸上出现笑意。 灯下看美人是会更美,可自古以来,美人都不局限于女子。神话连管灶台做饭的灶王爷,都要夸一句美甚。 摇曳的灯火下,封西云也比平日里看起来,更为英俊。 “我想问问封少帅当初为何在知道知道韩司令逃走之后,没有及时来濠州湾迎敌,而是……” 而是在运城娶妻,而是做了缩头乌龟呢。 “上峰有令,原地待命。” 短短的八个字,封西云并不解释很多。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韩司令就算是跑了,韩司令手底下的人也没有都跟着跑不是?贸贸然去人家的地盘,不等跟东洋人交战,就先自己打起来了。 “那为何又来了?” 女记者的提问紧跟上来。 “东洋人从濠州湾登陆,事件发酵,我若心中还有正义,就不能不来。” 说句不好听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以前也不怎么听建康政府的。 笔尖刷刷的在纸张上划过,女记者写到一半,便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封少帅,我想请问一下你对当下两军之间局势的看法。” “不是说好了,不问军务么?” 封西云没有被前面两个问题麻痹,立刻警觉起来。 女记者抬起头,眼神无辜而从容。 “您说些不涉及军务机密的就好。” 裤脚卷了起来,封西云的小腿上有些发凉。此刻所在的地方,冬季分外漫长,即便眼下的时节已经到了春日,别处早已春暖花开。 南方一些摩登的姑娘们,已经迫不及待的换上了夏日的衣裳。可这里,早中晚都仍旧寒冷。 封西云想了想,从两军武器装备之间的差距,说到了意识形态之间的区别。东洋军人有种战死为荣的心态,即便死了,也是为天皇效忠了。 他们人数虽少,可是士兵的素质很高,吃的用的住的,都是好的。相比之下,和我方之间的差距就跃然纸上。 封西云越说越感慨,干脆把话题从当下扯回了几百年前。 “要知道,在元末的时候,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已经出现了火器。火器是在胜利之中也占了很大的作用。” 或许是旗人入关的时候,被明人的火器打怕了,到自己坐江山的时候,并没有怎么发展。 到了如今,我们的武器可就差人家差的远了。封西云自己治下的队伍,也只有精锐才能配上德国造。 “那少帅认为我们能赢么?” 女记者顾雨乔被封西云说的没了信心,仿佛建康政府就是一只纸糊的老虎,一吹就会倒。 “东洋人在濠州湾登陆的时候,叫嚣三月便能踏平华夏。” 封西云拢紧了身上的衣裳,随手往身后墙上的地图上一指。 女记者顺着封西云指的方向看去,现在已经一月又半,东洋人好像也不曾前进多少。 “能赢。” 封西云放下手的时候,勾了勾手指,招呼军医过来。 “你怎么还不给我换药?” 我还要活着回去见沅君呢,身上的疤都不能留的大了。要知道封家老帅跟儿子说过,疤长了会吓着女人的。 不管你再怎么温柔,脱了衣裳胸口一道半米长的疤,换了谁都害怕。 “这不是还没问完么?” 军医停在原地,没有上前。 封西云歪了他一眼,就军医对女记者的这点心思他还能看不出来?封西云从东洋回来,在父亲身边待了五六年,觊觎女子是什么模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最后一个问题。” 封西云伸出了一根手指,语气决绝,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女记者想了半天,她作为一个记者,除了要把前线的真实情况发回去之外,还得关心自己写出来的文章能不能刊登。 就像封西云方才的分析,细化到批评建康政府某某某的时候,这种东西就不行。主编不敢刊登,即便主编那里过了,刚送到印刷厂,建康政府就会派人来叫停。 且除了这些以外,还得关心一下写出来的东西有没有人看。就拿沪上的百姓来说,你要在报纸上一对一的分析两军之间的武器型号,谁愿意看啊? 于是最后一个问题,女记者决定选一个比较能吸引人的来询问封西云。 刷刷刷的钢笔停顿下来,女记者坐直了身子,抬头目光灼灼看向封西云。 “封少帅新婚不足三日,便上了战场,有什么想对在家中妻子说的?” “军中成家的人数不胜数,遥遥千里去家离乡,想来我们都怀着同样的心愿。” 第117节 连月来的征战,军中多少人都负了伤。 “换太平以颈血。” 不想我华夏大地的百姓被他国之人如奴隶和囚徒,或是牲畜一般的对待。若真要有人用热血祭撒江山,那吾辈当先。 “爱自由如发妻。” 家中有爱妻等候,可自由是如同爱情一样重要的存在。不自由,毋宁死。 顾雨乔把封西云的话记了下来,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瞳孔放大,漆黑一团迷人的紧。换太平以颈血,爱自由如发妻? 封西云这是何等的胸怀? 她现在有一肚子的问题,还想揪住封西云的袖子一直问下去,可封少帅只爱一个发妻。不管灯火下女记者的双瞳如墨般漆黑,眼中又有多少情绪交叠,他心里并不动容。 “问完了,你走吧。” 封西云的声音,比此刻的吹进帐篷中的风还要冷。 女记者恋恋不舍的起身,一步三回头,只要封西云稍有心回意转,她就愿意立刻折反回来。然而直到她放下了帘子,也没有再收获封少帅的一个眼神。 顾雨乔走后,当夜便洋洋洒洒的写了一万字。笔尖与纸张发出了莎莎的摩擦声,同一件帐篷里住着的女护士们,还以为她又在夸自己呢。 油灯亮了半宿,她们也没有出声阻拦。 写完润色之后,顾雨乔正准备带着回沪上去,此行便算是完整了。谁成想收拾行李的时候,竟然听到了和平日里不同的号角。 “这是什么声音?” 不是开饭,不是起床,也不是出征,更不是集结。顾雨乔来了少说有半个月,从没有听过这个动静。 紧接着外头突然传来了欢呼声,不远处暂时容纳受伤士兵,还没来得及往战地医院转移的伤者们,竟然拄着拐从棚子里出来。 那些人面色苍白,双唇也毫无血色,眼神空洞而麻木,又或者是止痛的吗啡所导致。他们支棱着耳朵,听着从前线传来的号角,双眼中突然就有了光亮。 “打赢了?” 临时搭建的简易营地,这会儿帐篷里的人都走了出来,要么抱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人,要么干脆跪在了地上,脸上满是热泪。 从西伯利来吹来的冷风终于没了力气,就连这里也迎来了春日,日光洒在肩上,天气温暖了起来。 “打赢了!” 一位女护士冲过来,抱住了顾雨乔的肩头,手上的力气大的吓人,晃的她整个人都在震颤。 “我们答应了!” 凯旋而归的封西云自己也是喜不自胜,虽然这场胜利并不大,他们也只是把东洋人打退了几十里的样子,可毕竟是头一回胜利。 难得的胜利。 军中也好,举国各地也罢,民间有了东洋人刀枪不入的传闻。今次就要让人们知道,谁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没有不死的人。 东洋人他也是人。 “女记者呢!” 封西云没记住顾雨乔的名字,只记得她是沪上来的女记者。 指挥部的军官们面面相觑,少帅这是想干什么?老帅在世的时候,打仗打输了,娶一个老婆。打仗打赢了,也娶一个老婆。 少帅刚回营地,不说先把捷报给建康政府报告一下,竟然第一句话是找女记者。 不合适吧? 当然,片刻之后,当顾雨乔走进指挥部的时候,等候采访的可不止封西云一个。除了指挥部的军官之外,几个在战场上颇为英勇的士兵也被叫了过来。 “你带相机没有?” 封西云搂着一位少年的肩头,脸上的灰尘还未洗去,只有眼睛亮的骇人,他对顾雨乔说道。 “这是我们今天的英雄,给我和他拍张照。” 顾雨乔当然带了,即便不是和封西云的单独采访,可被眼下的气氛感染,她倒是不怎么介意。 拍过照后,封西云拉着少年不让走。 “少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伙子年纪不大,国字脸,是典型的晋地男人模样。 “你就跟她说是怎么把手榴弹扔进敌人那边战壕去的。” 自古民间出高人,今次一个不起眼的小兵,让封西云长了见识。 “我爹是走西口的,不是买卖人啊!” 怕记者误会,小伙子连连摆手:“是雁民,春天去口外种地,秋天收了粮食就回家么……” “我爹租了喇嘛的地,我给喇嘛放羊,扔石头圈羊练出来的。” 小伙子挠了挠后脑勺,军衣破烂露出了里头的棉絮。 诚然小伙子的事迹很值得一写,女记者的目光全程落在封西云的身上。封西云在她的眼中太过耀眼,比这难得的胜利还要吸引人。 已经收拾好行李的顾雨乔,回去又把行李散开了,说要把文章写完再走。 成天刷刷刷的写到后半夜,别的报纸文章都登出来了,这个说封西云东湖关大捷,那个说封西云险胜,唯独顾雨乔的那家报纸,迟迟没有发声。 主编气的在屋里头骂娘,全国各地可就咱一家报社派了记者过去,咋写女护士的时候就那么带劲,这会儿天大的新闻,传不回来呢? 她顾雨乔干什么吃的? 在主编骂娘的同时,东湖关小胜之后,队伍往前推了三十里。 恰好有一个村落可以驻扎,封西云的指挥部也从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搬到了民房之中。 指挥部终于有了真的门,也有了真的炕。 封西云盘腿坐在炕头上,矮桌上放着厚厚的一摞书信。军医进来的时候,心里还奇怪。 一是少帅夫人转性了?竟然给少帅写了这么多信。 二是信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提着药箱走近以后,军医偷偷瞥了一眼,书信的落款并不姓陆,而是姓顾。封西云一边仔细读,一边用钢笔把其中的句子勾画了下来,还不住的感慨。 “到底是靠笔杆子吃饭的,这情书写的就是好,用西洋话说就是歪瑞古德。” 军医心中一紧,脚下的步子也是一滞,落款的名字是那个女记者,顾雨乔,少帅这么夸,难不成是变心了? 果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封大帅的儿子,哪能不偷腥。 军医用嫌弃的目光看向封西云,却不料封西云说。 “我要把这些句子摘抄下来,写给沅君。” 军医:错怪少帅了。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二合一更】 运城的天气越来越热,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 就提前进入了夏季。天气是热了, 可城里头的布庄却没有开门,运城剩下还没逃难去的人家, 都得穿着去年的衣裳。 天不亮就开始挨家挨户送报的报童,没来得及换衣裳, 仍旧穿着不合时宜的冬装。报纸折了三折, 走到个家宅子的院墙下头, 用力的撩开膀子朝天一甩, 报纸便扔进了院墙里头。 日头还躲在云后, 从时辰来看, 这会儿应该已经是大亮的时候了,可视野之中依旧是雾蒙蒙的, 路上也没有多少行人。 报童的速度比平时更快一些, 背后的里衣早就被汗水所湿透,贴在了脊背上。额头, 臂弯,浑身上下到处是都是汗水,有累的, 也有热的。 送完了宅院里按月交钱的人家后,报童开始在运城的主要街道上高声叫卖起来。 “东湖关大捷!东湖关大捷!封少帅扭转战局的初胜!” 嘉峪关,山海关这些地方人尽皆知, 东湖关是个什么玩意儿陆来过往的人没有人晓得, 八成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 但报童的声音还是吸引了所有人视线, 陆来过往的人都停下脚步买了一份。 要知道往前一个月,报纸上天天都是封西云战败的消息,路人操心的都是自己要不要收拾细软去南边儿避难,谁有心思买报纸呢。 今天却不同,报纸上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捷报。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或许因着报纸上刊登的是好消息,报童吆喝的声音也比平时更大一些,嗓子都岔劈破音了,仍旧没有停止叫卖。 夜里的时候,李副官已经从山坳里给陆沅君来了消息,虽然不是亲口听到西云说的,但陆沅君晓得封西云还要清扫战场什么的,要忙的事很多。 由李副官来转达,在她看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陆沅君是提前知道了,可不是陆宅所有人都提前得知了捷报。宅院儿里剩的人本就不多,回老家投亲就走了一大半,跟着夫人搬去南春坊,又走了一部分。 只剩了没几个,陪着以前的小姐,现在的太太,在陆宅里住着。 人少了活没少,负责照料陆沅君起居的丫头,这会儿还得在早上起来去前院儿捡报纸,好让陆沅君在吃早饭的时候能随手翻阅。 “小姐都有五灯收音机了,还定报纸干什么。” 丫头哈欠连天,弯下腰将地上的报纸捡了起来。 她低头瞧了一眼,姑爷的照片又一次出现在了报纸上。就不能换一个人叽歪么,天天说我们姑爷。 以前封西云连连战败,报纸为了丑化封西云的形象,总是找一些角度奇奇怪怪的照片放上来。换了别人,早就丑痛心了。 可封西云或许是太过英俊了,不论报纸上的角度如何刁钻,报纸上出现的封少帅就没有一张丑陋的。 今天手里头这份,是许久没在报纸上看到过的少帅的正脸。 “咦,姑爷咋瘦这么多?没以前俊了。” 丫头看着封西云瘦削的脸庞,担心小姐在吃早饭的时候看了影响胃口,便重新叠了叠报纸,把姑爷的照片放在了里头。 她听娘亲说过,再英俊的男人,过了三十就不行了。跟东边沙俄的女人一样,好看就好看那么几年。 没想到,姑爷还没到三十,二十九就不行了。嗨呀,岁月催人老。还是得把少帅的照片藏起来,不能让小姐第一眼看见。 藏在里头,等小姐看到这一张报纸的时候,饭也吃的差不多了。 因着陆家宅子里没剩几个人了,陆沅君又是读过新书的青年,一家人只剩了陆沅君一个,也不分丫头不丫头,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陆宅厨子的手艺不好,饭桌上人多一些,还能多吃几口。 “小姐!我给您念报纸吧!” 黄衫的丫头将报纸从睡眼惺忪的同伴手中抢了过来,自告奋勇,要给小姐读。 第118节 “就你识字啊!” 同桌坐下的人看不惯她,小姐可是留洋回来的,你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班门弄斧么?再说了,真要听不能打开五灯收音机么,人家不比你念的好啊? 等小姐看完了,给我们念念就行了,这会儿蹬鼻子上脸,竟然还要给小姐念报纸了? 黄衫的丫头紧紧捏着手中的报纸,从桌子底下踢了说话的人一脚,挤眉弄眼,让她看陆沅君的脸色。 有些日子没有睡过安稳觉,陆沅君的脸色并不好,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儿。去年这个时候,下颌有圆润的弧度,两颊似少女一般的丰满,现在已然瘦出了尖儿。 “让小姐吃饭,我给小姐念!” 黄衫的丫头心意已决,拆开了叠好的报纸,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就要开始。 然而第一行却不是没头没尾的半句话,再一看版面皱起眉头。送报纸的怎么干的活,把报纸折成这幅样子。 翻来翻去,找到了头版号外的那一张,黄衫的丫头将其抽了出来。 “东湖关大捷?” 丫头脚下一虚,坐在了凳子上,目光里闪过了狂喜。 她捧着报纸,整个人扑在了陆沅君的身边,把报纸铺开来。 “小姐!哦不对不对,太太!” “太太你看,姑爷在东湖关大捷!逼的东洋人后退数十里!” 封西云那边来了好消息,陆家的丫头这会儿也能想起来改口了,起码不再用小姐来称呼陆沅君。 整间屋子里大概最平静的人就是陆沅君了,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丫头们蹦了起来,围在了报纸边上,看着上头姑爷的正脸,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捷报。 她们已经习惯了报纸上今天写封西云惨败,明天写封少帅无能,这突然间姑爷成了报纸上称颂的英雄,还真是让她们不大习惯。 但这种不适很快便消失不见,捷报带来的喜悦可要比别扭来的强烈。 陆沅君也被她们所感染,按捺不住牵起的嘴角,拿着勺子开口。 “一会儿都去账房领喜钱。” “太太,我们是不是不用逃难了?” “太太,姑爷是不是能把东洋人打回老家去?” “太太,我刚在主城买下来的院子是不是要涨价了?” 丫头们围着陆沅君,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人人露着八颗白净的牙齿,笑容抹不下去。 春暖花开已经月余,然而直到今天的报纸上出现封西云的捷报,才终于散去了笼罩在城池上方的密布阴云。 陆沅君还没吃完早饭,门可罗雀的陆宅来了客人,客人络绎不绝。市政楼里的官员,学校里的教员,商号里的掌柜,都想从陆沅君这里问问,有没有什么前线的消息。 即便东湖关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谁也不曾听说过,但报纸上说封西云在东湖关大捷,夸上了天。 他们看完先是激动,紧接着便又冷静了下来。你要说嘉峪关大捷,山海关大捷,人们还能相信是大捷,东湖关大捷? 捷是捷了,大不大就很值得商榷。 来陆家宅院的客人们,想亲耳听听封少帅的夫人怎么说,前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一鼓作气,封西云能把东洋人打回瀛洲去? 还是东湖关仅仅是偶然出现的侥幸,该逃命的依旧应继续逃命,该搬家的也别停下。 陆沅君面对满屋的客人,生出了新的苦恼。韩愈说过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满座的客人如果问陆沅君英国人有什么浪漫的传世诗篇,或是小议奥斯汀的小说,这陆沅君晓得该如何回答。 前线的事情,她怎么知道嘛。 于是陆宅的会客厅里,陆沅君坐在了父亲留下的太师椅上,耸耸肩道。 “各位明天再来,我给大家一个说法。” 几年前陆司令刚死的时候,也曾有人在这里闹过,闹着让陆沅君嫁人。可这会儿陆宅的会客厅里,陆沅君说让客人们隔天再来,他们也不好多停留,转身便相伴又折返回家。 “我去李副官那里看看。” 在客人都走了以后,陆沅君换了衣裳,又一次往后山的山窝窝里去了。 陆沅君来的时候,李副官正耀武扬威的跟他手底下的兵炫耀,说你们看啊,咱少帅在前线赢了,谁要是当逃兵被我抓到,毙你个瓜怂没商量。 之前苟团长轰炸运城的时候,有几个胆子小的,认为留在这里是个死,逃跑被抓到也是个死,但抓不到就能讨一个活路。 每天夜里都有偷偷摸摸想要当逃兵的,不管李副官白天怎么说,天色一黑就有人走,第二天起来,队伍里总要少那么几个人。 以前没有希望,当逃兵也是情有可原。而今收音机里说什么,你们也都听到了吧? 少帅在东湖关大捷。别管东湖关在什么地方,总之我们仍旧有胜算。谁要是再做逃兵,就别说什么舍不下家里头八十的老母亲,三岁的小娃娃。 再做逃兵的没得商量,就是胆小如鼠的瓜怂。 训到一半,李副官瞧见了有车辆驶入,除了太太也没有别人会在这个时候来。他用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了每一个人,警告了一番后朝着陆沅君迎了过去。 “太太,您怎么来了?” 李副官不晓得为什么,对上陆沅君的时候,心里头总是发毛。 有人说要跟聪明人做朋友,可在李副官看来,千万不要跟聪明人做朋友。不管你花了多少心思,试图糊弄她,聪明人一眼便能看穿。 就像现在,陆沅君突然造访,让李副官手足无措。偷偷用眼神询问从车上下来的司机,双唇做唇语,想知道太太今天来干什么。 是不是…… 是不是知道少帅身边的那个女记者了? 嗨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就不能做丁点儿的坏事,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 当初帮老帅收拾烂摊子,李副官本以为换了不近女色的封西云,就用不着这么做了。没成想,少帅也是一样。 以前花花世界,滚滚红尘都能当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怎么这会儿才出去打了几天仗,就控制不住自己,搞出了一个女记者呢。 李副官领着陆沅君进了修好的工事里头,把门一关,亲手抽出椅子让太太坐下,端上了瓜子儿零嘴儿,杯中斟上了热茶。 “太太,有事您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从运城来后山深处,即便是有四个轱辘的洋汽车坐,没有两三个钟头也是来不了的。 一来一回半天时间,多折腾啊。 “我的确是有事想问。” 陆沅君不吃东西,也不喝茶。 之间女子一脸严肃的坐在原地,目光死死的锁定在李副官的身上,一副要看穿他的样子。 “你今天一定要跟我说实话,任何微末难以察觉的细节,都不能落下。” 李副官眉心处蹙了个川字,方才他还在犹豫太太是不是真的晓得前线的事情了。眼下听陆沅君一说,就可以确信了。 陆司令的闺女果然不一般,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少帅身边安插了给她通风报信的眼线呢? 李副官回忆着此行跟在少帅身边的人,脑海中浮现每一个人的脸。可想来想去,实在猜不出来,哪一个也不像是会告密的人。 少帅治军严明,一旦被少帅发现偷偷给外界报信,管你是给太太还是给敌人,肯定是要严惩的。 “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心里头还想替少帅掩饰,可嘴上得先答应太太。 “西云可曾说,前线有奇怪的事?” 陆沅君开门见山,连寒暄的话也不说,一把刀直插胸口和要害。 李副官额头出了一层冷汗,歪了歪脖子,双手背在身后。比他被自己老婆拷问的时候还要心焦,这算怎么回事啊…… “太太,你听我解释,那个女记者跟少帅真的没什么! 李副官上前走了两步,跟陆沅君解释了起来。 “那女记者非要采访少帅,少帅不给她采访!” “停!” 陆沅君伸出了一只手,掌心摊开,让李副官不要说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 李副官脚下一虚,难不成太太还不晓得女记者的事情?这下算是完了,让他给捅了马蜂窝,该怎么跟少帅交代呢? “先前西云跟我说过,东洋人的攻势没有以前凶猛了。” 陆沅君眯起眼睛:“类似这样奇怪的事,可还有别的?” 抬手捏了捏下巴,李副官陷入了思索。 “前线没有,我这里倒是……” “你这里怎么了?” 陆沅君从椅子上站起来,右手按在了桌上。 “太太您坐,也不是什么大事。” 李副官示意陆沅君不要激动,容他慢慢道来。 过了惊蛰以后,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军中的冬衣也该换下来了。可因为东洋人突然登陆,一下子买不到做新军衣的布料了。 因着布庄里一般只卖两种布,本埠的布,以及东洋人的布。跟东洋人打仗,不能买东洋人的布吧? 可本埠的染坊呢,也因为打仗的事,伙计和掌柜都跑了,有一两个月没开张了。大染坊不出布,小些的染坊呢,又没有能把数万军衣所用布料都染成一个颜色的手艺。 手艺,材料,都没有。 小染坊只能染染村里人穿的衣裳,还今天染好了,明天染坏了,后天没挂上浆的。故而也不光是封西云手下的兵没穿上新的军衣,靠去年的凑合。 当兵的费鞋费衣裳,去年的军衣破烂了还得缝缝补补。 “怪就怪在,苟团长的人在交界处闹事的时候,他手底下的人,穿的可是一茬新的衣裳。” 李副官对此奇怪的很,从抓的俘虏身上把衣服扒下来,新军衣又厚实又紧密,是上好的布料。 可苟团长的郓城,也不是在西南,也不是江南,而是紧紧挨着运城。 那不出意外的话,李副官这边买不到做新军衣的布料,他也买不到才对。两军对战的时候,都该穿着灰头土脸的旧衣裳啊。 “太太您说,怪不怪嘛?” 李副官这几天总是惦记这码事,可又怕说出来显得自己小心眼儿,大男人因为没有新衣裳穿而耿耿于怀。 第119节 即便是这会儿当着陆沅君的面儿说了出来,李副官仍旧忍不住偷偷的看太太的表情,生怕太太觉得自己小家子气。 “锦绣布庄的掌柜还开着门,你手里有没有苟团长那边的新衣裳?我带回去让掌柜的看看。” 陆沅君伸出一只手,没有笑话李副官的意思。 锦绣布庄开了几十年,本埠外埠染坊的布料,掌柜的抬手一摸,就能摸出是什么料子,用了什么手艺,挂了什么浆。 他儿子还是在西洋学印花机的,本来今年就要跟运城银行贷款,自己开一个花布厂了。生不逢时,赶上了东洋人登陆。 运城银行贷不出钱来,能贷出来,掌柜的也不敢贷,花布厂的事便无限搁置了。 “您等着,我这就叫人把缴获的衣裳拿过来。” 心中的疑惑即将得到解决,李副官眼中闪过笑意。 然而笑意马上凝固在了脸上,因为他听见陆沅君道。 “现在说说女记者。”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二合一更】 “太太, 少帅跟女记者真的没什么!” 李副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会儿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了, 手忙脚乱人也跟着慌。 陆沅君浅笑一声, 收回手端起了茶杯。 “我说笑的, 瞧你。” 她是信封西云不会背着自己作出这种事的, 封西云跟别人不一样, 他怕自己腿和亲爹一样烂了。 再说,就算封西云胆子真的大了,也是封西云的错, 跟李副官有什么关系。 “衣服拿来我就走。” 封太太是个善解人意的, 不会纠缠李副官,让他为难。 为人也同自己承诺一般, 在李副官手下的人把从苟团长的兵身上扒下来的军衣拿来, 陆沅君便毫不拖泥带水, 带着衣裳离开了。 封西云在东湖关胜利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运城的大小街巷, 陆沅君从后山的山坳里回来的时候,天色渐晚,街面上竟然不是空无一人。 要知道,这些日子里, 没去逃命的人, 天不黑就躲在了自己家里头,锁好大门谁也不会出来。天黑之后, 街头巷尾就没有开门的铺子, 更没有游走在路上的行人。 甚至, 运城里的鬼市上都没得几个摊子了。 今天像是过年一样,甚至有人拿出了过年时剩下的鞭炮。用竹竿挑着,点燃后噼里啪啦的响。 “真喜庆。” 陆沅君手里头拎了一个麻布的口袋,军衣不好露白,就装在里头。望向车窗外的街景,耳边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她不由得感慨。 “可不,太太和少帅成亲那天,也没放这么多鞭炮的。” 坐在前头的司机随口回道。 陆沅君的眼前突然闪过了锦绣布庄的招牌,便抬手拍了拍司机的背倚。 “到了,就是这里。” 汽车停稳以后,陆沅君和司机双双下来,朝着锦绣布庄的铺面走了过去。 锦绣布庄顶着布庄的名字,实际上什么都干。掌柜的家里头最早是开的染坊,两口子做到小作坊。 一步步走来,如今也有了大的产业。 从织布,到染布,再到卖布,最后做衣裳,自产自销很有一套。 陆沅君成亲穿的衣裳,因着时间紧急,还是从锦绣布庄的成衣铺子里头买来临时改的。 去年这个时候,锦绣布庄的生意好的不得了。百姓们手里有几个闲钱了,都来布庄里头扯块布,回家去自己做件新衣裳。 布庄跟绸缎庄不一样,绸缎庄是卖给有钱人家,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的起。而布庄,只要你进门来,叫花子也能让你穿一身新的回去。 便宜的布多了,且各个牌子争抢市场的时候布料赔钱卖,赚吆喝的都有。 可惜,昔日门庭若市又能如何,而今都大门紧闭。掌柜的不开张,客人也没心思买布穿花衣裳。 锦绣布庄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开门儿做买卖了,又或者该说,整条街的铺面都许久不曾开业。运城里也就挑着担卖小玩意的货郎,成了新的买卖人。 报纸上登了封西云在前线的捷报以后,这条街里有几家铺面把大门和窗上的木条取了下来,掌柜的站在门口朝外张望,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可以趁着这个时候重新开张。 锦绣布庄的掌柜看起来比较谨慎,他家的大门依旧紧紧锁着。 陆沅君站上了台阶,右手握成了拳头,在门板上用力敲了敲。 “不做买卖了!” 在陆沅君敲了一会儿后,里头的人扯长嗓子喊了一声。 不过因着距离远,又有门板挡着,街面上的鞭炮声不住的响起,让屋内拒绝的话听起来虚幻朦胧,拒绝的意味也跟着淡了不少。 “掌柜的在不在?我是陆沅君。” 嫁给了封西云后,她依旧没有自称为封太太的觉悟,出入报姓名的时候,选择自己的名字。 到了别的地方,陆沅君三个字不好使,可在运城,陆司令把持了二十几年的地方,他的闺女可比初来乍到的封西云要更让人熟悉。 “陆沅君?” 铺子里的小伙计,火急火燎的跑去告诉了自家掌柜。 掌柜的披上衣裳从炕上下来,踢上鞋来不及提起后跟,急忙的从后头跑到铺子前头来。紧闭的大门被从里头拉开,屋内的掌柜睁眼看见陆沅君,自己也是意外的很。 给陆沅君和跟在她后头体格过分健壮的男人让开路,锦绣布庄的掌柜示意伙计搬椅子来。 “陆小姐……” 意识到自己的称呼不对,掌柜的立刻改口。 “封太太怎么突然来了?” 锦绣布庄的掌柜也是运城本地商会的成员之一,按理说吧,一旦司令元帅们打起仗来,就要跟商户们纳些捐来做饷。 商会的人还奇怪呢,封西云前线连连吃紧,是不是该来找他们要捐了?也不晓得要捐多少,会不会要把半个家产捐出去? 封少帅看着没那么黑,不过当司令和元帅的,少有心不黑的。 然而商会的掌柜和经理们等了两三个月,愣是没有人上门。包括运城在被苟团长轰炸之后,不少房屋损毁,连市政楼都烂了,也没人来找他们捐钱。 真他娘的奇了怪。 眼下陆沅君亲自来了,锦绣布庄的掌柜一方面提心吊胆,不晓得她亲自上阵,打算让自己出多少血。可另一方面又把心放进了肚子里,总算是等到他们来了。 捐钱比抢钱好吧? 加上今天的报纸锦绣布庄的掌柜也看了,封西云在东湖关小胜东洋人,真长志气。如果是半个月前,陆沅君来找他捐钱的话,掌柜的或许还会觉得心疼,钱打了水漂的感觉可不好受。 今天嘛,起码捐出去给封西云打胜仗,心里头也来的舒坦。 想到这里,掌柜的坐在了椅子上,朝着小伙计摆摆手。 “去把账本拿来。” “掌柜的?” 伙计挤眉弄眼,拿账本干什么啊? 陆沅君这天半黑不黑的时候敲门,十有八九,是不怀好心的吧。您吧账本拿出来干什么?不是自讨苦吃么? “去拿!” 掌柜的瞪大眼睛,咋?还使唤不动你了? 伙计去拿账本的功夫,掌柜的亲手给陆沅君倒茶。运城这个地方,不给客人上茶就是不欢迎,礼数上说不过去。 “太太,我不骗你,这些日子生意不好。” 把茶杯推了过去,掌柜的言外之意是,就算要我捐钱,您也别狮子大开口,要的没影儿了去。 陆沅君没有接茶杯,目光在铺子里头转悠了起来。 “我想看看,您这儿的货。” 视线锁定在了货架上头,一匹一匹,花色各异的布料上头。 掌柜的有些意外,难不成陆沅君不想要钱?想要货? 前不久也有当兵的来找他,说要多少布匹做新的军衣。一来掌柜的怕卖出去拿不着钱,二来库房里没有存着那么多。 他都跟当兵的说清楚了,难不成是陆沅君不信?亲自来问了? “太太……” 掌柜的从椅子上起来,缓缓的走到了柜台后头。一边从架子上头拿布匹下来,一边琢磨着该怎么解释。 黑色,靛青的棉布,颜色鲜亮的印花布。 柜台上不一会儿就摆满了布匹,然而即便是同样的花色,黑也黑的不同,靛青亦是有浅有浓。 陆沅君伸手去摸,肉眼可见的差距,在上手抚摸之后更加清晰。 “这布有点薄啊。” 陆沅君用手指搓捻了一下布料,又把手掌垫在了下头,肉色从布料下方透了出来。 “能卖的动么?” 掌柜的歪了歪脖子,苦笑一声。 “这是我铺子里卖的最好的。” 这布是薄,但卖的便宜啊。老百姓嘛,没钱还想穿新衣裳,扯一块花布回去就能做新衣裳。别的布料倒是好倒是厚,价格却有这个的好几倍。 陆司令的闺女或许可以在冀北大学里头教书,生意场上的东西可是真的不懂呀。 “太太您看,这块布是厚,厂子八成都要开不下去了。” 质量上去了,穿好几年都坏不了,怎么换新衣裳呢?还是这种绡的,薄的布料卖的好。 又能穿新鲜,又便宜,顶多穿一季,洗坏了也不心疼,正好新花色也上来了。 掌柜的给陆沅君说完以后,拍了拍柜台上的布匹。这东西老百姓穿个新鲜还成,拿去做军衣,绝对是胡闹。 第120节 陆沅君把柜台上的布料摸了个遍,和自己带来的苟团长手底下的兵新换的军医做对比,没有一个触感相同。 来回走了两圈,在最为相似的一块布料前停下。 掌柜看着陆沅君停下脚步,吓出了一身冷汗。陆小姐诚然不是个好的掌柜,可看东西的眼神儿不错,是个会买的。 你瞧瞧,停在了最贵的一块布前头。那虽然是一块纯色的布,也没有花样,但质量好价格比印花布还要贵。 “掌柜的,这布怎么卖?” 陆沅君拽出一截,摸了又摸。 掌柜的走到了陆沅君的对面,抬手也颇是爱怜的摸了摸。 “封太太,这布我库房就剩最后的百来匹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又伸手摸了摸,眼中怜惜的意味更浓。 “厂子前不久也关门了,别的地方也买不到。” 多好的布啊,可惜了。别说陆沅君想用这个做军衣,就是大总统也不行。厂子没了,工人遣散了,机器都卖了,去哪儿再造同样的布呢? “掌柜的,锦绣布庄可是运城最大的布庄,大归大,不晓得东西全不全?” 陆沅君看了又看,这么多种布,为什么没有苟团长军衣用的那一种呢。 锦绣布庄的掌柜没说话,拿出账本儿来的伙计先开口了。 “封太太,远了不敢说,全国各地大牌子的布,咱这里可都有。” 小作坊那自然不能算,两口子支口锅都能自己染。凡是开了机器印染布厂子的,叫得上名字的正经牌子,锦绣布庄里就都有。 陆沅君听了,怕伙计吹牛,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掌柜。 掌柜的点点头,伙计说的没错。他从伙计手里头把账本儿接了过来,也不打算遮掩。 如果陆沅君想,大可以叫大丘八们来把他的铺子翻个底朝天,眼下这种情况,还是坦诚一些来的更为妥帖。 掌柜的把账本放在布匹上头摊开,当着陆沅君的面儿翻了起来。 陆沅君别过头去,不去看账本儿上的字,对掌柜的举动非常不理解。难不成掌柜的想从运城银行里贷款? 银行里给百姓们兑完以后,就没剩多少了呀。这会儿行长陈升和,都在临时的市政楼里当会计呢。 “我跟您直说吧。” 陆沅君也不想绕弯子了,把手中拎着的布袋提了上来。解开了束口的麻绳,将放在袋子里的军衣拿了出来。 掌柜看到军衣的瞬间,撇撇嘴,果然陆沅君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和他猜的一样。 “我也跟太太直说吧。” 掌柜搬了两匹截然不同的布匹,摆在自己和陆沅君的面前。 一匹布又结实又鲜艳,另一匹薄的要命,能透出肉色来。 他用剪刀从两匹布上分别剪了一小块,左右手将其举了起来。 “这种结实的布料才能做军衣,但我不光是我布庄的库房里不够,厂子自己的产量就上不去。” 销量不好原料也不多,做出来也没人买,可不就做的少了么。 “而这种呢,倒是数量够。” 就算布庄的库房里不够,临时给厂家去订货,也是来得及的。 但数量够有什么用呢?质量上不去,染了颜色再做成军衣,当兵的穿一天就烂了。别说去前线打仗,就是天天当老婆伺候着,衣裳也坚持不了几天的。 “太太,我要是能接,前不久军爷们来的时候,我就应下了。” 用不着陆沅君亲自跑一趟的。 听完了掌柜的一番话,陆沅君才突然反应过来,掌柜的怕是误会了。以为自己是李副官派来的说客,想从他做里买做新军衣的布料。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沅君把军衣递给了掌柜的:“就是想让您看看,这衣裳的料子是哪儿来的。” 布庄里的料子摸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一样的。 掌柜的低下头,小伙计很有眼力的把烛台搬了过来。对上灯火,掌柜的才终于看清了,陆沅君手中的这件军衣,和运城本地的驻军身上的,制式不尽相同。 手心贴在军衣上头的瞬间,掌柜的眉头便紧紧的锁在了一起。像是不敢相信一样,他将军衣拿了起来,对着烛火看起了布料的纹路。 “掌柜的?” 陆沅君凑过来,低声询问着。因着从掌柜的深情来看,应该是已经有了猜想。 锦绣布庄的掌柜放下了手中的军衣,犹豫了片刻后,回望向陆沅君的目光极为复杂。 “这是东洋人的布。” 东洋人的布便宜,质量好,销量也广。因着他们在胶东的租界里建造工厂,雇佣的是华夏本地的工人。 租界里不需要交税,听说东洋的政府还给补贴,也就造成了东洋布价格低质量好的现状。 本埠工厂里头布,在东洋布的冲击下,几乎是举步维艰,夹缝之中求生了。 但因为东洋人在濠州湾登陆,布庄里便不卖东洋人的布了。一来是自己心里头不痛快,二来,谁要是敢卖东洋人的东西,举着横幅的学生们进来二话不说,就能把铺子给砸了。 “我这里是绝对不卖东洋布的。” 掌柜的担心陆沅君试探自己,双手举过了头顶。 “你确定这是东洋布?” 比起锦绣布庄里有没有东洋布,陆沅君更在意的是掌柜的如何能确定,这件军衣的布料来源。 反正在她看来,看不出什么鲜明的区别来。 掌柜的听到了陆沅君的疑问,让小伙计掌灯,自己扯开了布料,对着光让陆沅君看布料的纹理。 本地的工厂还是以西洋的机器为主,和东洋厂子做出来的区别十分明显。再加上挂几层浆,上什么胶,两种布料之间的差别,做了多年布料生意的掌柜,一眼就能看出来。 “肯定是东洋人的布,我拿项上人头作保。” 掌柜的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别的东西他不敢确定,在布料上面,整个运城找不出比他更懂行的人了。 腿上突然一软,陆沅君双手按在柜台上头,才勉强站稳了身子。 在来这里之前,陆沅君心里头就有了同样的猜想,但真的确定以后,她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几乎要从胸口一跃而出。 建康政府只给了苟团长一个团的番号建制,但他偷偷的自己招兵买马,如今也有了万把人的队伍。 如果要给整个队伍换一茬东洋布做的新军衣,说和东洋人没有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前不久苟团长轰炸运城,建康政府也以为他只是不识大体,在这种时候跟封西云抢夺地盘而已。 有了军衣作为证据,陆沅君以为根本不是抢夺地盘这么简单。 怕不是,怕不是……和东洋人偷偷的达成了什么协议吧? 心中惴惴不安,陆沅君拱手向掌柜的道了谢,折回宅子里后,整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醒来,天上的云朵大规模的聚集在了一起,把日头拦在了后头,挡住了阳光的真容。 天色阴沉,人的心情也好不起来。 陆沅君派人去给商会送了消息,别急着开张,可以先缓一缓。紧接着又叫人去找李勋来,让他想想,运城有没有什么能躲避的地方。 枯坐在卧房的书桌前整整一天,刚刚回来的司机还没站稳喝口茶水,陆沅君就又给他派了活,去把山坳里的李副官请到城中宅子来。 司机的责任是保护陆沅君,如果早知道太太要让他干这种杂活的话,他还不如跟着少帅去战场呢。 可陆沅君既然要求了,他也只能照做。从主城的陆宅去后山的军营,一来一回三四个钟头。 傍晚迎着夕阳出发,披星戴月,在半夜里汽车才停在了陆宅的大门外。 李副官和司机一样无奈,他们听军命,听封西云的命令。从没想过,还要听太太的命令。 眼下时局紧张,陆沅君就这样让李副官从山坳里出来,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太太是不是还惦记女记者的事情?” 李副官从车上下来,跟在司机后头,迈进了陆家宅子的大门。 女人的嫉妒心啊,八成昨夜离开之后,嘴上说的好听不在乎,回来就后悔了。肯定是一整天放不下这件事,又不能直接问少帅,只好把自己揪过来询问。 “我得跟太太说清楚。” 李副官的脚步加快,说清楚少帅和女记者没什么关系,也说清楚陆沅君不能干涉军务。 连李勋来都和少帅一个管生活,一个管军务,泾渭分明两不干涉呢。陆沅君什么都不懂,教书先生胡闹什么。 “太太在里头等你。” 司机把李副官带到了陆沅君的闺房门外。 李副官顺着司机指的屋子望了过去,里头亮着灯,从窗上可以看到一个短发女子坐在桌前的剪影。 此时已经是凌晨,他们来的时候,还见到了打更走街串巷,喊着天高物燥,小心火烛。 二更天的深夜,举目所至一片无声的寂静,整个陆宅也就只有这间屋子还亮着灯了。 李副官的脚步迈出又后退,他后头看向司机。 “这是太太的闺房吧?” 司机点点头。 “不光是闺房,还是太太和少帅的洞房。” 介绍完了以后,司机退后一步,打算让李副官一个人进去。 李副官看着窗上映出的人影,心里头突然慌乱起来。 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啊?半夜进了太太的卧房,以后自己还能说的清么?会不会被人误解啊? 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头,李副官敲响陆沅君房门的手轻飘飘的没有力气。 窗上的人影在听到敲门声后,从桌前起身。快步走到门边,陆沅君双手把门从里头拉开,见到了等候许久的李副官,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可算是来了。” 陆沅君侧开身,让李副官进来。 跳进黄河都说不清。 第121节 李副官狠心咬牙,抬脚进了陆沅君的卧房。 进来以后,他也不敢乱动,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僵直,站在离陆沅君很远的地方,说什么都不肯靠近。 “太太,有什么话您就这样说吧。” 可不能再近了,对你我的名声都不好的。少帅误会是一回事,我自己还有老婆呢。 “军衣是东洋布料做的。” 陆沅君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把自己从锦绣布庄掌柜那里得来的消息告诉了李副官。 “什么?” 被这消息惊了一瞬,李副官忘了要和陆沅君保持距离,快步向前走了几步。 太太不是开玩笑的人,要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是不会信口雌黄,胡乱说的。 李副官越想越气,怪不得姓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派飞机在眼下这种时候轰炸运城呢。 原来是有靠山了啊? “狗东西,竟然做汉奸了?” 李副官脚尖用力在地砖上磋碾起来,苟团长模样长得贼眉鼠眼。 黑眼珠子一点点,眼白占了大半,身材倒是够胖,却丝毫没有富贵相,刻薄的不得了。 早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了,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坏。 李副官骂骂咧咧好一会儿,嗓子都冒烟儿了。情绪冲动的时候,礼节什么的就暂时抛在了一边,想不起来。 他不等陆沅君让,自己给自己倒了两杯茶,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干哑几乎冒出火星的喉咙,在茶水流淌过后,稍稍的缓和。 找回了些许理智之后,李副官转身面向陆沅君。 “要是苟团长投靠了东洋人,我得立刻回军营里去。” 先前部署的队伍需要重新派遣,制定的战略,也要彻夜修改了。 要忙的事情太多,恐怕没有时间给陆沅君解释什么封西云身边的女记者。 “等等,别走。” 陆沅君开口阻拦,没有要让李副官离开的意思。 李副官的脚步停下,脸也跟着拉了下来。陆司令的闺女是怎么回事?以前看也是个识大体的,现在怎么连这点事情都看不开呢? 就算少帅真的和女记者有什么,少帅回不来了,封家的东西都是陆沅君的。少帅回来了,不想过就离婚呗。 陆沅君一边往里屋走,一边冲着李副官招手。 “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李副官一听这话如临大敌,当即浑身上下的寒毛根根竖起。 里屋可就是床榻了,太太有什么东西要到里屋,在这大半夜的给自己看呢? 一桩旧事涌向心头,李副官想起了老帅在世的时候。老帅换了新欢,旧爱耐不住寂寞,对李副官投怀送抱。 那女人对自己说,你到我卧房里来,有东西给你看。 然而李副官一进去,老帅的姨太太就把衣裳脱了。 他当然不能动老帅的女人了,又不是三头六臂九条命,和上峰的姨太太胡来,可不是风流倜傥,是活腻歪了。 李副官拒绝的时候被那女人在脖子上挠了三道血痕,回去老婆半个月没跟他说话。 眼下陆沅君说了同样的话,和当初那位姨太太如出一辙,怎么能让李副官不害怕呢? “太太,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有什么东西就在这里看吧。” 李副官双脚似扎了根,不敢有丝毫的移动。 不是他心虚,报纸上这些读过书,留过洋的男男女女,就没有一个不风流的。不是跟这个人同居,就是跟那根人公开示爱,乱的不行。 太太看着是个正经人,可正经人不会在半夜里叫丈夫的下属进自己的闺房吧? 陆沅君似想起了什么,拉开房门,把门外守着的司机也叫了进来。 “你们都跟我来。” 她拽住了两个人的胳膊,扯着他们进了自己的卧房。 司机和李副官二人面面相觑,两耳通红,谁也不敢先说一句。然而刚进了里屋,李副官和司机双双愣住,卧房里并没有床榻。 床榻所在的地方乱糟糟一团,石砖被撬了起来,地上凌乱无序散落着铁锹和钎子,以及挖出来的土高高的堆在一旁。 陆沅君把立在墙角的两个铁锹分别递给了李副官和封西云给自己留下的司机。 “挖。” 太太冷着脸,下了命令。 两人拎着铁锹走近,胸口咚咚的打起了鼓,太太没有对他们投怀送抱,太太让他们在卧房里头挖坑。 李副官手上用力,铲了一锹土,看着同样在卖力的司机,小声询问。 “你通瀛洲人了?” 司机回瞪一眼,骂道。 “你他娘的才通了。” 话不能乱说,通东洋人是做汉奸,是要被万人唾骂的。 “你没通东洋人,太太为什么让我们挖坑?” 李副官又是一锹,觉得司机在狡辩。 方才他还奇怪,陆沅君为什么要在半夜把他叫到宅子里头来,还叫到了卧房里。现在挖坑的时候,理智归来统统明白了。 肯定是司机被太太抓到通敌,这会儿挖坑要埋掉他。 不愧是陆司令的女儿,这份胆识和果决,是寻常人没有的。 李副官这边想什么,司机那里想的也是一样,只不过把通敌的对象换成了李副官。两人互相看了看彼此,用目光丈量对方的身高,盘算着这个坑得挖多大才好。 挖坑活埋通敌的人,这在军中是不成文的做法。 虽然老帅死了以后少帅掌权,没再这么干过,可别的队伍里仍然有这么做的。活埋还不算什么,对付通敌的人,司令们可没有手软过。 韩司令的手段是把通敌之人往土里埋半截,竖着扔到坑里,土埋到胸口的位置。然后让亲近的人观看,用匕首在叛徒的脖颈上划一个口子。 血会猛的从人身子里头冲出,射个一米多高,场面骇人的很。 而今太太让他们挖坑,八成也是这个意思。 “当心些!” 陆沅君走过来,站在一旁观看。 李副官和司机手中的动作放缓,太太是想给叛徒最后一个自白的机会么? 也对,跟在少帅身边久了,要能及时悬崖勒马,也不是不能留一条性命。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猜忌着。 墙边的座钟箱子里,钟摆不停的左右晃动,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司机和李副官的前额出了一层薄汗,紧张如许。 李副官小臂酸痛起来,越挖越气,太太和我都给你机会了,为什么还不赶紧跪下来,承认自己通了东洋人的过错呢? 东洋人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不见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 心里头不舒坦,手上的动作也快了起来。李副官鞋底子踩在铁锹上头,狠狠的踩了下去。 忽的脚下一痛,隔着厚厚的军鞋底子,都感觉铁锹触到了硬物。金石碰撞的声音传来,李副官和司机双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里头还埋着别人不成? 太太看着柔柔弱弱,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新女性,怎么还在卧房里头埋着死人呢? “挖到了?” 陆沅君蹲下身子,凑了过来,低下头朝着坑中张望。用手拨开湿润的泥土,铁锹碰到的是一口沉重的铁箱。 李副官和司机抬手擦掉了额头上的汗,琢磨着里头究竟藏着什么东西。看大小的话,好像也装不下一个人呀。 “搬出来!” 陆沅君站到一旁,下了新的指示。 李副官和司机晓得对方不是叛徒以后,那就不再是要埋进坑里的敌人,而是可以并肩信任的战友了。 二人之间没有了嫌隙,速度也比方才更快。把土坑的边缘拓宽,一根铁钎子插进了里头箱子的边缘。 齐心协力将箱子撬起,二人用了吃奶的力气把箱子从里头搬了出来。搬出来的瞬间,身体脱力,李副官和司机双双坐到了地上。 “太太,箱子里头放的什么啊?” 死沉死沉的,肯定不是被活埋叛徒的尸骨。 陆沅君蹲在箱子前,将铁箱上的泥土清理干净,盯着锁头看了起来。 李副官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起了他在运城里听说过无数次的传言。 运城是个街头巷尾,处处都有茶馆的地方。两层高的小茶楼,支摊子卖的大碗茶,走几步就能找到可以坐下饮茶的地方。 喝茶是件悠哉悠哉的事情,急躁不得。不管是茶楼,还是大碗茶的摊子,坐下喝茶的人往往一喝就是两个钟头,要么干脆半天都坐着。 喝一壶,续一壶。 茶馆里有说书的先生,茶摊上有比说书先生还会叨叨的闲人。但不管是茶楼也好,茶摊也罢,除了三国演义刘关张诸葛亮之外,最津津乐道的是陆司令埋下的黄金。 流言里头说陆司令穷怕了,不敢把钱存银行。都换成黄金藏起来了,就连宅子里睡觉用的炕头,都是用金条盘的。 且宅子里的黄金还都只是冰山一角,后山的山洞里埋的更多,谁要是挖出来,就能富可敌国。 要不你看陆司令死了以后,陆夫人天天什么都不干,就整着花钱了呢?她那闺女,还做了运城银行的股东,肯定是陆司令留下的家底儿厚的不行。 坊间的传闻真真假假不可信,天天有去后山找金子的,陆司令死了两年半了,也没见谁找到一小块黄澄澄的东西。 李副官一直以为那就只是传闻罢了,就像乡野里头还传陆司令是个三头六臂的神仙一样,没有根据的。 可如今真的从陆沅君卧房里的地底下,挖出了这么一口大箱子,李副官又觉得那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拿斧头来。” 第122节 陆沅君伸出一只手,钥匙是肯定找不到了。鉴于里头装的东西比较特殊,还不能用子弹来射。 李副官从地上弹起,把立在墙角的斧头给陆沅君递了过去。 在得到苟团长通敌的消息以后,李副官要做的准备有许多,要花钱的地方也更多。 本来想着过几天,就得跟太太说,让运城商会的各大商好捐点儿钱了。可太太真的是会读心术,竟然在这个时候挖了金子出来。 雪中送炭,不外如是了。 手上一沉,陆沅君双手握紧了斧头的把,高高的举过了头顶。因着她的力气小,那锁头又厚重的很,想要劈开的话,就得靠惯性了。 瞄准了锁头,陆沅君猛的向下一挥斧头。斧刃撞在同为金属所制的锁头上,火星冒了出来。 陆沅君看到火花之后,吓得扔了斧头就往后躲。 李副官摇摇头,不晓得太太在害怕什么。真金不怕火炼,这点小火星,对箱中的金子根本不会造成任何的后果。 “太太,我来吧。” 看到陆沅君不敢上前,李副官自告奋勇。反正也是要拿来做军费的,他就亲自来看看吧。 将袖口的口子解开,李副官把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了结实的小臂,他在铁箱前蹲了下来。 太太虽然躲得快,可手上还是很有准头的。 锁头的上半截被铁斧劈开,只剩了一点点和拴子牵挂在一处。李副官上手用力一扯,便把锁头拽了下来。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里头突然激动了起来。要知道一条小黄鱼,就能够寻常百姓过个几年的好日子了。 似方才用目光丈量司机的个头一样,这会儿李副官用目光丈量起了铁箱的大小。这么大的一口箱子,里头能塞多少小黄鱼? 人嘛,哪有不喜欢黄金的呢? 李副官颤巍巍的把手伸了出去,双手扶在了箱子的上半段,小臂上青筋暴起,用力将箱盖抬了起来。 他迫不及待的朝着箱子里头望了过去,入眼不是黄澄澄的,码的齐齐整整的金条,而是一块红色的布。 李副官回头看了一眼陆沅君,声音也紧张起来,传闻中陆司令留下的财富,就在红布下头了。 “太太,我掀了?” 陆沅君躲在柱子后头,探出半边身子,微微颔首。 “掀吧,当心些。” 屋内的灯泡比起烛台来说,要亮上许多。李副官眯缝着眼睛,伸手去掀盖在小黄鱼上的红布。 担心被红布下头的金条晃了眼,李副官眼睛不敢睁的大了,只留了一条细细的缝。 红色的绸布掀开了一角,刺眼的金色光芒没有出现,李副官看见下头黑乎乎的。 奇怪。 他用力将绸布跩了出来,下头一条小黄鱼都没有,反而整整齐齐的堆满了枪械和军火。 “呼……” 陆沅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可算是见到了让她做了两年多噩梦的东西。 李副官万万没想到,陆司令拿来盘炕头的,不是传闻里的黄金,而是军火。怪不得刚才太太见到一点儿火星,就躲到了后头。 喉结滑动,屋内三人吞咽了下口水。 “正经的德国造。” 李副官拿起了其中一柄,在手中端详起来。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一更】 “还能用么?” 陆沅君和司机一起凑了过来, 陪着李副官端详刚刚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枪械。 李副官看着手里的东西,传闻中陆司令用黄金盘炕头已经是好几年前, 毕竟陆司令下葬就已经有两年半之久了。 可他挖出来的军械上,并没有多少的锈迹,反而是出乎意料的新。 “或许是因为密封的比较好,像是墓葬里头, 千百年前的棺材挖出来,尸骨还有不曾完全腐烂的。” 李副官放下手中的枪, 在铁箱中翻起了剩下的。 似要应证他的猜想一般,铁箱中的枪械几乎都能用,拆开来好好养一养,跟新的一样样。 “能用。” 李副官跟枪械打了十几年的交道, 对从陆沅君房间石砖下头挖出来的这些德国造爱不释手。 虽然陆司令埋的不是黄金,但这一箱德国造, 能顶半箱也说不定。 “可这也太少了。” 李副官揣了一把在腰间,从地上站起身来,很是为难的看向陆沅君。 “太太,这一箱顶多够三十几个人用,恐怕只能能护住这处宅子。” 想来陆司令把东西埋在卧房也是这个意思, 护家宅用的。太太或许不晓得,南春坊的小公馆里头, 也有这么一口放着军械的箱子。 当然和陆司令这种老式给闺女放嫁妆的不同, 少帅用的是一个从东洋买回来的保险箱。除了封西云以外, 别人就是找到了, 也打不开的。 “后山里的驻军就有数千,太太,这一箱军火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李副官若有所思,抿着唇等待太太或许可以说出陆司令在后山埋藏黄金的地方。卧房里不够塞牙缝的,后山里埋着的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提起后山陆沅君就来气,彩门的那几个人不论怎么都不愿意说出方位来,陆沅君逼的紧了,便干脆趁乱逃的不见踪影。 “后山的在什么地方,我现在还没找到确切的方位。” 陆沅君扯了把椅子坐下,摆摆手怼司机和李副官道。 “先把土再填回去,不然明天丫头们进来说不清楚。” 李副官耸耸肩,提起了刚放下不久的铁锹。太太不晓得也正常,因着太太是司令死了以后才回来的嘛。 陆沅君闺房半夜挖的坑被重新回填,司机把李副官送回了后山的山坳里。 各大报纸仿佛换了主编一样,对封西云赞不绝口,全然忘记了前不久的诋毁和谩骂。不管是打开收音机,还是报童从墙外扔进院子里来的报纸上,此后就再没有出现过封西云惨败的新闻。 今日小胜,明日大胜,封西云所在的前线一路走的太过顺利。陆沅君在地图上标下了报纸上提过的地名,距离把东洋人打回濠州湾已经没有多远了。 如果按照这个速度来看,东洋人没有在三个月占领华夏,封西云倒是要在三个月内把他们赶回瀛洲了。 “不对劲。” 陆沅君盯着地图上封西云行进的路线和方向,手指在下巴上摩挲着,太不对劲了。 封西云以前可是拼了命,才勉强拖拽住了东洋军队行进的步伐,东湖关小捷以后就立刻如有神助? “姑爷打胜仗您还不高兴啊?” 丫头进屋来给陆沅君送饭,瞧见陆沅君愁眉紧锁,不由得问了一句。 她把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桌上还摆着早上报童送来的报纸,姑爷的照片就印在入眼的第一页。 报纸上的封西云丝毫没有打了胜仗的兴奋,反而像是两口子说好了一样,都是眉头紧锁成川子,双唇紧紧抿在一起,嘴角也下垂着。 前线的封西云也晓得了不对劲,一边向前追击,一边在攻下的城池里留了守军,还安顿了他手下的各部时刻警惕着,不给瀛洲人可趁之机。 他只能咬着牙,追在东洋人的后头寸步不离。 运城的百姓倒是和此刻给陆沅君送饭的丫头一样,被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好消息蒙蔽了双眼,连主城的房子,都没有那么着急出手了。 李勋来的伤好了,天天带着市政楼的人挨家挨户的敲门,希望大家能收拾细软,先去山里头住一阵子。 凡被他敲开门的,都以为李市长疯了,这个天儿去山里头,不怕蚊子咬啊? 封西云所在的前线捷报频传,而运城这边,反而局势日益紧张起来,苟团长三天两头的带着他的兵在交界处闹事。 今天抢一个村子,明天砸一个县城的,坏透了。 李副官实在看不下去,跟陆沅君打了声招呼,带了几个团就出发了。临走的时候说去收拾姓苟的,给他点颜色瞧瞧。 虽然有些蹊跷,但少帅能答应东洋人,李副官收拾一个苟团长还不是轻轻松松,小菜一碟的事么? 报纸上也对封西云下部去教训苟团长的消息赞不绝口,记者们一个个急躁的,恨不得卷起袖子亲自上场。 苟团长的番号只有一个团,李副官带了好几个团去。 苟团长泥腿子出身,这些年光顾着抽大烟娶姨太太,在军事上也没有什么建树,并非那种小时候就能做全村孩子小霸王,让所有人服服帖帖,天生就会打仗的人。 李副官呢,是讲武堂出身,国外的军事理论没有学过,孙子兵法滚瓜烂熟。 按理说,不管从人数上来看,还是武器装备上,抑或是结合以往的战绩,李副官这一方都是赢定了的。 可世事难料,随着封西云深入腹地捷报频传,李副官这边竟然输了。 两方交接的地方,百姓纷纷的朝着安全的地方逃难,逃出来的人都说苟团长大发神威,把封西云部下都给咬的死死的。 运城周围剩下的守军将领要去支援,被前线的封西云通电喝止,陆沅君也难得接到了封西云的电话,让她近来当心一些。 李副官被苟团长的人缠住,运城的百姓们倒是没有像陆沅君一样的急躁,她们天天等着封西云把瀛洲人打回老家,凯旋而归再收拾那个姓苟的团长。 可这一天半夜时分,后山里的军队倾巢而出,上了大卡车,从山坳坳里开进了主城。 陆宅的大门在半夜里被敲响,看门的小伙子哈欠连天的出来开门,被大门外头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个半死。 还以为是东洋人打过来了,险些尿了裤子,不过在陆宅门前电灯灯笼映照下,看清了门外士兵穿的衣裳,是姑爷手底下的人,才稍稍的松了一口气。 “军爷,这大半夜的是有急事?” 陆宅里小姐和姑爷亲手解决了刘家的团长,枪声尤在耳边盘旋,看门的后生也比较警觉。 “劳烦引见太太。” 为首的推开了来开门的衣衫不整的后生,丝毫没有劳烦和让他引荐的意思,自己就走了进去。 带了一队兵径直走到了陆沅君屋外,手握拳头砸了又砸。 陆沅君从睡梦中惊醒,掀开床榻的帘子往外一瞥,就瞧见屋内被外头的火光照亮。心里咯噔一声,陆沅君的右眼跳个不停。 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陆沅君打开门,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从后山的山坳里出来的士兵。 “太太,我送您去南春坊。” 第123节 为首的人几乎不给陆沅君拒绝的时间,一手揽住了陆沅君的肩头,以强硬的姿态将她推到了几个人身边。 负责保护陆沅君安全的司机听见院子里的动静,上半身来不及穿衣裳,就从自己的屋子里冲了出来。 “咋,少帅不在你们要造反啦?” 司机身上有功夫,撞进队伍里把陆沅君抢了回来,拦在了自己的身后。 “胡说!” 带人闯进陆宅的军官上前一步,大声的反驳。 “那你这是干什么?我要和少帅通电话!” 司机张开双臂,躲在他后头的陆沅君几乎露不出半点影子来。 “电话线断了。” 军官站在原地,面上很是为难。 “太太还是听我的,去南春坊避一避。” “避?” 陆沅君从司机的身后走了出来,脚下拖着一条被灯光映照出又拉长的影子,摇摇晃晃。 “避什么?” 话在嘴边,军官几次犹豫也没有说出口。想来想去,侧过身子。 “要不太太随我去看看?” 军官欲言又止的模样,以及深夜造访的反常,都让陆沅君的右眼不住的抽动。 “带路。” 天气虽暖了,可夜半时分的风仍旧是凉的,陆沅君拢紧了身上的衣裳。 封西云麾下的兵,穿的都是厚胶底的军鞋,走在路上咔咔作响。出了陆宅以后,司机坚持要让陆沅君上自己的车,军官也没有坚持,跟着一起坐了上来。 “到底怎么回事?” 陆沅君不明所以,上车坐好之后,绕在身边的夜风消逝,耳边还能听到胶底鞋踏在路上发出的声音。 封西云的兵的确是训练有素,即便巷子里有数百人,可听脚步声却整齐的仿佛只有一个人在走。 军官挠了挠头,纠结着该如何开口。而今的局面,都是李副官造成的,跟自己可没有多少关系。他虽然可以迎难而上,但也不能背黑锅不是? “太太,您一会儿就知道了。” 军官撂下了这一句话后就不再开口,让陆沅君看看也好,起码以后少帅问起来,自己也是无辜的。 汽车没有朝着南春坊的方向行驶,而是开向了运城的南城门处。 运城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和济南府,归化城一样,城池不是近几年建好的。前朝人建城,有城墙,有城门,沿着城墙还要挖一条护城河。 陆沅君和司机跟着军官上了城门楼子,望着城外的漆黑一片,入眼寻不到半点光亮。 “太太您看吧。” 城门楼上,两两挨着墩子之间留有放弩和火器的位置,军官站在这空当之间,夜风呼啸而来,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委屈。 “看什么?” 别说城外一片漆黑了,这个时间万籁俱寂,凉房和地窖里的耗子都在睡觉,回望运城也没有人家亮灯。 四下左右,皆是黑乎乎的一片,陆沅君实在不晓得要看什么,能看见什么。 “您用这个看!” 军官把自己手边的望远镜给陆沅君递了过去,指着城外的一个方向。 陆沅君接过了望远镜,用什么看也没用啊。今儿初三,月亮只有细细的一道弯,还时不时的有云朵飘过,她又不是草原上的鹰,用什么看都看不见的。 “太太当心。” 司机将陆沅君往里拽了拽,警惕的看着城墙上的军官和士兵们,怕他们突然把陆沅君给推下去。 前朝修建的城墙虽然没有七层楼的百乐门高,可人要是掉下去,同样没有生还的余地。 “少帅和李副官不在,我怕他们生出坏心来。” 司机凑在陆沅君的耳边,只比风声稍高一度,两步外的人便只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少帅,剩下后半句随风消散。 司机警惕的控制着陆沅君和城墙的距离,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城门楼上的夜风比城中更冷一些,吹拂过耳边的时候,带着些许瑟瑟秋风的意味。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东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闪耀的橙橘与薄雾般的嫣红紧随其后,日头虽还未彻底跳出,可深夜的黑暗已经被驱散了大半,视野里明亮起来。 运城的后山只是一处山川的余脉,不高但足够倚靠。和后山不同,城前是一片平坦的旷野,除了树木和村庄之外,并没有别的能够遮挡视线。 军官抬起手,再次指向了先前的那个方向,示意陆沅君。 “太太你看。” 陆沅君顺着军官所指的地方望了过去,地平线处有模糊的灰色的影子,和地面的颜色不同,有种蠕动着前进的绰约,并非一成不变。 眯缝着眼睛,她几次想要看清也没有成功,距离实在太过遥远。拿起手中的望远镜,陆沅君将其架在了眼前。 地平线附近那道灰色的虚影渐渐清晰起来,细化成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影,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将目光向下移,陆沅君看到这些人的身上穿的衣裳各不相同,有鲜艳的,也有灰扑扑的。望远镜里人们的影子也是模糊的,衣裳的颜色以细小的光点形式呈现。 即便看不清他们究竟穿的什么,陆沅君也能才想到,怕是战区逃难的人来了。 陆沅君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站在城墙上,夜风换做晨风之后,要比不久前暖了一些。 “我听李勋来说,仓里的粮食还够。” 地平线处的模糊虚影看起来人数不少,若是开放城门全部接纳了,仓里的粮食可就不一定够吃了。 但这些人都是逃难的,徒步从战区走来,也不晓得受了多少罪,不让进城更不像话。 就在陆沅君纠结的时候,站在她身边的军官突然靠近,司机警惕的冲上来,拦在了军官和陆沅君之间。 军官也晓得陆沅君身边这位司机的厉害,一根木头棍子砸在身上都不带眨眼的,三五个大汉近不了身,自己肯定不是司机的对手。 于是停住了脚步,摇摇头。 “太太,你仔细看!” 陆沅君不明所以,仔细看就能不让难民进城了么?不说自己的良心过不去,明天报纸上就该骂娘了。 但陆沅君看军官的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也就又一次把望远镜拿了起来。 陆沅君半弯下腰,王沅君架在了城墙的墩子上,有了支撑以后,手上不用使力气,就可以像军官说的一样,仔细的看了起来。 兴许是日头从云后绕出,天色比方才更亮了些,也或许是那些难民走的更近了些,总之视野中的人影比方才清晰了不少。 仔细看也是乌泱泱的难民啊,陆沅君皱紧了眉头,左右环视了起来。掐算着憧憧的人影的具体数目,安置在城中的什么位置,每人分多少粮食,要不要去运城的商会里,找找东家们捐一些…… 脑袋里乱做了一团,难民里肯定有受伤的人,圣彼得医院和城里的中医大夫们,前些日子医治在轰炸中受伤的百姓就很吃力了,如果再加上难民,也不晓得能不能承受。 然而就在陆沅君陷入沉思的时候,视野中那些颜色鲜艳的光点似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憧憧的人影在瞬息之间,就变成了统一的颜色。 再将望远镜轻轻的偏转方向,另一边也是同样的情况。 难民难民,自然是民了。 近来天气渐暖,运城中的百姓也早就换下了冬装。春天穿的衣裳,即便是去年的,那也是花花绿绿什么都有。 天津,胶东,沪上淮扬,举国上下花布厂子遍地开花,便宜的花布价格比靛青的棉布还要便宜。 各大花布牌子为了竞争,花样和颜色都不尽相同,百姓们日子有过的好的,也有过的不好的,穿的衣裳是绝对不可能一模一样的。 然而让陆沅君惊讶的是,方才统一的颜色并非是她眼花,在望远镜的角度挪移之后,视野里的人影也换上了方才那个颜色的衣裳。 “谁的队伍?” 陆沅君终于明白军官让自己看什么了,来势汹汹的人根本不是战区来的难民,而是佯装难民的军队。 即将兵临城下,正在卸下伪装。 “太太,这都是李副官判断失误,他把人从关卡里放过来一些,过来的人和外头的里应外合,很快便把我们的关卡给冲破了。” 他不想背李副官的黑过,将责任当着陆沅君的面撇了个清清楚楚。李副官把人放过了关卡,自己被苟团长咬住,前进不得,后退不得,给他留了个烂摊子。 “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再想细问,运城的电话线路也断了。” 军官指着城外虚影处的方向,对陆沅君道。 “不过太太您放心,我已经安排了队伍从侧翼和后方包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运城脚下,也就只有苟团长可以做到。” 军官给陆沅君介绍着眼下的局势,李副官是给他撂下了一个烂摊子,就不代表他收拾不了。让陆沅君听听自己的计划也好,今天赢了以后,希望太太能在少帅跟前美言几句。 “苟团长再怎么背着建康政府扩充队伍,撑死了也就万把人。拖住李副官的有五千余,来运城这里的最多就几千人,运城易守难攻,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军官言语之间满是自信,凭他跟在少帅身边征战的经历来看,苟团长实在不足为惧。少帅的屋子里头挂着一张地图,上头勾勾画画有许多假想敌。 陆司令没死的时候,已经把闺女许给了封西云,少帅仍旧没有把陆司令从假想敌的位置移下来,操心陆司令会不会把说出去的话咽回去,带兵打过来。 少帅的地图上可没标过苟团长,因着苟团长那点兵力,实在是不足为惧。 听了军官的解释,陆沅君跳动的右眼皮仍旧没有停歇,她死死的看着视野中模糊的人影,统一颜色的军装将他们交织连接在一处,分不清个体。 望山跑死马,陆沅君在朝阳初升的时候就看见了苟团长的队伍,可到了晌午烈日当空的时候,模糊成了一片的人影好似仍旧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并没有向前挪移多少。 倒是从队伍之中分出了一队骑兵来,在午饭过后两个钟头,清晰的出现在了望远镜里。 军官本想让司机带着陆沅君去南春坊的租界里躲一躲,谁知道陆沅君把消息送给了李勋来之后,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也站在百年前就建造好的城墙上,和忙碌着架枪炮的士兵们站在一处。 “秃头,黄牙,那是苟团长?” 陆沅君看着望远镜里处出现的人,骑在马上昂首挺胸,耀武扬威,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不由得就和报纸上描述的苟团长联系在了一起。 军官安顿完了手底下的兵,也拿着望远镜观测起来。 “对,就是他!” 苟团长人如其名,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模样也长得不怎么地。不过有一点,对于苟团长这样抽烟土的人,他似乎身子要比别人结实一些,不仅没有瘦成皮包骨,还很是臃肿。 肚子将军装在腹部的扣子顶起,仿佛只要他身下的马跑到快一些,扣子便要裹不住赘肉,和衣裳分离了。 “他们怎么还敢靠近?” 陆沅君的问题不少,耳边架枪的声音不断,苟团长就不怕挨了枪子儿? 第124节 “射程不够,我手底下的神枪手,也只能在三五百米里保证射中,再远了不成。” 城门楼子上也不能架炮,苟团长可以说是有恃无恐,根本无需畏惧。 陆沅君撇撇嘴,望远镜里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她瞧见跟在苟团长身边的,还有一个人很是扎眼。 东洋布做的新军装,苟团长手底下的人手一套,齐刷刷的精神的很。 但骑马跟在苟团长身边儿这个人呢,瞧动作有些滞缓,并没有小伙子们的敏捷。骑马的姿势看起来别扭的很,非要找个词来形容的话,几乎就是笨拙。 他虽然和苟团长并驾齐驱,却也十分勉强,不一会儿就会被甩到后头。每次被甩到后头呢,他又会两腿夹紧马腹,或是用鞭子在马背上抽一下。 憋着口气一样不甘人后,非得追上来不可。 “晋地人走西口,去口外谋生。苟团长口外人,说是给归化新城的旗人放马的,皇帝一下台,旗人就不行了。这位苟团长就革了旗人的命,把旗人的马匹和银钱抢了,自己拉了队伍。” 军官给陆沅君介绍着这位苟团长,事实上如果仔细看的话,苟团长的眉眼跟汉人长得似乎有些许不同。 颧骨高,两眼的间距也更宽,眉毛的颜色淡的很,脸圆圆的没有多少棱角。恐怕口外出生的苟团长身上有些草原上的血液,不是个纯粹的汉人。 “飞机,骑兵,他手底下就着两样拿得出手。” 能以一个团在陆司令和封西云之间苟延残喘,苟团长也有杀手锏。 不过军官挪移了望远镜的方向,数了数正往运城来的一队骑兵,人数不算多,百来人的样子。 马蹄落下又抬起,在平坦的原野上溅起了尘埃无数。尘土似浓烟一般四射开来,骑兵走过以后,仍旧在身后拖了一道很长的影子。 在尘埃的作用下,百来的人队伍,竟也有了几分壮观的模样。 骑兵的速度很快,苟团长从口外来,会相马会掉马。他给骑兵选的马,都是从草原上运来的。平日里喂的精细,每每要打仗的时候,都会提前吊几天。 把平日里马积攒下的赘肉减去,身体轻盈起来,到适宜奔跑的最佳模样。汽车还要用油,他的马比汽车还稳当呢。 “圣祖成吉思汗能骑着马打到罗马,老子就能骑着马从郓城攻下运城!” 出发前的苟团长豪言壮语,如果忽略正义与否,苟团长臃肿的身子里也充斥着几分男儿的豪气。 骑兵的速度本就快,苟团长身下的又是好马,望山没有跑死马,来到运城城下的时候,还没有到傍晚。 骑兵队伍停在了城墙上武器的射程范围之外,运城这边安排的侧翼队伍不能打草惊蛇,要等后头的步兵也跟上来之后才会收网。 以至于傍晚时分,两方队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打不着谁,只能互相拿着望远镜干瞪眼。 陆沅君对狗团长兴味不浓,倒是那位在马上十分笨拙的男人,让她挪移不开目光。 身着便服没有穿军装,骑马也骑不好,还非要跟苟团长并驾齐驱,怎么看都是和骑兵队伍格格不入。 且还有一点,这人用面巾挡着脸,似很不喜欢被马匹踢起的尘埃。当骑兵停下之后,他也没有立刻揭开面巾,而是捂着胸口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在城墙上看的久了,陆沅君的脖颈酸痛起来。放下了望远镜,她直起身子,抬手在脖颈上揉捏了起来。 脖颈稍稍一歪,就听到咔哒咔哒的骨节声。声音响过以后,酸痛也缓解了些许。 “苟团长旁边那个男人,你晓不晓得是谁?” 陆沅君没有直接继续观测,而是问起了身边封西云的部下。 军官刚想说苟团长身边儿都是男人,太太你问的哪一个能不能说清楚,但将望远镜挪了过去,立刻就猜到了太太问的是谁。 可那人脸上罩着面巾,看不清长什么模样,不过军官倒是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 骑兵的马匹都是苟团长亲手挑选的,个头几乎一边儿大。骑兵也是苟团长亲自挑选训练的,个头同样相差无几,两脚踩在马镫子上,骑兵们双腿的曲折角度都几近相同。 只有这个戴着面巾的男人,两脚勉强踩在镫子上,和旁边的骑兵不同。按照的他所熟知的苟团长选骑兵的规矩来对比,这个戴面巾的男人,个头就矮的有些不对劲了。 “太太,要等他把面巾摘下来。” 军官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也不好直接说出自己那让人惊骇的猜测。 然而那人不仅没有把面巾摘下来,反而也拿起了望远镜,朝着运城城楼上观察了起来。脸没露出来就算了,把眼睛也挡住了。 军官叹了口气,不死心的从一旁路过的士兵手中把□□抢了过来,架在城墙上的墩子上,试图瞄准苟团长。 可惜,在望远镜中清晰的人影,这会儿根本看不清。军官叹了口气,只能把枪立在了脚下。 城楼上陆沅君一行人看着骑兵,停下的骑兵也仰着脖子看他们。苟团长和身边儿那个戴着面巾的男人,双双从马上下来,一人抱着一个望远镜。 “我一向不喜欢新诗,平平仄仄的音律全无,对照也不工整。” 戴着面巾的男人开了口,话音里有几句运城风味。 运城本地人听起来,能察觉出个别字眼的区别来,可若是让外地人听,一准儿会认为他就是运城出身。 “诗?” 苟团长转过头来,五官都聚集在了一处。他大字不识几个,说诗干什么?打仗的关头,不捡着正经事情做。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男人咳嗽了几声,他不是职业军人,骑马行军这样的剧烈运动对他来说并不容易。 “眼下来看,新诗也有新诗的魅力。” 男人把脸上的面巾扯了下来,眼角和眉心处有皱纹集聚,岁数显然是不小了。 苟团长撇撇嘴,听不懂风景有什么可看的。要知道他是从口外来的,那想看草原有草原,想看森林有森林,想看沙漠还有沙漠。 湖泊,河流,原野,山川,要啥风景就有啥风景,就是没有人。 双唇开开合合,苟团长小声用别人听不懂的方言咒骂了一句,举起望远镜朝着城楼上的人看去。 过了关卡以后,一路畅通无阻,竟然直接停在了运城的城门楼下头。封西云手底下的兵肯定不会这么没用,八成是算计着,在什么地方阴他呢。 苟团长的望远镜一点点的挪移着,沿着城楼的一角,慢慢的往另一头去挪。 “一,二,三……” 苟团长数着城墙上架着的中枪,不由得感慨封西云就是有钱。 “啧啧啧五,六,七……咦?” 跟在苟团长后头的副官不由得脸红,团长当着外人的面尽是露怯。七完了以后就是八了,咋还重新数回一去了? 平时关起门来,七完了数三也行,而今当着外人,你说说这不是叫人瞧笑话嘛…… 副官右手绕到了身后,在自己的后腰上掐了一把,总算是明白了上了贼船是什么意思。 “城门楼上咋有个婆姨?” 苟团长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张开了嘴,露出镶金的后槽牙。 “该不会是陆大头的闺女吧?” 封西云娶了陆司令的闺女,兵没怎么血刃,就把运城拿捏在了手里。报纸上总是登封西云的照片,关于陆司令的闺女,倒是没有过正脸。 苟团长也见过陆司令,从陆司令的面相来看,陆司令的闺女肯定好不到什么地方去。要不然咋藏着掖着不领出来? 他和陆司令一样,是泥腿子出身,乍富之人。娶个好看的姨太太,上哪儿都要领着。如果自己的闺女好看,那肯定也天天带着出门,让闺女跟别的小姐们玩耍。 再加上封西云娶了陆司令的闺女以后,也没有上报登张照片,就更让苟团长确信,陆司令的闺女肯定拿不出手。 然而如今封西云在前线,这会儿能上城楼的女人,除了陆司令的闺女就不会有别人了。 “婆姨?” 解下面巾的男人不懂苟团长的方言,转过来询问起来。 苟团长指着城楼上的女人,换了一种说法。 “花姑娘,大大滴花姑娘!太君,你滴哇嘎哒吗?花姑娘!” 被苟团长叫做太君的男人鼻尖皱了皱,如果有别的选择,他绝对不会跟苟团长这样粗俗的人合作。可转念一想,品格端正的,也不会被他策反说服了。 苟团长嘿嘿一笑,再次用望远镜看起了陆沅君。戏文里说冲冠一怒为红颜,唱评书的词儿里有曹操为了大小乔打东吴。 嵌金的后槽牙磨了磨,苟团长喜上眉梢,有了东洋人的帮助,他这次不光能把运城拿下来,还能把陆司令的闺女,封西云的老婆也抢过来。 多年来在陆司令和封西云之间受得恶气,总算是找到机会了。 城楼上的陆沅君鼻尖不知道为什么,仿佛钻进了什么东西似的痒了起来,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她转了转酸胀的手腕,拿起望远镜向下望去。 那个格格不入的男人已经把罩在脸上的面巾取了下来,他看起来五十往上,头发花白,脸颊的皮肤也皱褶着并不光滑。 模样倒是文质彬彬,身上甚至有几分读书人的清冷高傲。鼻子下头,嘴唇上方,人中的位置上留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小小胡须。 “东洋人?!” 陆沅君的声音猛的抬高了几度,举着望远镜的双手也因愤怒而轻轻颤了起来。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二更】 都说礼乐崩坏, 乱世之中,出什么怪事也不值得奇怪,可比城下大摇大摆出现一个东洋人更让陆沅君吃惊的事情仍旧在继续着。 那位蓄着小胡子的东洋男人,回头朝着苟团长说了几句, 便重新跨上了马匹, 两腿一夹,双手拉着缰绳,朝着运城紧闭的城门走了过去。 东洋人有胆子,苟团长可没有。他仍在用望远镜打量着运城城墙上头到底放了多少顶重枪, 可每次数到中间的时候,都会被突然出现的陆沅君打断思路。 “陆司令的爹埋在什么地方了, 咋同样是泥腿子出身, 他就这么好的命?” 在苟团长看来,陆司令要名有名, 要利有利,还剩了比他模样强百倍的闺女。 要么是陆夫人给陆大头戴绿帽子了,要么就是陆司令他爹埋在了什么风水宝地上。 苟团长按按下了决心,等把运城攻下来以后,不光要娶陆大头的闺女,还得问问陆家的祖坟在什么地方。好把自己的爹从草原挖出来,再移过去。 算命的可说了,坟要是选的好, 那都能做皇帝的。 如今的大总统, 据说祖坟里爷爷的尸骨脑袋上都长角了, 只等一道天雷便能化龙登记。前朝的满洲人,就是皇陵给人炸了,龙脉毁了才断送了江山。 苟团长是个极其迷信的人,在他看来,比起什么改革军职,给部下及时发放粮饷等等,这一切都不如给亲爹换个坟更有用。 他的亲爹已经把草原上的风水宝地睡遍了,恨不得一年挖出来埋三回。 数城楼上的重枪许多回后也没有成功,苟团长把望远镜递了跟在他身边的副官。 “你来!” 副官接过来,仰着脖子看向城楼的一端,和团长一样。 “一,二,三……” 第125节 苟团长望着那个东洋人勒马停在了运城的城门前,抬手不说用力敲,而是把掌心贴在了城门上,抚摸了起来。 “呃……瀛洲人……” 即便选择朝东洋人倒戈,苟团长仍旧不能理解瀛洲人的做法。 比如现在的这位,忘情的抚摸着运城的城门,就算这样抚摸自己老婆的后背,也会被人说是耽于美色,没有出息的。 东洋人在的时候,苟团长管他叫太君,东洋人一走,苟团长便收起了那人言不由衷的敬意。 “五,六,七……咦?” 苟团长的副官也看见了城楼上站着的陆沅君,不由得发出惊讶的声音。 懒得理自己的副官,苟团长反手安顿骑兵后退。这个瀛洲人脑袋里头养着金鱼,不让他去,非要去。 说什么两军对阵,不斩来使。 八成是在茶馆里听说书先生讲三国演义听得多了,傻乎乎的当了真。说书先生和媒婆的嘴,里头能有一句真话么? 还叫嚣自己是华夏通呢?通个球。 苟团长以为那位太君一进运城的大门,脑袋上就会吃一颗红皮儿的花生米。 陆司令的闺女敢站在城墙上和重枪一样往下看,就肯定不是会心软的普通婆姨。 苟团长带着骑兵折返,往后撤了两三里地,就算半夜有人从运城里出来,他们立刻上马也有可供撤离的时间和距离。 运城的大门开了一条小缝,封西云的士兵押着钻进来的东洋人去见陆沅君。 陆沅君觉得城门楼子上风大,说一句话还得被风吹走半句,那位东洋人的岁数大了,说话肯定声音不够响亮,怪费劲的。 且从早到晚在城门楼子上吹了一天,看着天色由暗到明,转而又要归于黑暗。城门楼子是几百年前修的,电线只拉了几根。 大部分的照明还是要依靠火把,一旦太阳落山,城门楼上光线昏暗,再让东洋人做些手段就不好了。 于是陆沅君干脆就带着东洋人回了陆家的宅子,进了父亲会客的那间客厅。 “我想和陆小姐单独谈谈。” 双手被士兵束缚着,当兵的力气大,东洋人的岁数又不小了,额头因疼痛出了一层薄汗。 即便这个东洋人模样看起来比较良善,可模样在怎么良善,也是个瀛洲人啊。且年近五十也是个男人,陆沅君又不是花花世界那位霍小姐,力气和男人差不多。 东洋男人的要求,在说出口的瞬间就被人拒绝了。 “轻点儿,老胳膊老腿儿的,经不起你们年轻人折腾了!” 他人中部分蓄着的胡须,被从鼻腔中喷出的粗重呼吸打湿。 控制着他的士兵都是封西云的队伍,并非运城本地人。恰好这个东洋人背对着他们,看不见老头子脸上的小胡子,又听了这一口运城味道的官话,让士兵们不免有些恍惚。 仿佛此刻押解的并非是中间横着家国恨的瀛洲人,而是错把运城某个茶馆里头的本地老头子给抓过来了,差点开口来一句大爷对不住。 “放开吧,留下一个人就行了。” 陆沅君坐在父亲的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杯热茶。 太太都发了话,士兵们自然也不能拒绝,只留下了会武的司机一个人,剩下的便都出去护卫了。 手中的茶杯温度正好,是能给掌心带来暖意,又不会灼伤人的热度。 “田中医生?” 陆沅君看着被司机按在右边椅子上坐下的东洋男人,试探着问出了一个名字。 “陆小姐知道我?” 抬手擦掉了胡须上凝结的水迹,田中医生对陆沅君晓得自己的名字很是欣喜。 陆沅君点点头,不置可否,但心里已经骂娘了。前不久就是你跑去策反李勋来,没策反成功,就该去策了苟团长。 怎么可能不知道田中医生的大名呢? “不晓得田中医生今天是有什么打算?” 陆沅君语气冰冷,是热茶也无法温暖的恶寒。 田中医生的肩头被陆沅君的司机按着,但还是挣扎着从桌上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右手托在杯子底下,左手捏着盖碗撇去茶杯中的沫沫,先是在杯前深深的嗅了一下,紧接着吸溜嘬捻,咂巴着嘴喝了一口。 “啊—— ” 田中医生闭上了眼睛,心满意足的赞叹了医生。 坐在对面的陆沅君也好,控制着田中医生的司机也罢,谁也没料想到会是这种场面。茶馆儿里的老大爷,也就是这样不能再过分了。 “李勋来是我的学生,前不久我去他家里做客。” 田中医生倒是坦诚,丝毫不遮掩他曾来过运城的事情。 “我想让他帮忙引见陆小姐,可学生的翅膀硬了,不听先生的话了。” 田中医生又喝了一口香片儿茶,脑袋摇了起来。 “他还用亲子丼来招待我!” 想到这里,田中医生就气不打一出来,那东西是能有剁椒鱼头好吃,还是能有铜锅涮羊肉好吃?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一更】 田中医生在运城住了十几年,奉天皇的命令, 在运城住下以后, 送了不少情报回去。在运城开了第一个西医病院, 治好了不少乡里乡亲。 一开始人们都对田中医生这个东洋人万分警惕,毕竟老祖宗说过,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 可田中医生真的能治好病, 久而久之药到病除,华佗再世名声传了出去,他在运城的日子便过的如鱼得水了。 清晨出门有人请他饮茶,晌午了去酒楼吃饭,有商会的东家们给他付钱,到了晚上街上溜达着,挑担子卖馄饨面的, 也要送他一碗。 人心都是肉长的,加上运城的东西实在好吃, 田中医生久而久之, 夜里辗转反侧, 认为从未谋面过的天皇,哪有天桥底下卖艺的大爷来的亲切呢? 他只好在人中的位置蓄起了东洋式的小胡须,时刻提醒自己, 不能因为学会了运城话, 就把自己当成了运城人。 千算万算, 算不过人心, 小胡子也没有办法让他继续留在运城,踏实的为天皇往东洋传送情报了。 要知道他每送一条回去,以后运城就会多一条命为此而死。 于是田中医生就归了国,还领着李市长家里的儿子一起,回东洋了。 本以为这件事情就算是过去,运城两个字再也不会跟自己扯上什么因果,至多就是归国以后生出了不少,为何菜里不放点辣子的困扰。 然而当天皇真的将侵略提上日程的时候,可没有忘记曾在运城住了十几年的田中医生。 “我没记错的话,司令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把你送出去了吧?” 田中医生双手捧着大碗茶,舍不得放回桌上去,目光落在陆沅君的身上,开口继续没有要停下来真的等陆沅君回答的意思。 “要是真的算起来,我在运城的年头,怕是比陆小姐还要久。” 这话倒是真的,他来运城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坐船离开的时候,两鬓已然生出了不少的华发。 “我不是运城人,可半辈子都住在这个地方。” 田中一生不光只是住在运城,他像个运城人一样说话,像个运城人一样吃饭,像个运城人一样过日子。 他亲眼看着运城周围的势力变化,看着运城的茶楼改成了戏园子,看着所有人把拖在脑后的大辫子剪了,看着小姑娘们把脚放了…… “你是故人之子,李勋来虽然不听话,也是我带出来的学生。若是这会儿走在运城的街巷里,我也能碰上不少以前诊治过的人。” 同为西医病院,圣彼得医院绿眼睛黄头发的西洋人,在运城百姓的心中,要比黄皮肤黑眼睛的田中医生骇人的多。 当初在田中医生这里诊治的人,可比去圣彼得的要多。 旧事一桩桩,一件件的卷袭而来,田中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我不想亲眼看着运城的宅院屋舍化为废墟,也不想看结识过的人血肉模糊……” 田中医生不晓得从什么地方生出了一股勃然的力气,竟从身上有功夫的司机手中挣脱开来,踉踉跄跄向前冲了几步,扑在陆沅君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司机自打习武出师以后,三五个大汉近不得身,扫堂腿过去能把人的腿骨给踢断了。今天背个老头子从手边挣脱,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当即卷起袖子就要去把这位蓄着小胡子的东洋人拽回来,看他还能不能再脱身。 不过袖子才卷到一半,就见陆沅君抬起了左手,让他不要过来。 “没事,我听听田中先生究竟想说什么。” 田中医生在陆沅君的声音落下之后,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按着自己肩头的男人是没有穿着军装,可一身便服比当兵的力气大多了。 加上今天来的时候一路骑马,已经耗尽了他身上的气力,如果不是有要紧事说,老胳膊老腿儿的恨不得找个地方躺下好好睡一觉。 “陆小姐,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不少次关照过我的病院。” 田中医生转过身来,双手的手肘放在桌上,拉近了和陆沅君的距离。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今陆司令虽然不在了,可我也念着他的好。” 呼吸急促起来,田中医生紧咬牙关,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 “只要陆小姐答应让守城的士兵头像,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保证运城军民不会受到半点伤害。” 说完以后,田中医生直勾勾的看着陆沅君,紧紧盯着她的双唇,期待着从中吐露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陆小姐,投降吧。” 然而陆沅君转过身来,两臂环抱在胸前,用探究的目光看着来劝自己投降的田中医生。 “苟团长凭什么听你的?” “他当然要听我的!” 田中医生从怀中拿出了一张调令,上头写的都是东洋字,底下盖着一个红色的章。 “苟团长已经不再是华夏人,而是我们帝国一员,为天皇效忠了。” 陆沅君撇了一眼,嘴角勾起笑了起来。 “他跟你要效忠天皇?” 田中医生点点头,苟团长都跪下来对着天皇的画像发誓了。 “我看田中医生是个明白人,苟团长即便是真心归顺,没有什么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打算。可他是绝对不会效忠天皇的。” 第126节 不过只是想趁着封西云在前线和东洋人作战,他好借这个机会扩充地盘,争夺势力罢了。 若是运城守军卸下武器放他进来,苟团长二话不说第一个杀的就是对他吆五喝六的东洋人。 “苟团长光是能带来运城作战的,恐怕就有数千,你不过是孤身一身。一张轻飘飘的纸,就想做他的主,我开始怀疑田中先生究竟是不是真的在运城住了十几年。” 陆沅君嗤笑起来,端起了桌上的茶杯,用盖子拨开了漂浮在面上的浮沫。 “数千?” 田中医生顿了顿,猛的在自己的腿上一拍。 “大侄女儿啊,姓苟的偷偷在自己的地盘和战区的交界处开了个口子。” 他抬手往城楼的方向一指,脸上尽是对苟团长的鄙夷。 “这会儿往运城来的人可不止是数千,加上零散过来的瀛洲军人,至少有万把人。” “里头有东洋人?” 陆沅君猛的站了起来,脸色陡然冷峻下来,立刻就要往屋外走,去找负责守城的军官商量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田中医生拽住了陆沅君的袖子,急忙追加道。 “陆小姐你别担心,只要你答应头像,我能说服瀛洲军官,绝对不会像在别的战区一样,屠戮运城百姓的。” 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停在了陆沅君的身后。 “如果你能说服前线的封西云也投诚,我也可以去和将军求情,护下你们的性命!” 陆沅君用力抽回了袖子,回头瞪了一眼这位从未谋面过的田中医生。 “关起来。” “两军对阵不斩来使,陆小姐你就算不答应,也该把我送出城区吧?” 看着得了陆沅君命令朝自己走来的男人,田中医生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你是不是茶楼去多了,说书先生的故事听多了?” 司机一把拽住了这个蓄着小胡须的东洋老头子,狠狠的按下了他的肩头,往运城的大狱里押。 还两军对阵不斩来使呢,再动一下现在就把你个东洋鬼子给一枪崩了。 田中医生被押进了大狱,陆沅君把从他口中得到的消息告诉了守城的军官,军官亲自去牢狱里头审问他了。 李勋来刚听到风声,就拖着自己尚未痊愈的身体,亲自敲响了陆宅的大门,来找陆沅君了。 丫头说李市长来的时候,陆沅君正被电话听筒里的寂静困扰着,啪的一声把电话拍了下去,快步去见李勋来了。 “怎么,李市长要给东洋人求情?” 陆沅君也是开门见山,这会儿牢狱里用了什么手段她不晓得,可从李勋来急切的神色来看,想来手段是不会温和的。 李勋来叹了口气,急忙上前,坐也不坐茶也不喝。 “你误会田中先生了!” 作为田中医生的学生,李勋来对那个东洋老头儿的了解比任何人都深。前不久在田中医生来的时候,他没及时告诉陆沅君也同样是为了个这原因。 如果换一个别的东洋人来劝降,根本用不着陆沅君动手,李勋来自己就押着他送进牢狱里头了。 别人都是暗藏祸心,只有田中医生,他是打心眼儿里想为运城好,舍不得这座城池化作血海汪洋。 “田中医生以前喝多了,自己也指着头顶骂东洋人呢,他和别人不一样!” 李勋来固执己见,一步也不肯退让。 “老爷子岁数大了,你可别让人折腾他!” 作为市长的儿子,自己也做了两年多的运城市长,狱卒们的手段李勋来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可也略有耳闻。 听说狱卒里头有个前朝给太监净身的,还有个黑心的郎中,拿着十几厘米的银针,往人的太阳穴里头扎。 老虎凳,指头夹的更不用提,田中医生年纪不小,如果自己不阻拦的话,怕是要把性命丢在运城了。 “你究竟晓不晓得情况,要我带你去城楼上看看么?” 陆沅君冷着脸,面上虽然不着痕迹,可心里头早就慌乱成一团乱麻了。 如果像是田中医生说的一样,这会儿往运城来的队伍有上万人,还不都是苟团长临时抓来的壮丁,而是训练有素,装备过硬的东洋军队。 守城从万无一失,一下子就变成了输赢未定,运城中百姓的性命这会儿都系在同一根铁索上,李勋来还把昔日的师生情谊看的这么重么? “军务你我谁都不懂,还是交给他们,李市长领着市政楼的人,安抚百姓才是你该做的。” 李勋来被陆沅君说的哑口无言,军务上的事他的确不懂。在东洋的时候,封西云学的事军事理论指挥,李勋来学的是经济金融,涉及到作战一类的,他是一窍不通。 可有一点,他了解田中医生。 李勋来停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一脸坚毅,收起了自己对于田中医生的关切,用李市长的身份,情绪平静的再次开口。 “眼下这种情况,运城能否守住,就全靠田中医生了。” 他挺起胸膛,一副舍我其谁也的模样。 “你让我去牢狱里,劝劝他。” ————————————— 二十年前,运城。 田中医生正在酒楼的雅座吃晌午饭,酒楼的厨子不是运城本地人,好像是从川蜀来的。端上来的菜红艳艳的一片辣子,尝上一口,舌头就着起了火。 他是东洋人,吃不得辣,可今天不晓得怎么着,吃了一口还上瘾了。双唇已经红肿起来,仍旧不住的使筷子朝着盘子里送。 正吃的兴起,自己的屋子忽然被人大力踹开来,闯进来一个醉醺醺的男人。男人的肩膀宽的很,模样还算端正,可脑袋不知道怎么长得,比常人要大上不少。 “你他娘的就是城里的东洋医生?” 男人开口,酒气扑面而来,熏得田中医生皱紧了眉头。 可田中医生作为一个间谍,已经认出了这个男人,正是刚刚夺下运城,成了此地新司令的陆大头。 人如其名,脑袋可真够大的。 “是我是我。” 田中医生站起身来,朝着陆司令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 陆司令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摇摇晃晃的就走了过来,跌坐在了凳子上,把鞠躬的田中医生猛的拽下来。 脑袋大了,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头上长得器官都跟着放大。 陆司令就连嗓门儿也比别人大些,开口吓了田中医生一个激灵。 怎么着?难不成是这位陆司令发现他的身份了?不应该啊…… 在田中医生犹豫纠结的时候,垂在身体两侧的右手忽然被陆司令拽了过去。 “啵!” 响亮的医生,手臂上湿润一片,喝高的陆司令抱着他的手亲了一口。 “我听人说了,你医术好的很,还给穷人看病!可惜我闺女才两岁,不然就许给你做老婆!” 陆司令抬起头,眼圈儿红了一片。 “我给你盖个医院,你说要几层楼!”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二更】 夜幕已然降临, 街面上刚开了几天的铺子, 又一次从里头锁上了门窗。小巷里挑着担子卖东西的货郎, 这会儿也寻不到身影。 家家户户锁着门, 夜风吹来,即便春风也似秋风一般萧瑟。 陆沅君和李勋来共事的两年来,从他口中听到最多的便是东洋瀛洲如何如何优秀,我们该如何如何学习。 一旦东洋没有先例,李勋来便会犹豫不决,无法下定决心该不该这么做。李勋来为了田中医生来找自己,那副言之凿凿, 确信的模样, 陆沅君还是头一次看见。 死马当活马医,反正暂时还想不到该怎么应对苟团长带来的队伍,不妨看看李勋来有什么想法。 如果他也想做一个不立危墙之下的所谓君子的话, 陆沅君就把他也送到大狱里头,跟他的田中医生做个伴儿。 陆司令接手运城以后, 盖了不少房子, 修了不少屋舍, 可从没在大狱里头花过钱。运城的监狱, 几十年过去了仍是皇帝没下台时的模样。 不少在前朝就判了刑期的人,到现在还不晓得外头已经换了天下呢。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求菩萨,求佛祖, 求他们让遇到天大的喜事, 好大赦天下, 放他出去。 牢狱从外头看十分破烂,可关押犯人牢房还是很严实的。狱卒一天点三回名,死刑犯那里隔一会儿就去溜达一圈儿,还没听说过谁跑出去过。 陆沅君和李勋来都是第一回 来运城的大狱,没进去就闻到了一股难以言明的恶臭。仿佛积攒了许多年,清洗也无法去除的污垢所散发出的,丝丝缕缕,若有似无的萦绕在鼻尖,挂染在进来的人身上。 因着牢狱里关了个东洋人,今日的守卫比平时还要严苛很多,几乎是一步一人,通通持枪并肩而立,里里外外绕着大狱的院墙形成了三个闭合的层圈。 “请……” 陆沅君停住脚步,让李勋来先行一步。 大狱里自然比不上李勋来的公寓,院子里头甚至都没有铺成石子儿地,才走了几步,他擦的锃亮的皮鞋便蒙上了一层灰尘。 而进了牢狱里头之后,方才在外头的那股隐隐绰绰的腥臭气息突然加强了百倍,跟上了大烟馆一样,呛的人喘不过气来。 光是味道也就算了,跟在狱卒的后头,路过牢房的时候,里头的犯人要么扒在铁栏杆上发疯一般的摇晃吼叫,要么就哼哼唧唧的跌靠在墙上。 田中医生是重要的犯人,自然是单独关押在牢狱深处,陆沅君和李勋来足足走了十来分钟,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铁门外站了两个持枪的士兵,瞧见陆沅君以后,其中一个敲了敲门,里头负责拷问田中医生的狱卒便走了出来。 狱卒年纪五十上下,双眼蒙着一层灰色的薄膜,看人并不清楚。他手里头捏着一根细长的银针,缩着脖子道。 “我还没问出什么呢……” 田中医生送进来已经有几个钟头了,这位拿着银针的,是运城大狱里头‘手艺’最好的师傅。早些年有人来刺杀陆司令,铁血男儿挨了他的针,半刻钟就什么都招了。 给陆沅君引路的狱卒听了这话,不由觉得奇怪。 “没事,大爷您先找个地方休息。” 陆沅君和李勋来双双进了铁门里头,从里头出来的拷问师傅把银针收好,歪了狱卒一眼。 “我说您不会是念及旧情吧,他可是个东洋人!” 狱卒扶着老师傅离开,小声凑在他耳边询问。 第127节 “医者不自医,那个东洋医生看好了我的病,下不去手。” 老师傅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哪儿的人又怎么样,苟团长可比东洋人招恨多了。 “待会儿小姐要是问不出什么,就把给太监骟蛋的叫过来,反正我是不能扎田中大夫。” “得得得,我先扶着您老回去。” 狱卒搀着老爷子渐行渐远,将铁门里的动静远远的甩在身后。 陆沅君和李勋来一进门,就瞧见田中医生被五花大绑的捆在了一张木板上,手腕脚腕,脖颈胸口,在麻绳的捆绑之下,田中医生动弹不得。 除了身上以外,嘴里塞着一根木条,为防止田中医生把木头吐出来,还用布条将其绑在了后脑勺上。 听见有人进来,田中医生挣扎着偏了偏脑袋,余光里看见了陆沅君和李勋来,陡时呜呜咽咽的哼了起来。 李勋来快步上前,解开了田中医生身上的绳索,扶着老人家的后背坐起,从木板上放了下来。 “老师,您没事吧?” 冷静客观的李市长消失不见,这会儿极其关切的人,是田中医生的学生,李勋来。 陆沅君本想上前制止,可犹豫了一下,决定静观其变。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李勋来如果过分冷静,也没法子从田中医生嘴里套出话来。 动刑的老师傅跟田中医生有旧日的情谊,捆他的是封西云的手下,谁也不认识谁。动手的时候力气比较大,又怕东洋人在剧烈的疼痛之下从木板上挣脱,麻绳捆过的地方,擦破皮且红肿起来。 但这些田中医生根本不在意,他抱住了李勋来的手。 “你劝劝陆小姐,投降吧!运城的守军根本不是帝国的对手!” 东洋人在发现封西云是一块啃不下的硬骨头之后,立刻换了新的战术,前线的队伍引着封西云往东部深处行军,自己策反了几个小的势力,从小口子一点点的输送了兵力绕到了战区后方。 建康政府不想全面开战,各省的元帅和司令都打算隔岸观火,即便封西云被东洋人吞掉,也不会有人施以援手。 帝国这边是想武力攻下运城,可他争取了许多次,和将军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自己可以说服运城守军举白旗投降。 “打不过的!” 田中医生拖拽住了李勋来的胳膊,手腕上破皮的地方开始渗出丝丝血红。 “我把运城看作自己的第二个故乡,真的不想看到它……” “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们忍一时又如何呢?” 田中医生抬起头,眼圈通红。 “要救下运城,只有投降这一条路了……” 李勋来拍了拍老师的肩头,轻声道。 “老师,引刀成一快,你应该懂我,投降是不可能的。” “那你就要看着运城的大小街巷血流成河?” 田中医生反过来质问起了李勋来,如果忽略他的胡须之外,看起来更像个华夏的爱国者。 “老师,我还有一个法子可以救下运城,不晓得老师愿不愿意帮我?” 李勋来俯下身子,声音不大,但在狭小的牢房里,三人都能听见。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一更】 李勋来对田中医生很是了解, 田中医生对他也不陌生。从他凑在自己的耳边叽咕的时候, 田中医生就已经察觉到了,这孩子又憋着坏呢。 “你说……” 可眼下运城处在危机之中, 自己也只能听听李勋来有什么计划。 毕竟田中医生也不确定, 他的项上人头或许能够护下运城的百姓,可不一定能护下李勋来和陆沅君。 “先生回去, 把苟团长和不管如今东洋军队中谁在主事, 一起刺死。群龙无首, 就能赢得时间。有了调兵的时间, 眼下运城的危机, 便根本算不得危机。” 李勋来的声音轻飘飘的, 撩拨着人的心弦。田中医生来的意图是策反李勋来, 没想到李勋来竟然反过来藏着策反他的心思。 比起东洋来说, 田中医生在运城住的这几年, 日子过的更加舒心。可不管怎么说, 运城也只是他的第二故乡,瀛洲才是他的家啊。 且…… “不成不成,我的妻儿都在瀛洲,最小的孩子仍在上学。” 田中医生甩开了李勋来放在自己肩头的手, 把学生推离于他的身边。 “如果我按你说的做了,故乡会把我当成罪人,我的孩子们也会被看成罪人……” 若只是自己受罪也就罢了, 可要是把家人牵扯进来, 田中医生便不能接受。 “不行……” 他双手抱着头, 手腕处被麻绳擦破皮的地方,渗出的血凝聚成了细小的血珠。 “那老师要眼睁睁的看着运城百姓被屠戮么?当初您在运城的时候,可没人欺侮过您。” 在田中医生拒绝以后,李勋来也没有再次靠近。 李勋来站在距离田中医生几步之外的地方,方才的敬重自眼中消失。 “难道你就只是个东洋来的奸细,在运城住了二十几年,仅仅是为了把情报传回瀛洲去么?” “不是……” 运城的酒楼,茶园,清晨的早市,街头叫卖的货郎,路上的不管遇见谁,都会亲切的问他,田中医生您吃了没? 这些在田中医生回了东洋之后,仍然无比怀念。 “我是运城的罪人,如果不是我把情报送回去,帝国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攻打运城,更不会这样直捣黄龙,晓得从哪条路走遇到的关卡更少……” 田中医生的声音颤抖着,他喜爱的运城,他视为第二故乡的地方,会因为他被炮弹炸为废墟,他所珍视的运城百姓,也会因为他而死。 “所以为什么不投降呢?” 田中医生缩在了原地,不敢抬头去看李勋来。 就在刚才,李勋来和陆沅君进来之前,那位负责拷问的老师傅还念着昔日的情谊,在本该动手的时候,对他手下留情了。 “你们要是投降了,让帝国的军队进来,以后运城还是运城,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田中医生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脚腕处血痕已经浸透了衣裳。脸颊不晓得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过分激动,苍白的如同一张纸。 李勋来还要再跟田中医生狡辩,被陆沅君拽住了袖子。 “走吧。” 瞧这样子,田中医生也不会被李勋来说服的。他对运城的情谊,也就止于在两军对阵的时候,来做说客罢了。 “可是……” 李勋来试图从陆沅君手中抽出袖子,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万一田中医生改变心意呢? “我有别的法子了。” 陆沅君使了全身的力气,把李勋来从牢房里拽了出来。 “你们送李市长回家,这件牢房任何人不能靠近。” 且像李勋来所说,田中医生的确是救运城的关键棋子,暂时还动不得。 “再让我试试!” 李勋来不肯离开,拽住了铁门的把手,两个士兵上来拖拽,也没能把他拽下来。 陆沅君招招手,又叫了两个人过来。 “你已经试过了,送李市长回家。” 时间紧急,这会儿功夫,不晓得苟团长的步兵已经向前行进了多远。根本没有给李勋来继续试试的功夫,还是按着她的想法来吧,至少要给守城的军官争取一些应对的时间。 陆沅君从牢狱中出来,司机眼疾手快为她拉开了车门。 “太太,去哪儿?” 在牢狱里待了一个钟头,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了。可司机看着陆沅君气势汹汹的神色,并不像是要回家的样子。 “冀北大学。” 陆沅君报出了名字,闭上双眼,靠在背倚上开始琢磨了起来。从她目前在脑海中勾勒出的计划来看,只有一点她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与其自己琢磨,这个时候去见吴校长,从前辈那里取取经才是正途。 冀北大学的师生走了一部分,运城之中仍然留了大半。火车开走的时候,学生们都劝吴校长,他在的地方就是学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实在无需舍不下运城的校舍。 然而吴校长铁了心不走,校舍并非让他留下来的原因,更多的是剩下的学生们。 近来这些日子里,吴校长干脆连家也不回了,住在了学校里头。从家里带了一床被褥,入夜以后往办公室的桌上一铺,就能凑合一晚上。 今日城中突然士兵遍布,吴校长也猜出了不妥,到了该铺床睡觉的时候,桌上的书仍然高高的垒摞着。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墙角架子上摆着的土炸弹,突然就怀念起了旧日时光。 本以为把皇帝拉下马,建康政府成立,就会像报纸上说的一样,开启新纪元了。然而世事从不顺遂人愿,跟以前比起来,他开启的新纪元也并没有光明许多。 校长办公室的门在深夜里被人敲响,让吴校长从思绪中清醒过来。 “谁?” 他轻手轻脚的从椅子上起来,右手探在了桌子下头,摸到了一柄冰凉的枪。 “吴叔叔,是我!” 陆沅君的声音顺着门缝钻了进来,吴校长的手从桌下移开,朝着房门走来。 听到外头的人是陆沅君,吴校长先是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他又紧张起来,每次陆沅君管他叫吴叔叔的时候,总是没有好事的。 “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拉开了房门,吴校长让陆沅君进来。 他摸了摸桌上的茶壶,茶水已经凉了,便干脆不让陆沅君了。 “坐吧。” 第128节 反正陆大头也没在自己这里喝过多少热茶,他的闺女给自己添了这么多的麻烦,更不管她。 “吴叔叔,关于你们以前刺杀前朝大员,我有个问题。” 陆沅君开门见山,有没有热茶她并不在意,还是赶紧求得了问题的答案更要紧。 刺杀前朝大员的事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提起了,吴校长不明白陆沅君为什么要在这个关头来问他,可还是点点头。 “你问。” “靠近官员的话,肯定是要被搜身的。我娘说黄住持用毒,您用炸药。” 下毒的话剂量小,不管什么地方总有搜身查不到的地方。 炸药就不同了,炸药该怎么藏呢?即便是炸死一个人的剂量,想来也没有法子躲过搜身,轻易的混进去吧? 吴校长以为陆沅君要问自己讨土炸弹的配方,运城周边有几个鞭炮厂,如果现在动手的话,也能做不少土炸弹。 或许威力比不上东洋造和德国造,可情况紧急,有总比没有强。但这次吴校长也没有猜到陆沅君的意图,问的竟然是他怎么藏炸药。 面露难色,吴校长别过头,有些不好意思,还不如问他怎么配土炸弹呢。 吴校长从桌上的笔筒里拿出了钢笔,扯下了本子上的一张白纸,刷刷的在纸上写了起来。 “这是我配出来,最好用的土炸弹方子。” 吴校长把用量以及适用的人数和空间也给陆沅君写了下来,宝刀未老,笔走龙蛇一会儿的功夫,方子已经写好了。 陆沅君接过了配方看了几眼,上头的字她都认识,可具体怎么做就得交给别人了。 “吴叔叔,我问的不是这个。” 收好了土炸弹的配方,陆沅君没有被吴校长岔开了话题,又绕了回去。 “你问这个干什么?” 世上有两件让吴校长难为情的事,一是他没在陆大头下葬的时候去看一眼,第二就是他以前如何藏炸药的。 本以为这件事可以在他死后带进坟头里 ,没成想陆大头的闺女竟然问了起来。 “吴叔叔,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我要做什么,但运城百姓的性命,可都押在这上头了。” 陆沅君神色严肃,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事实上,陆沅君也从没跟吴校长开过玩笑。结合今日运城街巷里突然出现的军队,陆沅君的话在吴校长听来还是很有分量的。 “你晓不晓得,我们家祖上是干什么的?” 吴校长狠了狠心,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陆沅君只知道吴校长出身官宦之家,前朝败了以后,他家里也败了。看校长的模样,并不像是旗人,具体做什么官,她哪里知道呢…… 摇了摇头,陆沅君低声道。 “不晓得。” 既不晓得吴校长祖上是做的什么官,也不晓得吴校长拐弯抹角的想说什么。 “我祖上三代,都是户部的官员,到我父亲这一辈,任职银库郎中。” 吴校长叹了口气,今天算是完了,晚节不保说的就是他。 银库的库兵出入库放的时候,都要赤身裸体。进了库房以后,会有官家做好的衣服给他们穿,可等做完了活计,从库房里出来的时候,仍然要脱光了。 脱光了还不算,得挨个到公案前头,伸展了胳膊露出腋下。双脚需要和肩同宽,两腿稍稍弯曲,张开嘴对着公案前的大人学鹅叫的声音。 这一番检查都过了,才能离开。 按理说,这种营生谁还愿意做呢?多难为情啊。可库兵却是一等一的肥差,只有旗人能做。倒也偶尔有几个汉人,但都是冒了旗人的名进来的。 “吴叔叔,你想说什么?” 陆沅君越听越不对劲,吴校长祖上干什么,库兵干什么,跟自己的问题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 然而吴校长摆摆手,示意陆沅君不要着急,答案就在后头了。 “库兵年少之时,寻得嫪毐之具扩肛,然后用鸡蛋裹上麻油探进去。久而久之,便把鸡蛋换成鸭蛋,鹅蛋,最后换成铁丸。” 若能塞十枚是两种的铁丸,那盗百两的银子便不成问题。江西锭表面光滑没有棱角,库兵们可以塞进去,再带出来。 “我和你父亲谋事的时候,身边曾有一个随从。” 别人都以为那是吴先生的书童,或是照料起居的佣人。 “他曾是我父亲手下的一个库兵。” 旧事和盘托出,吴校长脸上非常难堪。比起百两银子从后门塞进去,炸死一个人的炸药,包裹好以后,对那个库兵来说,几乎就是小菜一碟,很是轻松。 吴校长叹了一口气,双手捂住了脸颊。 “后来建康政府成立,我给了他安身的钱,但他大手大脚惯了,没几年就把钱花的一分不剩,重新做起了偷盗的营生。” 陆沅君被吴校长的话惊的找不出合适的语句回答,愣愣的琢磨着十枚铁丸,或是一百两银子得有多大。 把那么重的东西塞进身体里,还能行走如常人一般?果然民间才是出高人的地方。 几分钟之后,陆沅君从诧异中回过神来。 “那人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吴校长抬起头,脸颊烧红,要带进棺材里的秘密已经说出来了,别的也用不着藏。 “他在偷你爹的银子时被抓了起来,这会儿还在大狱里头关着。”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二更】 运城大狱的狱卒们万万没想到, 陆沅君走了才不到一个钟头,竟然有折回来了。 守夜的狱卒哈欠连天, 狠狠的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 眼泪和疼痛同时袭来, 终于清醒了些。 连忙迎上来, 站在陆沅君的对面。 “小姐还要见那个东洋人么?” 此刻大狱里头有两波人,管陆沅君叫小姐的,都是陆司令没死的时候就已经干起了狱卒营生的。 管陆沅君叫太太的,都是封西云在运城留下的守军。 “有没有一个人,是因为偷了我父亲的银子被关进来的?” 陆沅君这次折回来,根本不是为了田中医生, 而是曾经跟随在吴校长身边的随从。 狱卒愣了一瞬, 木然的点点头。 “有是有……可小姐您找他干什么啊?” “带我去见他。” 自己的意图自然是不能说的, 陆沅君没有回答,示意狱卒前方带路。 狱卒很是为难,一边领着陆沅君往牢狱里头走, 一边小声的安嘱了起来。 “小姐,这人是个亡命之徒,我不晓得您找他干什么, 可千万得当心些。” 大狱里头关的犯人不少,又进进出出的,若没犯什么大事的, 狱卒都很难记住犯人的模样和长相。 儿陆沅君要找的这个人呢, 被关进来已经少说有十来年了。 原本他犯的也就是三五年的罪过, 可这人进了牢狱以后,天天的不消停。 大牢里头有个词儿,叫监狱的钱袋子,说的不是钱袋子,而是犯人的□□。 对犯人来说,□□就是他们的钱袋子。寻常犯人顶多藏一点儿东西,这位不一样,烟土,银子,削的尖利如刀的棍子…… 他的钱袋子仿佛是个百宝箱,什么奇怪的,你想不到的玩意儿都能变出来。 按理说这人是早该出狱的,判才判了三五年,就算司令担心他出来以后去库房里偷银子,可如今司令都死了,这点儿仇也该了结了吧? 他至今没有被放出去的原因是,从钱袋子里变出了一样武器,把别的犯人给捅死了。 三年五年变成了十年八年,十年八年又变成了二十年,想来除非运城大狱的墙塌了,否则这人是一辈子都要住在这里了。 “小姐,当心。” 停在了一个单独的牢房前头,狱卒拦着陆沅君,不让她继续向前了。 隔着铁栏杆,牢房里头铺着稻草,稻草上头躺着一个人。 牢房里没有电灯,还是以烛火来照明狱卒的手里头拎着一提灯笼,他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铁栏杆,试图把里头躺着人的叫醒。 铛铛的声音响起,在深夜里显得尤为响亮。 “老张!醒醒!” 睡梦中的犯人被吵醒,揉着眼睛抬起头,骂骂咧咧的把手掌摊开,拦住了照向自己的光。 “你给我小心点!” 犯人看着狱卒,神色凶狠。 因着他手里确有几桩人命,狱卒在被他威胁的时候,双腿不由自主的软了一瞬。 “小姐,就是他了。” 狱卒抬手点了点,转身对陆沅君说到。 听见了小姐两个字,犯人放下手朝着陆沅君看了过去。 自打进了牢房就没见过几回女人,这会儿在半夜里瞧见了这么好看一个丫头,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接下来的事情,和犯人老张想的一样,不是好事。 陆沅君把手探进了随身带着挎包里,再拿出来的时候,掌心里躺着一个东洋造的香瓜□□。 这东西的威力很大,据说一个□□就能要好几个人的性命。 狱卒也好,牢房里头的犯人老张也罢,一起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东西,你能不能藏?” 陆沅君往前走了几步,怕里头的老张没看清,把□□向前送了送。 犯人靠在墙上,迎着狱卒手里头灯笼的光,把陆沅君手里头的东西看了个清清楚楚。 第129节 上一回有人这么问他,还是二十几年前。可吴少爷毕竟是个男的,这会儿问他的,是个姑娘。 即便岁数大了,犯人也不免有些难为情。 “小姐问你话呢!老张你能不能藏!” 狱卒大声厉喝,一脚踹在了铁门上。 “能。” 犯人点点头,一个香瓜□□,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陆沅君嘴角勾起笑意,问题还没有停。 “能藏几个?” 铁栏杆后头的老张打了个冷颤,大半夜的被人叫起来,问能在□□里藏几个香瓜□□,换谁都要打冷颤。 仔细看了看女子掌心里放的□□,犯人老张舔了舔干裂的双唇。 “我年纪大了,跟以前不能比,但藏五六个,应该可以。” 年轻的时候,他可以藏十个都不带眨眼的,走路也不歪斜。 如今岁数上来了,不服老是不行的。 “好!” 陆沅君今日总算是遇到了一件舒心的事。 “若要你藏着它们走一趟,有什么条件?” 她扶着栏杆从地上站起来,看着铁栏杆后头的犯人。 “哼!” 老张撇撇嘴,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想让我去炸谁?又是一个远程革命家,自己藏在后头,只会指挥别人去做要命的营生。” 陆沅君摇摇头,开口打断了他。 “我跟你一起走。” 光让你去,我还不放心呢。 —————————————— 户部。 吴少爷刚从东洋回来,侍郎大人想让儿子也到户部就职,可少爷压根儿不听老爷的。 今天也不晓得老爷说了什么,吴少爷来银库和大人好一番争执,父子俩差点揪着辫子打起来。 库兵们光溜溜的在一道长长的木板后头穿衣裳,刚裸着过了公案,这会儿凉飕飕地,再不穿衣裳,肚子都要着凉了。 别人着凉找间茅房就行,他们后头可还多多少少的藏着江西银锭呢。 “小张?你今儿头一天上工,够贪心的啊!” 几个老点儿的库兵一边穿衣裳,一遍笑嘻嘻的看着被他们叫做小张的人。 “库里的银子多了,哥哥们劝你不要心急。这会儿你十八九岁的不当回事,等过了五十试试?” 多少库兵年轻的时候太过贪心,到老的时候就后悔了,天天拉一裤子就是万贯家财也吃不消。 “我以后当心!” 小张草草的穿好了衣裳,第一个走了出去。 或许是第一天上工太过心急,他想赶紧回家把身子里头藏着的银子取出来,一出门小张就跑了起来。 咚—— 他撞上了一个人,紧接着□□一松,一个银锭子顺着他的裤腿就掉了出来。 坏了…… 库兵偷银子可是要掉脑袋的罪过,被抓住了就是个往菜市口送的命。 小张抬起头,看见了侍郎大人的儿子,因为要剪辫子被大人狠狠教训了一顿的吴少爷。 “少爷饶命!” 他跪在地上磕起了头。 吴少爷从怀里拿了一样东西,四四方方的,用麻油纸包着。 “这个,你能不能藏?”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一更】 许下了曾经作为库兵的老张五箱上好的烟土, 陆沅君在天亮之前把人带出了大狱,折回了陆家宅子。 老张的衣裳破破烂烂,还有被蛇鼠噬咬过的痕迹。让人带着刚从大狱里出来的老张去清洗, 陆沅君自己也换上了新的衣裳。 “我这身衣裳瞧着怎么样?” 陆沅君一夜未眠, 用冷水洗了把脸,难得对着镜子描画起了精致的妆容, 换了一身不是她平时会穿的衣裳。 旗袍紧紧的贴在身上,将胸前和腰间的曲线勾勒的异常清晰。脖颈纤长,配着她从母亲妆奁匣子里找出来的首饰。 大红的宝石,小手指一般粗细的镯子,清晨偶有凉风吹过, 陆沅君在肩头还搭了一件皮草。 陆沅君自从回运城来就赶上了司令的孝期, 从没有穿过鲜艳的衣裳。 也就是和姑爷成亲的那天, 穿了红的。可成亲那天,陆沅君还盖着喜帕,除了和她洞房的姑爷以外, 谁也没见过她穿鲜艳衣裳的模样。 “小姐?” 给陆沅君梳好头发的丫头站在她后面,双手举着梳子, 望着镜子里的陆沅君,不晓得小姐今天是抽什么疯。 “看起来像什么?” 陆沅君转过头, 镜子里的影子换成了她的背影。 丫头把梳子往身后一藏,将头撇到了另一边, 余光瞧见小姐腿上的玻璃丝袜, 小声嘀咕着。 “像…花花世界里的台柱子…” 花花世界的台柱子可不是什么好的形容, 但不晓得为什么,陆沅君对这个评价还比较满意。 但比较满意是不够的,陆沅君拿起手帕,擦掉了嘴上的口红,换了陆夫人那种颜色更深些的,看起来更加端庄威严的。 “现在呢?” 她没有转身,从镜子里看向丫头,又一次开口询问。 “现在呢?” 丫头抬起脑袋,匆匆一瞥,对陆沅君的反常极为不解。 然而换了个唇色以后,陆沅君身上的风尘气的确少了许多。这会儿看起来和花花世界里的台柱子们就不大一样了,更像是…… “更像是欺负的正房太太活不下去,还逼走了大太太的儿子,把家里的财产都私吞了的坏女人。” 丫头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清楚。 不过坏女人三个字,还是钻进了陆沅君的耳朵里。 “那就好。” 陆沅君对于加诸在她身上的新评价非常满意,转身拎了一个小到什么也放不下的挎包,从镜子前离开,推门走了出去。 “太太,您确定要这么做?” 守城的军官不知何时守在了门外,犹犹豫豫,两条眉毛皱的像是夏日了从树上掉下来的棕色蠕虫,扭动蜷曲。 陆沅君点点头,这是她现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 运城电话不通,不管是调兵遣将,还是等求援的队伍赶过来,都是需要时间的。 “老张安顿好了么?” 陆沅君环视一周,没有瞧见她从牢狱里带出来的老张。 “说是还能藏一个,这会儿正试着呢。” 军官把老张的消息告诉了陆沅君,自己欲言又止,几次三番的往负责陆沅君安全的司机那边瞅。 他的眼皮都快抽筋了,司机却只是耸耸肩。 “太太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苟团长带着东洋人大军压境,从城楼上望下去黑压压的一片,都没让军官这么心虚过。 哪有带着枪械的军人守在后方,让少帅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太身先士卒的?这要是今次能有命活下来,以后怎么跟少帅交代呢? “太危险了,你劝太太再考虑考虑?” 军官坐着最后的挣扎,试图从负责陆沅君安全的司机那里入手,侧翼击破她的打算。 恰在此时,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佝偻着背,手里头拎着两个箱子,步履轻盈的朝他们走了过来。 箱子嘭的一声落在地上,男人伸出了一只手,对着陆沅君将五指摊开。 “五箱上好的烟土!” “君子一言。” 陆沅君的目光在来人的身上扫了几个来回,走路的步伐也和正常人没有区别,衣服上的口袋扁平,不像是藏了什么东西的样子。 “七个。” 老张换了一身衣裳,用左手比了个七,神色颇为得意,一副自己宝刀未老的模样。 “七个?” 军官的眉眼蹙在了一起,五官也聚集在了一处。 七个香瓜□□?他绕到了这位叫老张的犯人身后,不死心的看了好几眼。香瓜□□虽然不大,可要想塞一个进去都不是简单的事情。七个不得把人的命要了? 怎么还能神色自若,行走如常? 第130节 “咋?我现在给你掏出来看看?” 老张是个身上背着人命的犯人,语气自然不好。瞧见军官盯着自己瞧,立刻就反口怼了回去。 军官一听这话,连连摆手。 “不必不必……” 说话的功夫,天色已经大亮。陆沅君招呼着老张跟自己上车,一行人往运城城门的方向开了过去。 老张和司机坐在前头,陆沅君自己坐在后排。 望着紧闭的城门,军官狠下心挥手:“开门!” 城楼是前朝修好的,城门是陆司令进驻之后换的。虽然不是纯铁打造,可里头的金属多了,两边门各需五六个人才能拉开。 城门开了一条恰好够汽车通过的缝隙便停了下来,载着陆沅君的汽车缓缓的驶出了运城,地平线处出现了飞扬的尘土。 这边城楼上,所有人都看着缓缓驶向敌军的四轮汽车,城墙上架好了枪炮,稍有不对,就冲着苟团长的队伍轰过去,或是赶紧派人把太太救回来。 另一边,大批的步兵仍然没有行到近前,只有苟团长的骑兵驻扎在城外不远处。 “团长!您看!” 副官瞧见一辆车从运城里出来,直奔他们所在的方向,差点儿从原地蹦起来。 苟团长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捡了树枝滚滚放进坑里,搭了个简易的小炉子,给自己烧土豆吃。 然而火苗刚刚烧起,就被副官一脚踩上来,扑灭在了未发之中。望着自己被踩成三瓣儿的红山药,苟团长站起来就抽上了副官的后脑勺。 “还他娘的读过书呢?大惊小怪的,老子不识字,胆子也比你要大。” 骂了副官几句,又追上去踹了几脚,发泄完了没吃上烧的软绵绵的红山药的气恼,苟团长将副官手里的望远镜抢了过来。 对准运城城门的方向一瞧,他觉得自己错怪副官了。 “哪来的车?” 难不成里头是田中医生?真的说服运城守军投降? “从运城里头出来的,城门开了一条缝,就送出来一辆车!” 副官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凑过来回答团长的问题。 “废话,我不晓得是从运城里出来的吗?” 前方可就只有运城和一座山了,想从别的地方冒出来也不可能啊。 苟团长扔掉了手里的望远镜,着急忙慌的带了十几个兵,跨上马就朝着汽车迎了过去。 哒哒的马蹄铁掌溅起无数的尘埃,苟团长和他的手下荷枪实弹,要在汽车靠近他们驻扎的地方前把它拦下来。 田中医生有没有说服守城的军官,有没有说服运城的市长都还是未知之数。车里坐的人是田中医生,还是运城的守军,谁也不晓得。 如果贸然让汽车进了他的营地,他就是不要命了。 “停车!” 苟团长高高的坐在马上,和他的部下一起,双手举着枪,对准了迎面驶来的汽车。 因着小时候是放羊的,苟团长的嗓门儿大的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停车,声音顺着风竟然被车里的人听见了。 汽车放慢了速度,司机单手拿了一块白色的布条,从车窗里探出来,迎风甩了甩。 “团长?” 白布的颜色扎眼,苟团长的部下瞧见以后,端着枪的手微微下垂,低声问了一句。 “都把招子给老子擦亮点儿!” 苟团长作为一个苟延残喘了许多年的小型势力,假意投降的营生他可做过不少。车里探出象征投降的白旗并没有让他放松多少,仍旧是两边胳膊僵直,端着枪对准缓慢驶来的汽车。 汽车停在了距离的苟团长几米之外的地方,苟团长带着人从马上下来,端着枪跑了过去。 “里头的人,都下来!” 敲了敲汽车的窗户,苟团长给枪上了膛。 被他敲过的玻璃突然放了下来,露出了一个女子的侧脸。细长的眉毛的勾勒出完美的弧度,暗红色的双唇,有种难以言喻的魅惑。 齐肩的短发在最下方卷了三个弯,女子缓缓的偏转过头来,眼神落在了苟团长的身上。 苟团长只是个团长,半辈子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跟个地主一样不敢挪窝。既想出去打江山,又怕自己的老窝被人给从后头端了。 这辈子去过最繁华的地方,就是陆司令的运城,繁华如沪上只在报纸里见过。他所在的郓城呢,连个像样的舞场都没有。 苟团长娶了五房姨太太,从地主的孙女,到秀才的闺女,还有从自己下属那里抢来的老婆……可他这半辈子,就没见过车里这样的女人。 本以为车里要么是田中医生,要么是运城守军,但出乎苟团长的意料之外,车上竟然坐着昨日他看到过的,城楼上站着的女人。 “封太太?” 苟团长愣了一瞬间,端着枪的手没有放下,并不会因为车里的女人模样好看,就把大事忘了。 车里的女子撇撇嘴,眼中闪过不屑,脸上也尽是不耐烦的神色。 “封西云还不晓得能活多久呢,团长您叫我陆小姐吧。” 右手搭在了车门把手上,陆沅君侧转过身子,看着苟团长手里的枪。 “当心些,可别走了火。” 苟团长顺着落下的车窗望了进去,后排只有陆司令的闺女一个人,前头坐着一个开车的司机,旁边儿是一个头发花白,一脸褶子的糟老头子。 车内的三个人,任凭谁看起来,都不是个硬茬子。 咧开嘴露出镶了金的后槽牙,苟团长把枪放了下来,后退了几步。 “还得劳烦你们下来一趟。” 前排的司机和二老汉先下了车,司机双手举过头顶,苟团长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人围上去搜起了身。 那个坐在司机旁边儿的二老汉呢,手里头拎着一个箱子,怯生生的扔在了地上。 负责搜身的士兵没在二老汉的身上找到东西,但都把目光看向了地上的箱子。 “陆小姐,不介意我打开看看吧?” 苟团长咧着嘴,即便没有镶金的地方,竟然也是发黄的。 “看吧,不是些打紧的东西。” 平日里陆沅君在课堂上,声音不能说是响亮如洪钟,可也能让最后一排坐着的学生听的清清楚楚。 今天为了做一个丫头口中所说的坏娘们儿,陆沅君有意压低了声线,连语气都和平日里不同。 苟团长用枪顶在二老汉的后腰上,让他把箱子打开。和陆沅君说的一样,里头只是些衣裳,杯子,甚至还有替换的鞋。 “我这人比较挑剔,旁的东西用不惯。” 陆沅君的手搭在了车门的把手上,从里一拉,车门打开。 黑色的高跟鞋先探了出来,纤细的脚腕,目光再往上走,陆沅君的腿上套着一样闪着细碎光芒的东西,既能透出皮肤的颜色,还又有那么一层。 苟团长和他手底下的骑兵,一个个的眼睛都看直了,愣愣的站在那里,看着陆沅君从车上下来,明白了茶馆里说书先生口中,风情万种是什么意思。 陆沅君将肩头的皮草取下,露出了将曲线完美勾勒的旗袍。 “我就不用搜身了吧?” 苟团长喉结滑动,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遍,摇摇头。 “瞧小姐说的……” 一眼就看完了,哪还有值得搜的地方呢?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二更】 陆沅君将双臂舒展开来, 对着苟团长转了一个圈,身上确实没有能藏东西的地方。 “田中医生我见到了,他的提议我也非常心动。” 抬手托了下脸颊旁的卷发,陆沅君冷哼一声。 “我和封西云不过是父母之命,他不怕死,我却还没活够呢。” 陆沅君眨了眨眼,将皮草重新搭回了自己的肩头。 “不过, 口说无凭。总不能因为田中医生过来随便说几句,我就信了不是?” 她往前走了几步, 拉近了和苟团长之间的距离。 作为一个娶了五房姨太太的男人,苟团长对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气再熟悉不过。 可当陆沅君走近,丝丝缕缕的香气从她的身上飘过来, 钻进了自己的鼻子里。和以往姨太太们身上的味道有天壤之别,是他在窑子里都没有闻到过的。 吸吸鼻子, 苟团长没有被她的模样倾倒, 却让这股香气,将脑子搅成了混沌汪洋。 “大丈夫能屈能伸,陆小姐巾帼不让须眉!” 苟团长竖起了大拇指, 冲着陆沅君举了起来,也不管自己说的是不是合适,总归是夸人的话嘛。 面上不显, 陆沅君在心里把白眼翻上了天, 什么东西。 光是跟他说一句话, 就叫陆沅君腹中翻江倒海起来。 强忍着把这股不适按了下来, 还得继续做戏。 她突然想起了花花世界里的女人,能在众多人之间盘旋,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那我就上车了?” 陆沅君后退一步,右手搭在了车门的上头,下颌轻轻的抬起,对着苟团长身后驻扎的营地一点。 “啪!” 苟团长猛的回过神,在自己的脑门儿上响亮的拍了一巴掌。 “瞧我,陆小姐上车!我在前头给你带路,这儿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的,根本不是说话的地方。” 年轻的时候,苟团长也曾是一个精瘦的小伙子,如今岁月不饶人,身上多了不少不该长的肉。 本想当着陆沅君的面,潇洒的翻身上马,可事与愿违,踩在马镫子上的脚落空,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第131节 幸亏他从小就跟马一起长大,及时的揪住了缰绳,才没在众人面前丢人。 要知道马的蹄子上可都嵌了铁掌,若是被它用后蹄朝脸上给一脚,后半辈子都得带着一道长长的疤。 别的司令也好,元帅也罢,当兵的脸上,身上有个疤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别说穿军装的,就是山上的胡子绺子,打家劫舍的土匪,那都是长疤的。 只是人家的疤不是枪伤就是刀伤,问起来苟团长的疤怎么来的,答说被马踢的,怪丢人的不是? 好不容易上了马,苟团长的身上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额头湿乎乎的一片,混杂着被太阳晒出的油脂,整个人看起来不大干净。 抬手用袖子擦拭掉了脸上的汗渍,苟团长回头咧着嘴,冲着车里的人笑了起来。 “跟着我就成!” 话音刚落,汽车便发动起来,跟在马匹后头,朝着苟团长的营地开了过去。 营地里只有骑兵,草草的搭了几个帐子,大老远的隔着汽车的玻璃,就已经能闻到外头马粪的味道了。 帐子从小小的一个点,随着逐步靠近在视野之中放大开来。 陆沅君拍了拍司机的背椅,小声嘱托着。 因着汽车的前后左右都围着苟团长的骑兵,陆沅君的双唇以肉眼看不到的幅度开合。 “他们要是不让你进去,你就在外头守着,不用担心我。” 司机觉得太太在杞人忧天,刚才苟团长已经给他搜过身了,难不成就胆小成这副模样? 可当汽车停下,自己真的被拦在外头的时候,司机才明白了陆沅君的料事如神。 大牢里出来的库兵老张,身上瘦的只有一把骨头,轻轻一碰就会倒在地上。 而陆沅君呢,穿着一双时兴的高跟鞋,光是在这种土路上行走,都摇摇晃晃的。加上她穿着那身儿衣裳,怎么看也不值得在意。 车上的三个人里,唯有开车的司机,身形高大健硕,下盘似磨石一样稳当。 走几步虎虎生风,即便不是个练家子,也有一把子好力气。 保险起见,苟团长便把司机拦了下来。 拦下陆沅君的司机以后,目光移到了给陆沅君提着箱子的二老汉。又瘦又小,满脸菜色,跟几年没吃过正经饭一样。 “不足为惧。” 领着陆沅君和她的随从进了军营,苟团长还拽了一个自己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文词儿。 鼻尖绕着马粪的味道,随着太阳一点点的升到了头顶,陆沅君的影子从细长一条,逐渐变成了只有脚下的一块黑影,牲口特有的味道也越发的浓郁了起来。 跟着苟团长进了帐子,陆沅君左右看了看,拒绝了坐在箱子上的提议。 她皱了皱眉头,苟团长赶紧让人找把椅子来。 像陆沅君这样漂亮的女人他或许没见过,可这样矫情的他见过不少。就像他家里头那个地主孙女儿的姨太太,一天天的这不行那不行,被她的地主爷爷宠坏了,小脾气可不得了。 陆大头就这一个闺女,那八成也是捧在手心儿里养大的。今天这位陆小姐是来商议运城守军投降的事,万万不能出了差错。 可得哄着这个女人把事情商量好了,不能让她因为没有坐的地方,脾气上来转身回去不是? 也不晓得从哪儿找了一把椅子,苟团长的手下搬进了帐子了。陆沅君把肩头的皮草脱了下来,垫在椅子上,这才犹犹豫豫的坐下。 但望着苟团长送上来的茶,就说什么都不肯喝了。 苟团长悻悻的让人把茶杯送了上去,不喝也罢。他的茶是草原上的青砖茶,劲儿大的很,也粗的很。 茶商把红茶的茶叶梗还有其他的东西压在一起,做出了像砖头一样的茶块。喝的时候跟劈柴一样,得用斧头或是菜刀劈砍。 陆司令这娇生惯养的小闺女,喝了也会后悔的。 “封太太……” 苟团长说到一半,陆沅君含嗔带怒看了过来。 “陆小姐!” 连忙改了口,苟团长嘿嘿一笑,双手交叠背在了身后。 “既然亲自来了,陆小姐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说。” 苟团长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喝了杯茶而已,竟然生出了些许酒过三巡后的豪迈来。 “只要不是太过分,我就做主答应了!” 椅子上的女人嘴角勾起,两腿交叠向前探去,脚踝显得越发纤细,双腿也显得更加修长。掌心托在了腮边,手肘落在了如果可以称之为桌的桌上。 “苟团长,我们心知肚明。” 她直勾勾的看向了对面和自己父亲一样年纪的男人。 “你是做不了主的。” 指尖涂了朱红的丹蔻,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的刮过。 “叫能做主的来跟我谈。”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一更】 “陆小姐也看到了, 我这儿就百来个骑兵, 是送田中医生谈判的。” 苟团长挑了挑眉头, 缓步向后退去, 抬手掀开了帘子。 “要不我带你去见能做主的东洋人?” 男人平日里抽烟喝酒,一嘴黄牙不说, 每次开口的时候, 都会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不晓得苟团长的姨太太们是怎么忍受的, 陆沅君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手帕, 挡在了口鼻的位置。 “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我可没有冒险精神。” 陆沅君将目光落在了的帐子外头,马匹就拴在那里,尾巴摇摇摆摆个不停。 “要是按团长说的,我的命都捏在东洋人的手里,还有什么可以谈判的筹码呢?” 苟团长放下了帘子, 马儿臀后摇来摆去的尾巴消失于陆沅君的视野之中, 又只剩下了苟团长这个恼人的存在。 “在这儿,你的命不也捏在我的手里?” 双手背在身后, 苟团长摸着挂在皮带上的枪套,百来个骑兵也一样收拾你个小丫头。 “从运城到这里不过三五里的距离, 就算苟团长杀了我, 在你回去求救之前, 城中的守军也能及时的追上你。” 陆沅君放下了手上的巾帕, 戏不能太过, 万一因为自己嫌弃苟团长,把男人给气坏了,杠上就不好了。 “即便苟团长都是汗血宝马,四条腿的骏马也跑不过四个轮子的汽车吧?” 帕子丢在了桌上,陆沅君低下头整理自己皱褶的裙子,顺便偷偷抬眼,瞧见了苟团长的手从身后的枪套上移开。 苟团长在心里头骂了一句,怪不得老祖宗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看看陆大头的闺女才读了几年书? 他娘的根本说不过她。 别说眼前的陆沅君了,就连他娶的姨太太里,秀才的闺女也是最难搞的。那闺女明明年纪不大,把他家里头的大小老婆们管的服服帖帖的。 怪不得陆大头的闺女敢什么也不带就来呢,合着是在这儿等着他。 苟团长找了个墩子坐下,双手扶在膝头上,手指的指甲缝里尽是黑色的污泥。 陆沅君撇过头不去看,从椅子上起身,开始在帐子里缓步踱了起来。 环视一周,苟团长的帐子和运城里的不同,并非新式的帐篷,而是草原上牧民用的那种。 这样一看,苟团长也没有多少钱嘛。 “运城守军有多少?” 陆沅君停下脚步,扭过头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苟团长。 被个二十几岁的女人这样看,苟团长不由得就生出了几分烦躁来,可运城具体有多少守军,他还真的不晓得。 “一万?” 苟团长随口约摸了一个数字,报了出来。 陆沅君笑了笑,不置可否。 “那我们就当一万来算。” 苟团长翻了个白眼,这丫头鸡贼的很,嘴里套不出一句实话。 鸡贼这点陆沅君认了,可惜实话是她也不晓得运城有多少守军,向来运城的军务就不归她管的。 军务虽然不归陆沅君管,军中的支出她却晓得。 “运城易守难攻,苟团长带了万把人来,和运城的守军人数相近。” 即便有了东洋人的帮助,但对上运城的易守难攻的优势,东洋人的帮助也该抵消个差不多了。 而今作战,十发子弹也不一定能击中一个敌人,若想攻下运城,弹药费就不是个小数目。 运城守军也有枪炮,苟团长这边,自然不可能一点儿皮毛不伤。 胳膊,大腿,身上任何一块地方弹片擦伤,都会丧失战力。 把这些损耗和粮草军饷都算上…… “苟团长,自古打仗前,将军都会问一句国库充盈否,打的除了人命之外,还有钱呀。” 陆沅君的声音不大,甚至还有种女子特有的婉转,可在苟团长听来,跟刀子似的,把耳朵剌了个贯穿。 陆大头的闺女究竟是怎么养的,他娘的小嘴叭叭的,是二毛子的套娃,一套一套没个完了。 “行,陆小姐在这儿等着,我派人去问问。” 苟团长也从墩子上起来,反正自己是说不过这丫头了,跟她待在一起也不痛快。 双手拱了拱拳,苟团长的肩头一边儿高一边儿低的走了出去。 “陆小姐,什么时候炸?” 跟在陆沅君身边儿的库兵老张从帐子的边儿上走过来,小声的询问着。 “要不要我跟上去,炸死他。” 老张看向了苟团长离开的方向,毕竟他也跟着吴校少爷刺杀过不少前朝的大员,心里明镜似的。 第132节 在大狱里住了十几年,天天过的是猪狗一样,不像人的日子。 今天跟着陆沅君走这么一趟,竟然生出了几分少年时分的热血来。如果这会儿陆沅君抬手让他去炸,老张指不定就真的上去了。 “炸他有什么用,等正主来。” 陆沅君拦住了老张,回头看了一眼。 “你还能撑多久?” 老张曾被吴校长问过无数次,还能撑多久。他们刺杀前朝大员的时候,总会冒出预料不到的意外来。 “太太放心,指定能撑到正主来。” 当库兵的时候,被侍郎查也得藏三五天。 苟团长担心手底下的人说不清,亲自骑着马去百来里外的步兵处,把陆沅君的事跟太君说了说,几个管事的太君算了算账,觉得合算。 商量了半天,苟团长特意强调,陆沅君要个能主事的人去,东洋人这里也想尽快把运城拿下。 前线的帝国军队稍稍放水,就被封西云紧咬着不放,如果运城这里耗时久了。 前线的队伍退的太远,也没有办法及时汇合,对未来的战局影响就大了。 封西云太太愿意投降,对帝国来说可以说是一个极大的好消息。 “好,我亲自去谈。” 负责这次行动的中将从人群的簇拥之中走出,拽了拽自己的军装。 苟团长没想到一个运城能把中将太君引过去。 他在带路的时候还琢磨着,后头那个东洋鬼子是不是瞧见陆大头的闺女长什么模样了? 都说东洋鬼子好色,难不成是在战场上惦记花姑娘了? 摇了摇头,把这些有的没的想法甩在了身后,苟团长骑着马朝着临时的营地冲了过去。 快到地方的时候,苟团长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下马的时候回头一瞧,坐在汽车上的东洋鬼子下来,面色如常。 怪不得陆大头的闺女不怕自己对他动手呢,四条腿的马确实跑不过汽车呀。 “没有危险吧?” 中将不会说汉话,负责翻译的又是个二把刀,凑合能把意思说出来,就别指望有什么礼貌了。 拽住了带路的苟团长,在抬脚迈进营地之前,最后一次确认。 “就来了仨人,大个子还被我拦在外头了。” 苟团长没有停下步伐,边走边说。 “陆大头的闺女手无缚鸡之力,跟着她的随从是个驼背的二老汉,怕个啥?” 苟团长以为东洋人实在杞人忧天,自己吓唬自己。 翻译把从苟团长这里听来的情况给中将说了一次,中将才放下了心,迈开步伐跟了上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临时搭的营地没有电灯,还像是活在上个世纪,靠火把和篝火来照明。 空气里尽是牲口特有的气味,东洋来的中将捂紧了鼻子。 “太君,就是这儿了。” 苟团长停下步伐,抬手掀开了帘子的一角。 然而帘子还没有全部掀起,中将冲着自己的翻译小声嘀咕了一句。 翻译把苟团长的胳膊拽了下来,用鼻孔对着他。 “你就不用进去了。” 苟团长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东洋人这是过河拆桥呀,要不是老子开了口子放你们进来,还他娘的跟封西云在前线耗着呢。 这会儿不让我进去了? 吊起了眉毛,苟团长的手下意识的就摸向了身后的枪托,琢磨着要不要给狗日的一枪。 然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苟团长的手从枪套上移开,恭恭敬敬的往后退了几步。 说书的讲过,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等东洋人做了江山,自己这个大功臣总不能亏待吧? 算了…… 苟团长嘴角挂上了假笑,抬起了右边胳膊,示意中将大人进来。 帐子里头的陆沅君一直竖着耳朵,早就听见了外头的动静。 加上外头恰好有篝火,人影落在帐子上拉的细长,陆沅君把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坐直了身子,静静等候外头的人进来。 “封太太!” 帘子掀开,一高一矮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个子矮的那个,是常见的东洋男人长相,人中的位置蓄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小胡子。 而个子高的那个呢,模样端正,戴着眼镜儿,举手投足都不没有东洋人的习惯。 陆沅君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目光没有过多的停留,转而看向了跟自己打招呼的东洋人。 “人说我们才是礼仪之邦,现在看来,日出之地似乎更加当的起这个称号呢。” 陆沅君缓步向前走了走,伸出了一只手,去和东洋男人相握。 中将微微的歪了歪头,看着陆沅君,耳朵却转向了个子高大的青年身上。 仗着此刻的灯光昏暗,青年把陆沅君的话翻译给了中将听,可眉眼之间闪过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厌恶。 陆沅君没瞧见,中将也没瞧见,两人只顾着观察彼此的神情,全然忘记了夹在中间的翻译,也没有发现翻译眼中不知是对他们二人谁的恶意。 “封太太的你的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中将坐在了帐子里头唯一的椅子上,神色和蔼的冲着陆沅君开口。 一旁站着翻译把中将的话及时的翻译过来,不带丝毫情感,语气也没有半分的起伏。 “我的要求可不少呢,您得听仔细了。” 陆沅君笑着插话,青年弯下腰,凑在中将的耳边,把陆沅君所说传了回去。 听完以后,中将嘴角的笑意消失不见,看向陆沅君的眼神里尽是冰冷。和方才进门时和蔼的他,仿佛是判若两人。 东洋军队里的中将两手交叠,十指相扣在一处,放在了膝头上。 “但我也不能都让你来提条件。” 翻译把中将的话传达给了陆沅君,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字尾稍稍扬起了一些,青年的情绪仿佛起了波澜。 “田中医生是我的朋友,他给我说过许多你们奇奇怪怪的民间故事。” 青年压住了自己变化的情绪,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没有起伏。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的打量坐在椅子上的中将。中将的耳朵染上绯红,运城不比东边儿,帐内外温差巨大,突然升温会让耳垂发红。 既然不是温度的原因,那就只有兴奋了。 对面的女人模样姣好,比戏院挂出来的女明星也差不了多少,常年在军中的男人,也的确有可能被她吸引。 可青年跟在中将身边好几年,这个武大郎似的男人,心思根本不在潘金莲的身上。 唯一能让中将兴奋的,只有攻城略地,杀人放火了。 “田中医生讲过那么多的故事,我最喜欢关于令尊的那一个。” 中将看着陆沅君的眼神,让沅君想起了父亲刚走的那段日子,所有人都把她们母女看作肥肉,想上来咬一口。 “听说陆司令富可敌国,在运城后山埋了黄金无数。” 中将搓了搓手,掌心和耳垂一样发烫起来。 “封太太国色天香,你的命可不是小小运城就能换下来的,恐怕还要加上你父亲留下的财富。” 东洋中将的耳垂越发红了,仿佛要滴出血一般的模样,脸上的冷漠,此刻也变成了贪婪。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二更】 瀛洲早在建康政府成立几十年前, 就派了大批人来华夏定居, 传回了许多信息和情报。更为讽刺的是,这片土地上目前最为精确的地图, 就是他们瀛洲人所绘制的。 田中医生作为其中的一个细作, 十几年的时间里,陆陆续续的把运城及周围的情况汇总,传回了瀛洲。 或许是田中医生心软了, 传回瀛洲的消息比起别人的, 不是差一点儿意思,而是差很大一截。 要么是封大帅又娶了几个小老婆,要么是苟团长如何阴险,再或者,就是关于陆司令至今没有儿子的三个猜想。 自从陆司令占了运城以后,运城一天天的繁华起来,新盖了不少房子。可田中医生传回来的消息呢, 还只是他头一年传回来的, 一直没有更新过。 以前的平地成了花园别墅, 西洋人建起了租界南春坊, 可田中医生传回来的消息依然是什么, 陆司令用黄金盘炕头,运城百姓天天去后山寻宝。 总之没有一条是有用的。 中将在接到偷袭运城的命令之后, 把瀛洲这边关于运城的情报通读了一遍, 看来看去, 只有最后这一条, 吸引了他的注意。 华夏自从把皇帝从禁宫里拉下马,大大小小的司令元帅们混战了几十年,乌烟瘴气了半甲子。陆司令把持了运城二十几年,十年清知府还三万雪花银呢,陆司令几乎就是个土皇帝,攒下家底儿几乎就是可以确信的事。 中将惦记着后山上的黄金,原本是想着,在攻下运城之后,把枪口顶在陆司令的遗孀脑袋上,把藏宝的地方问出来的。 可今天陆司令的闺女送上门了,自然不能放过。 “封太太先答应我,让运城守军投降,带着我把那座山上的黄金挖出来。” 中将的目的明确,拦着不让苟团长进来也是这个原因,黄金不能分给别人。 “答应了我的条件以后,不管是你的命,或是运城百姓的命,我都可以饶下来。” 东洋中将的个头不大,野心却是不小。 陆沅君没想到对方竟然打黄金的主意,不过是个传闻罢了,东洋人还信以为真了。她父亲诚然是在后山埋了东西,可那东西不是金子。 再说了,父亲是在战场上中了枪,走的急都没来得及把后山埋的地方留下信来。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告诉你又何妨呢?” 第133节 陆沅君言笑晏晏,和这个简陋的帐子格格不入。不管是她的衣裳,还是她的鞋子,都更适合富丽堂皇的新式楼房。 “可是……” 中将刚刚从翻译的口中听完了陆沅君答应的话,喜上眉梢不到一分钟,翻译就给他改成了反转。 “可是什么?” 黄金和运城,这两样中将都势在必得,陆沅君才说了两个字,他的脸色立刻便拉了下来,手便摸上了腰间的枪套。 咔嗒一声,枪套的铁扣开了,皮制的枪套被人用指尖勾开。 这位东洋中将脾气上来了,仿佛只要陆沅君敢把可是后头的话说完,就会立刻给她一枪。 “可是,我怕太君无福消受。” 不过是枪而已,她见的多了,不会因为这一点威胁就胆怯。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一副无害的模样。 负责给中将翻译的青年一时愣神,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明明眼前的女人是来投降的,怎么会说无福消受这种不客气的话? 中将虽然被帝国派来做侵略的先锋,可除了你滴死啦死啦的之外,根本不会说别的汉话。听也只能听懂几句简单的,你好谢谢,还有东洋鬼子这种骂人的。 对面儿的女人明明说了什么,但在青年翻译给他之前,他都是一头雾水。 身边儿的翻译是个半吊子,平时翻译的时候也是有一句没一句,有时候只翻译半句。可眼下是你掉链子的时候么?贻误战机枪毙你。 用胳膊肘猛的撞在了青年的腹部,中将回头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声色俱厉地开口。 “她说什么了?” 青年犹犹豫豫,回看了陆沅君一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那女子神色平静,嘴角挂着神秘莫测的笑意。 “她说,怕你无福消受。” 青年的音色里出现了难得的起伏,里头是满满的的犹疑和不确定。 中将听到无福消受几个字,当即就把手插进了腰间的枪套里,但还没拔出来的时候,又把手从腰间移开了。 中将和负责翻译的青年一起把双手举过了头顶,双腿虽不至于开始打晃,但也是面露惊惧。 一直躬身站在角落里陆沅君的随从走了上来,左手高高举着一个东洋造的香瓜□□,右手也捧着一个用麻油纸包着的东西。 手指灵活的剥开了包裹着的纸,库兵老张一左一右两只手上,各拿着一个□□,小拇指勾着□□的尾部的铁环,缓步上前停在了陆沅君的身后。 “不是说搜过身了么?” 中将站在原地不好动弹,但还是按捺不住胸口升腾而起的怒气,骂起了身后负责翻译的青年。 “你们华夏人究竟有没有契约精神?” 作为帐子里唯一的东洋人,中将开始怀疑是不是苟团长反水了?不打算向帝国投诚了? 青年梗着脖子,捡什么也别捡骂不是?且不光是中将好奇,他自己也不明白。 苟团长是个唯利是图的混账东西,这点他早就明白了。除非陆沅君许下的利益能比东洋人还大,否则苟团长是绝对不会反水的。 于是青年仍旧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只是语气从犹疑,变成了好奇。 “不是说搜过身了么?” 后头半句话,他就不翻译了,翻译讲究个信达雅,这会儿又不是译制书本,意思到了对方能够就行,用不着逐字逐句的细细研究。 □□是用麻油纸包裹着的,表面并没有任何的脏污,陆沅君从库兵老张的手里接过一个。将小指勾在了铁环上头,笑意从她的脸上褪去。 她一步步向前走去,停在了距离中将一步的距离。另一只手探向了早已解开搭扣的枪套,当着中将的面,把他的枪拿在了手里。 中将在心里安慰自己,会用枪的女人他还没见过几个,拿着也没用的。 可女子接下来的动作,熟练的检查子弹,给枪上膛,让中将冷汗连连。如果会用枪的话,那这个女人肯定也会用□□吧。 东洋造的香瓜□□,中将作为东洋军人再熟悉不过。两个□□在帐子这样的密闭空间里拉响,四个人谁也别想活。 “运城也好,黄金也罢,恐怕你都无福消受。” 陆沅君就在中将的对面站着,声音清清楚楚的传进了中将的耳朵里。 可惜负责翻译的青年挑了挑眉,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中将在那里催促,想知道对面那个女人的红唇里冒出了什么鬼话。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一更】 “等等!” 青年举在头顶的双手缓缓放了下来, 掌心对着陆沅君,生怕她真的拉开□□后头的铁环。 “你想求饶?” 陆沅君把枪口从东洋人的身上移开, 瞄向了青年的头颅。 “天下可没有后悔药吃, 从你穿上这身皮的时候, 就应该能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了吧?” 陆沅君身后的库兵老张, 把手往身后一探,跟变戏法一样,空着的那只手上出现了另一个□□。 老张佝偻着背, 看起来是一副羸弱不堪的模样, 可因为他手中的东西, 再颓唐的人现在看起来也英武高大起来了。 “瓜怂!” 老张朝着东洋中将和青年吐了一口, 一如多年前跟着吴校长的那段日子里,炸死前朝大员之前的举动。 “不不不!” 青年连连摇头, 当不需要把东洋话翻译过来的时候, 青年的沟通就不再是一句话说半句了,完完整整的句子脱口而出。 “我是封少帅的眼线!” 当说到这里的时候, 青年脸上一闪而过些许的不自信。 “不过最近东洋人查的严, 消息一直没有送出去。” 跟着中将来接受陆沅君投降的时候, 他还以为少帅真的找了个贪生怕死的女人结婚呢。 好在陆沅君及时的把武器拿了出来,要不然他就得想法子, 替封西云扑灭后院起的火。 “幸好幸好……” 青年松了口气, 他之所以选择来做眼线, 就是不想杀人罢了。偷偷的传些情报, 一样能为国效力, 何乐不为? 杀人这种事,可不是谁都能过得了心里头这一关的。跟在中将的身边,亲眼见过东洋人枪决俘虏的时候,鲜血四溅,天气冷的时候还会冒出热气。 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如果让他杀人,还不如让别人杀他。 “我凭什么信你?” 陆沅君的双手稳的很,枪口没有丝毫的颤动。 青年示意陆沅君不要轻举妄动,自己也不晓得该如何证明。他一直都是直线联系封西云的,封西云手下的人,也就只有副官晓得他的身份。 副官这会儿被咬在百里之外,也没法子给他作证。 “算了,我的身份稍后再说,先别急着把中将弄死。” 青年虽然自己一辈子没有拿过枪,可当自己被枪口对准的时候,胆子是出乎意料的大。 他不仅仅是平静,青年上前一步和中将并肩站好,偏过头来瞥了一眼,眼中尽是得逞的快意。 “可算是能摆脱这个老王八了,天天小嘴叭叭的,可会使唤人了。” 明明自己是他的翻译,一会儿让倒水,一会儿让添茶的,根本就是当仆人来使。 狗日的人前说什么东亚大繁荣,人后就是支那长支那短,混账极了。 中将也偏过头,跟在他身边的翻译不再翻译之后,帐子里的人说什么,他都像是听天书一样。 “把苟团长也叫进来呀!” 青年自己下不了手,但如今有人替他动手了,自然要安排的妥妥当当,明明白白。 陆沅君扭了扭脖子,乱世里遇到什么人,都不足为奇。 她往后退了几步,在青年的身上扫了了好几圈,也没有发现武器的痕迹。枪口调转,重新对准了中将。 “老张,你会用枪么?” 陆沅君的目光直视前方,锁定在了东洋男人的身上。 “太太,吴先生可教过我不少东西。” 把两只手中的□□塞进了口袋里,老张从陆沅君的手里头接过了枪。眯起一只眼睛,犹豫了片刻是瞄准东洋鬼子的心口好,还是脑门儿好。 想来想去,心口打偏了还有救回来的可能,最好还是瞄准头颅吧。 陆沅君的双手空了下来,那个中将在叽叽咕咕的说着她不懂的话。抬手扣了扣耳朵,陆沅君掀开了帘子的一角,不想让外头的人瞧见帐子里发生了什么,侧着身子挪了出去。 或许是东洋人进来的时候特意吩咐过,苟团长和他的人都围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簇拥着篝火。 苟团长贼兮兮的,烤火的时候还不忘盯着帐子的方向,琢磨着陆大头的闺女到底在跟东洋人说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 苟团长眨眼的功夫,就见陆大头那个打扮风流的闺女从帐子里走了出来。 也不晓得是陆大头祖坟冒青烟了,还是菩萨娘娘显灵了,陆司令连脖子都瞧不见,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他的闺女身段儿却是一等一的好。 侧身靠在帐子边儿上,女子朝他勾了勾手指头。 “团长,叫你呢!” 副官怕团长的眼神儿不好没看见,开口提醒道。 苟团长整了整衣裳,站起来踹了副官一脚。 “老子又不瞎。” “是是是,团长的眼神儿那是这个!” 四周围可都是骑兵,拍马屁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不只是一个人竖起大拇指,恭维起了苟团长。 “咱团长给皇军立下了汗马功劳,太君才不会避开团长呢。你瞧,这不就来请了?” 苟团长撇撇嘴,可不咋地。别看瀛洲人黑头发黑眼睛,东洋鬼子也是洋鬼子,没有本地人的帮助,吃不开的。 他拽了拽衣裳,最后听了几句奉承话,便将其甩到了身后。 然而刚刚走近,还没到帐子跟前的时候,陆沅君快步迎了上来,拦住了他。 第134节 “怎么着,陆小姐?” 他手底下的人可都围在篝火边儿上看着自己呢,被陆沅君拦下来,显然不是什么长面子的事情。 苟团长的脸隐在黑暗之中,生出了几分狠戾。 陆沅君轻笑一声,冲着苟团长眨了眨眼。苟团长不晓得月下还是灯下看美人,可此刻的陆沅君的确顺眼的过分。 肩头一沉,陆沅君的手落在了他的肩头,苟团长听见了自己吸气的声音,偏过头一瞧,女子的手跟新拔的小葱似的。 篝火旁围簇的骑兵们,瞧见了这一幕,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恨不得凑近些仔细瞧。 “团长这是走桃花运了?” 副官一脸不愿相信,摇摇头,那个女人当真是个祸害呀。 “听说跟封少帅还是新婚呢,这就勾搭上咱团长了?” “你不看报纸?封少帅的那模样,比个潘安也差不多了吧?你看看咱团长?” “咦还是我老婆好,模样是没有这个娘们儿好,但对我是真心的。我老婆说了要是我死了,她给我守一辈子寡呢!” “可扯淡吧,就你天天跟窑姐儿厮混的,我打赌你一死,你老婆第二天就改嫁!” “你骂人!” “骂你咋了?” 篝火边眼看着就要争执起来,副官嘘了一声。 “都闭嘴,看!” 众人把视线移过去,女人的手从团长的肩头向下移到了胸口的位置,轻轻的拍了拍。 “嚯,咱团长可真是好运气。” 骑兵们这样想,苟团长也不例外,看着陆沅君在自己身上犹疑的手,苟团长方才那点儿愤怒早就扔到了九霄云外。 “团长您别介意,太君说了,进去可不能带着武器。” 陆沅君的声音比夜风还要轻柔,扫在耳边叫人心猿意马。 “东洋人毛病多,还没打下江山就已经把自己当皇帝了。” 苟团长也不是头一回被东洋人缴械,比起以前被东洋兵在身上一顿乱摸,他更喜欢这会儿的陆沅君。 从苟团长要上解下了两把枪,小腿上取下了一把匕首,陆沅君把这些东西远远的甩在了身后的草丛里。 “陆小姐,你可摸仔细了!” 苟团长看着陆沅君,还有些意犹未尽。帐子里头的人,对他的吸引力可没有眼前的女人来的更强烈。 且除了脑袋里那些不堪入目的想法之外,苟团长觉得陆大头的闺女恐怕是第一次搜别人的身,他绑在胳膊上的匕首陆沅君还没发现呢。 “别让太君等急了。” 陆沅君掩面笑了笑,眉眼弯弯如同天上挂着的新月。 苟团长听见太君两个字,翻了个白眼。刚才还防着自己,这会儿又叫他进来,东洋鬼子真是麻烦死了。 陆沅君侧身给苟团长让开,自己退在了后头。苟团长昂首阔步,掀开帘子就走了进去。 然而帘子放下的瞬间,当他看见帐子里的场面时,下意识的就把双手举过了头顶。 “有事好商量,千万别冲动。” 跟在陆大头闺女身边儿的二老汉随从,手里头拿着枪不说,两个口袋里还鼓鼓囊囊的装着□□,□□的铁环就那样明晃晃的挂在外头。 他跟东洋人投诚是为了钱和势力,要是把命搭上就不值当了。苟团长吞咽了下口水,喉结上下滑动。 让他更为紧张的是,跟在他身后的陆沅君突然靠近。方才没有在他胳膊上摸过的手,终于放了上来。 沿着肩头一路向下,摸到小臂的位置停了下来。 “呀,没想到这儿还有一样呢。” 陆沅君解开了苟团长的袖口,将匕首取了下来。 在手中掂量了几下,陆沅君把刀尖贴上了苟团长的脖子,自己踮起脚尖,凑在了苟团长的耳边低语。 “让团长您多虑,我这回摸仔细了。” 手中有了枪,自然用不着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武器。 陆沅君绕到了苟团长的面前,背转身不去看库兵老张和东洋的中将。 “老张,留下翻译官。”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子弹从枪口射出,冲向了中将的面门。子弹的速度并不是人能够躲闪的,中将的痛呼都没有来得及出口,和他的惊惧一样停留在了面颊之上。 陆沅君觉得身后溅上了星星点点温热的东西,她皱了皱眉头,不愿意去想究竟沾上了什么东西。 苟团长听见动静的瞬间弯下了腰,两手抱住了陆沅君的腿,双腿再次直起的时候,陆沅君已经扛在了自己的肩头上。 “不想她死的话,就把枪放下。” 苟团长看着转过身来驼背佝偻的二老汉,让陆沅君挡住了自己的大半身子。 库兵老张双手端着枪,从帐子上已经能看见人影憧憧,如果跟百来个骑兵对上,他们是逃不脱的。 但放下枪的话,就连一点先机都没有了。苟团长这种人,放虎归山绝对没有好下场。 “团长,我这儿还有匕首呢。” 苟团长就长了两只手,把陆沅君扛在肩上,控制着不挣脱已经耗尽了两只手的力量,没有来得及夺下陆沅君的匕首。 冰冷的刀尖抵在了他的侧面脖颈上,似被绣花针戳了一下,脖颈处传来瞬间的刺痛。 “苟团长,你这会儿听我的,指不定还能留一条命。” 陆沅君的声音就在他耳边,苟团长甚至能感受到从她口中呼出的热气,但陆沅君的威胁他并不放在眼里。 “那陆小姐动手啊?” 苟团长嗤笑一声,吃准了陆沅君下不去手。 诚然,陆大头的闺女胆子不小,敢在兵临城下的时候来演这种戏码。但即便帐子里没有明亮的电灯,烛火摇曳昏暗,苟团长也看的清清楚楚。 在吩咐她的随从官开枪的时候,陆大头的闺女特意绕到了自己的前面,背转身不去看。所以在苟团长看来,眼前的女人胆子大是大,也还没大到敢杀人的地步。 别说女人了,就连他自己,在手上第一次沾满鲜血的时候,前后还心惊胆战了好几天呢。杀人?杀猪都不是好受的。 草原上冬天宰牛羊,把牲口的四条腿绑起来倒挂吊着。屠户磨刀的时候,牛看着人的眼睛里尽是热泪,不住的往下流。 屠宰不会说话的牲口都得是铁石心肠的人才能做,杀人?把匕首捅进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苟团长确信陆大头的闺女下不去手。 匕首横在他的脖颈后方,就只停留在那一丝可以忽略的刺痛之中。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二更】 陆沅君犹犹豫豫, 不久前端着枪的手没有颤抖过,这会儿拿着匕首, 竟然晃个不停。 帐子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近,人影落在帐子上被拉的细长。脑袋里嗡嗡的响个不停,仿佛有一根弦被崩紧,且两边还有人在不停的拉扯着。 运城中数千百姓,加上守军足足有万把人,性命不能说栓在她的手上,可若是她下了手,总归是能救下不少的。 苟团长他该死, 在运城的时候她打听了这人的事迹, 阴险狠辣, 是活该下地狱的。 匕首抵在了苟团长的后脖颈上, 陆沅君咬紧了牙关, 只要刺进去, 刺进去就好…… “团长?” 憧憧的黑影交叠, 落在了帐子上, 陆沅君一抬头,甚至不用轻点人数,就知道自己处在劣势之中。 双腿在空中蹬了半天,陆沅君没有从苟团长的控制中挣脱,倒是踢掉了脚上的一只鞋。鞋子落在地上, 噔的一声甚是响亮。 “瞧把你吓得。” 苟团长喜上眉梢, 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样, 陆大头的闺女是个纸老虎。 “等我把你交给东洋人,又立了一门大功。以后攻下了运城,我亲自去给陆司令磕头。” 苟团长拍了拍陆沅君的后背,掌心传来了丝绸织物特有的滑腻触感,不由的感慨起来。如果陆沅君不来这一招,指不定还能给自己做老婆呢。 不过……现在也不是不行……反正都要死了,留给自己快活快活也好呀。 心里头起了歹意,苟团长就急躁了起来。望着对面的那个二老汉,他开口了。 “放下枪,我能饶你一条命。” 上下打量了一番,四十几岁的二老汉身形瘦弱,两条胳膊也好,两杆腿也罢,稀溜溜的和晾衣裳用的竹子似的。 持枪的男人仿佛好些年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一样,瘦弱不堪。幸亏这会儿入了春,若是冬天的话,苟团长都要怀疑男人会被寒风吹倒。 “看你这德行,陆家也没给过你多少好处,何必为了这么个主子,搭上自己的性命呢?” 苟团长上前一步,仍然让陆沅君挡住了自己大半个身躯。 即便是这个二老汉真的死心塌地,开枪后打中的也不一定是他。 “说书先生都讲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命都是咱自己挣的。” 一嘴黄牙在昏暗的光线里越发的黄了,苟团长叨叨个不停,要在让外头的人进来之前,说服陆沅君的随从把枪放下。 “别让他们进来。” 陆大头的闺女仍然在自己的耳边说个不停,明明自己的命都在苟团长的手里,这股子命令的口气仍然没有改掉,丝毫没有看清眼下是什么情形。 “别进来,在外头等着。” 他在家里头就被几个老婆吆五喝六的,出来打仗还被个小丫头命令,苟团长本该给陆大头的闺女一巴掌,可对面陆沅君的随从端着枪的手太稳了,他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如果自己的人冲进来,那两边人情绪都容易激动。 人多了的时候耳朵和舌头容易不好使,手脚也经常不听使唤,他自己站在中间,不管是谁冲动一下,他的小命都要交代在这个帐子里头。 远的都不说,被世人唾骂也好,老婆们改嫁也罢,他给自己的坟头还没选好呢。 要是在这儿被打成筛子,叫野狗叼了吃了,就坏了家里头的风水了。无法庇护儿女不说,怕是家里得成绝户,就算自己的姓氏不好听,可也不能断了不是? “把枪放下,陆家许给你什么好处,我三倍给你。” 比起外头的人,苟团长更在意什么时候能让随从放下手中的武器。 第135节 每向前走一步,脚下都会踩上什么黏腻的东西,抬起脚的时候,鞋底子上还会沾上它,再落下时轻微的弹起。 他甚至不用低头去看,也能猜到脚下的奇怪触感来自于什么,无外乎就是些四溅的碎肉罢了。 苟团长打了十几年仗,因为他的兵少枪不多,大多的时候都是打败仗。见多了中枪的,中刀的人,战场上吓人的东西多了去。 就从眼下来看,他和枪的距离只有两米。如果这个糟老头子用它枯树枝一样的手指扣下扳机,那自己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 且不光如此,这么近的距离,即便有陆大头的闺女挡着,子弹也会要了他的命。子弹落在他的头上,半个脑袋都会炸裂开来,红的白的,稀的稠的,都会碎一地。 子弹要是落在他的胸口,冲击的力度除了会在他的胸口开一个狰狞的血洞之外,里头的内脏都会在一瞬间爆出来。 指不定心挂在凳子上,场子吊在帐子顶。 除非对面的老汉不长眼睛打偏了,否则自己的死相是绝对不会好看的。脚下的奇怪触感没有消失,提醒着苟团长,陆沅君带来的随从老眼不曾昏花,这个距离是不会失手的。 “放下枪,我们一切好商量。” 库兵老张是顶了旗人的名号做了库兵,从小练的就是后门儿的手艺,没读过书。可他离开银库以后跟在吴先生的身边,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见过。 炸药,枪,跟砒霜不同的西洋毒药,原本他一辈子都没有可能接触的东西,吴先生带着他都见识过了。 官老爷们贪污个几万两雪花银只是自罚三杯的罪过,但他凭自己的本事偷几锭银子,就是在菜市口砍头的死罪。 他虽不晓得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可跟在吴先生的身边,耳濡目染久了,也能说几句关于德赛两位先生的进步语录。 如果不是吴先生不要他,他自己倒是愿意跟在少爷身边儿一辈子的。 库兵老张看着对面向自己求饶的苟团长,还有被苟团长拿来挡枪子儿的陆沅君,权衡再三,也没有此刻在运城里的少爷对他来的更重要。 把自己从大牢里带出来的陆沅君,才见了几面而已,对身上背了不少性命的老张来说,死就死了,指望他良心不安,不可能的。 苟团长看见站在他对面的老汉眼神突变,拿着枪的姿势也生出了变化,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了十几年的仗,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二老汉疯求了,完全没有被自己说服。 “十倍!” 苟团长的身体僵直,帐子就这么大,四条腿的马跑不过四个轮子的汽车,两条腿的他也跑不过子弹呀。 被苟团长扛在肩上的陆沅君身后一冷,她还不想死在这里,手中握着匕首,是她唯一能够逃脱的机会了。 陆沅君闭上了眼睛,改用双手握住了匕首的后端,腰腹上用力,两臂高高的举起。 “扑哧……” 匕首割裂了衣服,刺透了肌肤,在一瞬间没入血肉之中。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一更】 肩上吃痛, 苟团长咬着牙, 没有料想到陆沅君竟然真的下的了手。 不过女人就是女人, 陆大头的闺女要么是胆子够大缺乏经验找错了地方,要么就是不敢往要害的地方扎。 刺在肩头上这点疼痛, 苟团长自认还能忍受。脖颈和手臂上的青筋暴起, 脚下挪了几步, 陆沅君的随从才是一副要他性命的模样。 “陆家对我确实没有多少恩情。” 库兵老张眯着眼睛,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陆沅君的后背,他确信在子弹射出之后, 不仅会贯穿陆沅君的后背, 也会在苟团长的胸口开一个血窟窿。 吴先生曾经给老张说过一个研究, 时间对于人来说,并非是恒定的速度。 有时候, 就像他在牢里的那段日子,时间就过的分外的漫长。跟在少爷的身边,几年的功夫眨眼就从指缝之间溜走了。 而此刻,当下,这个瞬间,视野里的瞄准的对象速度放缓, 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清晰可闻。指腹传来扳机的触感,从金属的的冰凉和细微到几乎察觉不到纹路…… 就在老张要扣下扳机的时候,他瞧见陆沅君的后背忽然拱了起来, 两肩也跟着耸起, 仿佛在用力的旋转着什么…… “啊——” 苟团长的嘶吼声震耳欲聋, 他将陆沅君从自己的身上狠狠的甩了下来。 肩头,胸膛,上半身都被鲜血浸透。插在他后肩的匕首生生的在身体里左右转了两个圈,刺伤或许还能忍受,可若是身体里血肉被搅做一团,就不是活人能够承受的苦痛了。 苟团长的嘴角也跟着渗出鲜血,痛苦的嘶吼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苟团长比起逃命,这会儿竟然抬起了脚,狠狠的朝着跌在地上的陆沅君踹了过去。 “臭娘们儿,老子死也要拉你一起!” 军鞋都是厚胶底,平时走在路上,都咔咔作响。如果踹在陆沅君的腹部,即便幸运内脏不会出血,也是要断几根肋骨的。 陆沅君双手下意识的探出去阻拦,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踢中她的胶鞋底没有多少力度,只是轻轻的碰了一下,苟团长就朝后摔了下去。 与此同时,她的腿上沾满了温热的东西,似有液体顺着脚踝处的弧度滑落下去,落在地上和泥土融合在一起。而那些没有滑落的呢,就那样粘在了她的腿上。 陆沅君闭上眼转过头去,腹中汹涌的热流越过了喉咙的屏障,腥酸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萦绕在鼻尖的除了血腥之外,还有强烈的火药味道。 “太太,多见识几次就好了。” 佝偻着背的老张向前一冲,俯下身将陆沅君从地上拉了起来。 两个人而已,就把陆沅君吓成这个样子?听说太太还是吴先生手下的职员,难道先生没教过她么? “你真该看看我们刺杀前朝大员的时候。” 老张人瞧着瘦弱,力气却是不小,仅凭一只手,就能稳稳的搀扶着陆沅君不让她倒下。 吴先生配的炸药那才叫威力强劲,眼下他们还留了全尸,炸药炸过的地方,连根手指头都留不住。 兴许是枪声太大,陆沅君的耳朵里轰隆隆响个不停,视野里天旋地转,脑袋似被撕裂搅弄一般疼痛。 她双手紧紧的拽着老张的胳膊,摇了摇头恢复了些许理智,当视野中的一切不再旋转的时候,她睁开眼看见帐子外的人冲了进来。 十来个骑兵在一瞬间涌进了帐子里头,本就局促的帐子瞬间越发的拥挤起来,粗重的呼吸声交叠在一起,无法辨别来源。 他们双手举着枪,绕着陆沅君和库兵老张围了个圈子,枪口齐刷刷的对准了他们。 陆沅君勉强站稳了身子,环视一周发现不仅仅是帐子里头的人而已。让陆沅君脑袋几乎炸开的枪声,把营地为数不多的骑兵通通吸引了过来。 帐子里只能容下这么多,剩下的围在外头,想必枪口也是对着他们的。 苟团长的副官看着倒在地上的团长和东洋那边儿的中将,眉心一跳一跳,双手颤个不停。 “你把团长杀了?” 望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副官倒吸一口冷气,吸入了不少血腥气息。 用的是疑问的句式,可地上的尸体已经给出了回答,根本不用陆沅君多说什么了。 “怎么给太君们交代啊!” 围住陆沅君和库兵老张的骑兵们纷纷看向副官,团长死了还好说,从这些人投军以来,已经换了好些个队伍了。 一个团长死了,换一个团长跟着就行。可东洋人死了,这不是要命么? 副官一个脑袋两个大,瀛洲人的手段他见识过,平时死个小兵还大惊小怪的找人陪葬,这会儿中将没了,非得把他们剥了皮不可。 “把他们抓起来,给东洋人一个交代。” 冤有头债有主,瀛洲人拿他们撒气的几率能小些就小些。” “上!” 副官下了命令,几个骑兵端着枪往前迈了一步,还没靠近的陆沅君和那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子,又退了回去。 陆沅君和老张的手里,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东洋造的香瓜□□,局势在一瞬间调转了方向,主动权握在了陆沅君的手上。 副官狠狠的瞪了他旁边儿的骑兵一眼,疾声问道。 “你们怎么搜的身!” 不是说搜过了,什么也没带着么,香瓜□□是哪儿来的?骑兵们的装备里可没有这东西,难不成他们手里的东西是凭空变出来的,老天爷开眼了赏的不成? 帐子这样狭小的空间,如果陆沅君真的拉了勾环,几秒的时间,里头的人是没有办法逃出去的。 东洋人造的香瓜□□跟他们平时用的土地雷不一样,土地雷有的响有的不响,响的一炸两半,根本炸不死人。不响的呢,指不定啥时候响。 但陆沅君手里拿的是东洋造,该响就一定会响,响了以后弹片碎裂成多块,要是被弹片扎到肉里头,多半就没有性命了。 “苟团长已经死了。” 陆沅君忽略掉粘在身上的细小肉沫和血点,还有最后一步没有走完,她尽力冷静下来。 “你们要是不放我走,那大家就一起去见阎王。” 小手指勾在□□的铁环上,陆沅君的脸上也溅上了血点,抬手一擦血点被抹开,成了更为细长和狰狞的血线。 苟团长进来之前,被陆沅君搜身的时候,围在篝火旁的骑兵们都在羡慕团长。这会儿围着陆沅君,他们到庆幸被陆沅君搜身的人不是自己了。 “副官?” 骑兵们习惯了听从命令,过的一直是团长指哪打哪的日子,如今团长死了,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团长的副官,等着他下一个命令。 瞧陆司令闺女的样子,还有地上的两具尸体,副官犹豫了半天,举着枪道。 “我们放了你,能不能留条活路?” 如果左右都是死,就不如拼一把…… “能。” 陆沅君不是个傻的,副官和骑兵们又不是东洋人,平日里打打仗争抢地盘和势力,这会儿东洋人当前,没必要非得你死我活的。 不至于。 “我也不想看到更多的尸体了。” 这话陆沅君是真心的,光是地上的两个人,都叫她双腿发麻。 副官和周围的骑兵们交换了视线,彼此点点头,缓缓的将手中的枪放了下来。 达成一致之后,骑兵们的动作倒是轻快。按着陆沅君的命令解开了栓马的绳子,把军马放归了原野。 他们的佩枪和武器,通通搬上了陆沅君来时所搭乘的汽车。篝火也按着陆沅君的意思扑灭,帐子的龙骨用刺刀砍断,轰然倒蹋在地上。 骑兵们列队在陆沅君的车前站好,副官上来几步。 “你答应了,放我们走。” 各方势力混战,赢得一方将敌人的兵力作为俘虏补充自己失去的战士,这几乎就是众人皆知的规矩。 没有谁会像传闻中的一样,将敌人的兵力全部屠杀殆尽。打仗输了,换的只是给他们下达命令的人而已。 事实上,苟团长手底下的兵,早就盼望着陆司令或是封少帅把他们俘虏,好换一身衣裳穿。 “君子一言。” 第136节 陆沅君勉强自己勾起微笑,但笑容里尽是苦涩,嘴角扭曲着看起来也不像是在笑。 “四五里的距离,你们现在就可以向运城的方向出发了。不放心我的,可以往山上藏。” 百来个骑兵没了马,不过这里到运城的城门只有四五里,就算是步行一个钟头也该走到了。后头是东洋人的队伍,也就只有运城这一条路能走。 副官怕陆沅君后悔似的,带着自己的人隐入了黑暗之中。比起运城,陆沅君够半句的山上,是个更好的选择。 后山里林木密布,现在和冬天不同,树叶已经繁茂起来,往后山一扎,谁也找不着他们。 四周没有村落,除了远处的运城城楼上有火光之外,入眼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加上陆沅君下了命令,这个营地的篝火也已经被扑灭,苟团长的副官走进黑暗之中的瞬间,便消失不见了踪迹。 “太太,我们回去?” 司机给穿着东洋人衣裳的翻译捆好扔上了车,不管他是不是如自己所说,是封西云的眼线,总归能问些东西出来。 汽车的车灯亮起,两束光照进黑暗之中,两道光柱将黑暗烫了个洞,可惜热度不够,烫出的洞口不算大,照不到多远的地方。 车里堆满了武器,库兵老张重新归整了半天,还从里头拿了几把实在带不走的枪丢在地上,勉强留出了两个人的位置。 “我们得赶紧走了!” 东洋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察觉出不妥,到时候派人来了,想走都走不了。 陆沅君的手指在自己的发丝之间游走,指甲划过头皮,清醒了一瞬。 “□□都扔了,把这儿的东西炸个干干净净。” 她敲了敲车窗,将已经坐进车里的老张叫了出来。 老张从车上下来,把包裹在麻油纸里的□□排排摆在地上。左手的手指拽住了地雷上的铁环,右手握好,在扔之前询问。 “太太,会有光的。” 七个□□炸过,东洋人的军队虽然还远,可夜深了只要他们不是瞎子,立刻就能察觉到不对劲了。 “要的就是他们知道不对劲,群龙无首,乱起来才好。” 陆沅君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了一个□□,左手拽开了铁环,右边臂膀用力,将□□甩了出去。 几秒过后,眼前突然炸起了火光一片,轰然的热浪迎面而来,将陆沅君震到了地上。 轰轰轰—— 一连几声,东洋的香瓜□□威力的确不小,营帐几乎被夷为平地。爆炸带出的火焰舔舐着帐子的木质龙骨,四下是一片空荡荡的原野,没有遮挡风的地方。 夜风一吹,火苗瞬间就高涨了几分。 从地上挣扎着起来,陆沅君和库兵老张上了车,中间隔着冰冷的军械,汽车朝着运城的城门方向开动了。 靠在椅背上,陆沅君只觉得浑身乏力,伸手往腿上一抹,那黏腻的触感让她永生难忘。 陆沅君闭上了眼睛,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她去买过年的红肉。街头现宰的牛羊,手脚利落的屠户还好,遇上个不伶俐的,牲口的血会蔓延整条街巷,渗到石砖下头好几天都退散不去。 而当屠户把肉递给客人手里的时候,肉是热的有温度的,在冬日里冒着热气。如果低下头仔细看,剥开包裹肉的麻纸,红肉的部分还有肉眼可见的跳动。 陆沅君想到这里从腿上收回手,将掌心上摸到的东西快速擦到了别处。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二更】 运城城楼。 自打目送太太出了城门, 运城的守军各个提心吊胆, 生怕陆沅君一去不返。代替李副官负责运城的军官干脆搬了一把椅子,所有的军务都坐在城门楼子上来处理。 一边看地图规划行军路线, 另一边还要时不时的拿望远镜瞅一瞅,看看苟团长驻扎的地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城中的士兵整装待发, 如果一有不对, 就立刻出城把太太救回来。 白天还好, 多少可以看个大概,可太阳落山之后夜幕低垂,除了隐隐绰绰的篝火, 什么都瞧不见。 不少人劝军官回去歇歇,晚上城楼上风大,别在紧要关头着了凉。大敌当前, 军官也没有睡觉的心思, 便干脆继续再城楼上等候。 夜半时分, 正在城楼上的人揪心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篝火在一瞬被人扑灭,入眼漆黑一片, 再无半分光亮。 “坏了!太太出事了!” 军官立刻从椅子上起来, 当即招呼士兵们集合, 要开着车去把陆沅君接回来。 可对于还没有集结完毕,军官就发现了一连七个强光闪过, 似烟火一般突入其来, 消失的速度比烟火慢了几分, 模样也没有烟花好看。 太太带去了七个□□,这会儿炸了七个,一切按着计划进行着。 城楼上的守军稍稍松了口气,当汽车的车灯亮起,朝着城楼方向来的时候,心就越发的放回了肚子里。 军官拿着望远镜,时刻盯着汽车的车灯,吩咐守门的兵只要汽车一来,确定是太太救立刻把人迎进来。 四五里的距离,对于汽车来说用不了多少时间,陆沅君一行人用了最快的速度,不到半个钟头就已经进了运城的城门。 军官也从城楼上下来,侯在那里等着陆沅君进来。 车窗摇下来的瞬间,烟熏火燎的味道紧跟着就传来出来,站在边儿上的军官闻得清清楚楚。想必是□□爆炸过后,烟火气挂在了几人的衣服上,就这样带了回来。 城门这边除了火把之外,还有电气公司拉的电灯,不能说亮堂的如同白昼,可也能把任何蛛丝马迹照出原形。 除了浓重的烟火气之外,陆沅君的脸上有血迹,身上的衣服也到处是暗红色的斑块。那斑块是什么,运城守军都能认出来。 一只手从车窗中探出,陆沅君拽住了站在边上的军官。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剩下就全靠你了。” 她虽没有在运城中长大,可这两三年的日子,运城对于陆沅君来说,早就不再是她父亲把持占据的城池了。 城中的百姓,冀北大学的学生,街头巷尾挑着担子的小贩,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这些人的性命,此刻她交到了封西云的部下手中。 她拽着军官的袖子,掌心的血迹蹭脏了他的衣裳。 “剩下的都交给我吧!” 军官扣开了陆沅君的手指头,拍了拍车门,冲着司机使了个眼色。 “送太太回宅子里休息。” 叫女人在战场上做先锋已经够丢人了,太太为他们解决了一个麻烦,剩下的就再没有捷径可走,只剩下死守血拼一条路。 汽车载着陆沅君驶回了陆家宅院,宅院里头的人没有几个睡得着的,听见陆沅君回来的动静,一个个的都从炕上爬了起来。 或披上衣服站在门外,或在屋里头推开了窗户,目光都锁定在了被丫头从外搀扶进来的陆沅君身上。 “咦!小姐这是去哪了?” 扶着陆沅君回屋的丫头关上门,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掌心沾上的血迹,搓捻以后还有细碎的黏腻油脂。 跟在她身边儿的人缩了缩脖子,拽着丫头往厨房的方向快步离去。 “小点儿声,别让小姐听见!” 两个丫头进了厨房,和同样在半夜惊醒的厨子一起点着了灶台,往铁锅里倒满了热水。 “多烧些热水!” 丫头们自己打了井水洗手,甩干手上的水迹后,拎了一桶往灶台走。 “小姐怕是得多洗洗。” 厨子没瞧见进来的陆沅君,犹犹豫豫的提起木桶,往铁锅里倾倒的同时,还叽叽咕咕的。 “小姐掉泥坑里头了?这都够洗三回了。” 丫头们不当家不知到柴米油盐贵,干净水也是要钱的呀。 咱宅子里头安自来水花了多少钱? 最近花了大价钱安的自来水也不能用了,洋人的自来水公司早人影子都见不到一个,跑了个干干净净,修都没法子修。 现在宅子里头吃住用的水,都是街头小贩挑着沿街叫卖的甜井水。就知道烧烧烧,烧的可都是钱! “你别管那么多!” 小丫头脾气还挺大,双手托在木桶底下使了些力气,水咕咚咕咚的倒进了锅里。 另一个蹲下身子,往灶台里添了把柴,呼呼的拉起了风箱,试图让火着的旺一些。 “这几天做的清淡些,可别给小姐做肉吃了!” 厨子把木桶放在地上,双手叉着腰,嘿这俩丫头,比小姐脾气还大。小姐还知道说个谢谢和请呢,你们俩在这儿吆五喝六的。 “到底咋回事啊?” 厨子拿起瓢,舀了半瓢仅剩不多的甜井水,灌进了嘴里。 “你杀过猪么?” 拉风箱的丫头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厨子。 厨子五大三粗,常年在厨房里走动,平时不缺吃的,肚子高高的鼓了起来。 “杀猪可是个力气活,那是好几个男人搭手干的,我一个人不行。” 年节时候待宰的猪有三百斤,劲儿大得很。 说着厨子摇摇头,七尺男儿肩头一颤。 “别说杀猪了,你见过杀鸡没有?那个叫,叫的你心都颤了。我头一回杀鸡的时候,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做梦都是血淋淋的……” 回想起以前杀鸡的场景,厨子至今都忘不掉。甚至鸡头在砍下来以后,还会蹦哒几下呢。 “咋突然问这个?” 丫头的话没头没尾,厨子觉得奇怪。 “小姐走了一天,不年不节的,杀猪去了?” 谁家养的猪不得是到了冬天年关的时候再宰,现在猪崽子还小也没长膘,宰了才几斤肉? “小姐刚回来的时候,我缠着小姐问过西洋风情。” 丫头重新拉起了风箱,呼呼的声音在厨房里响了起来,压的说话声反而模糊不清。 小姐口中西洋有好有坏,最让她难忘的是这一件,西洋竟然有食人部落,陆沅君还教过她一句西洋话。 “long pig。” long是长,pig是猪,加在一起本该是长的猪,在西洋话里的意思却是人肉。 第137节 “我怕小姐今天是杀过长猪了。” 丫头望着灶台里窜起的火苗,不敢继续自己的猜想。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一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人人都长了眼睛和耳朵。不管是运城中突然出现的士兵,还是城楼上的人全副武装, 都叫运城的百姓惶惶终日,心惊胆战。 像是黎明前的天空异常黑暗, 骤雨来临前甚是平静,运城的街头诡异的没有异变。 百姓仍旧是该出门的出门,该买菜的买菜, 仿佛人人都可以忽略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只是城中的气氛和以前不同,人们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的压低声音。 沿街挑着的担子的货郎以前叫卖声悠扬, 可以传两条街巷。而今只有当货郎走到了宅子的大门口,院子里的人才能听清叫卖的声音。 入夜之后, 有些人家就背着包裹往后山上钻,翻过几座山要是能保住命也算是好的。往往是白天还跟你说笑的人家,第二天早上醒来就已经人走楼空。 剩下没有离开的,在太阳下仍旧装做一切如常, 插科打诨说说笑笑, 唯独笑意有些牵强。 陆家宅子大多数的人家一样,除了餐桌上没再有红肉之外, 一切都按着陆沅君还没出阁时候的样子,连称呼太太的人都少了。 冀北大学已经停课好一阵子了,陆沅君竟然在房间里看起了书,军务和政务都放了手, 关上门装聋作哑。 夜半时分她总是从睡梦中惊醒, 梦到自己握着匕首, 鲜红色的血液从匕首的尖端缓缓向下流,沾满了她的双手。 陆沅君甚至听了丫头的话,在枕头底下放上了剪刀。噩梦仍旧在继续着,丫头说这鬼凶的很,需要找个屠户买把带血的杀猪刀挂在屋子里头,才能给陆沅君挡煞。 带血的杀猪刀挂在屋子里,陆沅君或许就分不清噩梦和现实了。 睡梦之中,陆沅君隐隐约约的听到了枪炮的声音,双手紧紧捏住盖在身上的薄被子,猛的睁开了双眼。 额头出了一层虚汗,身上也是汗涔涔的,她将手放在胸口长长的舒了口气。 “是梦。” 陆沅君安慰着自己,日头已经照进了屋子里,也没必要继续睡下去了。 她掀开被子从床榻上起来,因着之前在屋里头动了土,或许是没有匆忙之下没有填平,身下的床榻总是嘎吱嘎吱的响个不停。 陆沅君随手批了几件衣服,目光瞥向了墙角立着的挂钟,时钟停在了七点的位置。 起身走到桌边,丫头们还没来得及换上新茶,茶壶肚子摸上去有丝丝凉意。陆沅君此刻觉得喉咙干哑,也顾不得母亲总是提起隔夜茶有毒的话,给自己倒了一杯,养着脖子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 隔夜茶有没有毒陆沅君不晓得,但隔夜的茶浓到苦涩却是真的。一杯茶没有解渴,陆沅君咬着下唇,犹豫着是要再来一杯,还是等等换壶热的。 轰隆隆—— 耳边又一次传来枪炮声,陆沅君提起茶壶再次将茶杯斟满。看样子自己还没有彻底清醒,茶浓一些对她更有用处。 然而这次灌下之后,舌尖的苦涩没有散去,耳边的枪炮声也没有停止。 陆沅君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做梦,而是她不愿去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院子里剩下的人都从自己的屋子里跑了出来,仰着脖子往天上看。 天一如即往,是深邃的湛蓝,头顶没有会飞的铁疙瘩,枪炮声也并非在运城。从烟雾升起的地方来看,短兵相接应当是在城外。 站在窗边,陆沅君看着院子里的人,倒有些希望是自己还在做梦了。 “他娘的。” 陆沅君低声咒骂了一句。 “小姐你说什么?” 一个丫头端着洗脸水进来,恰好撞上了陆沅君的这一句粗话。 若不是双手端着脸盆,丫头都想扣扣自己的耳朵,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粗话自从司令走了之后,就很少在陆家宅子里响起了。 小姐就算是骂人,也是用的西洋话,在陆沅君的屋子里听见这三个字,还真是头一回。 “没什么,叫司机备车,我要出门一趟。” 陆沅君从丫头的手里接过了脸盆,放在架子上,双手浸入了温热的水中。 司机在成为陆沅君的司机之前,一直是跟在封西云身边打仗的,因着有一身好功夫,还立了不少的功劳。 这会儿听见枪炮声,自己却只能躲在这个铁壳子里,心里别提多不痛快了。可保护陆沅君是他得到的任务,必须尽力做好。 到目前为止,他自认为做的还不错。 车子停在陆家宅子的大门外头,枪炮声一响,运城百姓也没有了继续伪装下去的兴致,要么躲在的家里的炕头上,要么就全家老小一起逃难。 城中的街巷里到处是乱窜的人影,幸好巡警没有罢工,挥着警棍巡逻。碰上有想要闹事的小混混,就先被巡警收拾了。 除了巡警之外,城中到处是持枪的大兵,小混混们的斧头和砍刀,也不敢真的去跟子弹硬碰硬。 司机看向前方,运城乱是乱了,也没有到彻底混乱无序的地步。 他正望着窗外的人群出神,陆沅君从宅院儿里出来,拉开车门坐在了后排。按规矩呢,应该是他给陆沅君开车门的,这会儿反应过来自己走神,司机回过头道。 “我没瞧见太太出来。” 好在陆沅君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自己也长了手,开个车门能费多少事。 “城中的米面铺子,挨家挨户的去。” 她拍了拍司机的背倚,轻声报了今天的目的地。 司机不晓得太太要做什么,发动了汽车,先往运城最大的粮油铺子开去。 两天没有出门,陆沅君看着窗外的街景和匆忙奔走的人群,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 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她将放在腿上的挎包紧紧拽着,里头除了封西云留下的枪,还有她的半个身家。 汽车为了避开人群,不停的在小巷里穿梭,拐过最后一个走上了大路,嘈杂声突然变大,有几个穿着军装的人走上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车子停稳,大兵敲开了车窗,看清车里的人是谁之后,站直身子敬了个礼。礼毕以后,他们面色难看,轻声道。 “太太要不绕路吧?” 陆沅君望外看了一眼,前头是冀北大学,过了学校便是运城最大的粮油铺面。绕路的话就要绕开冀北大学,在学校里教了两年多,陆沅君晓得它有多大。 父亲给冀北大学拨地的时候并没有吝啬,绕开它会把几分钟的距离变成几十分钟。 “我就去前头不远,马上就到了。” 汽车后排的车窗也落了下来,陆沅君将目光投向拦住他们的人。 本不打算问冀北大学门口乱哄哄的在干什么,可当陆沅君看清了拦路的士兵时,这个问题还非问不可了。 “出什么事了?” 她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上下在士兵的身上扫了又扫。 军装上尽是赃物,纽扣上还挂着一块鸡蛋的碎壳,头发也是一绺一绺,湿答答黏糊糊的。再往周围一看,集中在这里的巡警也是一样,狼狈极了。 当兵的面露难色,犹豫了好一阵子,半天憋出一句。 “其实也没什么……” 都知道太太是冀北大学的教员,平时待学生们亲厚,少帅在运城的时候也特意吩咐过,不要跟学生们计较。 这会儿枪炮声不绝于耳,学生们情绪激动一些,也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甚至相比之下,因着运城太平了二十几年,冀北大学的学生比起别的地方,手段已经算是温和了。 往当兵的和巡警身上扔几个臭鸡蛋,晚上回去洗洗就好。 “算了,我自己去看!” 陆沅君抬手推开了士兵,既然问不出来,就亲自去瞧瞧究竟是前头是因为什么,非要她绕路不可。 司机见陆沅君离开,也赶紧从车上下来跟了上去。但冀北大学的门前学生扎堆围着,不能说人山人海,也是摩肩擦踵人声鼎沸。 在他追上之前,陆沅君已经钻进人群中消失不见,找不到半点踪影了。 司机找了块石头站上去,焦急的往人群中看去,寻找着太太的影子。人群中的学生多,女学生也多,梳着短头发的女学生更多。 换在任何一个地方,司机都能在人群里一眼看见自家太太,但学生堆里人人都穿着小皮鞋,梳着短头发,太太根本不显特别。 从远处传来的枪炮声淹没在学生们的口号里,司机越听越焦急。 高台上有个十几岁的年轻学生,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口袋里别着一根银色的钢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手中拿着一个由硬纸板卷好的锥状话筒,把口大的那一面对着人群,声嘶力竭的吼着。 “大战即来,谁晓得陆沅君会不会是第二个韩司令?” 那学生情绪越来越激动,把手往身后一探,从腰间抽了一把匕首出来。寒光闪闪,转动之下晃了不少人的眼睛。 匕首的尖端遥遥的往台下的巡警和士兵头上点了点,学生扯着嗓子。 “他们没用,我们上!把侵略者打回瀛洲岛上去!” 双眼血红一片,或许是被台上的那人感染,学生们纷纷转过头,怒视着围住了他们的巡警和士兵,脸上尽是难以遏制的愤怒。 巡警们缩了缩脖子,学生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抓的,待会儿真管不住可咋办呀? 台上的那个学生年纪不大,口才却是不错,挥舞着匕首把所有人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胸中满是愤懑,恨不得自己也扛起枪,立刻就冲去枪炮声传来的源头。 正兴起的时候,那学生的声音忽然消失,用纸板卷的话筒也被个突然上台的女人抢了过去。 “同学,你有什么想法,要等我说完才能上台。” 余光瞥见个短发的女子抢走了自己手中的东西,年轻的学生转过身来。 “一个一个来,得排队呀!” 年轻学生不由得想起了在陆沅君课堂上听过的所谓社会问题,运城售卖火车票的窗口,早些年是从来不排队的。 人们蜂拥而上,围着售票窗口成了一个半圆。能不能买到票跟你来的早不早没有关系,全靠力气大不大。 陆司令派巡警来劝说了好些回,也不管用,把司令气坏了。泥腿子出身的陆司令行事比较急躁,为人也比较粗糙。 陆司令手里头拎了条鞭子,站在运城火车站售票的位置,谁敢不排队就狠狠的上去抽一鞭子。陆司令的鞭子可是结结实实的抽在身上,一鞭下去皮开肉绽。 谁也不想挨鞭子,便都乖乖排队了。 难不成真像陆先生说的,华夏人的礼仪都得靠铁拳才能成就么?要不然自己还没讲完,就有人上来抢位置了? 可当年轻的学生转过身来,看清了抢他位置的人正是给他讲这个社会问题的陆沅君时,原地僵直身子愣了愣。 愣也只是一瞬,学生梗着脖子,学校都停课了,还管她教员不教员。再说了,枪炮声也是因为陆沅君没用,陆沅君的男人没用。 “陆先生,你想干什么?心虚了?要叫你的人抓我们了?” 在报纸还没有停的时候,学生示威被各大司令们抓起来的新闻一个接着一个,建康政府都抓了许多。 而今他们既然敢在这里搭台子,就不怕陆沅君下令抓。 第138节 陆沅君把手中纸板卷的话筒丢在地上,握住了年轻学生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匕首的尖端距离她脖颈只剩了几厘米,学生反应过来之后试图往后撤。 可陆沅君的力气比他想象的大,刀尖颤了颤,仍旧停在原地。 “你敢杀人么?” 陆沅君平视前方,看进了学生的眼里。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二更】 学生忙不迭就要抽回手, 陆先生这是说什么胡话呢。 “你敢杀人么?” 陆沅君死死的拽住了学生的胳膊, 望着这张看起来有些熟悉的面孔, 怀疑他应该也曾在自己的教室里坐过。 两人在拉扯之下, 匕首的刀刃在陆沅君脖颈上划了一条细小的伤口, 鲜红的血迹在她的脖颈出现。好在伤口不深也不大,只凝结了几颗小小的血珠,便没有后续了。 “敢么?” 陆沅君猛的抬高了声音,几乎成了质问。 学生觉得陆沅君疯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手抽回,匕首叮当一声跌落在了地上。几天不见踪影, 突然出现就来问学生敢不敢杀人,陆沅君大概是脑袋真的不清醒了。 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学生拉开了和陆沅君的距离。 撇撇嘴嗤笑出声, 陆沅君转过身来, 面向台下乌泱泱的人群。 “还想上阵杀敌么?我站在这里让你捅你都下不去手, 瀛洲人会乖乖站着么?” 底下的学生仰起脖子,能够清晰的看见陆沅君颈窝处的红色血珠, 不由得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 扪心自问,下不去手。 如果台上的人是自己,握着匕首也不敢真的捅进陆沅君的脖子里。也不只是陆沅君, 换任何一个人, 他们也下不去手。 杀人不是踩死一只蚂蚁那样轻而易举的事。 台上的年轻学生发现自己的同学们忽然沉默了下来, 五官皱在一起再次上前, 很恨的看着陆沅君,气息也变得急促了。 “你又不是敌人,根本没有比较的价值。若是上阵杀敌,我绝对不会退缩!”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发自肺腑的真言。 报纸上登了许多战区的照片,同胞的尸体被瀛洲人拖着,拽着,叠成了小山一样的尸堆。妇女被奸淫,孩童和老人被残忍的杀害…… 一桩桩一件件的加起来,学生是真心想要上阵杀敌,守护脚下这片热土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我敢,如果是敌人的话,我敢!” 他的声音也扬高了几度,和陆沅君面对面站着,气势不输毫分。 陆沅君抬手抹掉了脖子上的血珠,刺痛让她越发清醒,看向学生的目光也锐利起来。 “你敢?” 她把手往随身带着的挎包里一探,提出了一把银光闪闪的枪。握着枪托,陆沅君将子弹上膛。 底下沉默的学生们突然沸腾了起来,前排的争先恐后的往台子上爬,后头的过不来,只能高声的喊住手,不可以一类的话。 面对瀛洲人的侵略大气不敢出,建康政府血腥的镇压学生的示威运动,本该来维护安全的大兵,将枪口对准了手无寸铁的学生。 陆沅君是学校的教员,此刻在场的学生们听过她课的人不在少数,没有听过的也都在校园里见过陆沅君本人。 难不成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就连陆沅君也是一样,要冲着学生们开枪了? 和陆沅君面对面站着的学生只有十七八岁,下巴上的胡子还是零零星星的,眉眼间稚气未脱,一副半大孩子的模样。 他看着陆沅君手中的枪,心跳乱了几拍。可黑洞洞的枪口没让他退缩,仍旧坚定的站在原地。 陆沅君今日穿的旗袍宽松,轻易的蹲下身来,从前排一个已经爬了一半的学生头上,把帽子拿了下来。 西式的礼帽,出现在这种场合总是有些不伦不类的。不过如今大家都是在乱穿衣服,带个西式的礼帽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 陆沅君把爬了一半的学生按了下去,捏着礼帽起身,越过和自己对峙的那一位,走向了台子的最里头。 里头放了张桌子,桌子还是从教室里搬出来的讲桌,陆沅君瞧见以后无比的熟悉。她把礼帽放在了桌上,确定后头没有人后,走回了学生所在的位置。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陆沅君没有将枪口对准学生,而是把枪递给了他。 “就当你敢,可你会杀人么?” 她按着学生肩头,让他调转方向,面朝桌子上放着的礼帽。 “打中那个帽子,今天我就给你一身军装,亲自送你上战场。” 陆沅君撂下了这一句话,拍了拍学生的肩头,往后退了几步。 枪大家都熟悉,打前朝的前朝起,华夏就已经出现了火器。枪这种东西,村里一辈子没出过门的老太太都晓得是什么。 街面儿上巡警虽然用的是警棍,但如今这个年月,遇上大的节气时,巡警也会佩枪巡逻。 学生见过枪,不仅仅是从报纸上,亲眼见过都不止一次。可见过是一回事,碰过是另一回事,这还是他头一回把枪握在手里。 沉甸甸的,单手端着压手很有分量,双手才能拿稳。 学生用双手端住了枪托,枪口对准了桌上的礼帽,眯着眼睛确认以后,回头看了一眼陆沅君。 “说话算话?” 反正守军没用,东洋人迟早会打进城里来。早死晚死都是死,他还当真有上阵杀敌,拉几个垫背的人去见阎王爷的意图。 “说话算话。” 陆沅君点点头,她一向说话算话,骗人的时候不算在里头。 得了陆沅君承诺,学生转过头来,端着枪时间久了,胳膊有些酸胀,小臂竟然抖了起来。即便是拿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任何人的手也无法做到绝对静止。 学生忽略了自己手上的抖动,一狠心扣下了板机,嘭的一声巨响在耳边响起,虎口的位置已经因为震动而只剩下了酥麻的感觉。 那声巨响,仿佛是年节的时候,有调皮的孩子在他的耳边放了鞭炮一样,即便是有准备了,也仍然觉得刺耳。 握着枪的手垂下,学生稍稍的平静了一下心情,抬头往桌上的礼帽看去。在他的想象中,礼帽这会儿要么就该掉在地上,要么即便没掉,也该在正中间的位置,留下一个冒着烟气的洞。 偏偏事与愿违,礼帽完好无损的放在桌上,和开枪之前比较,连位置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没打中。” 陆沅君上前,从学生的手里把枪夺了过来。 “我不能送这样的你上战场。” 她将枪收好,再次转向底下围聚在一起的学生们。 “诸君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把你们送上战场,真的能奋勇杀敌么?” 抬手点了点在学生外围的士兵,他们军装上的脏污陆沅君还没有忘记。 “他们也是血肉之躯,诚然不会站在台上说漂亮话,可他们躬身力行,把敌人拦在了城外,做的正是你们觉得无上崇高的事情。” “我陆沅君不是韩司令,他们也不是,和运城共存亡的话发自肺腑。” 站在了高台的边缘,再向前一步便会跌落,陆沅君蹲下身子,拉近了和台下学生们的距离。 “诸君,眼下当真不是闹事的时候。”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一更】 “爹, 我看学生们好像散了?” 米面铺子的少东家站在铺面的门口, 双手叉腰, 踮着脚尖朝着冀北大学的方向张望着。 一天天的, 破事可真多。先是铺子天天亏损, 早上起来枪炮声也来了,紧接着学生们也闹了起来。 “散就散了呗……” 已经遣散了大部分的伙计,铺子里连老东家都亲自出来做事了。 但今天路被学生们拦了,从开门儿到现在还没卖出一单生意。 “你快别看热闹了,赶紧回来帮掌柜的干点什么。光吃饭不干活,你知道现在的粮食什么价钱么?” 老东家抖了抖手里的报纸, 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儿子,骂了一句。 “你大我可不养闲人!” 门外的少东家头也不回,翻着白眼嚒嚒的嘀咕着。 “大大大, 还嫌叫爹不够土呢。” 现在摩登的人可都叫爹地, 西洋话。 作为运城最大米面铺子的少东家, 自然晓得粮食的价钱,他也不是那种混吃等死的少东家, 可这会儿不是没有主顾么? 进去干什么?跟老头子大眼瞪小眼?还是捧着一张半个月前,已经卷了边儿的报纸看了又看? “我再看看就进去!” 少东家不仅没有按着亲爹意思折回去,反而往前走了几步,往冀北大学走去。 原本扎堆聚在一起的学生们已经没有了先前密集, 更让少东家奇怪的是, 学生们竟然迅速的往两边儿退去, 在中间让出了一条路。 一辆黑色的汽车从中间穿了过来, 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开来。 报纸上说,整个华夏大地现在有万数的民用汽车,多集中在北平,沪上,港口和租界一类的地方。 运城里的民用汽车,两双手就能数过来,往往远远撇上一眼,就晓得是哪家哪户的老爷和小姐出门了。 米面铺子的少东家瞧见那辆黑色的汽车,也不继续往学校走了,转身跟见了鬼一样,撒开丫子的跑回了铺子里头。 “爹哎,陆家来人了!” 少东家两颊憋的通红,自己拿不准主意。 把老东家手里头关于民生公司的报纸抽了出来,晃着老爷子的肩膀。 “你还说陆家仁义呢,枪炮声一响,这不就来宰大户了?” 绸缎庄的老爷子八成是收了陆沅君的好处,才在商会里昧着良心说胡话。 第139节 “带了多少人?” 老东家瞪大眼睛,在心里把绸缎庄的掌柜连祖宗带儿子骂了个遍。 “我哪有功夫数啊!” 少东家瞪了回去,一看见陆家的车他就赶紧跑回来了,如果站在那里数人,等数清楚了陆沅君都进门了。 老东家一想也是,把儿子放在自己肩头的手紧紧拽住,左手牵着右手,用上了以前往口外跑商队买骆驼的招数。 在袖子里头报了个数,挤眉弄眼的看向儿子。 “最多给她这个数。” “这么点儿?” 少东家恨死自己的亲爹,真他娘的是抠门祸,改不了的晋商习气,要钱不要命的东西。 他在袖子里反客为主,手指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给亲爹报了个数。 “想要打发走,怎么不得这么多?” 老爷子从袖子里猛的抽回手,啪的一巴掌打在儿子的脑袋顶上。 “就那么多,姓陆的要是狮子大开口,你就让她枪毙我!” 老爷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用力的甩了甩袖子转身就往后头走。 力气和脾气都大了些,连带着桌上的报纸也掉在了地上。 少东家跟在亲爹的后头追了上去,在老东家藏起来之前拽住了他。 “爹你咋走了?” 老爷子一根一根的扣开了儿子的手指头,一字一顿的说。 “你也不小了,是时候让你当回家做回主。” “顶住。” 老东家在藏到屏风后头之前,最后给儿子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顶住?拿什么顶?就那点儿钱,陆司令的闺女能看到眼睛里去,塞牙缝都不够的。 少东家硬着头皮转身,哭丧着一张脸走到了铺子里头,冲着铺子里剩下的最后一个伙计摆摆手,让他去泡一壶好茶。 客人要上门了啊…… 少东家叹了口气,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站在了门口的位置往外眺望,恰好瞧见陆沅君从车上下来。 陆司令的闺女可真好看,也不晓得陆夫人年轻的时候得多风华绝代,才能中和了司令的大脑袋。 “封太太!” 米面铺子的山东家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快步迎了出去。 双手抬起想要跟陆沅君握手,可瞧见了跟在陆沅君身后那个壮硕的司机,又把手放了下来,放弃了这个洋气的礼节。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大驾光临,让小店蓬荜生辉呀!” 铺子里的大事他做不来主,一到待客尤其是这种注定不愉快的客人时,父亲都会派他出马。 是不是真的欢迎另说,客套话总得讲的。 陆沅君回了个中式的礼,跟在他的身后,抬脚迈进了铺子的门槛里。 “东家,近来的米什么价呀?” 一只脚才踏进来,另一只还在门外,陆沅君便开口询问了起来。 少东家听到这话从身后传来,铺子里头找的可是城里最好的泥瓦匠铺的地,平的跟镜子似的。 但米价两个字一出,少东家惊出了一身冷汗,脚下一虚平地崴了一下。 刚刚站稳身子,少东家调整了下呼吸,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脸颊,转过头来。 “您先坐下喝茶,米也有好有坏,价钱不一样,我得慢慢跟您说。” 说话的功夫,伙计拎着茶壶走了出来,放在桌上之后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只留下少东家一个人和陆沅君坐着。 好在落座之后,少东家发现除了站在陆沅君身边儿那个司机之外,就在没有别人进来了。 若当真是一屋子丘八围着他,枪口顶在脑门儿上,那肯定要比现在更加紧张。 陆沅君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脚下似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份已经卷了边儿的报纸。 俯下身子把报纸捡了起来,报纸上既有吃饭时沾上的油迹,也有茶水滴落后留下的褶皱。 看了眼报纸上的新闻,说的是半个月前民生公司放弃了自己在战区的机器和产品,用船拉着滞留在战区的难民走航运送到了南边儿。 “让您见笑了,我爹就喜欢看报纸。城中的报纸一停,就只能看以前的。” 少东家给陆沅君斟了杯茶,小心翼翼的推到了她面前后立刻收回手,拘谨的坐在那里。 “米价的事情我做不了主。” 青年缩着脖子,偷偷抬眼观察陆沅君身后站着的司机,担心自己一句不对,男人就会从口袋里拔出枪来。 “说句不好听的,我爹一天不死,我就是只是个少东家。” 陆沅君把手探进了随身带着挎包里,坐在她对面的少东家头皮发麻,几根头发朝天竖了起来。 “有些财能发,有些钱就是赚了,也烫手不是?” 陆司令的闺女笑起来甚是好看,看着和善却无法叫人轻视,望向少东家的眼神里尽是威胁。 这家米面铺子,是运城最大的。老东家早年是个晋商,早年走口外,碰上土匪因为舍不得自己的祸,愣是丢了一根手指头。 总而言之,是个把钱看的比命还重的人。 而今发战争财的人不少,把钱看的比命重要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还是愿意用钱来买命的。 药材和粮食,在如今这世道是和黄金一样的硬通货。 炮火连天诚然搅的民不聊生,却也让那么一帮没有良心的,狠狠的发了一笔财。 不过这里是运城,陆沅君可不允许有人坐地起价,发战争财。 陆沅君的意思,少东家又何尝不懂,有钱怎么了,人家有枪呀。 米面铺子的少东家双手在自己的身上拍了半天,没有摸到钢笔,起身走到了柜台旁。 从架子上拿了根毛笔,在砚台里头蘸了蘸墨水,顺势抽了一张纸,滴滴答答的走了回来。 纸张在桌上平铺开,少东家的手颤了颤,笔锋也玩弯弯曲曲,写下了父亲说的那个数字。 “生意不好做了,只有这么多。” 写完之后少东家将纸张翻转,好让陆沅君看的清楚。 “这是什么数字?这么多斤米?” 三千斤?运城最大的米面铺子,只有三千斤米? 陆沅君眉头紧锁,捏起纸张看了看,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上头写的的确是三千。 少东家心虚的低下头,你看看,就知道父亲报的数字太低了,又不是打发来送粮食的地主老财。 三千大洋还不够陆司令的闺女塞牙缝呢,怎么可能送走这尊大神呢? 米面铺子的少东家偏过头,往自己亲爹藏着的屏风处看了看,恨不得现在就起身把老东家拽出来。 “要不我重新给您报个数?” 少东家把手往前探了探,试图将陆沅君手中的纸张拿回来,涂掉三千大洋写上自己心里的数字。 父亲不是让他做主么?为了全家老小的性命,他就做一回主好了。 不过让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陆沅君将白纸在手中团成了一团,扔在了地上不说,还用脚踩了上去磋碾着。 “还是我给少东家报个数吧。” 右手在挎包里摸了摸,少东家注意到陆沅君似乎捏到了什么东西。 他喉结滑动吞咽了下口水,心口都跟着停了一拍,陆司令的闺女这是捏住他的脉门啊。 紧张兮兮的盯着陆沅君的手,少东家下定决心,如果她拿出来的是枪的话,就算是狮子大开口,自己也得答应了。 望着陆沅君的手缓缓拿出,指尖尽头并非是金属色的枪支,而是一沓厚厚的纸张。 把手中的纸张放在了桌上,陆沅君将其往前一推,摊开来给少东家看。 少东家低下头,草草的翻了几张,有房契有地契,还有在银行里的储蓄单子,以及各大商号的股银。 他不由得右眼就疯狂的跳了起来,陆司令的闺女从哪儿弄来了这么多东西? 她上一家去的是哪户人家,这得搜刮了个干干净净差不多,狮子大开口也没有这么大的胃口。 米面铺子砸锅卖铁也没有这么多钱,除非变卖家产吧。 少东家面露难色,抬起手在自己的后脖颈上揉了揉,血气上涌昏昏沉沉,显然是被陆沅君吓到了。 “这些钱能买多少粮食?” 陆沅君的手又一次伸进了包里,握着了枪托。 “我再劝少东家一句,有些钱可以赚,但你要是坐地起价,我怕烫了你的手。” 少东家跳动的右眼皮在一瞬间停了下来,他放下了捂在脑后的手。 嗯?陆家小姐什么意思? 不是来要他们捐银子的,而是来买粮食的? 陆沅君看到米面铺子的少东家面露茫然,在心底冷哼一声,商人就是商人,这种时候还跟自己装糊涂呢。 “我晓得粮食现在有市无价,但少东家和老东家可都得想清楚了。” 她从包里把枪拿了出来,往桌上一放。 “如果想要囤着发财,我是不能依的。” 少东家瞧见枪的瞬间精神了,方才还混沌成一团的脑袋,此刻清醒无比。 他连连摇头,仔细的拿起桌上放着的东西,一张一张的看了起来。 除了运城主城的地契和房契不怎么值钱外,剩下南春坊的宅子涨了几番,银行的存单也大部分是在沪上那边的西洋银行。 第140节 几家商号的股银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闭上眼睛算了算自家库里的粮食,小算盘在在心里打的噼里啪啦响。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笑着点头。 “您稍候,我去跟我爹商量商量!”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二更】 说完少东家从椅子上起来, 脚步无比的轻快, 朝着屏风后头颠颠儿的跑了过去。 刚一绕过屏风, 就看见亲爹在后头等着, 火急火燎的拉住了儿子的手。 “让咱捐多少钱?” 躲在屏风后头距离并不远, 但老东家的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急了一脑门儿的汗。 “爹,陆司令的闺女要买咱的粮食,是给咱送钱的!” 凑在了父亲的耳边, 少东家把他的小算盘和盘托出。 就桌上摆的那些东西,能把铺子库房里的粮食买完。不光不赔钱,甚至能小赚一笔。 就像陆沅君说的, 有些钱赚了烫手。如果他们囤着粮食不卖, 把价格炒高了, 那以后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但卖给陆沅君就不一样了,不管陆司令的闺女打的什么小算盘, 买了粮食要做什么。 反正他们赚了到了钱,别人也骂不着。就算以后陆沅君拿去做军粮,或是高价卖给城里的百姓,人们也不会来铺子里找他家的茬。 若有人问起来, 就说被枪杆子戳着后腰, 腿一软不卖不行, 谁还不理解呀对不对? 少东家越想越合算, 拖住了父亲的袖子,眼睛里冒出了绿光。 “爹,答应吧!” 然而老东家抽回自己的手,抬起来就给了儿子一巴掌,直呼在了脸上。 啪的一声响亮又清脆,外头坐着的陆沅君都听见了。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司机撇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后弯下腰,轻声询问。 “太太,要不要我带人些来?” 老东家别不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非得在运城挣这份黑心钱吧? “再等等,不着急。” 陆沅君倒是沉的住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果米面铺子的东家要胡来,就让人围了他的粮库,看他怎么卖给别人。 屏风后头的少东家捂住脸,棍棒底下出孝子,少东家以前也挨过父亲的打。可打人不打脸,父亲从来都没照脸上扇过巴掌呀。 人在气头上,说的语气难免重一些,少东家也拉下了脸,跟亲爹较着劲。 “爹,我没指望给我留多大的家业。但照你那么做,咱家不等东洋人来,就得先败了。” 他放下手,脸上出现了清晰的五个指头印子,老爷子方才是使了真力气。 “你闭嘴,我一天没死,就一天轮不到你当家!” 老东家早年间见了土匪都不低头,她陆沅君凭什么强买强卖? 陆司令在的时候,也没这门子规矩。 “不卖!” 老爷子推开爱碍事的儿子,斜着眼睛歪了他一眼。 少东家虽然没看见父亲的嘴动,不过却仿佛听见父亲再说,小兔崽子你懂个求。 算了,少东家把双手背在身后,望着亲爹的背影,放弃了继续劝说的念头。 破罐子破摔,反正是你自己挣下的家业,赔了也是赔你的心血。 糟老头子倔得很,逃命不逃,卖粮不卖,天天就知道看报纸。 陆沅君的茶喝到一半,屏风后头走出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 建康政府给所有人剪了辫子,这位老爷子身后却拖了长长的一条。 老头子的胡子都是灰白间杂的,但不晓得为什么,身后那根辫子乌黑油亮,比个大姑娘的还好。 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陆沅君开始怀疑米面铺子的东家是不是也得了季泉明的祖传护发方子。 但老爷子隔着一张桌子坐在了她身边,抬手把帽子摘了下来,辫子也跟着一起,放在了桌上。 陆沅君挑挑眉,怪事多了去,这点算不得什么。就当没有瞧见那根辫子,她把桌上的地契和股银单子往前推了推。 “东家您看,这是能不能成?” 摘了帽子以后,老东家的头顶就清凉许多了。四周还有稀疏的几绺头发,顶上油光锃亮,绒毛都看不见一根。 看着这位东家,陆沅君倒是觉得他或许可以真的去找找季泉明,讨几副药试试。 老东家压根儿不看陆沅君带来的东西,比他儿子硬气多了,桌上放着的枪也不能动摇分毫。 拿出了以前对土匪的气势来,张嘴就是一句。 “不卖,我不卖给你!” 老爷子将放在陆沅君一侧的报纸抢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把报纸卷起的边角按了下来,用袖子压住试图让它恢复平坦。 几张报纸而已,宝贝的不得了。 “东家,您就非要发这笔沾血的财不可?” 陆沅君的手放在了枪上,先吓唬吓唬再说。 身后站着的司机也适时的上前一步,黑压压的很有威慑力,比起当初拦路抢了老东家的土匪也不输。 “发财?” 屏风后头没有跟出来的少东家捂着脸,咂摸着从陆沅君口中说出的这两个字。 沾血他能理解,不顺着她的意思,就要沾上他们父子俩的血,可……发财? 扭了扭脖子,少东家决定还是出去趟一下父亲的浑水。揉揉脸蛋,挨过巴掌的地方肿了起来,火辣辣的疼。 出去有些丢人,却也比让老爷子把陆司令的闺女惹毛,丢了命强。 “伙计呢?也不说给封太太添茶!” 少东家扯着脖子喊了一声,伙计早不知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亲手给陆沅君的茶杯里添上新茶,少东家偏过头,冲着父亲挤眉弄眼。 土匪能因为您胆子大骨头硬跟您拜把子,陆司令的闺女都能做您的孙女儿,是绝对不会被您的胆识所感动的。 丘八可比土匪们坏多了,只会冲着您的脑袋开一枪,看看硬骨头和子弹谁更硬些。 “爹,你数数!” 放下了茶壶,少东家把桌上的纸张塞进了亲爹的手里头。 “您好好数数!” 陆司令的闺女给的可是个好价钱,拿了钱咱立马逃命,还能赶在东洋人破城之前离开。 不管儿子怎么按,老东家的手上不用力,那些纸张仍旧无法停留。 老爷子在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上摸了一把,将两侧的碎发拢到了头顶的位置,尽力遮挡住没有头发的地方。 他捏起报纸,民生公司几个大字出现在眼前,老东家嘴角下垂,轻声嘀咕了起来。 “民生公司的东家可真厉害呀……” 抛下了自己的家业,在战区转移难民。掏钱给难民送吃的喝的,多大的胸襟。 “爹!民生公司不能叫东家,是民族企业家!” 儿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老东家置若罔闻,起身走向了柜台,抱了一口箱子出来。 嘭的一声砸在了桌子上,压住了陆沅君带来的地契和房契。 老东家把箱子打开,箱子里满满的都是纸张。 “你的东西我不稀罕。” 陆沅君只看到里头是纸张,还有红手印,站起来从里头抓了一张。没想到这奸商已经收了这么多房契地契了? 然而当纸张展开来,写的竟然是赊账的欠条。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一更】 “报纸上都说了, 前线有人吃人的。” 米面铺子的东家情绪激动起来,双手往箱子里一搂, 抱出了一捧欠条来。 “陆小姐如果非要征我的粮, 就是要这些人的命!” 老东家被土匪砍掉过两根手指头,从缝隙之间飘落下来两张。 少东家蹲下身子把掉落的欠条捡了起来, 站在父亲和陆沅君之间开始打马虎眼。 “爹你瞎说啥呢?又不是五胡乱华的年月,哪有人吃人呀。” 老爷子当即放下手中的欠条,叉着腰就跟儿子僵持起来。 “你等我把报纸找出来的。” 报纸老东家还留着呢,每当他心疼今天亏了多少钱, 赊出去多少粮的时候, 就拿出来看看。 陆沅君在父子二人争执的时间里, 将欠条一张张叠好, 放回了箱子里。 和上盖子,她把箱子抱了起来。里头虽然装的是轻飘飘的纸, 但木头箱子本身就有些重量, 抱着的时候竟然还有些吃力。 转身吧箱子交给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司机, 他这会儿已经明白了, 米面铺子的东家不是个见利忘义的人。 “东家……” 第141节 陆沅君把桌上的枪收了起来,笑着开口, 可惜后半句还没说出来,老东家抬起自己不完整的手。 “我最多只能捐三千大洋, 不够你就把我老头子的命拿去。” 从桌上抓起缝着假辫子的帽子, 老东家将其戴在了头上, 一副破罐子破摔,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大水冲了龙王庙,陆沅君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怪过意不去的。 亲手斟了被茶,恭恭敬敬的捧着给老东家递了过去。 这是怎么话说啊? 土匪在撕肉票以前,得先拜拜关公老爷,还得焚香净手,有好一套黑话要讲。 怎么着陆家杀人之前,也有这种规矩不成? 望着面前的茶杯,老东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老爷子,粮食您留着,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陆沅君双手往前一推,继续道。 “我带来的东西的呢,您也留着。” “啥?” 老少两位东家摸不着头脑,不明白陆沅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再有人来赊账,只要不是地痞无赖,您就尽管赊给他。” 陆沅君放下茶杯,转身拍了拍司机怀里抱着的木头箱子,退了几步。 “欠条我就带走了。” ——————————————— 前线,临时指挥部。 枪炮声不绝于耳,临时的指挥部藏在一个地窖里头。炮声隆隆,头顶时不时的有泥土簌簌的落下。 地窖里的人都灰头土脸的,一方面是被地窖里的尘土沾染另一方面是因为被少帅训斥。 “运城那边是怎么回事?” 地窖的墙上钉满了大大小小的地图,封西云的拳头砸在绘着运城的那一张上,责问地窖里的部下。 因着指挥部里也有人受伤,虽然军医只是进来给伤者包扎的,但顶着封西云的怒火,他也不敢抬头。 运城本就是要紧的地方,加上少帅新婚的太太还在城里,突发的变化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不过好在已经有了些风声,晓得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了。 周边省份的司令,元帅,督军虽然秉承着各扫自家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念头,没有帮一把的意思,但更没有反水投敌做汉奸的打算。 即便是当初的韩司令,不也只是收拾细软跑路么。 派人去打听了才知道,东洋人在各方司令们门前碰壁之后,就把目光投向了小股势力。 从几千人的队伍如苟团长,也有山头上几十人的土匪,越不起眼越好。 总有见钱眼开的,就偷偷的运了一部分东洋人,越过了封西云的防线,悄摸声的到了战局的后方。 即是坏消息,也是好消息。坏消息是运城被东洋人围了,一旦城破他们这里就会面临两面夹击,腹背受敌的窘况。 好消息呢,是偷偷摸摸运过去的东洋人不多,说不定运城可以撑一两个月,给他们一个反应的机动时间。 “少帅!” 就在众人无言以对,低着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少帅的时候,一个人火急火燎的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抖着手里刚刚译出来的密电,语气里尽是兴奋。 “运城电话还没有通,不过电报里有说太太出马炸死了一个瀛洲军官,还有当了汉奸的苟团长!” 少帅结婚的时候,军中对于这门亲事说什么都有。有说少帅是为了陆司令留下的家业,也有说少帅是见色起意,流言五花八门。 谁也没想到,太太竟然还有这么一招。 封西云脸色阴沉,双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他离开时承诺,换太平以颈血,爱自由如发妻。 意思是用他自己的颈血来换太平,不是让发妻血染沙场呀。 “沅君有没有事?” 封西云冲向了带着密电的传令员,揪住了士兵的领口。 “太太平安!” 被少帅拽着领子,士兵觉得自己脚下都轻飘飘的,仿佛被抬了起来。 行伍之间有人说少帅是花花架子,光模样好看,身上没有力气。士兵表示信了他们的邪,少帅的力气可不小啊。 “平安就好……” 松开了双手,士兵双脚的后跟落在了地上,整了整衣裳松了口气。 封西云接过密电,神色沉重的看完了上头写着的每一个字。当看到陆沅君名字的时候,身上的伤口仿佛撕裂一样,剧烈的疼痛涌上心头。 “建康那边怎么说?还没松口么?” 放下了手中的密电,封西云望向了负责与建康政府接洽的部下。 部下摇摇头,开口之前先长长的叹了口气。 “说是大总统在养病,不能被打扰……” “够了。” 封西云打断了部下,背转过身去。 “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想想法子。” 部下们从土墩子上起来,一边拍自己身上的尘土,一边排队从梯子爬了上去。 地窖里的空气不好,人多的时候更加难熬。呼吸局促拥挤,多待上一会儿干脆就喘不上气。 一从地下露头,众人便大口的呼吸起来,即便地上的空气里尽是炮火轰炸过后残留的□□与烟熏味道,也总比地窖里强上一些。 盖上了地窖的盖子,众人四散离开,忙自己的去了。 地窖里的封西云右手握紧了拳头,一拳又一拳的砸在了墙上。 指骨上渗出血痕也没有停下,簌簌飘落的尘土呛了嗓子,才扶着桌子站好。 鲜红色的血顺着手腕滴落到了桌上,即便他现在折返回运城去,也不一定来的及营救。 更何况,他根本没法子走。 悔恨和懊恼一起涌了上来,封西云带血的手又一次拿起了电话。 与他地盘接壤的省份有三个,逃跑的韩司令,过世的陆司令,以及一位同是留学派出身的督军。 督军姓张,年纪与封西云差不多,脾气爱好相投。两人算不上关系算不上亲近,可也是君子之交,没红过脸。 封西云喜欢开疆扩土,张督军年纪不大,心性却喜好守成。 督军的地盘很少惦记别人的地盘,也不喜欢被别人惦记。 东洋人登陆的时候,只有张督军公开谴责过这个行为,剩下的人们都是缩着脖子当乌龟。 这不是封西云第一次拨通张督军的电话,也不是张督军第一次拒绝他。 可封西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再一次去电询问,张督军有没有改变心意,来帮自己一把。 “没有上峰的命令,我不好私自调遣军队的。” 电话接通后,和以前一样,张督军还是那套无关痛痒的话。 “西云你再撑一撑,车到山前必有路。” 说的比唱的好听,换你撑一个试试?看看会不会柳暗花明。 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咒骂,封西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督军,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如果自己这边输了,东洋人下一个目标就是他张督军。瀛洲人没有长翅膀,一下子飞不到建康去。 大总统可以装病,你张督军装病就不妥当了。 “西云少安毋躁嘛,我晓得运城的事情……” 电话里的张督军并不打算继续唇亡齿寒的话题,锋头一转,提起了让封西云焦心的运城。 “老婆死了还能再娶,你要是愿意,我把妹妹嫁给你。” 陆大头已经死了,就算是封西云没有回去救,也不会有人为此找他的麻烦。 抛妻弃子的人在这念头多了去,远了不说,咱大总统还娶了四五个老婆呢。 “慎言。” 封西云在挂断电话之前撂下了这两个字,他想别的法子救沅君好了,张督军这里算是彻底没了希望。 另一边被封西云挂断电话的张督军听着耳边传来沙沙的电流音,撇撇嘴将电话放了下来。 “督军,封少帅说的不无道理。” 副官一边给督军送上地图,一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当然有道理。” 唇亡齿寒的故事传了千年,垂髫的学童都能说的头头是道。 接过地图之后将其放在了膝头铺开,张督军看着运城的位置,摇了摇头。 “要不是韩司令跑了,他封西云不也是看热闹么?” 火没烧到自己的身上,就没有必要上赶着往火堆里冲吧。 张督军看着地图碍眼,揉搓一般的把地图合上,拍回了副官的手里。 起身瞧见了副官欲言又止的模样,闭着眼睛摇摇头。 “别说了,咽回去。要是他封西云也跟韩司令似的收拾细软跑了,我肯定会顶上去的。” 现在有人顶着,我上赶着没必要。 第142节 张督军被封西云的一通电话弄的无比闹心,胸口闷闷的不顺畅,打算换身衣裳去舞场溜达一圈。 搂着姑娘跳跳舞,坐在软座上花三十块大洋和腰肢细软的佳人谈谈心,又或者…… 张督军整理衣裳的时候看见了墙上的主城地图,手指敲在舞场的旁边,是几个村落聚集的地方。 “在这儿建个学校吧,你去找商会,给各位东家们放放血,一人捐个几千大洋。” 之前去舞场的时候路过,村落里的孩子农忙的时候帮着家里干活,农闲了大人们打牌,孩子爬树掏鸟窝。 盖个学校,强制入学,也不用教什么大学问,让孩子们读书识字就行。 “记下了么?” 督军从衣架上取下了一件西装,套在了自己的身上。转过头来看向副官,等着副官的回应。 “记下了,我这就去办。” 副官叹了口气,抬脚跟着督军一起出了房门。 两人双唇紧闭,谁也不说话,封西云的一通电话搅了不止一个人的心情。 张督军住的是宅院儿,又是亭子又是湖泊,好一阵子还没走出大门。 后头跟着沉默不言的副官,张督军只觉得副官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但就算副官真的敢瞧不起他,他也不会去掺合瀛洲人的事的。 齿寒也要等到唇亡以后。 低着头琢磨事情,张督军一时不防,迎面而来一个士兵火急火燎的闯了进来,咚的一声撞在了他的身上。 扶住了气喘吁吁的士兵,张督军没有发火,一看就是有急事汇报。 “出什么事了?” 士兵一手指向身后,不晓得跑了多久,开口声音甚是喑哑。 “我们抓了几个鬼鬼祟祟的土匪,不成想土匪里头有两个东洋人!” 张督军点点头,这事情他听说了,东洋人就是靠这种手段摸到运城去的。 “东洋人横的很,被抓住以后二话不说就打死了咱们的一个人!” 士兵说话的功夫,后头又跟进来几个人,五花大绑的押着两个穿着破破烂烂的矮个子。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二更】 张督军脱下了身上的西装, 将外套丢给了身后站着的副官,上前几步走到了那两个被五花大绑起来的东洋人面前。 他是个东洋留学派, 但却没有开口用东洋话来询问, 而是拉了问询押解他们的士兵。 “详细说说。” 士兵冲着张督军敬了个礼,把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因着张督军动不动就去让商会的东家们捐钱, 东家们掏了钱以后只有一个要求,把山上的拦路的土匪给剿了。 商队们过路来来往往,以前只有几十号人的土匪,最近生面孔越来越多, 恐怕已经扩展成了两三百人的队伍。 吃人的嘴软, 拿人的手短, 张督军这边便派人去山上剿匪了。 山头大树又多, 烧了土匪的寨子以后没抓到几个,都流窜逃跑了。 士兵们在山下巡逻的时候, 看见三五个土匪打扮的人, 就过去抓人。一般的土匪见了当兵的, 立刻就会双手投降。 可这俩小个子, 反手就是一枪,枪法还不错, 当即打死了张督军手底下的一个兵。 抓起来以后还闹腾的厉害,五花大绑才稍稍安分了一些。 仔细听完以后, 张督军的脸色更差了。 “要不要放了?” 副官托着督军的西服, 跟上前来询问。 “放?” 张督军开口声音上扬, 显然是不打算放人。 “带着他们, 跟我去理事馆要个说法。” 大步流星走出了宅院儿门,司机在督军上车的瞬间回过头。 “督军今天是去城西的舞场和水灵姑娘跳舞,还是城东的沙龙和艾琳小姐谈心呢?” 然而回头对上了督军阴沉沉的脸,司机得到了东洋理事馆的答案。 他发动了汽车后朝着理事馆的方向开去,督军一向不掺合东洋人的事,怎么今天突然要去那个地方呢。 心里奇怪归奇怪,督军的事情司机自然管不着,他只管把车平平稳稳的开到理事馆的门前,剩下的事情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张督军的地盘还是一片太平风光,路上的人走路也不紧不慢,老头子们拎着个鸟笼子,满大街的转悠。 汽车停在了东洋理事馆的门外,偶尔有几个学生举着横幅写着还我河山,也很快就被巡警劝说走了。 张督军从车上下来,身后另一辆车跟着停下,那两个被绑起来的东洋人,也被从车上拖拽了下来。 理事馆守门的也是东洋人,会说几句汉话,但也说不太利索。 全城人都晓得张督军是东洋回来的留学派,理事馆门口穿和服的人,干脆开口就直接说了瀛洲话。 大概意思是您稍后,等我们进去给理事通报一声。 张督军在气头上,从接了封西云的电话以后,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在老子的地盘上,竟然跟我说东洋话? 只当没听懂,张督军推开了拦住他的东洋人,带着自己手底下的士兵走了走了进去。 理事馆一切按照东洋风俗的建造,因着有意避开,这还是张督军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恍惚之间,看着馆内的样子,让他有种身处异国他乡的错觉。 虽是头一回来,但张督军仍然顺利的找到了理事的办公室,不等秘书通报,便踹门走了进去。 东洋理事穿着和服,埋首在桌上看着不知关于什么的文件,戴着金属框架的眼镜,时不时的抬手推一推。 听见有人进来抬起头,看到是张督军以后,东洋理事竟然坐在那里,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悠闲的靠在椅背上,双手环抱在胸前,穿着和服的男人撇撇嘴。 “张督军怎么来了?” 张督军挥挥手,士兵们把那两个东洋人押了进来。 东洋士兵一见理事,方才还跟哑巴一样不说话,这会儿跟到豆子死的,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碍于张督军能听懂东洋话,这两个瀛洲人没有和平时一样选择称呼支那。 理事听了个大概,为什么帝国的士兵会出现在这里他不管,总之张督军抓人是因为死了一个他的部下罢了。 冲着来自故国的同胞,理事取下了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在上头哈了一口气,慢悠悠的擦干净。 张督军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这位过分傲慢的东洋理事,等着他的解决办法。 “死了一个人?” 东洋理事不痛不痒,仿佛死的是一只猫一只狗,不当紧似的。 他从桌上抽了支票本子出来,拔开钢笔盖子,写了几个字。 写完之后又慢悠悠的把盖子盖好,给自己的随从使了个颜色,随从上前从理事的手中接过支票,按照理事的吩咐,递到了站在那里没有挪动过脚步的张督军手里。 张督军接过支票一看,五千大洋。 “够了吧?” 理事自始自终没有起身,双手的手肘搭在了桌上,面无表情的看向了张督军。 “现在可不可以放开我们帝国的公民?” 穿着和服的东洋男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五千大洋是张督军手下士兵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一条命换五千大洋,支那人死的不亏了。 张督军看着手中的支票,突然笑了起来。他在东洋上学的时候,就发现瀛洲人不把他们看在眼里。 平日里因为他的身份,遇上的东洋人也总是客客气气的,头一回来理事馆,竟然就吃了这么一记暗刀。 五千大洋?在华夏的地盘杀了华夏的士兵,五千大洋这就完了? 张督军扭了扭手腕,以极快的速度从腰间的枪套里拔出了枪。幸亏了在东洋上学的经验,他的枪法极其准确。 砰砰两声巨响后,紧跟着又是咚咚两声。 宝剑出鞘子弹出膛,那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东洋人应声从后倒在了地上。 这间屋子不大,枪响过后鲜红的血液四溅开来,墙上地上,左右站着的人脸上身上。 张督军若无其事的扫开了面前的烟雾,将枪收回了枪套里。 转过身来,朝着那位仍旧坐着的理事缓步走了过去。 张督军原本打算是去舞场里开心,去舞场自然要大方,身上就装了支票本子。 从口袋里将支票本子掏了出来,张督军放慢了手中的动作,把理事之前写字用的钢笔借来,拔开笔帽写了几个数字。 写好后张督军也慢慢的将笔帽盖好,支票翻转过来,好让对面的人更能看的清楚。 “两个人,一万大洋。” 东洋的理事官心如擂鼓,咚咚的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 他抬起头,瞧见张督军的脸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恰好有一滴落进了张督军的眼睛里,眼白处成了让人惊骇的猩红。 但理事官仍旧没有起身,以轻蔑的姿态收起了张督军递来的支票。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一更】 跟东洋的理事闹了个不痛快,张督军溅了一身的血从理事馆出来, 抬手抹掉了粘在脸上的血迹。 也不能这样去舞场和姑娘们谈心, 再说张督军也没了那跳舞的心情, 他径直回了督军府。 第143节 回来的时候恰好碰上副官,副官刚刚宰了城中商户东家们一笔, 见了督军以后立刻上来汇报。 张督军点了点副官收来的银捐, 不晓得副官用了什么手段, 每次征来的, 都比他想象的要多一些。 “你见过我妹妹吧?” 张督军收好了支票, 一边和副官一起往院子里头走, 一边随口问道。 副官点点头,他跟在督军身边可有几个年头了。别说督军的妹妹,督军的情人他都见了个遍。 “你觉得我妹妹怎么样?” 张督军走过了池塘,池塘里的睡莲冒了花苞,粉粉嫩嫩的甚是可爱。 副官想了想,脑海中浮现了督军妹妹的模样。说倾国倾城那是昧着良心,但也绝对称得上是小家碧玉。 模样就像是…… “督军的妹妹就像是出水芙蓉,清丽自然。” 副官紧紧的跟在的督军后头, 抬手指向了池塘里的花苞。 这么一想, 督军的妹妹十八九岁,和池塘里的含苞欲放的睡莲更为相似了。 “我把妹妹许给你。” 张督军停下了脚步, 转身过来, 仰着下巴看向副官。 “许给我?” 副官眉头蹙起, 督军这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什么呢。尤其是此刻, 督军的手上,脸上,净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血迹干涸之后,颜色不复鲜红,而是呈现出一种暗红色的脏污模样。 见副官没有立刻答应,张督军吊起了眉毛,手也插在了腰上。 “咋?我妹妹配不上你?” 副官怎么敢呢,督军的妹妹是他想都不敢想的。追求张督军妹妹的青年拍了长队,青蛙一号,青蛙二号…… 低头看了看自己,和那些人比起来,副官只能算癞蛤蟆十七号。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配不上督军的妹妹。” 副官压低了声音,上前一步凑近张督军。 “您早上的时候不是还说要等陆司令的闺女死了,把妹妹许给封少帅么?” 怎么突然变卦了?难不成…… 副官心里涌上一个不好的预感,结合督军刚从东洋的理事馆回来,八成是得了什么情报。 心中这么想的,副官也不遮掩,当即就问了出来。 “难不成您已经确定封少帅撑不过这场战役了?” 不仅仅是运城撑不下去,连封西云也会被炮火吞没。 张督军推开凑在自己跟前的副官,叹着气翻了个白眼,什么玩意儿! “你真是个榆木脑袋。” 开口啐了副官一句,张督军转身,一边继续往他住的屋子走,一边开始解释。 “我的意思是……” 解释的话还没说出口,张督军瞧见了副官茫然的神色,又没了解释的心情。 他嫌弃的摆摆手,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算了算了,你忙你的去,别跟着我。” 赶走了副官,张督军脚下生风,几分钟的时间就已经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进屋第一件事是脱下身上带血的衣服,沾了东洋人的血,除了血腥之外,还有股子说不清的臭鱼味。 换好了干净衣裳后,张督军用毛巾擦了把脸,对着镜子照了起来。 墙上挂钟的钟摆摇摇晃晃,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张督军对着镜子照了足足半个钟头。 就是个女子,也不该照这么久的镜子吧? 若此刻有人朝镜子里看去,就会发现张督军的目光空洞,虚散着不曾聚焦在任何东西上。 与其说是在照镜子,还不如说是在想事情。 忽的挂钟响了起来,时针走到了正点,铛铛的报时声音将沉思中的张督军唤醒。 他空洞的眼神里出现了神采,双手扶着桌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像是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也不晓得自己的决心是否正确,张督军转身往里屋走去。 拖拉着厚重的胶底军鞋,张督军的脚步是一步比一步沉重。 走到里屋以后,张督军停在了电话机的前头。拎起了听筒举在耳朵边上,手指卡在了拨号的号码盘里,拨通了一个电话。 “给我接封西云。” 电话很快就有人接了起来,此事要紧,一定要亲口跟封西云说。 战区的电话是临时的拉的线,加上枪炮声不绝于耳,电话传到封西云那里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已经明确拒绝过自己的张督军为什么又打了过来? “我妹妹已经许人了,我闺女今年才八岁。” 听筒里传来张督军的声音,混杂在沙沙的电流声中。 “停停停!” 封西云打断了电波那头的张督军,张督军妹妹也好,闺女也罢,除了沅君以外,给个天仙他也不要。 “我知道你就不答应,你要是娶了我闺女,就得叫我爹了。” 张督军想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封西云黑着脸叫自己爹的样子。 轰隆隆—— 东洋军队的炮弹落在了封西云指挥部的附近,地窖里簌簌落下的尘土盖满了封西云的脑袋。 “你到底想说什么?” 相信听筒那边的张督军也听到了爆炸的动静,封西云没了和他纠缠下去,讨论娶他的妹子还是娶他的闺女这个话题。 “我的意思是,既然我的妹妹和闺女都没法子许给你……” 张督军停顿了几秒后,咬紧牙关。 “你就带着援军回运城去吧。” 那块地方不能丢,城中的发妻也不能死。 沙沙的电流声让张督军的声音听起来不够清晰,可带着援军回运城这句话,封西云听的清清楚楚。 “唇亡齿寒,我陪你淌一次混水。” 张督军说完这句话之后,留了个暗号,具体浑水怎么淌不能在电话里说,得用加密后的电报。 到他挂断了电话,封西云握着听筒,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才半天的功夫,张督军怎么突然就答应了?别说什么唇亡齿寒的话,这四个字他在张督军的耳边念叨了好几个月,那人也没有松口。 今天突然就想通了,怕是不可能。 电话那头的张督军放下了听筒,低下头瞧见自己的手腕上还沾着一点遗漏的血迹没有擦净。 ————————————— 张督军带着自己的队伍突然加入战局,给了封西云喘息的机会。肩上的担子稍稍放轻,他就立马调了三个团的人往运城方向折返。 然而路途遥远,东洋人没了中将之后,很快又找了替代的人来,并没有丧失建制。 封西云的援军没到,运城的城门已经被东洋人的炸弹给轰开了。 城中狼烟四起,到处是枪声与叫人惊骇的嘶吼声。 运城的守军从城门退下以后,按照命令化整为零,藏在运城各处的宅院里,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出其不意的偷袭任何靠近的敌军。 城里几处大宅院都被军队征用,百姓们集中被安置在了里头,外头有脱下了军装的军人守着。 东洋人本以为攻破了城门之后,就能顺利的拿下运城,把陆沅君抓起来,拷打一番问出埋在后山的黄金位置所在后,就杀了她给中将报仇。 然而进了运城,事与愿违,跟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运城的守军脱下军装换上了百姓们的不衣裳,冷不丁不一定从什么地方跳出来放一记冷枪。 而运城的百姓呢,见了东洋人以后也是投降的少,轮着锄头菜刀冲上来的多。 攻城的时候,东洋这边的队伍已然死伤了不少,剩下的人里苟团长的部下居多。 因为张督军突然下水,运城这边很难再有瀛洲士兵增援。为了让自己占据主要地位,攻破了运城的城门之后,派进城中的大部分都是苟团长的部下。 东洋人是拼死厮杀,苟团长的遗部就不同了,吃的是东洋士兵两个人的饭量,干的是半个人的活。 如果小队里没有东洋人盯着,指不定就放下枪找个墙根儿蹲着休息了。 而要是盯着东洋人少,还有自己放冷枪的。东洋军队里抓住了运城的守军,苟团长的部下趁人不注意,就会悄悄的割断绳子把人放走。 种种情况加在一起,对于东洋人来说,攻破城门后的战斗要来的更加艰辛。 加上新起的建康政府,运城已经是绵延三朝数百年的古城,新城旧城,还有租界加在一起,地方大的很。 瀛洲军队的人数没有办法覆盖在每一条街巷,代替中将上来的人,把矛头对准了陆家宅院。 一队以东洋人为主的小股军人朝着陆家宅院摸了过去,距离陆家宅子还有三条街的时候,他们就受到了从小巷突然窜出来的猛烈攻击。 运城各个地方都有可能冒出人来放枪,但近几天的时间,东洋人也摸出了一定的规律。 一旦他们阻拦他们前行的人多了,前头就一定是个安置运城百姓的避难所。 且就他们攻下的几个来看,反抗的枪声越密集,避难所里藏着的人也就越多。 此刻望着前方的枪林弹雨,是不是还有手雷扔过来,受命来拿陆家宅院的小队长心心里头有了结论。 要么前头是个极大的避难所,要么就藏着什么重要的人。 外围枪声响个不停,除夕夜里放鞭炮也不过如此了。 陆家宅子里的确藏着不少百姓,五进五出的院子容纳了百来人,大多都是老弱妇孺。 第144节 壮年的男人们都从守军那里分了武器,也埋伏在大小街巷里。 听着枪声越来越近,十几分钟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甚至比枪声开始之前还要来的密集。 陆沅君意识到了不对劲,招呼在院子里的百姓收拾东西,准备好往下一个地方转移。 母亲房间里的枪也被陆沅君挖了出来,她自己的枪也安好了子弹,随身带着寸步不离。 宅院儿的大门被人敲响,换了普通百姓衣裳的守军冲了进来,领着在陆家宅子里藏着的百姓们往别的地方逃命去。 陆沅君的身边儿围了三个人,将她包裹在里头,拖拽着从院子的后门出去,沿着小巷开是急速奔跑。 粗跟的皮鞋早就被陆沅君丢弃,而今穿着的是平底的布鞋,陆沅君也能跟的上。 “太太,南春坊那边已经不许人出入了,我送你去花花世界。” 发丝被风卷起,吹散在了脸颊之上,陆沅君不由得戚戚然。南春坊和主城像是两个世界,一座低矮的界碑,上头才写了几个西洋字,就像是孙悟空划下的圈子,妖魔鬼怪便谁也进不得。 “花花世界还能容下这么多人么?” 陆沅君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询问。 “容得下,霍经理说了,花花世界平日里光舞池里就能容下两百人,再多来些挤挤也住的下。” 士兵拽着陆沅君的袖子拐进了小巷里,在大路上遭遇东洋人的几率要比小巷里大的多。 运城的大路两旁多是商户,小巷里就不一样,各式各样的房子,土墙的,砖砌的,甚至时不时的还能见到个草棚子。 大路遭遇了东洋军队,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而小巷里到处是能躲的地方。腿上力气大的人,甚至可以不用梯子就上墙上房。 带着百姓转移的运城守军,都是选择这样的小路来走。 花花世界遥遥在望,外墙上的霓虹灯已经脱落,花花世界的四个字只剩下了化艹世界。 门前的石头台阶和守财的石狮子一起成了碎块,昔日王谢堂前燕,富贵人家来寻欢的场子,这会儿倒是飞入寻常百姓家,运城百姓人人都能进了。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二更】 花花世界的外墙上斑斑驳驳,四处是焦黑的痕迹。 先前奢华的样子消失不见, 花花世界如今看起来像是个家道中落的少爷, 旧时的衣裳破烂不堪, 再没了昔日的风光。 外头的样子不怎么样,花花世界里头倒还和平日里相差无几。 除了人多一些拥挤一些, 端上来的也不再是用精致的小食之外, 别处都没有破损。 花花世界上下几层楼, 楼上本就是住宿的地方, 不缺床褥。地底下还有一层, 盖的时候留着做了仓库, 吃的用的里头存了不少。 城门快破的时候,守军特意从各家米面铺子搬来了不少粮食。 霍克宁的办公室门不再紧闭,而是敞开着,她手里拿着粮食单子。 生意人对数字很是敏感,算了算单子上头的东西,若是省着点吃,撑一半个月没什么大问题。 耳边遥遥传来了密集的枪声,理她这里还有一定的距离, 但就这个频率来算, 肯定是东洋人找到了一个百姓的避难所。 放下了手里的单子,霍克宁起身往窗边走去。玻璃的窗户不安全, 早就被木条钉死了。 站在窗边也是黑乎乎的, 细细的一条缝隙, 外头的动静什么都瞧不见。 心里头莫名有些急躁慌乱, 霍克宁出了房门,手搭在楼梯的扶手上,缓步走了下去。 一楼的大厅原本是花花世界的舞池,平日里这边莺莺燕燕,夜夜笙歌。而今琴声停了,舞也停了。 三十块跳三支曲子的红舞星,而今也只能枯坐在那里,愣愣的出神发呆。 再没有阔少爷来谈心和跳舞了。 安顿在花花世界里的运城百姓,白天夜里都在一楼住着。 倒不是霍克宁舍不得楼上的房间,因着指不定东洋人什么时候就过来,若是让他们住在楼上,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敲门黄花菜都凉了。 把楼上客房的床褥搬了下来,铺在了霍克宁花大价钱打造的玻璃舞池上头。不管是运城的百姓,还是花花世界的舞女们,都在这里打地铺。 不过有一点,这两种人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中间不晓得被谁画了一条线,谁也不挨谁。 舞女们都还好,主要是安置在这里的大多是妇孺,觉得花花世界里的舞女不正经。即便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仍旧放不下偏见。 下了楼后,密集的枪声从耳边消失,被其他纷杂的声音所淹没吞噬。 楼上只有霍克宁自己,一下楼呢上百人都安置在这儿,即便压低声音交头接耳,汇聚在一起也是不小的动静。 更何况舞池里有不少尚在襁褓之中的娃儿,时不时扯开嗓子嚎哭几声。往往是一个孩子哭了,剩下的孩子都会跟着哭,哭声此起彼伏没有停歇的时候,仿佛噩梦一般。 霍克宁摇了摇头,甩开了缠绕在她身上的声音,朝着花花世界大门走了过去。 沪上的几个舞场里都发生过枪击事件,来舞场这种地方的人非富即贵,手里头有把枪并不奇怪。 而舞场里的女人各个美貌,因爱生恨,求而不得……种种原因加在一起,枪击事件发生的概率不高才怪。 霍克宁在盖房子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点,花花世界的墙里,门里,都掺着铁。 运城的市政楼都没有霍克宁这里安全。 走到门边之后,霍克宁拍了拍门前站着的男人。负责花花世界安全的人除了运城的守军之外,还有舞场原本就在的打手。 但霍克宁拍的这个男人,是她战前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毕竟她现在想问的是外头发生了什么,这个问题只有封西云的兵能够回答。 别看已经化整为零分散在运城的各个角落了,可他们这些当兵的,私底下仍然有能够沟通消息的手段。 “是哪儿打起来了?” 霍克宁开口询问,怕士兵不晓得自己问什么,又指着楼上加了一句。 “我在上头听见枪声密集,哪处避难所出事了么?” 士兵听到霍克宁询问,叹了口气。 “刚得得消息,是陆宅那边出了问题。” 就算霍克宁不问,他也要去找霍经理说这件事了。 “待会儿陆宅的人要往这边转移一部分,劳烦霍经理在准备一些床褥……” 士兵的眼神有些懊恼,这些天每次开口都是给霍经理添麻烦,但他除了添麻烦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床褥够的,我这就叫人去安排。” 比起士兵来说,霍克宁没把这点麻烦放在心上。 但出事的地方更让霍克宁在意,如果没有记错的活,陆沅君就在陆家宅子里。 陆夫人早早的就安顿去了南春坊的小公馆,而不管别人怎么劝,直到西洋人彻底封锁南春坊,不让人出入的时候,陆沅君也没有答应去小公馆里避难。 “那陆小姐也要来我这里么?” 霍克宁在离开安排床褥之前,要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士兵点点头,陆家宅子在运城的中心位置,去各个地方路都四通八达,但若论距离最近,自然还是花花世界。 为了安全转移,绝大多数从陆家宅子里出来的人,都会来花花世界,过些日子经过商议之后,再往别的地方送。 “太太也会来。” 士兵给了霍经理一个肯定的回复。 如今汽车和黄包车都没有了,从陆家宅子走过来的距离,在加上躲避路上遇到的突发情况,想来再等两三个钟头,太太肯定就来了。 霍克宁让她这里的人去地下的那一层再搬些被褥上来,自己抬手揉了揉耳朵。 除了襁褓之中的孩子们以外,连七八岁的娃儿们也哭了起来。 不管母亲怎么红,抱着摇来摇去就是不肯停歇,哭到嗓子哑了仍旧抽抽嗒嗒的。 霍克宁的耳朵被吵得生疼,她右手搭在楼梯的扶手上,往二楼办公室的方向走。 本想着上了楼进了屋,把门一关,就能享受片刻难得的清净。 可脚步还没有脱离楼梯,才走到了一半的位置,刺耳的哭声竟然弱了些。 霍克宁停下脚步朝着以前的舞池,如今的人海里张望,泾水与渭水之间的界限消失不见,和刚才的分明截然不同。 往下走了几阶,霍克宁担心可千万别打起来。来舞场闹事的除了求而不得的男人们以外,还有他们怒火中烧的老婆。 可别因为自家男人多看了一眼,就冲上来欺负花花世界的姑娘们。 才走了三阶,霍克宁没有听到不堪入耳的咒骂声,而是出现了悠扬婉转的歌声。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细唱。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我爱这夜色茫茫, 也爱那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 拥抱着夜来香。” 孩童的哭声停了,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在母亲的怀里摇头晃脑。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一更】 “好听么?” 霍克宁站在楼梯上往下看, 唱歌的姑娘在花花世界里的艺名叫夜莺, 是她这里唱歌的台柱子。 夜莺姑娘唱完以后, 笑弯了一双眼, 神色如和煦的春风, 用手指头刮了刮在妇人怀中抱着的孩童。 孩童的脸颊柔嫩,下颌上肉肉的, 软的如同一团嫩豆腐。 第145节 当小娃儿不哭的时候,模样可爱极了, 叫从没动过嫁人心思的歌女和舞女都冒出了想要养个孩子的念头。 也有年纪更大一些的,六七岁的娃儿已经不用母亲抱着, 可以自己歪歪扭扭的走动了。 一个小姑娘踉踉跄跄的走过来,在歌声停下的地方站定,歪着脖子满脸天真无辜,抬手指向了后方舞台上一架被黑色的布盖住的东西。 “姐姐,那是什么?” 叫夜莺的歌女顺着小姑娘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的声音一向婉转, 来花花世界的阔少爷们为了听她说一句话,还有争强好胜动手斗殴的。 而今她在开口的时候, 没有了对少爷们的似水柔情,语气却更加的动听。 “那是钢琴,西洋的乐器。” 眸色一暗, 如果几天前问的话, 还能扯下盖在钢琴上的布, 给这些孩子们开开眼。 但今天是不行了, 弹琴的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了。 小孩子没听说过西洋乐器,跟着父亲去茶馆的时候,从说书先生的口中听说过琵琶和古琴。 朝面前这个和善的漂亮姐姐追问,哪里有琴和筝的时候,夜莺姑娘挑了挑眉,没有回答小娃儿的疑问,而是环视后方的人群一圈,寻找起了她的母亲。 如果要听琴与筝,显然是来错了庇护所。得去对面的胡同里,那儿的姑娘才是好手呢。 舞池里的歌声绕梁不绝,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听不到枪声的时候人们煎熬的心情也稍有缓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从被木条钉死的窗户缝隙向外看去,已经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 花花世界的小门每隔一阵子就会开启,放外头的人进来,询问之后都是从陆家宅院儿送过来的。 可人越来越多,直至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候,也没有在门外瞧见陆沅君的身影。 霍克宁不由得担心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不晓得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封西云的援军要等,他的沅君同样要人等,可真够闹心的。 霍克宁看着墙上的挂着的钟表,钟摆左右摇晃着,时间过的要比她想象的还快,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她招呼了几个在花花世界的守军,让他们出去找找人,天色暗下来道也比白天更容易躲藏些。 ——————————— 陆沅君加上负责护送她的人,一行四个,在天还大亮的时候已经远远的瞧见了花花世界的大门。 然而事与愿违,四个人在转过小巷的瞬间,迎面撞上了一股东洋的小队。 敌众我寡,对方人多势众,他们根本没有藏匿的机会,就被围了起来。 东洋人为了抓陆沅君,显然是花了大心思。也不晓得是从什么地方拿到了陆沅君的照片,这股小队在发现她的瞬间就认了出来。 随意找了一处院落,东洋人把陆沅君拖了进去,剩下那三个人留着也是威胁,干脆照着脑袋一人一枪。 打死以后便随手丢弃在原地,一队人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悔过与歉疚,只剩了麻木。 在陆家宅子里的人都送走之后,守军的抵抗突然降了下来,东洋人拿下陆宅的时候,发现只是一个空壳子。 小队长没有完成任务,正在发脾气的功夫,突然有人来报,说抓到了陆沅君。 脸上阴霾一扫而光,这位东洋的小队长很快就带人去了抓到陆沅君的院子。 进了小院里以后,小队长瞧见院落中放了一把椅子,椅子上绑着一个女子。 女子和情报里的照片一模一样,就是他们要找的陆沅君。陆司令的闺女,封西云的太太,炸死了中将的女人。 他们在攻下运城之前,抓到了几个苟团长的骑兵。从他们口中得到的消息是这位陆小姐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子。 而今一看,盛名之下,名不副实。这位陆小姐的模样的确好看,可太过素净了,根本担不起风情万种四个字。 走近之后,小队长摘下了自己已经沾上血的手套,用食指挑起了陆沅君的下巴。 院子外头的路上有几具尸体,鲜血从身体里汩汩涌出,渗透到了石子铺就的路中。可眼前的陆沅君,被绑在这里除了手腕有些擦红的痕迹之外,没有半点伤痕。 食指勾起了陆沅君的下巴,小队长俯下身来,拉近了和陆沅君的距离。 男人用眼神勾勒着陆沅君的眉眼,开口说的是陆沅君听不懂的语言。 下一秒院子的大门被人推开,一个狼狈至极的人被两名东洋军官架着拖了进来。 “带进来。” 那被架在中间的人挣扎着抬起头,说话的时候嘴角吐出了一个冒血的泡泡。 陆沅君的下巴被人捏住,无法顺利的偏转过头去。但艰难的将眼神向侧面抛去,那被带进来的人脸上尽是血迹,身上也四处都是伤口。 小队长瞧见了陆沅君的眼神不在自己的身上,顺着她看的方向看了过去,嘴角勾起了一个残忍的笑意。 他掰着陆沅君下巴,彻底偏转到了被带进来的男人那边,朗声开口。 “抬起头来,让陆小姐看看清楚。” 士兵拽着男人的头发拖了起来,在他的脸上抹了一把,将大部分血迹拭去。 脸上的血擦掉后仍然没有多大用处,翻译小队长的话时,嘴角又一次渗出了血迹。 这声音陆沅君听着并不陌生,那张脸她更加熟悉。 确认陆沅君认出以后,东洋的小队长把陆沅君的脸掰向了自己,他叽里咕噜的说了半天,陆沅君还得竖起耳朵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听懂是什么意思。 “陆小姐带走了我们的翻译,只好再寻一位了。” 怕陆沅君听不清,小队长让他的士兵把人带近一些。 “听说运城的李市长是田中医生的爱徒,我第一个想到就是他。” 不得不说,比起以前那个二把刀,只能翻译大概意思的翻译来看,田中医生的爱徒要好很多了。 陆沅君的余光里一片鲜红,李勋来身上的伤口狰狞吓人,眼下红肿一片,手腕和胳膊上也四处遍布淤青。 作为传话人的李勋来,声音里也没了平日里的悠闲和轻佻,仿佛每次开口,都要耗尽身上最后的力气。 “陆家宅子已经攻下来了,可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任何人。” 空壳子一个,让人懊恼不已。 小队着掐着陆沅君的下巴,指甲在上面留下了一到不深不浅的白色印记。 新上来的长官也和先前那位一样,忘不了传说中陆司令埋在宅子里的黄金。 “人没有找到,我们倒是在宅子里找到了些有趣的东西。” 有两件屋子的床榻地下,地砖的颜色与别处的明显不同,挖开以后泥土的颜色也不一样。 仿佛是…… “有人把藏在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 小队长扁扁嘴,虽然东西没了,但这却也证明了一点,田中医生送回来的传闻是真的。 陆司令留下的黄金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 “我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男人在陆沅君的耳边叽里咕噜,浑身是伤的李勋来为其翻译,让他的威胁威慑力加剧。 “华夏大地有很多地方都值得我们学习,诚然我们也学了不少。” 建筑,文字,诗歌,围棋…… “有一样我特别喜欢,你们连刑讯逼供都有一套体系。” 老虎凳,辣椒水,夹手指头的竹板,甚至还要将罪大恶极的人凌迟处死。 一刀刀的活剐,那本该在地狱里才有的刑罚,竟然在这片土地上真实存在。 东洋的小队长一手捏着陆沅君的下巴,另一只手也追了上来,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 运城的百姓还算好,少见有面黄肌瘦的。但东洋人从濠州湾登陆后一路走来,见到了许多贫困的人。 那些人住在无法遮风挡雨的地方,田间地头的小孩子们脸颊内陷,头发枯黄,眼神里瞧不见光亮。 褪下手套之后,他的掌心能够清晰的感受到眼前的女子头发柔顺丝滑。 用小指勾起了一根,小队长猛的用力,把它拽了下来。 陆沅君突然吃痛,咬紧下唇嘶了一声。 “我这边的手段很多,比如用陆小姐的头发来编织地毯。” 说到这里的时候,小队长拎起陆沅君的发丝,长度明显是差了一些。 为什么要剪短发呢? 如果是长发的话,他倒是很愿意亲手来将眼前女子的头皮剥落下来。 嫌弃的甩掉了手上的发丝,男人的手指落在了陆沅君的脸颊上。 “肤若凝脂。” 他发自肺腑的称赞,手背贴在陆沅君的脸颊上,迟迟不肯离开。 陆沅君用力别开头,试图避开他的触摸。 这位小队长自然也察觉到了陆沅君的抵触,笑着松开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本子。 本子的外壳是黑色的皮制品,从外观来看,柔软的模样应当是小羊皮。 小队长当着陆沅君的面,抽出了别在小腿上的匕首,将本子的外壳割开扯下,狠狠的丢在了地上。 本子只剩了一摞纸张裸露在外,军官将其贴在了陆沅君的脸上。 “我可以用这块皮肤来做它的新外壳。” 小羊皮的触感都让人爱不释手,试想如果换了像陆沅君这样女子的面颊,那更是要珍藏的宝物了。 “早就提醒过陆小姐了,我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男人把本子收回了口袋,右手绕到了陆沅君的脑后。 五指忽得聚拢,揪住了她的头发,狠狠的用力向后一拖,顺势压了上来。 “所以陆小姐最好配合一些,告诉我黄金藏在什么地方。” 另一手抬起,满是爱怜的抚摸着陆沅君的面颊。 虽说上头已经下了命令,一定要把黄金找到。不过在眼下,他倒是有些希望陆沅君拒绝这个提议了。 “不知道。” 第146节 仿佛上苍听到了他的祈祷一般,女子的回答叫他兴奋起来。 “我再问你一次,黄金在什么地方?” 军官的眼底尽是疯狂,痴痴的看着陆沅君,叫人毛骨悚然。 都说家里养的狗一旦咬了人,眼睛里见过血,舌头尝过血的味道,那以后就还会冲人呲牙下口。 打仗也是一样,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一连数日吃不下饭,夜里还要噩梦连连。 可日子久了,手上沾的的血也多了,反倒对下一次杀人有了盼望和期待。 “我不……” 陆沅君是真的不知道,抬起头对上男人的双眼,又一次要拒绝…… “钱要紧命要紧!沅君,再撑一段时间西云就带着援军来了,你先服个软!” 李勋来忽然挣扎起来,也不晓得是从什么地方生出的力气,扯着嗓子喊了出来。 军官松开了陆沅君,站直了身子,皱起眉头看向了李勋来。 他转身走近李勋来,一拳挥在了他的脸上。 “我的小舌头哪来这么多话呢?我可不记得我的句子有这么长。” 被男人打过的地方当即红肿起来,李勋来的涎水与血水混杂一起,顺着嘴角低落到了地上。 “我说什么你说什么。” 男人揪起李勋来的耳朵,凑在旁边高声喊了起来。 “你要是听不清,我就割了你的耳朵。” “你要是说不清,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二更】 李勋来点点头, 他劝陆沅君的话也是他时刻劝自己的话。 在城破之前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张督军临时下水加入战局, 封西云已经带着援军在回来的路上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撑到封西云回来。 浑身上下到处是伤口,李勋来有生之年头一回受到这种罪过。即便当初跟父亲闹的不愉快,小时候没少挨过揍。 但那些都比不上如今自己受到了的苦楚和侮辱。 李勋来的头发被人从后拽着,腿上也没了站直的力气, 全靠两边的人搀扶着,才不会跌坐在地上。 他的左眼肿的只剩下了一条缝隙, 还能隐隐绰绰的看到些人影。右眼受得伤更严重些,从缝隙中望出去只有斑驳陆离的光点。 不过他已经把折磨他的所有人都印在了脑子里,一旦封西云带着援军回来,李勋来要亲手拽住这些人。 把自己受到折磨,一点点的还回去。 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情, 眼下还是要忍,希望陆沅君能把他的好意劝说听进去,不要再说不知道了。 两年前李勋来在中秋夜里不小心闯入了运城的鬼市, 有个咳嗽不停的男人试图卖给自己消息。 打那时李勋来就晓得,传遍了运城的消息并非是空穴来风, 陆司令的确如同传闻中一样,藏了什么东西。 老实说这也无可厚非, 闯王李自成的财宝, 成吉思汗的金银, 不也至今没有找到么…… “我不知道。” 耳边又一次传来了那四个字, 李勋来翻译给东洋人的时候,身上的汗毛都根根竖立了起来。 建运城银行的时候陆沅君一下子就拿出了十万银元,城破之前从各个铺子里征集粮食,她也花了大价钱来买。 在李勋来的印象里,陆沅君并不是一个一毛不拔,舍不得花钱的人。 怎么这会儿就死心眼了呢? 就算不想说,先答应下来告诉东洋人一个错误的地方让他们白忙活去也行啊。 但陆沅君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不是自己现在没有自由身,李勋来都想冲过去替陆沅君来回答。 小队长扭了扭脖子,从李勋来的口中得到了一个既让他失望,又让他兴奋的回答。 不知道? 陆沅君的母亲此刻在租界里头躲着,没法子闯进去把人截出来。 陆司令一辈子就娶了一个老婆,也就生了这么一个闺女,没道理陆沅君从父亲手中接过了运城的权柄之后,还不晓得陆司令的黄金藏在什么地方。 除了自己的亲生闺女,难不成还把消息说给别人了? 传闻的中的黄金不是一笔小数目,是足够发动一场战争的巨额财富。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小队长抬起拳头,手指的关节上还残留着刚才打完李勋来后留下的血迹。 松开握紧拳头的手指,小队长反手将手臂上沾染的脏污蹭到了身后。 “虎父无犬子,巾帼不让须眉。” 男人缓步走到了陆沅君的面前,双手扶着膝头,弯下腰和陆沅君四目平齐。 “没想到陆小姐看起来柔柔弱弱,竟然还是个硬骨头呢。” 小队长看向陆沅君,却没有得到他所期待的回视。 陆沅君的眼中充斥着厌恶,别过去根本不看他。 男人呢站了起来,都说被女人忽视的感觉不好,今日终于体会到后,果然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感受。 他的手从自己的膝头移开,换到了陆沅君的腿上。 被绑坐在椅子上陆沅君察觉到了腿上的手,挣扎起来。 即便她已经提前做好了城破的准备,可仍然不是所有百姓都被安置妥当了的。 一些没有来的及转移的妇女,被闯入城中的东洋人糟蹋的不在少数。 望着膝头搭上来的手,她不由得惊慌起来,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这间院子是户寻常人家,石子铺了一条从屋门到二门的小路,剩下的地方仍然是勉强称得上平坦的土地。 因着她在椅子上挣扎,地面又不是完全的平坦,椅子摇摇晃晃,几乎就要偏倒在地上。 男人的手上用力,在陆沅君的膝头捏了捏。 紧接着一路向下,缓缓的抚摸起了陆沅君的小腿,停在脚踝的位置片刻,又再次向上移动。 “拿开你的手!” 陆沅君吊起眉头,怒火中烧。如果这会儿她的手里有什么武器,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用在这人身上。 “陆小姐别担心。” 小队长收回放在陆沅君膝头的手,握成拳举过了头顶,一副无辜的模样。 “我又不是禽兽,没有对陆小姐做那种事的打算。” 即便战争打碎了大多数人心中的伦理与规则,彻底释放出了藏在灵魂深处的恶。 陆沅君的确算得上美貌,可一来她是长官们点名要的人,二来这院子里好多人,他可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身体。 比起发泄□□得来的欢愉,他有更好的打算。 小队长回头看向李勋来,冷着声音提醒道。 “这句话千万不要遗漏了,要让陆小姐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勋来不晓得这个东洋鬼子打的什么算盘,但还是支棱起了耳朵,仔细的听着从他嘴里的吐出的每一个字眼。 “但在我看来,陆小姐骨头也就是寻常的人的硬度。” 说完了这句话,小队长半蹲下身子,一个扫堂腿踢在了陆沅君的小腿上。 咔嚓一声,是骨头碎裂的响动。 军鞋一贯厚重,同样受过训练的军人在近身战斗的时候,稍有不慎都会断几根肋骨。 陆沅君坐在椅子上,身体被绳索紧紧捆绑着动弹不得。猛的被踢踹上来,当即便痛晕了过去,甚至连呼喊声都没有来得及发出。 小队长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陆沅君。前额一层薄汗,脸颊一片苍白,双唇也不在红润…… 男人看着这幅画面,满意的笑了起来。 “你瞧瞧,我说什么了……” 他最后一次俯下身,左手搭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右手将散落在陆沅君脸颊上的碎发拢到了耳后。 用袖子轻轻的擦掉了她前额的薄汗后,指甲掐在陆沅君鼻子下头的人中上,狠狠的按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让陆沅君昏了过去,疼痛又将她从昏迷之中唤醒。 双眼睁开后,对上了噩梦一般的男人。 “我已经试过了,你的骨头不怎么硬。” 小队长给了李勋来翻译的时间,身后传来的声音囫囵呜咽,早知当刚才就不该打在李勋来的脸上。 确定李勋来翻译完了自己的话,小队长才继续开口。 “所以现在,麻烦陆小姐配合我一下。” 他刮了刮陆沅君的鼻梁,眼中闪过似对孩童的宠溺一般。 “黄金在什么地方?”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一更】 房顶上趴着三个男人, 身下是一块一块的瓦片,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裳,腹部难言的煎熬着。 这件房子虽是砖瓦的,可也有些年头, 屋顶的瓦片有新有旧。他们几人的动作不敢大了,生怕稍有不慎就从房顶踩空掉下去。 第147节 中间趴着的那个人手上拿着望远镜, 视野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个院落里头, 望着院子里的人影, 不由得感慨了起来。 “王教授也太神了吧?”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放下望远镜用肩头顶了顶趴在靠墙那边的人。 “找到太太了, 你快去报信儿!” 被他触碰过的男人也不犹豫,当即朝着院墙移了过去。也不用梯子,顺着墙上石砖之间的缝隙, 用脚尖点进去敏捷的爬了下去。 少了一个人后, 趴在房顶上的两个人不由得松了口气。除找到了太太之外,此刻的屋顶也更安全些。 最里头的那个男人把望远镜抢了过来, 手肘落在瓦片上,双眼贴在望远镜上, 细细的打量起了那个院子里的情况。 忽的他情绪激动了起来, 不晓得看见了什么,身下的瓦片发出了叫人慌乱的动静。 另一个将手掌按在了他的后背,这么高的房顶, 掉下去虽然不至于丢了命, 但断胳膊断腿还是很有可能的。 “你他娘的到底看见啥了?” “狗日的东洋人打咱们太太了!” 男人把望远镜摘下, 扔给了旁边的占战友,后槽牙咬的嘎吱嘎吱响。 “俺们村儿的都晓得,没本事的男人才打女人,东洋人可真不是东西。” 接过望远镜的男人朝着小院儿里看了过去,的确和战友说的一样,东洋人把绑住陆沅君的绳索解开之后,太太挣扎了几次也没能站起来。 放下了望远镜,这些天他们在运城里见了太多的血,可仍旧无法承受这样的画面。 “你倒是开枪打死那个东洋人啊!” 男人用肩头猛的撞了一下同伴,对他的沉默气愤不已。 “打不着。” 收好了被战友丢下的望远镜,揉了揉背撞的肩头,谁想他的回答叫战友越发的生气了。 “你他娘的是不是跟团长吹牛了?” 同伴盯着他,眉毛高高的挑起。 弹药消耗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们小队剩下子弹已经到了要珍惜每一发的地步。眼前和自己一起趴在房顶上的这位,是团里的神枪手,分到的子弹最多。 还神枪手呢?八成是唬人的。 挨了战友的骂以后,男人也偏过了头,骂我可以,但不能质疑我的枪法。 “老子家里是养鹰的,眼神和手上的准头都好着呢!” 他单手撑在瓦片上,另一只手拍了拍腰间别着的枪。 “五百米内弹无虚发,全团你都找不出第二个!” “那你倒是开枪啊!” 太太都被东洋鬼子给打了,那院子里头还有一个被东洋人架着的,站都站不稳的模样,也不晓得受了什么罪。 “射程不够,我眼神儿好有什么用,枪打不中的。” 战友完全就是在无理取闹,如果射程够的话,早就动手了,还用得着在这儿跟你叨叨。 听了同伴的解释,男人冷静了下来。他也是与枪日夜为伍的,这个距离的确是打不中的。 “可咱就眼睁睁的看着太太挨打?” 等送信儿的人把消息传出去,集结了队伍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那东洋人可不怜香惜玉,指不定把太太折磨成什么样子。 “当然不能了。” 反过来撞了下同伴的肩头,男人抬起下巴往院墙的方向点了点。 “咱靠近一点儿,爬上那间土房子的屋顶,我就能把狗日的给打死了。” 四目相对,二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目光,敏捷的从墙上爬了下去。 两人鬼鬼祟祟的顺着墙根儿往陆沅君被绑的院子方向靠近,大老远就瞧见了路上躺着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好好的日子不过,咋就非要打仗呢?如果不是东洋人来,那两具尸体仍旧是活蹦乱跳的人呢。 东洋人真是坏透了,心都黑球了。 “就前头那间!” 扯了扯同伴的袖子,摸着腰间别着的枪,拽着战友不让他继续朝着路上的尸体张望。 人死如灯灭,咱把枪子儿还回去,给躺在街上的兄弟报仇血恨。 两人一前一后,左右张望确定没有人发现之后,轻手轻脚的推开了院子的大门,侧身闪了进去。 刚一进院子,就迎面而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冲到鼻子里后脑手都跟着疼。被这股子味道熏的睁不开眼睛,两人只觉得脚下似乎踩上了什么东西,汁水从脚下爆裂开来。 抬手揉了揉眼睛睁开一瞧,地上密密麻麻的尽是四处乱窜的白色蛆虫。踩在脚下也正是这东西,有几只没有被踩到的,蠕动着身子攀爬上了他们的鞋面,顺着小腿沿着裤缝一路向上。 两人捂着嘴没有叫出来,再原地蹦起跳得老高,将身上的蛆虫甩了下去。 环顾院子里头一圈,没有找到腐臭味道的来源。不过看着蛆虫是从屋子里头爬出来的,想必这户人家肯定是遭殃了。 捂着口鼻别过头去,二人走到了院墙边上。其中一个蹲下了身子,让同伴踩在了自己的肩头上。 双手扶住了同伴的脚,自己的双腿上用力猛的站起,把人托举了上去。 同伴的双腿一左一右,骑坐在了院墙上。双手探了下来,把下方的战友也拉了上来。 好在这户人家的墙头上没有碎瓷片子,要不然还没法子如此顺利的爬上来呢。 两人从院墙上慢慢的往房顶上靠近,这间房子距离那一小队的东洋人已经没有多少距离了。 只要那些人一抬头,就能发现墙头上的他们,所以二人尽力不发出任何的动静。 从屋里穿出来的腐臭气味四散开来,微风吹来更是直往两人的口鼻里钻。好不容易爬从墙头爬到了屋顶,两人又停了下来。 方才的那间房子,屋顶的瓦虽然有新有旧,但好歹也都是瓦片。这户人家大概是个穷的,房顶破破烂烂。 甚至不用担心哪一脚会踩空,破烂的地方这会儿就能瞧见了。 趴在后头的士兵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前头的同伴,压低声音道。 “走吧,没事!” 因着他没当兵之前,家里头住的也是这种走风漏气的房子。春秋两季,外头下大雨,家里头下小雨,漏雨的地方得用盆接着。 天气冷了以后风雪交加,盖着被子也挡不住钻进来的凛冽寒风。他爹在天晴的时候就会爬上来,脸盆里和上胶泥和稻草,抹在漏雨的地方。 反正他爹没掉下去过。 “啊——” 耳边从远处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女子的声音尖锐,刺的人耳朵生疼。 两人谁也不敢侧过头去看,东洋人肯定又对太太动手了。时间不等人,心一横两人便朝着屋顶继续爬了过去。 匍匐前进的时候,衣服与房顶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干!” 手脚的动作突然一停,枪法极好的那位咒骂了一句。 战友当即吓出了一声冷汗,这他娘的是你骂人的时候么?他挤眉弄眼的用唇语问同伴在发什么疯,对方的脸皱成了一团,鼻子眼睛挤在了一处。 抬起一只手,往身下点了点,正对他下颌的位置,房顶破了一个洞。 顺着屋顶的洞望进去,屋里头的惨状让人难以承受。按着老理儿办白事的人家,灵车上会画着阎罗殿的画。 十八层地狱,过刀山下火海,拔舌头后油锅里炸,灵车上画的东西足够让孩童做许久的噩梦。 而这间屋子里,比之地狱也所差无几了。 房顶烂成这样的穷人家自然吃住都在一间屋里头,地上散落着人的四肢,只有头还和躯干连着。 要怪只能怪他的眼神儿太好,从房顶望下去才一眼,就已经扫了个大概,且深深的印在了脑海里头。 蛆虫自那与躯干相连的头颅上爬来爬去,从鼻孔里钻出,由顺着耳朵眼子钻了进去。 地上,墙上,四处是呈喷射状的血迹,一把带着血的斧头放在锅头灶台上。铁锅里黑乎乎的一锅,连着过头的炕上是比地上更叫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光裸身子的女人,两个四五岁的娃儿… 房顶上的两个人咬紧牙关,偏过头不忍心看,腰间别着的枪烫了起来,他二人继续埋头匍匐前行,终于停在了烟囱的后头。 眼神儿极好的那位,小心翼翼的将手探向了腰间,解开了枪套的搭扣,把枪托握在了手中。 “能打中么?” 见同伴的架势摆了起来,士兵凑上来用气声询问着。 “能,但那个东洋人跟太太离得太近了。” 如果他这里开枪的话,加上风的影响,很容易连陆沅君的命也一起要了。 要真是那样的话,自己不但没有救人一命,反而酿下了大祸。 端着枪紧紧的盯着那边院子里的动静,然而东洋人也不晓得在陆沅君的耳边说什么,就是不肯离开。 好一会儿后端着枪的胳膊出现了酸胀的感觉,手指也不由自主地开始轻颤。 “你行不行啊?” 身边的同伴发现了男人的问题,要是不行的话还不如他提着枪闯进去算了。 “闭嘴!” 精神集中在枪口对准的方向,反手用胳膊肘顶了同伴一下,好让他不要打扰自己。 但不成想这间房子的屋顶太过脆弱,两人才只是这样一个不大的动作,房顶上脱落下来一块带着干稻草的黄泥土疙瘩,骨碌碌的顺着倾斜的房顶滚落到了地上。 落地之后土疙瘩碎裂开来,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两人立刻缩着脖子,藏在烟囱后头不敢抬头了。 小院里的东洋人也同样听见了这个响动,抬起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空荡荡的没有瞧见人影,但声音总不会平白无故的出现吧? 小队长将抵在陆沅君下巴上的枪口移开,站起了身子,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身过来,聚齐了胳膊。 扳机按下,子弹出膛,虎口处传来令他兴奋的酥麻。 “喵嗷——” 第148节 一声凄厉的猫叫紧随其后,更多的土块从房顶上滚落下来。 小队长撇撇嘴,他倒是更希望弄出动静的是人,这样就可以多杀一个了。竟然是一只猫,真叫人扫兴。 双手举过头顶,两边臂膀舒展开来,小队长一直弯腰对着陆沅君逼问,这会儿腰上的肌肉酸痛不已。 东洋人的视线从不远处的房顶上移开,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院子里的两个犯人的身上。 屋顶上的两人松了一口气,揉了揉端着枪的胳膊,男人撇过头看向身边的战友。 “咋?就兴你放羊的眼神好?” 各有各的手艺,天生我材必有用,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我爹是茶馆儿里头说书的。” 他亲爹往屏风后头一坐,就一盏茶碗,一把扇子,一张嘴一条舌头。不管是孙悟空大闹天宫,还是水浒传一百单八英雄,那都能说的惟妙惟肖,热热闹闹。 虽然没有得到亲爹的真传,可他学个猫叫狗叫的不成问题,还不至于被人轻易识破。 擦掉了嘴角的口水,他抬手指了指小院儿的方向。 “东洋鬼子站起来了!” 同伴都看见了,放羊出身的男人眼神人极好,自然也瞧得清清楚楚。 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眼睛眯了起来,视野里的东西都模糊了起来,只剩了院子里的东洋人,在他眼前放大的异常清晰。 “我可没跟团长吹过牛。”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二更】 团长两个字刚刚出口, 后面的半句淹没在了他扣下扳机后发出的枪声里。 子弹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飞了出去, 冲破了风和重力的阻拦,和士兵预期的一样,撞在了东洋军人的面门之上。 半边脑袋应声炸开, 在整个人倒下之后,他的胳膊仍然和站立时一样舒展着。 说书先生要耳朵舌头都好使, 说书先生的儿子不光能学猫叫狗叫, 耳力一向好。 因着枪口在他身边, 子弹出膛的时候压过了同伴的后半句话。 但他望着那边院子里倒下的东洋军官,也能猜到身边的战友究竟说了些什么。 团长把子弹多分给这个人的时候, 他们还不服气呢。这次如果他有命回去,一定要跟大家竖起大拇指,团长是识千里马的伯乐。 男人把枪收好, 同伴艳羡的眼神落在了他的面门上, 脸颊开始发烫。 小院儿里的东洋人端起枪,两两贴着后背, 四处张望寻找着子弹的来源。 “咱们的人来了!” 站得高看得远,换下军装穿上了寻常百姓衣裳的运城守军, 虽没有草地里白净的羊来的显眼, 可趴在屋顶上,他依旧发现了。 抬手往不远处指去,一队人踹开了小院儿的大门, 端着枪闯了进去。 他俩人从屋顶爬下来, 跑着到小院去的功夫, 那一队人已经将东洋人制服大半了。 枪声一响就要速战速决,解决完了院子里的东洋人,穿着便装的守军背起陆沅君和李勋来,迅速的逃出了院落,四散开来不见了踪影。 弹药消耗的太快,若等东洋人听到枪声赶过来,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背着陆沅君和李勋来的两个士兵瞥了一眼远处化艹世界的霓虹灯牌,互相交换了目光,拐到了另一条并不通往那里的小巷。 陆沅君的腿上受了伤,已经完全没法子自己站立行走。脑袋因为疼痛成了混沌的一团,可她在发现路线不对后,立刻清醒了。 “我们去哪?” 背着她的士兵双腿健壮,脚下虎虎生风,肩头扛着一个人奔跑气息仍旧均匀,胸口也没有剧烈的起伏。 “太太,你和李市长受了伤,霍经理那边没有医生,我们得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 换到什么地方去?圣彼得医院也是运城百姓的一个安置点,但几天前也被东洋人攻陷,连黄头发的洋大夫也一一枪决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太太和李市长的伤需要静养。” 背着陆沅君的士兵往巷口瞥了一眼,瞧见了一辆扔在路边儿的黄包车。 折回巷口里,把陆沅君放在了车上,双手抓起黄包车上的杆子,脚下生风又跑了起来。 “现在主城里找不出比冀北大学更安全的地方了。” 吴校长拿出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本事,带着化学系的学生们赶配出了许多土炸弹,埋在了通往冀北大学各个方向的路上。 土炸弹和地雷不同,东洋人扫雷的那个铁圈子根本找不出来,还炸死了好多瀛洲人。 如今东洋人扫街的时候都刻意绕过冀北大学那一片,地上散落着他们所谓帝国军人的尸块,也没见谁敢过来捡回去安葬。 吴先生办学二十余年,老来老了,还是逃不出被牵扯进战争之中的宿命。 有了捡来的黄包车,士兵的速度比刚才快了不少。一边眼观六路,一边给陆沅君介绍着情况。 “今天早上王教授起来算了一卦,说是主城中心方向怕是要生祸端,让几个人我们找到太太的那边。” 守军们本来没把王教授的话放在心上,报纸上有学问的读书人天天说德赛两位先生,王教授身为冀北大学的教员,天天捧个罗盘,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但吴校长特意嘱咐他们,要按王教授说的去做。可守军的人员紧张,就只抽了三个人去王教授说的那边盯着。 没成想王教授真是神了,竟然真的被他说准了,盯在那边儿的人发现了被东洋人抓住的陆沅君。 拉着陆沅君的黄包车停在了距离冀北大学两条街的位置,士兵把陆沅君从车上搬回了自己的背上。 剩下的路就可就得靠双腿来走了。 绕过事先做好的记号,避开了吴校长和化学系学生们埋下的土炸弹,背着陆沅君的士兵进入了冀北大学的地界。 早在苟团长的飞机轰炸的时候,有一枚炮弹落在了校园里,学校已然是断壁残垣的模样。 如今再来更为萧肃,树上的枝叶拖在了地上,草皮也不见绿色,光秃秃的露出了泥土的灰黄。 “那边吴校长在带着化学系的学生们配□□,我们手里的弹药消耗的太快,土炸弹派了不少的用场。” 士兵腿脚上的力气没有用光,长久的奔跑后呼吸急促了些许,不过背着陆沅君的时候仍旧和刚开始一样稳当。 进了冀北大学之后,士兵不再如同在主城的街道里一样焦躁。街道里不一定什么时候冒出一队持枪的瀛洲人,而冀北大学瀛洲人一时还进不来。 放缓了脚下的速度,士兵每路过一栋小楼,就给陆沅君介绍起了当下里头在干什么。 在冀北大学里做了近三年的教员,每间教室她都晓得是哪位先生的,礼拜几上什么课。 今时不同往日,冀北大学的花草没有以前明媚,各个教室也都不再和她的记忆里一样。 “那边是机械系的学生们在修东西,再往西是外语系会瀛洲话的学生,试着破解从东洋人那里窃听来的情报。” 背着陆沅君走到了一处安置伤员的楼,圣彼得医院的洋大夫死了,冀大医学系的学生们仍旧忙碌着。 踏上台阶迈过门槛,士兵背着陆沅君往走廊深处的教室走去。 陆沅君偏过头往两边看,教室敞着门,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就是一张病床,上头躺着的伤患或呜呜咽咽,或扯着嗓子喊叫…… 以往这里只能听到笑声,最多有大力教授斥骂不及格的学生。 腿上的疼痛没有退散丝毫,但陆沅君已然麻木,注意力并不放在自己的腿上。 走廊里几乎每间屋子都敞着门,唯有一间前后门紧闭,连窗户都没有开。 轻轻拍了拍士兵的肩头,陆沅君之者那扇紧闭的门问道。 “那儿在做什么?” 士兵甚至不用抬头去看,就晓得陆沅君问的是什么。他摇摇头,走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前,轻轻的推开了一条小缝。 陆沅君顺着小缝望了进去,黄色的符咒贴满了四面墙,黑板上用粉笔画着黑白太极,还有五行八卦。 王教授拖着一根辫子坐在中间,周围的学生们双手合十,绕着他虔诚的双目紧闭。 “王教授带着中文系的学生们作法呢,说要咒死东洋的天皇。”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一更】 “在那儿看什么呢!快把伤员带过来!” 正在陆沅君从小缝中往教室里头观察的时候, 从走廊最里头那间教室里走出一个小姑娘,冲着他们招手。 士兵拽着门把手将门带上, 背着陆沅君往里头继续走。 “太太治伤要紧。” 吴校长的办学宗旨一向是学以致用,医学系的学生们算得上是把校训躬身力行了。 打绷带的,吊水扎针的, 在各个由课桌拼成的病床之间游走着测量体温的…… 医学系的学生们忙起来脚不沾地, 没有停歇的时候。 陆沅君被送进教室里来的时候, 过来检查的学生认出了她。陆沅君的相片没有在报纸上出现过正脸,但运城百姓,冀北大学的学生们, 自然是认得她的。 “先生你忍忍。” 止痛的药早就用完了,除了让陆沅君忍着以外没有别的法子。 学生用剪刀剪开了裹在陆沅君小腿上的衣物, 陆先生的脸色虽然苍白,可也没有像别的重伤患一样哭喊着被送进来。 这让学生误以为陆沅君只是扭了脚, 或是扯着筋了, 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当她用剪刀剪开衣物之后, 伤势要远比她想象的重。 “怕是骨头断了。” 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了一边,蹲在地上的学生站了起来。 “我去叫老师过来。” 学生才是一年级而已, 课都没上过几节运城就乱了。就算是毕业后的医学生,也不能说就是华佗再世了。 二总统的大舅哥,特意到了英国去找一流的西医做手术,不也还是死在手术台上了么。 学生小跑着去了另一间教室, 叫能给陆沅君治伤的老师来。 第149节 等她回来的时候, 身后跟着的所谓老师陆沅君也认识。 并非是学校的教员, 而是李勋来的老师,田中医生。 田中医生手里拎着药箱进来,在看见陆沅君的瞬间缩了缩脖子,让学生先去忙别的,自己抬脚走到了陆沅君这边蹲下身来。 “伤的不轻,骨头断了。” 看病是他的老本行,不管是在运城还是回了瀛洲之后,他都是个医术不错的医生。 事实上,冀北大学的西医教员,都没有他的医术高超。 陆沅君忍着小腿处传来的痛,自己受了伤不假,但田中医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城破之后,没有皇帝大赦天下,但牢房里除了死刑犯之外的人,也都被放了出来。田中医生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被安顿在了冀北大学里做帮手。 吴校长和他有些旧相识,亲自做了担保。有了校长的担保,又亲眼见到了田中医生救人,学生们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没有为难他。 田中医生给在陆沅君的腿上绑了固定用的木条,用绷带紧紧的缠绕着。 光做事不说话显得气氛有些尴尬,几乎不用问,也晓得陆沅君身上的伤是瀛洲人,自己的同胞造成的。 田中医生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低着头随口说起了话。 “比起当特务,还是医生更适合我。” 当特务成天提心吊胆的,哪有当医生来的舒心呢?一个是害人,一个是救人,但凡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也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田中医生把运城看做了第二故乡,而今他运城已经战火纷飞,到处是让人不忍入目的断壁残垣…… 闷头说了半天,田中医生也没有等到陆沅君的回应。 处理好伤处之后,田中医生识趣的把自己的东西一样样的摆回了药箱里头。 陆沅君不跟自己说话田中医生也能够理解,毕竟运城成为如今这幅模样,里头也有他的‘功劳’。 并不奢求原谅,提起药箱起身,田中医生以为自己能做多少算多少,能救几个算几个吧。 “用你们的话来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怕是要拄拐一阵子了。” 用钢笔写下了一些注事项,自己就算是说了,陆沅君也不一定都能记住。 当他把纸条递过去的时候,看到了陆沅君面如金纸,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下唇也因为忍着痛的原因,被门齿咬破渗出了小小的血珠。 陆沅君接过纸条,连道谢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对着田中医生点点头。 看见陆沅君对自己没有敌意,田中医生心里不由得稍稍轻松了些。当初承了陆司令的帮助,而今对故人的女儿,自然应该尽心尽力。 “建筑系有个学生她爹是木匠,待会儿我就去找她,给你做一副拐来。” 田中医生拍拍陆沅君的肩头,还想再叮嘱她这些日子少走动,可话未出口就又有别的伤患需要他这位老师了。 “你先休息。” 撂下了这句话后,田中医生拎着自己的医药箱出了门,往另一间教室走去。 在硬邦邦的桌上躺了一夜,陆沅君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腰酸背痛,没有一处好受的地方。 手上用尽了力气,才勉强撑着身子从桌子拼成的病床起来坐好。 桌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单子,跟没铺也差不了多少。 腿上没有昨天被送来的时候痛了,陆沅君开始在教室里左右张望起来。 就在她四处打量的时候,教室的门被推开,走进了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小姑娘脸小小的,肩膀窄窄的,个子也小小的,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圆,衬的人十分精神。 她手里头拎着一副拐杖,进来以后朝着陆沅君的方向抬脚。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昨儿个田中医生口中那位建筑系的学生了。 “陆先生!这是我连夜给您做的拐!”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糯糯,很难想象她一夜之间是怎么把这幅拐赶出来。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陆沅君接过了拐杖,在小姑娘的搀扶下从桌子拼成的病床上下来。 将拐杖拄到了腋下,有了支撑后找到平衡点,她稳稳的站了起来。 陆沅君站起来以后,小姑娘没有要走的意思,停身在她的旁边站定,左手扶在了陆沅君的后背上。 “手边没有漆,也没时间雕点儿什么,先生凑合用着。” 反正田中医生说了,陆先生少说也得两三个月才能好,自己肯定还有功夫再做一个好的出来。 “木头是哪儿来的?” 陆沅君将医嘱忘了个干干净净,胳膊上用力,一点点的往门口的方向挪移。 建筑系的女学生跟在陆沅君的后头,担心陆先生头一回使拐杖,摔一下就不好了。 “学校里的树多了,我拎着斧头砍了一棵。” 女学生开口十分随意,绕到了陆沅君的前面,拦住了她的去路站定。 她握着拳头抬起胳膊,拳头向着自己肩膀的位置落下,歪了歪脑袋示意陆沅君。 “先生你摸摸我的胳膊。” 陆沅君按她的意思,伸出一只手朝着女学生的胳膊摸了过去。 掌心处传来了硬邦邦的触感,和自己的清瘦与陆夫人的柔软不同,眼前这个声音软软的,个子小小的女学生,竟然有肌肉。 “先生,我可有力气了。” 女学生笑起来双眼弯弯如同新月一般,脸颊两边还有两个深深的瞧起来人畜无害的酒窝。 老祖宗说人不可貌相,陆沅君收回手后把这话重新在心里头默念了一遍。小丫头看着弱不经风的,没想到还是个厉害角色。· “我们建筑系跟着教授出去野外找古长城的时候,男同学都不如我。” 说这话的时候,女学生眼中的得意越发的浓。 陆沅君点点头,她还在冀北大学教书的时候,教室里的男同学大多清瘦,胳膊细溜溜的一条,恐怕都不一定有眼前的小姑娘力气大。 “你来的时候见到王教授了么?教庄子老子的那位王教授。” 王这个姓氏太过常见,教庄子的就有两位姓王,怕学生不晓得自己说的是哪一个,陆沅君指了指身后。 “留了根长辫子,上头还绑了红绳绳。” 学校里姓王的教员很多,不过留辫子的可就只有那一位。 王教授在冀北大学的名声不输吴校长,谁都认识他,谁都还服气他。 按道理,冀北大学里都是学习德赛两位先生民主与科学的新式青年。王教授一个天天罗盘不离手,神神叨叨,还蓄着辫子的教员,早就该被赶出去了。 如果想听算命的,那天桥底下摆摊儿算卦的白头发老汉,村里头跳大神的大娘多了去,都是些哄骗人钱财的家伙。 王教授就不一样了,靠算卦中了三回救国彩票,别的教员都是租房住,王教授又是大宅子又是花园别墅的,家底儿比个商号的东家爷差不多了。 救国彩票中一回也就算了,运气好而已。 但是中三回救国彩票,你要说他手里头的罗盘上没有点真功夫怕是不可能的,全靠运气财神爷都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吧? “陆先生想找王教授算算吉凶么?” 女学生绕回了陆沅君的身侧,扶着她出了教室的门。 “这个时间王教授在带着学生们做法呢,您要找他的话,恐怕得等好一会儿了。” 封神榜里陆压拜死了财神爷赵公明,如果王教授真能像话本里头似的,做法把东洋的天皇给拜的七窍流血死了,那以后就该在运城给王教授盖座庙了。 “我先过去瞧瞧。” 陆沅君撑着拐杖,挪移的速度极慢。 昨天王教授做法的那间教室就在前头了,她还是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停在门边。 女学生替陆沅君推开门,小心翼翼的尽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到教室后头找了把凳子扶着陆现身坐下。 “先生你在这里等着,我还有好几副拐杖要做呢。” 说完女学生向后门走去,蹑手蹑脚的离开了教室,不想打扰到教室前头正在做法的王教授和学生。 跟昨日瞥见的一样,众人都盘腿坐在地上。学生们绕着王教授坐了一圈,王教授坐在正中间。 地上,墙上,黑板上,到处贴着黄纸符咒,没贴符纸的地方用暗红色的东西写着陆沅君看不懂的符号。 自己进来以后,不管是王教授还是王教授的学生们,没有一个睁开眼的。 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双唇轻轻的开启又闭合,声音从喉咙里出来,被舌尖顶出了门齿之外。 在陆沅君听来,跟山上诵经的和尚没有什么区别。若非要找一个出来,和尚们拜的是佛,学生们拜的是王教授罢了。 送她进来的建筑系女学生说恐怕要等好一会儿的时候,陆沅君以为这个好一会儿顶多就是十几分钟。 没成想这个好一会儿,竟然是个把钟头。 她猜想的做法,应该会是像话本里头一样,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天地为之而变色。 但这间教室里平静的很,两边挂着的窗帘都没有被风拂动。 真的有用么? 个把钟头之后,陆沅君除了困意之外,并没有体会到玄学的任何奇妙之处。 好不容易王教授做法结束,安顿学生们吃完饭下午两点再来,陆沅君急不可耐的撑着拐站起来,朝他招招手。 王教授送走了学生们,走到教室后头坐下,还没来得及询问陆沅君的腿怎么了,便被她抢先开口了。 “你这个灵不灵啊?” 王教授耸耸肩,将身后的辫子甩到前头来,眉头一挑。这问题他不是第一回 听到了,甚至可以说的上是他被人询问最多的问题。 “我知道你们新青年信德先生和赛先生,不信邪。” 王教授翘着二郎腿坐好,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反过来询问陆沅君。 “但德先生和赛先生就敢说这世上真的没有玄学么?”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二更】 第150节 陆沅君思考了一下, 摇摇头,恐怕德先生和赛先生没法子证明王教授手中的罗盘有无用处。 别的新式青年不管信不信, 多少都会找些证据来跟自己辩论一番,自己再找一些论据辩论回去,逼得对方哑口无言, 这才是王教授所期待出现的画面。 可陆沅君就只是摇摇头他, 丝毫没有与自己争辩的意思, 让王教授一时卡壳,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 陆沅君沉默不言,安静的看这王教授, 一副洗耳恭听愿闻其详的模样。 王教授收起了自己的二郎腿,抬手挠了挠头。 “我爹死的早, 埋在自己的地头里,地头就在我家的房子后头, 离得不算远。” 陆沅君不明白王教授怎么突然从德赛先生和玄学的角度绕到了他爹这里, 但还是认证听着, 没有打断他。 王教授的目光越过了陆沅君的肩头,落在了教室上贴满黄色符咒的墙上。 “那会儿前朝还没覆灭, 学而优则仕,我出门去考秀才了。” 说到这的时候,王教授的声音一顿,胳膊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夜里我睡在客栈里头, 就梦见了我那死去的爹, 我爹在梦里头说……” 王教授压低了声音, 学着自己父亲的调子。 “娃,咱家里头一晚上没点灯,你下回再考吧,赶紧回家瞧瞧你娘。” 陆沅君眼皮跳了跳,坐直了身子。 王教授继续说着旧事,窗边的帘子被风吹动,连带着那些符纸也跟着沙沙作响。 “那会儿到处都在闹起义,我心想考不考的吧,醒来以后就立马收拾东西回家了。” 回到家里头一看,亲娘一点儿事没有,他以为自己就只是做了个噩梦。吃饭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那天夜里家里头有没有开灯,他娘想了半天,摇摇头。 跟村东头的大娘唠嗑,聊的兴起夜里回家晚了。儿子也不在家,凑合吃了一口就躺在炕上睡了觉,没顾上点煤油灯就已经钻到了被窝里头。 王教授抬起胳膊,右手握了拳头,但食指抬起朝着房顶指去。 “我爹在坟头里看着家里呢。” 打那以后,象征着新思想的德赛先生进入华夏,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不会相信的。 与其读什么哲学,不如看会儿易经。 多年的研究过后,王教授也的确摸到了一些门路。不管做什么事之前,都会算上一卦,测测吉凶。 或许是上天垂怜,又或许是王教授机缘深厚,他有算不出的时候,却还没有算不准的时候。 摆了摆手,王教授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甩到了身后。他点了点陆沅君的拐杖,弯下腰询问。 “你这不碍事吧?谁干的有没有他的生辰八字,我替你出气。” 说着王教授就卷起了袖子,将食指伸到嘴里,门齿用力就要咬下去。 陆沅君赶紧拦住了他:“多谢您好意,但那人已经死了。” “你别跟我客气,咱们一个屋里头桌子挨着桌子的坐了两年多,想咒谁你就跟我直说。” 咒死人有损他自己的福缘,但要只是咒对方不顺心倒霉的程度,王教授以为是不要紧的。 陆沅君环视了这间教室一圈,右手落在自己的拐杖上,偏过头避开了王教授的目光,看着地面以极为轻微的声音开口。 “你真的能咒死东洋的天皇?” “功力不够。” 王教授明白陆沅君一个新式青年,对于这种事情总是难以启齿,但他自己却是坦坦荡荡。 “本以为加上学生们的力量,能办成的,但现在看看还是不行。” 当然,如果他手里头有东洋天皇的生辰八字,指甲,头发,血什么,就可以另当别论。现在不是什么都没有么,光一间屋子四面墙,谁都咒不死。 忙活一点图个心安罢了,王教授他一个老头子在别的地方也是添乱,还耽误别人干活呢。 “不过说起来,你找我干什么?” 王教授看着陆沅君的拐杖,腿都成这样了,难道大夫就没嘱咐她好好休息不要走动么? 他脑海中闪过田中医生的脸,心中生出了厌恶,东洋大夫心眼儿没有中医好。 陆沅君将拐杖靠着旁边的桌椅立好,双手放在膝头挺直了腰。 “运城里有个传闻,不晓得王先生有没有听说过?” 陆司令走的突然,战场上被子弹打成了筛子,根本没来得及交代后事就咽了气。而帮着陆司令藏东西的江湖人呢,死守着江湖信义,死也不开口。 昨天被士兵送来冀北大学的时候,陆沅君听他说了好几回,弹药消耗太快补给跟不上,恐怕再过几天运城的守军就没有继续作战的能力了。 而今的巷战就已经是躲闪为主,偶尔偷袭。若没了弹药,就只能拎着菜刀,扛着锄头和东洋人肉搏。 她想来想去,西云和援军还在路上,不能让他们到了城门口发现里头尸横遍野,连一个活人都没有吧。 好歹也要撑到西云回来,给运城中剩下的人谋一条活路。 “你爹在后山埋黄金的传闻?” 都不用陆沅君说完,王教授就像是未卜先知一般。当然这不是他神,而是陆司令埋黄金的传闻在运城上下无人不知。 五六岁的小娃娃刚学会说话,就叨叨着要去后山挖司令留下的金子呢。别的地方妇人生下娃娃满周岁的时候,会摆一桌子小玩意儿抓周。 抓到算盘了,就是做大买卖,以后会富甲一方。抓到笔了,就是文曲星下凡,长大了做个大学者,顶有学问的人。 运城百姓不同,运城娃儿满周岁的时候抓周的东西多一样。家里头大人会特意去后山捡一块石头来,和其他的零碎摆在一起让娃儿来抓。 算盘是个啥?谁要是找到了陆司令后山的黄金,往后十几辈子都够吃了。说书的总是叨叨金山银山能吃穿,但真给一座金山,反正一辈子是吃不穿。 陆沅君点点头,她想说的的确是这个传闻。 “我爹走的急您也知道。” 但凡家里头有些家底儿的,棺材都是提前准备好的,金丝楠木沉香木,什么精贵用什么。 陆司令走的太急了,抬着棺材往后山埋的时候,全城的百姓都瞧见了那棺材是从棺材铺子里头买的现成货色。 “埋东西的地方我爹没来得及交代,您看能不能帮着?” 陆沅君叹了口气,这算怎么回事。 自己可是个留洋归来的新式青年,怎么也在紧要关头将希望放在了玄而又玄的东西上了。 但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找到埋在后山的东西,才能有一丝胜算以及一线生机。 “您看,能不能帮着算一算?”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一更】 “这会儿就算是把黄金找到了有能怎么样呢?” 王教授没有要答应陆沅君的意思, 挠了挠后脑勺坐直了身子,拉开了与陆沅君之间的距离。 就算找到了挖出来,运城现在还有开门的铺子么?金山银山,没有花钱的地方也只就只是座山罢了。 冒着风险去后山把黄金找出来,恐怕到最后也多半会落在东洋人的手里。 “我能理解你,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王教授反过来安慰陆沅君,凡人熙熙攘攘, 皆为利往, 并非所有人都能割舍下富贵荣华的。 “但我老胳膊老腿的……” 面上露出抱歉的神色,王教授捂着胸口假模假式的咳嗽了一声, 试图用这种法子来拒绝陆沅君。 一间屋子里同坐了两三年, 还真拉不下脸来直接说不帮你。 “我跟您交个底。” 陆沅君在交底之前, 竖起耳朵听了听,走廊外头时不时的传来脚步声。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急促,从远到近,由模糊到清晰, 而后又逐渐远去,并没有在这间教室的门前停留。 即便如此, 陆沅君仍然不敢大声说话, 冲着王教授招招手, 把人唤到了自己的跟前。 担心隔墙有耳, 外头可还有个忙碌的东洋医生。即便有了吴校长的担保, 陆沅君仍然无法信任田中医生。 用只有她和王教授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陆沅君一把将王教授的手扯了过来。 掰开了王教授的手指头, 让他把手掌面朝自己平摊开来。 “我爹藏在后山的不是黄金,而已……” “而是什么?” 王教授的心被掉了起来,什么东西能比黄金还值钱?值得陆司令偷偷摸摸的,费尽心计来藏呢?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陆沅君用食指在王教授的掌心虚虚写下了一个字。 手指写下的字没有留下痕迹,但被陆沅君划过的位置开始发烫。 王教授瞪大了眼珠子,冲着陆沅君做着口型。 “枪?” 对面的女子点点头,王教授既然已经会意,她便立刻收回了手。 “有多少?” 城中到处都是东洋人,去往后山的路多了,东洋人没法子控制住每个路口。 就算路被控制住了,从山脚下找个平坦的地方也能爬上山去。 多的话他老胳膊老腿的还值当去冒一回险,如果就是可怜巴巴几条枪,还不如在这儿咒东洋的天皇呢。 “够给运城守军,还有城中生下的百姓每人一把。” 陆沅君回忆起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话,父亲藏在后山的军械是为了跟旁边儿的省长开战的。 清一色的德国造,如果王教授能够找到的话,运城的守军就不至于捉襟见肘,完全可以和东洋人正面来扛。 “多少?” 王教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搬椅子往前坐了坐。 “几万条,还有子弹。” 第151节 彩门的江湖人虽然不愿意告诉陆沅君他们把军火藏在了什么地方,但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稍稍的透露了一些细节。 他们受陆司令的托付,每隔一段时间还会去藏军火的地方看看东西还在不在,按时擦拭保养,放了几年跟新的一样。 几万条枪…… 王教授从凳子上起来,双手握在胸前搓来搓去,掌心在摩擦过后越发的燥热。 老腿抬起迈到了墙根儿边上,老胳膊抬起把墙上贴着的符咒通通扯了下来。 撕扯的动作过于急躁,王教授手上的力气用的大了些,连教室窗户上头挂着的帘子也拽了下来。 撤下黄色的符咒还不算,王教授大步流星又去了教室前头。把摆在地上的香烛踢倒,用鞋底子搓掉了拿黑狗血画在地上的符咒…… 叮叮当当好一阵子折腾,忙活完了这些以后,王教授才折回了陆沅君的身边,靠在一张桌子上气喘吁吁的点头。 “我答应你,去后山找找。” 反正也咒不死天皇,老胳膊老腿做点有用的,让大家都有条活路。 “不过你得跟我仔细说说,是怎么个情况。” 王教授双臂环抱在胸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后山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 东洋人没来的时候,封西云手底下有数万人马,拉到山里头不出一天就能搜遍每一棵树。 在王教授的猜想之中呢,要么是陆沅君不信封西云,没把这事告诉他。要么就是…… “我父亲藏东西的时候,找了彩门的江湖人帮忙。” 陆沅君耸耸肩,王教授终日与罗盘八卦为伍,也算半个江湖人士。 彩门二字一出,他便晓得为什么陆沅君要来找自己了。彩门里的江湖人,大多时候是天桥底下变戏法的,但个别人还是有些真手艺的。 能在天桥底下当着众人的面把活物变没了,自然也能藏好陆司令的宝贝。 即便陆沅君真的让封西云带兵上山,若不得法门恐怕也什么都找不到。 王教授抬起手,打断了还打算继续下去的陆沅君,已经有了打算。 “你身上有没有陆司令的东西?头发啊,贴身把玩的东西啊,只要是跟陆司令之间渊源深厚的就行。” 陆沅君低下头,看了看贴在身上的衣服,连个口袋都没有,上哪儿找父亲的东西呢? “我爹的东西都跟着我娘一起,送到南春坊里去了。” 租界的界碑处有西洋人守着,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也不许进去。 “宅子里指不定还有一些,可……” 可陆沅君昨日才刚从陆家宅子里出来,这会儿里头已经成了东洋人的地盘,想进去怕是比登天还难。 即便集合一队守军,恐怕也很难带着陆司令的遗物全身而退。 王教授头一回体会到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痛苦,抬手在眉心处用力掐了掐,琢磨着上哪儿去找点陆司令的遗物。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吴校长好像和陆司令有些交情,说不定…… 算了,没有说不定。 陆司令走的时候,吴校长都没去送一送。全城的百姓都在街头看陆司令的棺材,吴校长躲在学校里,连办公室的门都没有出。 就算以前真的有交情,恐怕也没到互送物件,还珍藏多年,死了也割舍不下的地步。 实在不行的话…… 王教授放下手抬头,冲着陆沅君尴尬的笑了笑。 “你爹的坟有没有找人做机关呀?” 如今跟以前的年月不同,已经不怎么讲究厚葬了。 前朝太后的坟都被某位司令用炮弹炸了开,塞在上下两门拦气的玉都被人扣了出来,尸身上的金银首饰,连衣裳都一样不落被人扒了个干干净净。 厚葬是会被人惦记,而今的大户人家几乎不会在坟头里埋过多的金玉,埋了也留不住,还热的自己死后不安生,何必呢? 不过陆司令家大业大,在运城当了好些年的土皇帝,又是码头上扛大包的穷苦人出身,指不定舍不得生前攒下的财富,带了些去那边也有可能。 “你不会是想挖我爹的坟吧?” 陆沅君挑起眉头,即便人走灯灭,她也不想父亲的尸身收到惊扰。 “你看你,我就是问问。” 被陆沅君猜到了自己的想法,瞧这个意思应当是明确的拒绝了。 王教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别过头去,掩饰起了尴尬境遇。 “我怎么会干挖人祖坟的缺德事呢。” 陆沅君眼中的怀疑没有散去,方才你个糟老头子明显就是有要挖我亲爹坟的意图。 她左右看了看,桌上放着一把剪刀,应当是学生们裁剪纸张后忘记带走而留下的。 将剪刀拿了起来,陆沅君把尖的那一头对准了自己,小指勾起了脸颊旁的一绺头发,咔嚓一声剪了下来。 “你看我的头发行不行?” 她把剪刀放下,剪下的青丝躺在掌心处,给王教授递了过去。 王教授接过陆沅君头发,盯着如同绸缎一般的青丝沉默了好一会儿,犹犹豫豫的开口。 “应该……行吧?” 按理说呢,血浓于水,王教授本不该犹豫的。 陆沅君头发的功用,应该和陆司令自己的没有多少差别,但是…… 当王教避开了运城中的东洋人,从没有路的地方手脚并用爬上了后山,站在陆司令的坟前时,他愈发的没有信心。 在陆司令的坟前上了炷香,山中的夜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他凭借自己对这套礼仪的熟悉程度,点了蜡烛摸黑摆起了祭台。 王教授心里头毛毛的,支棱着耳朵左右看来看去,极为警惕。 运城历了三朝,勉强算的上是座古城,后山在这几百年里,不晓得埋了多少私人。 王教授天天除了书本就是和这些神神鬼鬼的打交道,孤魂野鬼还吓不到他。 但运城乱了好一阵子,城中不少人为了逃难都摸上了山,谁晓得山里头有没有歹人呢? 再说了,后山树木林立,如此密集的林子里头,没听说过有老虎,但冒出一头狼的话,王教授的老命也得交代在这里了。 越想越担心,干脆不去胡思乱想。 王教授从小盒里头抽了一根洋火出来,在盒子的侧面用一擦,鼻尖嗅到火药味的瞬间,昏黄的火光燃起。 点了一根白蜡烛,待蜡油荣华些许,王教授找了快平坦的地方,竖起蜡烛让蜡油滴落。 趁着它还未凝固的时候,将白蜡烛放了上去。固定好的蜡烛稳稳当当的站着,火光缺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块地方 是故当王教授用朱砂在身边画符的时候,也无法分辨有没有把圈儿画圆了。 凑合画好之后,王教授撩起衣裳,盘腿坐在了陆司令的坟前。 从怀中摸出了被红布包裹着的陆沅君的头发,一点点的展开布条,将里面的头发拿了出来。 王教授抬起头,摇摇曳曳的烛火照亮了他眼前的一小片,陆司令墓碑上的照片是那么显眼。 陆司令自己虽然大字不识,但稀罕读书人,在运城盖了不少学校,为冀北大学也出了不少的力气。 他的墓碑上赶了个时兴,还把自己的照片儿也弄上去了。 相片中的陆司令脑袋分外大,脑袋下头就是肩膀,根本找不着脖子的位置。 看着相片中的人,王教授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红布里的头发。 他叹了口气,咬咬牙一狠心便开始请灵做法。 这父女俩咋看咋不像,王教授担心是陆夫人给司令戴绿帽子。 若是真和他猜想的一样,陆沅君的头发请不出陆大头的灵,那王教授今夜就真得做一回挖坟掘墓的缺德事了。 可惜走的时候没从陆沅君的嘴里问出来,不晓得司令的坟里头有没有机关,自己挖的时候得小心些。 王教授在黑暗之中念叨了半天,手指头绕来绕去都快抽筋了,摆在地上的罗盘针一动不动,烛火被山风吹的摇晃起来。 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王教授将双手拢到了蜡烛边上,挡住山间的风让火苗稳定下来。 说来也怪,周围到处是茂密的树木,耳边并没有听到山风吹过树叶后的沙沙声,怎么蜡烛的火苗晃个不停呢? 即便是被他的双手拢着以后,火苗仍旧摇摇晃晃。暗红色的火舌忽的发生了变化,呈现出一种冰冷的紫蓝色。 下一个瞬间,王教授拢在手中的烛火啪的熄灭,仿佛被人凑在边上吹了一口气,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身上的汗毛竖立了起来。 放在地上的罗盘针缓缓的挪移,王教授吞咽了下口水,再次抬头看向了墓碑上陆司令的照片。 看样子陆夫人没给司令戴绿帽子,自己也不用挖坟掘墓了。 他双手捧起地上的罗盘,迎着若有似无的月光,按着指针的方向迈步走了过去。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二更】 山风里有树木和花草的味道, 甚至还能嗅到舒润的泥土芬芳。脚下是松软的,偶尔会踩在石子上,鞋底子薄的便觉得硌脚。 若是踩在从树上掉落的小枝上,则只会听到咔嚓一声清脆的响。 “咔嚓” 男人躺在地上,耳边传来的声音让他想到了以前他去后山捡柴火, 摘菌菇的日子来,踩到树枝时就是这个动静。 可吸吸鼻子, 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将他从在后山的回忆里拉了出来。 他努力睁开眼, 身下湿滑一片,脸颊贴在石子铺就的路上, 鲜红的血浸湿了衣裳。 手上没有力气, 指甲嵌进了石子之间的缝隙中, 他挣扎往不远处的院子爬去。 即便已经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可他和院子之间的距离似乎仍旧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回头看了一眼,双腿也只拖拽出了两条短短的血痕来。 “咔嚓” 耳边又一次传来这个声响,男人的脖颈已然失去了支撑头颅来寻找声音来源的力量, 他只能转着眼珠子四下打量。 第152节 当目光落在右前方的小巷里时,他瞧见了一个人蹲在地上藏着, 手中还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 想扯开嗓子喊一声, 但喉咙里只冒出了连他自己也听不懂的咕噜和呜咽。他能感觉到血一点点的离开身体, 已进夏日, 太阳还高高的挂在头顶上。 阳光照在石子路上, 他本该觉得炎热才对, 可不知怎么, 却像是掉进了冰窖里一样,刺骨的寒冷从身体的深处涌出,沿着血管和经络向四肢一点点吞噬蔓延。 脸颊无力的贴着地面,男人在失去意识之前,眸子里还印着那个在街角蹲着的家伙。 呼出了最后的一口气,身体开始变得僵硬冰冷,躺在一汪血里,男人终于终于不用在继续躲藏了。 小巷里手持四四方方铁盒子的人从地上站起来,一步步朝着倒在路上的男人走来,停身在男人的身边站定,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将相机对准了他。 咔嚓。 曾兰亭按下了快门,片刻过后弹出一张相纸,相片里印上了男人死后的模样。 小心翼翼的将相纸收好,曾兰亭的头发乱糟糟的一团,身上的衣服扣子也扣错了几颗,下颌处青黑一片。 从胡须的长度来看,他怕是有一阵子没有整理过自己了。 曾兰亭发现地上的男人双臂向前伸展,似乎想要去对面的宅子似的,可惜意识离开的太快,距离宅子仍有一段距离。 双手将相机抱在怀里,曾兰亭踉踉跄跄的向着男人没有成功的方向撞了过去。一脚轻一脚重的,目光涣散尽是茫然。 宅子的大门没有关,甚至可以说是敞开着的。 曾兰亭进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脚,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然而在摔倒之前,他将相机抱在怀里滚了一圈,自己的脸被地上的尖锐的小石头划出了血痕,相机还包裹在他的腹部毫发无伤。 曾兰亭的意识混沌一片,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饭,有多久没有喝过水了。 挣扎从地上爬起来,眼前仿佛看见了星星点点的亮光。将相机放在了地上,曾兰亭伸手去抓那些光点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抓到。 他摇了摇头,光点不仅没有消失,竟然还扩散成了光斑,黄的绿的齐齐朝他的面门撞来,红的拦住了绿的,又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冒出了蓝的来… 曾兰亭双手抱着脑袋,低下头看着地面呜呜的叫唤着。忽的视野里出现了他放在地上的相机,便赶紧对准光斑出现的地方按下了快门。 “咔嚓” 清脆的声响过后片刻,从里头弹出的相纸上没有任何的光点,也没有各色的光斑。 曾兰亭常常的舒了口气,歪歪扭扭的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他的手中捏着那张相片,再睁眼的时候光斑和光点小时不见。 难得找回了一丝清醒来,曾兰亭的肚子咕咕的叫唤着,他收好了照片,跌跌撞撞的朝着里屋走去。 照顾他半辈子的妻子死在了东洋人的手里后,曾兰亭在绝大部分的时候里都处在混乱之中。 身上只剩了刚刚完成最后测试后成功了的相机,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他那妻子才走了几日的功夫,曾兰亭便已经全无过去的精致,狼狈极了。 纽扣胡乱系着,头发像极了树上鸟儿用细枝搭成的巢,裤子连带着衣服下头的皮肤,也不晓得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东西给勾破了。 手臂上没有伤口,但上头全是鲜血干涸后留下的暗红色印记。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曾兰亭试图用手指搓掉另一边手臂上的血迹,可没有水的帮助,他把手背搓红了也不曾擦拭掉那些恼人的痕迹。 清醒的曾兰亭和方才不同,进门之前有意识的抬起脚,跨过了门槛。 屋里头乱糟糟的一团,椅子倒在地上,其中一把还断了条腿留下了尖锐而狰狞的半边木头岔子。 而原本摆在桌上的茶壶茶杯,此刻都摔在了地上,碎瓷片子到处都是,曾兰亭每走一步都很是艰难。 地上茶壶碎裂的地方,水迹尚未彻底干透,想来不管在这儿发生了什么,都发生在不久之前。 如果用力吸嗅的话,甚至还能闻到茉莉花茶的清香来。为何需要用力闻嗅才能辨别呢? 是因为还有一股更为浓重的气息,压住了它的味道。 曾兰亭喉咙里仿佛着了一把火,许久没有喝过水的他双唇干裂,嘴唇上起来的皮已经硬到他自己伸出舌头来舔,都觉的会被划伤。 抬脚朝着里屋走去,曾兰亭想要找到存水的陶缸,用半边葫芦的做的瓢,狠狠的舀上一碗,咕咚咕咚的灌下去。 他走进了里屋,立刻便瞧见了自己所要寻找的水缸,急不可耐的快步冲了过去,曾兰亭将相机放在了与锅台相连的炕头上。 忽的他手上的动作一滞,他瞧见炕沿边上有一道浅浅的红色痕迹。 曾兰亭脑袋嗡的一下子,刺耳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抬手狠狠的在自己的脑袋上敲了几下,轰鸣声慢慢远去,他仍旧清醒着。 说不定是我自己身上的血,蹭上去了。 曾兰亭想要吞咽口水来安慰自己,然而吞咽的动作是有了,能够让他的喉咙稍稍舒缓的口水却没有出现。 水…… 即便是清醒的曾兰亭,脑海里也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支配着他接下来的所有举动。 冲到了水缸旁边,曾兰亭兴冲冲的掀开了放在水缸上竹编的盖子。 可当盖子掀开来,飘在上头的并不是他所期待的葫芦瓢,而是一个人的脑袋。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一更】 水缸里的人肿胀不堪,仰起的面庞像是发面一般浮肿, 青白色的肌肤早已不再是旧时的模样。 那股曾兰亭一迈进门槛后就闻到的腐臭气息, 此刻终于寻找到了来源。 水缸里浑浊不堪,本该清澈如许的水里染上奇怪的颜色,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曾兰亭不晓得是什么的渣滓悬浮在水中,又或是漂浮在水面之上。 他手中拿着竹编的盖子,犹豫了半晌后将它盖了回去。 将盖子盖回去的时候,一时不防与水缸中泡着的人对视了一眼, 曾兰亭腿上一软蹲在了地上。 腹中的热流涌上喉头,半跪在地上,曾兰亭张大嘴吐了半天也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 腹中空空,早已没有东西可以吐了。 好一会儿过后,曾兰亭扶着旁边的炕沿起身,腿上虚软没有力气, 每走一步都要扶着些什么来借助站稳。 鼓起勇气又一次走回了水缸边上,曾兰亭颤巍巍的伸出了手, 捏起竹编盖子的一角。 但他实在是没有胆子看,只好别过脸去将其掀了起来。 啪的一声,竹编的盖子从曾兰亭的手中脱落摔在了地上, 那股气恶臭朝着他迎面撞了上来, 曾兰亭一手端起相机, 另一手捏着自己的鼻子。 咔嚓, 曾兰亭拍下了水缸中的尸体后, 立刻转身往外走片刻都不想继续停留。 肚子里没有食儿, 两条腿上也没有劲儿,曾兰亭才刚跑到院子外头,便靠着大门跌坐在了地上。 相机里刚刚弹出了那张水缸里的照片,他看也不看便塞进了怀中。 意识逐渐开始模糊,曾兰亭拍了拍他贴身藏在衣裳里的相片,脑袋一摇一晃的哼起了没有调子的小曲。 巷子另一头,运城的几个守军听见了这不成调子的小曲儿,面面相觑。 这年月真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都能碰上,街巷里听见有人嘶喊不稀罕,哼曲儿的还是头一回。 “过去看看。” 守军化整为零之后,每个小队都只剩下了一个管事的人。 管事的人说过去看看,几个守军便绷起神经,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的摸了过去。 刚一转过街巷,他们就瞧见了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摇头摆尾,乐呵呵的。 停下脚步,几个守军左右观察起来。石子路上没有留下足迹一类的痕迹,但东洋人的习惯是外头总会留一个望风的人。 小巷里除了那个晃来晃去的之外,再没有旁的了。 几个人正要过去的时候,坐在地上叫花子一样的男人扶着墙站了起来。 曾兰亭重新晃回了倒在地上的那具尸首旁,蹲下身子,抬手帮男人把瞪大的眼睛给闭了上。 “我拍了你的照片,这个世界苦难太多,我允许你去另一个世界里享清福。” 脸上尽是笑意,曾兰亭的鞋底子上踩满了血,开始庆幸自己做好了相机。 如果像两年前一样,相机时灵时不灵的,弹出来的相片清晰与否全靠运气,这些人就不一定都能顺利的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原来是个疯子。” 枪口抵在了曾兰亭的后脑勺上,身后传来了运城守军的声音。 曾兰亭这会儿意识不清醒,即便被枪口顶着也丝毫没有畏惧。 “带回去么?” 几个守军没了主意,纷纷看向他们其中管事的那位。 “活着就得带回去。” 枪托用力砸在了曾兰亭的后脖颈上,身上脏污不堪的他应声倒在了地上。 运城守军把人带回了冀北大学,找了间教室拼了两张桌子,铺上从窗户上扯下来的帘子铺上去后,把男人也放在了上头。 赶过来的学生看到这人身上沾满了血污,胳膊无力的悬空垂着,还以为是个重伤患。 急忙转身就要去找田中医生来,但送人回来的守军拽住了学生的胳膊,摇摇头道。 “没受伤,但在外头久了脑袋不灵光,我怕带他回来的时候挣扎,把东洋人引来,就打晕了。” 说到这里守军就把手指头伸向了曾兰亭的面门,直奔人中的位置掐了过去。 而在指甲陷入人中之前,学生反过来拦住了他。 学生抬起了曾兰亭悬空着的胳膊,在他的脉门处使劲按了下去,才揉了不过几下,男人便醒转过来。 这招不错。 守军撇撇嘴,暗暗的记了下来。 拎起立在墙角的枪支,守军刚想说那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要离开的话尚未出口,那睁开眼睛的男人就从桌子拼就的床上蹦了起来。 曾兰亭张牙舞爪,撞开了试图挡着他路的人,闯出了教室的门,横冲直撞起来。 守军叹了口气,把枪立回了原来的位置,招呼自己的人快步追了上去。 冲出门外的曾兰亭在走廊里茫然的四下环顾,听到后头有人追上来,撒丫子狂奔起来。 曾兰亭的身上脏污不堪,头发和胡须连成一片,上头站着不少絮状的,难以分辨的东西。 见到他的瞬间,人们下意识的躲到一旁,给他让出了路,唯独拄拐的陆沅君躲闪不及,被迎面而来的人撞到了地上。 第153节 随后跟来的守军看到摔在地上的太太,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把这个疯子带回来。 把同样摔在地上的男人拖拽了起来,一边一个人架起他的胳膊,拉着往走廊的另一边离开。 陆沅君被旁边的学生扶了起来,耳边能听到那人过分响亮的声音。 被两个守军架着,男人挣扎的力气不小,两条腿在空中蹬来蹬去,直勾勾的看着陆沅君,似乎有话要说的模样。 “陆沅君!陆沅君!” 那人清晰的喊出了自己的名字,陆沅君拄着拐不方便行动,但不耽误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声音。 可她想了许久,彩门的江湖人,修路的工人,租借家里土地的佃户,回忆了半天,印象中也没有人是这幅模样。 扶着她的学生帮陆沅君转身,外头吵闹还是回教室里去吧。 “疯子罢了,先生不用在意。” 学生摆摆手,让挡在前头的人让出路来。运城上下谁不认识陆沅君,喊出她的名字根本不新鲜。 为了让陆沅君放心离开,学生搀扶着她的时候说起了闲话。 “我们村西头的疯子,认得村里每一个小姑娘,见了小姑娘就脱衣裳。” 在学生看来,如果守军不快点把人拖走,这个疯子也快到脱衣裳的那一步了。 然而被守军控制着的曾兰亭看到陆沅君转身离开,情绪越发的激动起来。 明明不晓得多久没有吃过饭了,他还是从不知名的地方涌出了一股力气,大力挣扎起来。 曾兰亭和守军在走廊里挣扎的动静让各间教室里的人都推开门,站在边上探出头张望。 忽的一声巨响,曾兰亭的怀里掉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摔在地上向前滚了好几圈。 走廊细窄,两边都是墙。平日里有人路过,鞋底子踏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而今铁疙瘩掉在地上,动静更是不小。 陆沅君听到以后下意识的回过头去,目光落在了地上四四方方的铁盒子上。 这东西她倒是瞧着眼熟呢。 紧接着被守军控制着的男人挣脱出来,向前冲了几步跪在地上,双手满是爱怜的把那铁盒子捧了起来,贴着自己的面颊轻轻的蹭着,仿佛手里抱着的是无上的宝贝。 守军甩了甩腕子,又一次上前试图将男人走,但不聊陆沅君却转过身来开口阻拦。 “等一下,我认得他!” 双手撑着拐杖,陆沅君尽了自己的全力,用最快的速度挪移了过去。 将拐杖丢在了一边,陆沅君慢慢的蹲下身,将自己和跪在地上的男人之间的距离拉近。目光落在男人的脸上,她试图从中寻找曾兰亭的影子。 把人从沪上请回来的时候,陆沅君以为可以尽快让相机投入生产,但不成想曾兰亭几年的时间也没有做出成熟的相机来。 去了几次之后,陆沅君发现曾兰亭虽然没有再搞什么邪教了,但精神状态仍是不怎么好。 但彼时的曾兰亭总是西装革履,身上的衣服井井有条,脚下踩着皮鞋也擦得增光瓦亮。 而今眼前这个男人,面容隐在乱草一样的头发和胡须之后,陆沅君试了几次,也只在曾兰亭的双眼里寻到了些许的痕迹。 目光向下挪移,陆沅君瞧见了男人手上的东西,她忽略了男人手背和手腕处的血污,用指尖点了过去。 曾兰亭向后挪了挪,躲开了陆沅君弹过来的手。 “我终于炼制出了送人去另一个世界的法器,你不能碰。” 把相机包在怀中,曾兰亭弯下腰,将身体蜷缩成了一个团。 陆沅君只是腿上受伤,根本不会像他在外头拍的那些人一样,身体变得僵硬冰冷。 而尚且温热的人是不能送到那边去的,曾兰亭神志是不清醒,但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原则。 躲开了陆沅君的手,相机是不能给陆沅君触碰,但怀中的照片可以。 将手伸进了衣服里,曾兰亭摸出了厚厚的一摞相纸来,怯生生的给陆沅君递了过去。 一沓相纸足足有几十张,曾兰亭嘴角挂着笑意,两腿夹住相机,眼中充斥着得意的神色。 见陆沅君没有接,曾兰亭也不气恼,他将相片放在地上摊开,一张一张的给陆沅君介绍起来。 “这是我今天送去那边享福的两个信徒。” 捡起了放在最上头的两张照片,曾兰亭给陆沅君举起,睁大眼睛说个不停。 陆沅君只看了一眼后立刻别开了头,相片中一个男人倒在血泊之中,身上到处是被刺刀捅刺后留下的伤口。 另一张更为骇人,水缸里的尸体不晓得泡了多久,肿胀的像是河里漂上来的。 曾兰亭是个疯子,根本无法顺利的读出别人的情绪,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陆沅君的神色变化,将这两张照片放在一旁,从厚厚的一摞里翻找着。 陆沅君侧过头看了看,曾兰亭的相纸少说也有几十张,每张上头都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孩童,妇女,头发花白的老人。尸体的面容里定格着惊惧与恐慌,大多死后也无法瞑目,眼珠子瞪得仿佛要从眼眶里挤出来似的。 相片里的人死法各异,中弹的人身上只有一个伤口,还算是体面。 女子的相片就让人难以接受了,大多赤裸着身体,浑身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脖颈上还有被手掐过后留下的淤青。 “这个世界活着太辛苦,我把他们送到那边去了。” 曾兰亭的手翻到了最下头的那张相片,捏着已经卷了角的相纸,捧在手心里放在唇边印下一吻。 “到了那边以后,没有苦难,没有疼痛,更不会流血。” 缓缓的将相片放了下来,曾兰亭看着相片里的人,眼神里闪过了清明。 这张相片里的人陆沅君认得,是曾兰亭的妻子,比他大好几岁的童养媳。 记忆里曾兰亭的妻子是个很泼辣的女人,还在火车上骂过自己是狐狸精。可如今她定格在了一张相片里,相片中的女人安详的闭上了双眼。 如果忽略她脸上和脖颈上狰狞的伤口,女人的睡颜竟然有几分安详在。 “我先送她去那边了,城中还有许多人等着我拯救。” 曾兰亭的眼圈忽的红了,他吸了吸鼻子,仰起头把眼泪流了回去。 扒拉着地上的相片,将它们整理好重新塞回了自己的衣裳里,唯独留下了妻子的那一张。 曾兰亭趴在地上缩成一团,额头贴在相片上。 “你在那边等等我,我很快就去陪你了。”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二更】 黄铜镀金的香炉放在案上, 里头插着三炷细香, 烟气摇曳向上飞去。浅灰色的痕迹才蔓延了寸半的距离, 便消散不见踪迹, 只在屋内留下的淡淡的香火味道。 明明是一起插进香炉里的, 但这三炷香剩下的长度却截然不同, 有一根已经见了底,剩下的两根还有很长一大截。 穿着僧袍的老和尚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手搭放在两边膝头上, 闭着眼睛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出尘模样。 而同样盘腿坐在老和尚身边的那一个就不同了,他吸吸鼻子,睁开了一只眼睛。 看看香炉里的香,又看看紧闭的房门,心里头不晓得为什么很是慌乱。 按黄住持说的, 他这是六根不清,没修炼到家呢,得日夜苦修才能顿悟佛法。 小和尚坐也坐不住,放在膝头的手时不时抬起, 挠挠后背, 再摸摸头顶心长出的发茬。 “你不要乱动。” 黄住持的双眼仍旧是闭上的, 甚至眼皮下的眼珠子都没有转动的痕迹。 但老和尚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小和尚偷偷摸摸的动作没有逃脱过他的法眼。 “静心, 方才能体会佛法的精妙。” 黄住持的声音似一池死水, 没有半点起伏和波澜, 每个从齿间蹦出的字都在同一个调子上。 以前小和尚听了黄住持的点拨, 心吧倒也心静如水了,可心静如水之后没有感悟到佛法,而是越发的昏昏欲睡。 只是今天不同,黄住持开口后,小和尚仍旧坐立不安。 庙里已经许久没有香客前来了,最近偶尔有上门来的,也都是从主城逃难的人,浑身是伤浑身是血。 外头的世道乱了,山上的和尚们都晓得这一点,即便住持和尚置若罔闻,不予理会。 庙里没了进香的信徒香客,米缸里早就见了底,出家人也是人,尚未跳出三界外,仍是五行中的人,得吃饭不是? 住持可以假装不晓得运城里发生的事,但派小和尚出门化缘的时候,他都会刻意嘱托,去山上摘些果子菌子便好。 斋饭本就一天只有两顿,粮食断了以后干脆成了一天一顿,小和尚的肚子里没食儿,时不时的咕噜噜叫唤,动静甚至压过了他念经的声音。 目光落在紧闭的禅房门上,他在等待今日出门化缘的和尚回来。 吞咽了下口水,希望今天能多采些菌子,树上的果子里头有虫子不说,这个时节没到成熟的日子,酸的很。 酸的东西开胃,吃了以后不光填不饱肚子,反而越发的馋了。 小和尚十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以前庙里没断粮他一顿能就着青菜吃三大碗白米饭,而今一天只一顿,没有倒在地上起不来就够好了,上哪里找诵经的心思呢。 住持天天说佛法精妙,佛祖普度众生。 小和尚以为自己也是众生里的一员,佛祖若是真的慈悲,就不该让让自己饿肚子,更不该让运城里的施主遭受那样的苦难。 忽的小和尚支棱着耳朵,禅房外头传来了吵闹的动静,他的情绪激动起来,手心热乎乎的,舌头舔过下唇,留下了润湿的痕迹。 肯定是出去化缘的和尚回来了,不晓得今日找到了多少吃的。 外头的喧闹声半晌后都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 这是找到了多少东西啊?能让和尚们激动成这样。 小和尚伸长脖子往外头瞧,若不是前头坐着住持,他肯定早就冲出去了。 黄住持的耳力很好,这么大的动静他自然也听见了。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住持实在忍不住了,睁开眼睛从蒲团上起来,用力推开禅房的门走了出去。 出家人怎么可以这般吵闹,佛门清净地,大喊大叫的成何体统。 虽然庙里如今没有了香客,可我们出家人侍奉的是佛祖,不能因为没有香客前来就不约束自己吧? 住持压着怒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推门走出了禅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步流星的走了去。 远远的就看见好些个和尚围在那里,脸红脖子粗的争辩着。 第154节 “把他赶出去!” “你凭什么做决定?” “要我说送到住持那里去!” “对,送到住持那里去!” “我已经过来了。” 住持快步走上来,站在小和尚们的身后,朗声道了一句。 争辩之中的和尚们听见了住持的声音,立刻冷静下来,双手交叠垂在腹部,恭恭敬敬的面朝住持站好。 “要把什么送到我那里去?” 住持等了半晌,这些和尚都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没有一个要站出来说个所以然的来,他按捺不住自己开口询问了。 和尚们听了住持的询问,彼此交换了一个视线之后,从中线开始,左边的人往左移了两步,右边的往右挪了两步。 两边的人移开之后,中间露出了一个跪在地上的和尚。 庙里的和尚他都认得,大半和尚都是他亲手剃的度。可跪在地上的这位低着头,只留给住持一个光秃秃的头顶。 每个和尚头顶的戒疤都稍有不同,可这不代表住持和尚就能凭借戒疤分辨出庙里的每一个和尚来。 住持往前走了两步,沉这声音道。 “抬起头来。” 跪在地上的和尚双手握成了拳头,僧袍下的胳膊紧实,大胳膊的位置忽的鼓了起来。 他下定了决心,尘世里有句俗语,丑媳妇迟早得见公婆,而今和尚的境遇虽不能与要见公婆的丑媳妇相提并论,但理总归是这个理。 缓缓的抬起头,和尚双眼紧闭,不敢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住持,只是咬紧牙关,两腮也跟着鼓起一团。 “住持,赶他出寺去吧!” “住持,他有苦衷的!” 一旁围着的和尚们分了两个阵营,乱糟糟的在住持的耳边说个不停,惹得黄住持心烦意乱。 他抬起手示意众人住口,自己掀起僧袍的一角在地上蹲了下来。 对面的和尚脸颊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细小的血珠在脸上像是痣的形状,而大一些的血珠则顺着脸颊下滑,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痕迹。 除了脸上之外,住持还发现和尚的僧袍上也同样沾满了血。土黄色的僧袍上沾染血迹之后,呈现一种如同雨后湿润泥土一般的颜色,并没有他脸上的血迹来的狰狞。 住持明白了为什么争论声会持续如此长久的时间,是因为眼前这个和尚破戒了。 “我这都是为了救人!” 和尚跪着向前挪移,抱住了住持的腿。 “是不得已的!” 住持伸手覆在了和尚的头顶,新长出来的发茬摸上去有些刺手。 听起来破的还是杀戒。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一更】 “今早轮到我出去化缘……” 抱着住持的腿, 和尚的脸贴着用金线绣成的袈裟上。 因着知晓自己闯下了大祸, 破了最不该破的那一条戒律清规,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将脸颊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融化开来,全都抹在了大善人送给住持的僧衣上头。 和尚哭哭啼啼把今日发生的事情给住持细细的说了一遍, 哪还有先前破戒时凶神恶煞的模样。 清晨起来,轮到他出去化缘。 庙里的和尚多吃的也多,寺门附近的果子也好,菌子也罢, 早就被先前的和尚们采完了, 新的还没长出来。 几十张嘴等着晌午吃饭,他没法子只能往远处的林子里头走。 背在身后的竹编筐里装了半满的时候,他忽的听见了人的动静。 运城里乱了,山上亦不太平。山上时不时的就会涌上来难民,近来运城城破之后, 东洋人的小股队伍也会上山来。 上山来的东洋人手里头拿着铁圈圈扫来扫去, 也不晓得找什么呢, 反正没有来庙里找事,出来寻吃食的和尚们碰见东洋人避开不去招惹便好。 背着竹筐的和尚也是这么想的,蹲在草丛里打量着外头,想看看动静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 这一看不要紧,他瞧见东洋人把一个人倒吊在树上, 一根又黑又长的辫子几乎要垂在地上。 和尚本看辫子以为是个大姑娘, 谁成想东洋人朝着倒吊着的甩了一鞭子后人转了过来, 竟然是个曼联皱纹的老头子。 老头子头朝下吊着,脸和脖子因为充血而憋的通红,几乎喘不过去来。 东洋人不晓得为什么,要杀就杀,非要折磨那个老头子。 和尚实在看不下去,找了个机会用石头砸死了一个,打晕了一个。 捡起东洋人落在地上的□□,用前方的刺刀将绑着老头子的绳索割断,背上了他冲回了庙里。 走的时候太过匆忙,连那半筐的菌子和果子也忘了拿。 剩下的事住持就晓得了,他一进庙门就被和尚们围了起来,吵吵嚷嚷的要拉着他去见住持,还要把他赶到山下去。 山下如今是比修罗地狱还要骇人的存在,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今日可是做了好事,怎的还会被送到人间地狱里去呢? “住持,求求您不要赶我走……” 和尚的情绪激动,住持相较之下就沉稳许多。 “你救回来的人呢?” 不能光听一面之辞,眼前的和尚该怎么处理要在见过他救回来的人之后才能做出决定。 住持发了话,和尚们折返回去,把被带回来的老头子用竹子编的架子抬了过来。 跟和尚说的一样,老头子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脸上已经满是皱褶,但他的辫子却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一样。 住持上下打量了一番被抬过来的老头子,脚腕处的白袜被鲜血浸湿,是被绳索绑过后才会留下的狰狞。 脸和脖子一片铁青,捂着胸口一副喘不过气的模样。 “都亏了和尚!” 老头子的脚上受了伤,坐在竹编的架子上头,抬手指向了跪在住持脚下的和尚。 “要不然我的命就得交代在东洋人手里。” 说着他眯起了眼睛,向前伸长脖子,盯着住持看了起来。 住持的年纪跟吴校长差不多大,和尚们常年吃素,修身养性看起来要更精神一些。 但这眉眼之间,怎么看怎么熟悉。 猛地一拍脑门儿,老头子将垂在胸前的辫子甩到了身后,指着住持大声道。 “我想起来了!你是黄汀鹭的爹!” 身为侍奉佛祖的出家人,住持对来人提起自己在俗世的过往并不怎么高兴。 “施主是?” 住持竖起一只手在胸前,回问道。 “我是冀北大学的教员,教过你儿子!” 指着自己的胸口,老头子喜上眉梢,他可没少从黄汀鹭的手里没收情书。 “我姓王。”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住持看起来清心寡欲,怎么生出的黄汀鹭是个情种呢?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王教授撑着胳膊向前挪了挪,抓住了身边一个健壮的和尚拉到了跟前。 “事出紧急,大师您得派个人送我下山去。” 他的鞋底子上站满了泥土,小腿处的裤子上也遍布大大小小的泥斑。 昨个晚上跟着请来的灵走了一夜,好不容易找到了彩门的江湖人藏东西的地方,想着歇一歇等天亮下山去,结果就碰上了东洋鬼子。 东洋人大概也听说了陆司令在后山藏着黄金的消息,手里头拎着扫地雷的铁圈圈满山转。 没转到黄金,把王教授给转到了。 被他拽着的听见下山两个字,立刻脸色大变抽回了袖子,躲到了和尚堆里去,缩着脖子头也不敢抬。 这个时候下山等于送死,和尚还没修到家,并没有将生死之至于度外,好似还不如赖活着呢。 王教授手里头空落落的,抬头扫了周围一圈,围着他的和尚们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目光与王教授撞上的时候,也都立刻避开不做停留。 身为教书先生,王教授在监考的时候见多了这种躲闪的眼神,他醒悟过来这是没有一个和尚愿意送自己下山去的意思。 王教授把目光投向了跪在住持脚下的那位后背上,别的人不愿意,救自己回来的和尚心地良善,说不定还能指望。 “你犯了戒律,山上容不下你,干脆背我下山去吧。” 王教授冲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和尚偏过头来瞧了他一眼,抓着住持僧衣的手紧了紧。 “我是出家人,不能下山的。” “杀了人佛祖还能留你不成?” 王教授的脚腕上伤口密布,本就走了一整夜腿上没得力气,又被倒着吊在树上个把钟头,老胳膊老腿的抬都抬不起来。 丝毫没有把住持放在眼里,王教授又一次开口劝说。 “我的好友是道士,你要想做方外之人,送我下山之后我把你送去他的道观里,学易经八卦一样是出家人。” 怕和尚不答应,王教授又添了一句。 “他那个教派,娶媳妇都不耽误修行呢!” 住持跟他手底下的和尚们无动于衷,任凭王教授怎么劝说,也没有人搭话。 第155节 颓然的坐在竹编的架子上,王教授的两手垂了下去,行走一夜留下的疲惫一起涌了上来。 肩头,后背,大腿上的肉酸痛不已,疲惫让他对于疼痛的敏感程度都降了下来。脚腕处鲜红一片,袜子与血肉粘连在了一起,王教授却不觉得怎么疼。 “不送我下山也行,给口斋饭吃行么?” 王教授饥肠辘辘,上山的时候带了些许干粮来着,但东洋人抓到他的时候抢了过去。 而被和尚从树上的绳索上解救下来时,他头顶充血昏昏沉沉,而和尚胆子只有针尖尖大,撒开丫子跑的比谁都快。 东洋的身上宝贝可多了,指南针,罐头,枪,□□…… 就连他们腰上的皮带,脚底下的鞋子,手腕上的表,哪一样让王教授现在想起来都后悔不已。 “没有斋饭。” 住持低头看了看跪在自己脚下的和尚,本该出去化缘的他救了个老头子回来,那今日庙里的和尚们就都要靠井水来填饱肚子了。 甩开了抱紧自己小腿的人,住持的脸色阴沉。 “打死了一个,打晕了一个?” 和尚追了上来,再一次抱住了住持的腿,疯狂的点头。 “佛祖慈悲,杀一个都是万般无奈……” 春夏时节的和尚们脚下连鞋子都不穿,如果不用迎香客的话,都是赤脚走在寺庙之中。 怕的是穿鞋会踩到地上的虫蚁,佛门弟子需要对所见所闻心存慈悲。 仰着头一脸虔诚,眼中的泪痕尚未干透,湿漉漉的望着住持,和尚心中仍存有一丝住持会宽恕自己的侥幸。 然而住持的脸色在听到他的话后变得更加阴沉,将手心放在了和尚的头顶,住持的视线落在了寺门的方向。 “糊涂。” 对于跪在自己脚边的和尚,住持只有这两个字能够评价。 打晕的那个东洋人若是醒过来,会善罢甘休么? “你们出去看看。” 住持点了几个和尚,示意他们往寺门的外头走一趟。 望着和尚们离开之后,住持抬脚走到了王教授的跟前蹲下身来。 “冀北大学的教员,上山来做什么?” 王教授的年纪可不小了,平日里吴校长批评教员们的时候,也不能对他把话说的重了。 他的年岁和资格摆在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了。 住持的眼神根本不像个出家人,倒像是运城那些端着枪的守军,大多数时候如同冰霜般的寒冷。 被住持这么盯着,王教授的困倦和疲惫一扫而光,连肚子里的饥饿这会儿夜不见了踪影。 “大师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出家人,应到不晓得。运城中有个传言,陆司令在后山埋了黄金。” 王教授压低了声音,住持法相庄严,不是贪财的人。可庙里头和尚多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六根清净的。 “不是黄金。” 住持打断了王教授的话,摇摇头。 “他埋的是军火。” 王教授后头的话生生噎了回去,盯着住持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从齿缝间挤出了询问来。 “你怎么知道……” “你上山来干什么?” 住持又一次打断了王教授,休要答非所问。 早就听说山上这位住持不简单,建康政府的大员都亲自来上香,陆司令在世的时候更是隔三差五的来庙里给佛祖嗑头。 “运城守军的弹药告磬,但要是有了这批军火,就能撑到封少帅带着援军回来。” 王教授的手伸进了自己衣服里头,把贴着肚皮放好的罗盘拿了出来,向前给住持一递。 “陆司令走的时候没告诉家里人,彩门的江湖人嘴比锁头还严,我有些小手段,答应了陆沅君上山来找军火。” 被住持盯着,王教授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交代了个明明白白,半点没有藏着掖着。 “住持不好了!” 被住持派出去查看的和尚跑着向他们奔来,身上的僧衣让风牵了起来,甩在身后猎猎作响。 寺庙修建的位置是高人点拨过的,上山下山一条路,四面八方陡峭不已,根本没有别的路走。 和尚跑过来后气喘吁吁,声音也断断续续。 “东东东——东洋人来了!” 十几个东洋人端着枪,并列成行朝着寺庙的大门走来,带路的是个头破血流的家伙。 “他们还要多久到山门前?” 住持揪住了和尚僧衣的领口,紧皱起眉头。 “一刻钟?” 至多一刻钟,都能看见人影了,要是他们跑着上来,恐怕连一刻钟都用不了。 住持放开和尚的衣领,双手伸到了自己腰际的位置,将身上穿着的这件由大善人捐赠的,用金线绣好的袈裟解了下来。 袈裟从他的手上脱落掉在了地上,住持抬脚走向了墙角,将小菜园子的铁锹和铁镐分给了和尚们。 王教授坐在竹子搭的架子上,扶着额头感慨自己命不久矣。 东洋人手里头拿的可是枪,二百年以前打仗就用上火器了,黄汀鹭他爹咋这么糊涂呢。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住持没有向寺外的方向走,而是带着人回了自己来时的禅房。 叮叮当当,金石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从禅房里传到了外头。 片刻之后,再从禅房里出来的和尚们手里头拿着的就不是铁锹和铁镐了。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二更】 住持带着和尚们从禅房里出来的时候, 王教授正坐在竹编的架子上头双目紧闭,两手再胸前合十。嘟嘟囔囔的念叨个不停。 和尚们走近以后, 听见王教授口中念念有词。 “佛祖显灵, 帮帮我老头子。” 他说什么也不能死在这儿,起码要带着运城的守军把军火搬回去不是? “你又不信佛。” 耳边传来了住持的声音,王教授睁开眼睛发现身边儿黑压压的围了一圈儿光头。 住持脱掉了那身金光闪闪的袈裟,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找出了一件早已褪色的长衫套在了身上。 “天助自助者。” 蹲下身来, 住持抓过王教授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放了一颗手雷,还把王教授的小指头勾在了手雷尾部的铁环上头。 “这东西我可用不了!再把自己炸死!” 王教授连连摇头, 吓出了一脑门儿的冷汗。身为冀北大学的教员,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弱书生, 从没碰过这些东西。 “本来也就是这个意思。” 脱掉了袈裟以后, 住持也无需绷着脸, 做什么心静如水的模样。 嘴角牵起弧度,住持拍了拍王教授的肩头。 “我们要是顶不住, 你就把自己炸死。那批军火送不回守军那里,也不能拱手送给东洋人。” 王教授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东西,勾在小指上的铁环在他看来烫手的很。 他瞧见铁锹和铁镐已然不见踪迹,住持手上握着的是枪,腰间还别着一把。 住持握枪的那只手朝天举了起来, 振臂高呼一声。 “世道不太平, 念佛也无用。” 佛不能普度众生, 只能自己度自己了。 脱掉了僧袍, 穿上了旧日的衣裳,此刻他已经不再是寺庙里的住持,重新做回了儿子崇拜的父亲。 生死关头,又有住持带头,庙里的和尚们拿起枪来觉得并无不妥,甚至隐隐有种天经地义的感觉。 跟在住持的身后,和尚忘记了质疑为什么住持的禅房炕头里会埋着枪,更没有询问为什么慈悲为怀的佛门弟子,竟然会使这杀人的东西。 到了寺门外后,黄住持瞧见了沿石阶上来的东洋兵,数了数人头不过十几个。 早知这几个人,他就不用给王教授手雷了。 “嘭。” 扣下了手中的扳机,子弹贯穿了为首那位已经头破血流的东洋兵胸膛。 士兵应声倒在了地上,剩下列着队伍的东洋士兵四散开来,试图寻找树木躲藏。 然而在他们躲藏的时候,黄住持又一次扣下了板机,应声便又倒下一人。 早年毒药不管用的时候,黄住持也喜欢用枪。以前是一枪一个,二十年过去了,仍然宝刀未老。 东洋士兵得了大佐的命令,上山来找什么黄金。因着尚未彻底攻下运城,上山来找黄金的只有一个十几人组成的小队。 他们上山来的时候,晓得山上除了逃难的百姓,就是连虫蚁都不敢踩死的和尚。 山上的土匪被封西云剿了个干干净净,寻宝的小队根本碰不到任何武装力量。 今日队员抓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老头子,只留下两个人守着,却不料被山上的和尚偷袭,用石头砸死了一个队员。 他们本想着来庙里威胁一番,把那个老头子抓回来,顺便搜刮一番。 谁能想到佛门清净地会有枪,谁能想到侍奉佛祖的和尚会开枪,谁又能想到光头和尚的枪法还这么好? 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极难做到。 第156节 当然,除了为首的那个和尚之外,剩下的和尚们枪法就不容恭维了,几乎就是乱枪扫射,毫无章法。 汉白玉的石阶被鲜血染红,东洋人在台阶上仰头开枪,可这个时辰日头就在头顶,视野里白茫茫的一片刺眼的很,根本寻不到人影。 庙里几十个和尚,人人手里一把枪,东洋人的小队才不过十几个,撑了片刻之后倒下了半数之人。 队长咬紧牙关,右手抬起摊开又迅速合拢握成拳头,向后一挥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士兵们跟着对着向后退去,钻进了两旁的树林子里头。 ——————————- 运城,冀北大学。 陆沅君听到王教授回来消息,来不及找人来搀扶自己,拄着拐杖就朝着教室的门外挪了出去。 但她行动不便,王教授被人抬进来的时候跟陆沅君在走廊里相遇。 田中医生听见动静提着药箱走了出来,瞧见王教授脚腕上的伤口,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清出了一片地方,田中医生开始给王教授包扎伤处。 拄着拐杖的陆沅君站在一旁守着不肯离去,挡着了田中医生需要的光亮。 “找到了么?” 陆沅君全靠拐杖支撑着,望着王教授的眼中尽是溢满的期待。 “嘶——” 王教授瞪了一眼田中医生,东洋鬼子是不是故意的,咋下手这么重。 碍着屋里头人多,面前还有个东洋来的田中医生,王教授有话不好直说。 冲着陆沅君点点头,无声的做着口型。 “找到了。” 不光是找到了,王教授回来的时候还让和尚们去搬了一些,这会儿已经送到了校长的办公室。 吴校长看着住持从山上搬下来的军火,蹲在地上不停的抚摸。 “陆大头藏了多少?” 黄汀鹭一听说有和尚从山上下来了,小跑着放下了手中砍树的活计,跑着到了校长办公室,期望能够看一眼自己的父亲。 吴校长办公室的门虚虚掩着,近乡情怯,黄汀鹭站在走廊里头,顺着门缝望了进去,一眼就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打他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亲穿着僧袍之外的衣裳,今日这身常服,让他感觉有些陌生。 右手按在了门把手上,不自觉的向下轻轻按去,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屋里的人听见了动静转过头来,面色十分警惕,沉着声音大喝一声。 “谁在外头!” 黄汀鹭缩了缩脖子,推门走进了屋里。脚步沉重,黄汀鹭缓步走到了父亲的身边,低垂着脑袋不晓得该说什么。 从运城沦陷以来,他一直担心父亲的安危,可今天真的见了,他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了。 半晌过后,黄汀鹭仰起头,从喉咙里呼噜出了两个字。 “大师。” 父亲是出家人,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心侍奉佛祖,不沾染滚滚红尘了。 自己不再是他的儿子,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以后叫爹。” 黄住持将右手按在了儿子的肩头,曾经以为躲进山中,跪拜在佛祖的脚下就能寻得心中的平静。 而今依旧战火纷飞,他倒是徒劳错过了十几年的光阴。 “爹!”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一更】 “哎!” 头顶仍然光秃秃的, 打黄汀鹭出生以来,他头一回应了儿子的呼唤。 虽然有满满一肚子话要讲,眼下却不是跟儿子叙旧的时候。 黄住持拦住了儿子的肩头,把黄汀鹭送到了门口。 “我晚些再去找你,还有些事情要跟吴先生说。” 在父亲还是和尚的时候, 黄汀鹭差点跟着父亲一起出家, 而今父亲都管他叫儿子了, 他更加无法拒绝任何从这个人口中说出的话。 门关上的瞬间, 黄汀鹭美滋滋的转身就走, 甚至对父亲要跟校长说什么都没有好奇。 只知道父亲说晚些再来找他,下一次见面的时候, 就不是大师与香客,而是父亲和儿子。 脚步声逐渐远去, 黄住持放下了门把手,转身朝着吴校长走来。 “我看你宝刀未老,外头埋着的土炸弹威力似乎比当年还要强。” 吴校长的双手抚摸着和尚们从山上带下来的军火, 沉浸在陆大头竟然把东西藏了这么多年, 还藏的这么好。 听到了故人的奉承, 吴校长抬起头, 这种夸奖的确叫人心中慰藉。 “三人行必有我师, 更不要提我每年有多少学生。” 吴校长起身往窗边走去,站到窗口处后, 招招手让黄住持也过来。 在老友站在了自己的身侧时, 吴校长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平房。 “你看那里!” 黄住持顺着吴校长指的方向看去, 白色的外墙上尽是焦黑与深灰色交织相伴。小平房的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就连紧挨房子的树也只剩了半截。 “是苟团长炸的,还是东洋人炸的?” 黄住持虽然住在山上,但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出家人。 运城里发生的大小事情,他都了如指掌。 吴校长眉头微蹙,转过头一把推在了老友的肩头。 “当然不是,那栋小楼是我炸的。” 耸了耸肩膀,吴校长抽出椅子坐了上去。坐下后并没有靠在椅背上,而是弯下腰不停的向桌下探去。 “许多伟大的科学都开始与偶然,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有个孩子并没有严格按着我的配方来。” 脸上的神色一变,吴校长在桌子下头摸到了什么。 眉头的川字松开恢复了平坦,嘴角也勾起了笑意。 “然后小楼就炸了,如今学校外头埋着的威力更大的土炸弹,就归功于这次偶然。” 吴校长直起身来,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砸在了桌上。 上下扫了老友几圈,吴校长的手掌紧随其后,也落在桌上,重重的的拍了几下。 “既然你现在也不是和尚了,去他的戒律清规,来陪我喝一杯。” 吴校长用食指的关节敲在了他从桌子下头拿上来的东西上,清脆的响声在屋内蔓延。 “酒?” 黄住持将目光从外头炸毁一半的小楼处移开,转过身来看到了吴校长桌上的东西。 “还是伏特加?” 细长的玻璃瓶子,中间缠绕着一圈俄文的标签,光是看一眼就晓得这酒的度数有多大。 “不管你信不信,学生可没有和尚好管。” 吴校长拧开了酒瓶上的盖子,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把盛满烈酒的杯子凑到鼻下闻了闻,光是这股味道就已经让舌尖尝到了一丝辛辣和滚烫。 “尤其是你的儿子。” 举起酒杯,遥遥朝着老友。 光是想想黄汀鹭的所作所为,吴校长便不由自主的肩头一颤。先是劝他不要当和尚,又是劝他不要写情书,那孩子跟亲爹一样,总是在两个极端处游走。 吴校长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和预期的一样,老毛子的酒让他从舌尖到腹中都沸腾了起来。 黄住持从窗边走了过来,没有去拿吴校长的杯子,而是直接端起了瓶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吴校长猛地起身,从老友的手中把酒瓶子抢了下来,盖上盖子藏回了桌子下头。 “这么喝是要死人的!” 老毛子的酒度数高,向黄住持那种喝法,用不着东洋人来,自己就倒下了。 “不能因为终于可以破戒就不要命了。” 吴校长把酒杯也一并收了起来,自己藏在办公室里其他用来消遣的东西,此刻也没有心思拿出来给重新进入滚滚红尘的老友来品鉴了。 黄住持抬手擦掉了嘴角残留的烈酒,从舌尖顺着喉咙一路向下直到腹中,此刻像是着了火一样。 怪不得大家贪恋红尘,上山之后也总是六根不净,尘世里的东西的确刺激,让人留恋。 “不光是炸药的威力,我跟着王教授进来的时候,你埋土炸弹的方式也很有意思。” 黄住持靠在桌边,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上头。 吴校长别开头,老友提到的这一点,叫他有些难为情。 目光落在地上,吴校长嘟囔着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含糊不清。 “陆大头不也找了江湖人来藏他的东西?” 事实证明他们推翻的旧法则里,也不都是花架子似的糟粕,诚然是有些难以解释,神神秘秘的东西。 说起藏东西来,吴校长的目光从地上挪移,抬头望向了老友带回来的箱子上。 “我以为那个让运城百姓疯狂的宝藏传闻是假的。” 第157节 可视野中的东西是真实的,吴校长撇撇嘴。 “不过现在看来,无风不起浪啊。” “无风?” 这次换了黄住持皱起眉头,他弯下腰看着吴校长。 “陆大头没跟你说么?” “他跟你说了?” 吴校长的脸上尽是惊讶。 见老友点头之后,吴校长越发的懊恼起来。将椅子猛地向后一拖,吴校长怒火中烧,朝着老友带回来的箱子冲了过去,狠狠的在上头踢了一脚。 手指隔空点着箱子,吴校长心中五味杂陈,双唇轻微的颤抖着,半天憋出了一句话。 “这就是为什么我没去他的吊唁会!” 亏我还那么照顾他闺女,陆大头竟然连这种天大的事都藏着掖着。 然而当话音出口,吴校长整个人又颓丧起来。因着他心里清楚,这并不是他没去送陆大头的原因。 黄住持紧抿着双唇,沉默不语一言不发,只是在心中感慨岁月蹉跎。 吴校长把箱子的盖子放了下来,就近坐下,双手放在膝头。 “算了,我明白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起来更大的原因在自己身上,人家陆大头可没少给这间学校办事。 想到这里,吴校长抬头望向靠在桌边的老友。 “你说王教授能不能帮我给那边的陆大头捎个信儿?” 捎什么信还没出口,吴校长便又一次闭上了嘴,在心中暗骂自己说的是什么胡话。 “你不必羞愧。” 黄住持明白老友的心思,新式青年即便是吴校长这样老一辈的新式青年,都对玄学羞于启齿。 “大总统还养着术士炼制长生不老的仙丹呢。” 多少司令和督军们把父辈的坟挖开,换了风水宝地。 也不仅仅是在这片大陆,西洋列国也好,东洋也罢,他们还专门给巫师建了番号。 “侍奉佛祖多年,我是没见过佛祖。” 黄住持低下头,热度从他的腹部上移,此刻脸颊也染上了绯红。 试图寻找被吴校长藏起来的烈酒,可惜吴校长藏东西的手艺也不错,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吸吸鼻子仍然可以闻嗅到酒气,黄住持不由得感慨这东西叫人上瘾。 双手撑在桌上,黄住持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吴校长的身上。 “但要是死后真的有地狱和阎罗,我俩在那边见到陆大头的时候,那狗东西可没法子再管咱们叫瓜怂了。” 建康政府成立,黄住持去做了住持,吴校长去做了校长,陆大头这个老粗可理解不了文人内心的挣扎。 在陆司令看来,不过是一对胆小如鼠的瓜怂罢了。 老友的话让吴校长心情稍稍愉悦了一些,他拍了拍坐在身下的箱子。 “说起来也真是嘲讽,到最后竟然是咱们两个在这儿聚首。” 就像老黄说的,即便与运城一同沦陷,若真的有阎罗殿,他见了陆大头的时候也能挺起腰杆。 身下的箱子是木头做的,坐上来片刻功夫就已经和吴校长的体温一致,没了方才的清凉。 手掌仍旧落在木箱之上,吴校长摇摇头。 “说真的,比起军火来说,我更愿意相信陆大头在山上埋的是黄金。” 记忆中的陆大头,虽不好色,但绝对是个贪财的。 用黄金盘炕头,日日夜夜的睡在上头。或是在山洞里藏宝,在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去山洞里抚摸他的黄金,太像陆大头能做出来的事了。 “你说我们还能撑多久……” 黄住持打断了吴校长关于陆司令的回忆,语气沉重的开口询问。 二人是聊了一阵子闲话,可这种关头下的故人相聚,到最后还是要落在让人不愉快的话题上。 强行驱散了脑海中关于陆司令的回忆,吴校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运城的情形即便有了这批军火,恐怕仍旧不容乐观。 当他抬起头看向老友时,黄住持的表情已经证明他深刻的明白了不容乐观几个字。 若是乐观的话,他也不会带着和尚们下山了。就连佛门清净地都没法子清净,运城自然更是一片汪洋火海。 “当然,你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 吴校长故作轻松,手指在木箱上头扣了扣,木屑刺到了指甲缝中,吃痛之下只能收回说。 “不过也有些好消息。” 手掌移开了木箱,吴校长用脚在上头踢了踢。 “有了这批军火,守军们起码能稍稍轻松一些。” “除了这些之外,苟团长死了以后他手底下的兵虽然是帮着东洋人做事。” 吴校长挑了挑眉头,继续道。 “但那些人也不是真心的,时不时的会偷偷放几个咱们的人,送个情报叫人提前撤离什么的。” 犹豫了半天,吴校长想不到可以用来形容这些伪军的字眼。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自己还会偷偷杀几个东洋人,回去的时候假装自己也受伤了。” “曲线抗倭。” 黄住持双唇轻启,抛出了四个字。 吴校长听后点点头,不得不承认,老友选择的这四个字就很贴切了。 “封西云也正带着援军在回来的路上。” 从木箱上站起来,吴校长挺直脊背,一如二十年前般心怀希望。 “虽然不容乐观,但也不是全无希望。” 只要撑到援军到来,只要能够撑到援军到来。 心中怀有希望是好的,但希望这种东西金贵又脆弱,像是个玻璃瓶子琉璃盏,摆在架子上的陶瓷,轻轻一碰就会摔在地上,咔嚓碎裂。 且不仅是碎裂而已,碎裂之后的残片还很是尖锐,捡拾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划伤自己。 在吴校长说完还能撑一阵子的话后,事实证明一阵子就只是三天而已。 埋在冀北大学外围街巷里的土炸弹接连不断的炸开,浓烟滚滚在学校里就能看见。 爆炸后溅起的灰尘没有及时落下,而是悬浮在空中在全城蔓延开来。 即便爆炸的位置距离他们还有一段,可爆炸的声音不绝于耳,那些带着火药味的粉尘落在头发上,将黑发染成灰黄色。 亦或是钻进鼻子里,和春日的花粉一样让人不停的打喷嚏。 一桩一件都在提醒着所有人,东洋人来了,来的速度要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更快。 四面八方都有浓烟升起,耳边不停响起的爆炸声密集到他们无法判断其来源和方向,轰隆隆的响个不停。 即便还没到太阳下山的时候,火光已经染红了半边天。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二更】 陆沅君拄着拐杖,这个时候众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碌, 从如果能称之为病床的床上起来之后, 她自己挣扎着朝向冀北大学最高的地方挪移了过去。 腿脚不便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 石头也好,坑洼不平的路,还有最让她闹心的, 通往高楼处的台阶。 “为什么非要选腿呢?” 陆沅君爬楼的过程中出了一身的汗,焦躁和烦闷让她暂时忘记了外头此起彼伏的爆炸声, 将焦点集中在了给自己留下伤口的东洋人身上。 如果让她选的话, 情愿对方选自己的胳膊。 平日里几分钟就能爬上去的楼,而今陆沅君走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上去了, 陆沅君看见了吴校长和几位守军, 正拿着望远镜站在窗口向外张望。 “究竟怎么回事?” 陆沅君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吓了拿着望远镜的吴校长一跳。 他转过身来, 将望远镜递给了别人, 看到陆沅君狼狈的模样在心里头叫了声祖宗。 突然庆幸自己没有孩子, 管学生就够让人操心的了,试想有这样一个闺女试试。 “你怎么来了?” 看了看陆沅君手中的拐杖, 吴校长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换一个问题。 比起你怎么来了而言, 他更应该问陆沅君是怎么上来的。 “没有人看着她么?” 吴校长在陆沅君开口之前, 拽了拽离自己最近的士兵。 士兵看到陆沅君先是立正敬礼, 紧接着转向吴校长, 外头都乱成这样了, 恐怕确实没有人看着本该躺在床上休息的陆沅君。 毕竟她拄着拐杖, 能跑到哪儿去呢。 “别管我怎么来的,谁给我说说外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沅君拄着拐杖向着窗口处走来,步伐是比常人要慢一些,却也比吴校长预料的要快。 士兵让开了自己的位置,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了陆沅君,在她的耳边解释起来。 “援军快来了,东洋人大概想要孤注一掷吧。” 运城电话不通,但电报仍然能继续工作。 从守军得到的消息来看,少帅和援军只要再有个三五日,就肯定能到了。 第158节 东洋人不想腹背受敌,就只能破釜沉舟,现在就动手把运城彻底拿下来。 仿佛要应证士兵在自己耳边说的一样,陆沅君从望远镜里看到冀北大学附近的街巷里爆炸接二连三,当爆炸激起的尘埃稍稍落下之后,隐在后头的人就清晰的出现在了眼前。 “就算是孤注一掷,东洋人这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埋在冀北大学外头的炸药威力不输于地雷,加上又按着王教授的法子来埋,想要过来比登天还难。 “除非……” 除非让炸药爆炸,爆炸之后没了炸药,这条路便可以安全通过了。 有也仅有这一条路,东洋军队在用活的士兵来探路么?这情况可比她想象的坏的多。 “你仔细看。” 吴校长的声音低沉,将手扶在陆沅君的望远镜上,帮着她调整方向。 “看到了么?” 陆沅君先是瞧见了一排士兵横向手拉手列队,一步步朝着埋着土炸药的方向前进。 而他们身后很长一段距离,都没有别的士兵。 陆沅君听说过东洋的神风敢死队,没想到竟然能亲眼见到。将生死之之于度外这种话说起来轻松,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一排士兵手拉手慷慨赴死?陆沅君以为那个抓到自己后的东洋人算疯子,可跟这些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然而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陆沅君皱起眉头,察觉到了事情恐怕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如果是神风敢死队的话,恐怕这么短的时间内,没有办法集中如此多的队员吧? 从近万人的队伍里说服十个人慷慨赴死很容易,可眼下这种情况,不是十个八个,几十个能够达到的效果。 光是陆沅君现在所看到的这一横排,数了数人数就有十几个。 她眯缝起眼睛,越发仔细的看了起来。 那一横排中忽的生了变化,最边上的一个人甩开了同伴的手,在进入雷区之前,朝着一旁的小巷冲了过去。 然而两条腿的速度比不上子弹,才跑了不过几步,他就被子弹击中倒在了地上。 剩下的那一横排士兵稍稍停顿了片刻,便又继续开始向着雷区前行。 凡有试图逃走的,都会提前倒在地上。都说东洋人的枪法不错,而今看来确实如此。 忽的视野里明亮起来,强光裹挟着猩红闪过,陆沅君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扶着窗台大口的呼吸着。 空气里尽是充斥着火药味道的尘埃,大口吸入的后果是陆沅君的胸口开始剧烈的欺负,咳嗽声如同四面八方传来的爆炸声一样,此起彼伏。 吴校长和一旁的守军交换了目光,校长拍了拍陆沅君的后背,已经能够猜到陆沅君究竟看见了什么。 “还没结束,你得继续看下去。” 校长的声音在陆沅君的耳边响起,顺势将陆沅君手中的望远镜重新扶了起来。 “还能有什么?” 仿佛这还不够让人恶心似的? 陆沅君的眼睛通红,模糊的视野又一次清晰起来,冀北大学外头的街巷被从远处拉到了近前。 确实还有更加让人恶心的。 那一排士兵倒下之后,或者更确切的说,被炸的连全尸都没有留下之后。 很快便又有一行士兵手拉手向着雷区走来,继续着方才没有探完的道路。 若有试图逃脱的人,也会向先前一样,被子弹击中提前倒在地上。 “这样下去,即便探完了路打进冀北大学来,他们的人也剩不下多少吧?” 陆沅君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实在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了。 对那些人来说,被子弹击中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 “你没看仔细。” 吴校长摇摇头,接过了陆沅君手中的望远镜,站在窗口向外望去。 “我看到够仔细了。” 陆沅君往后退了一步,她已经亲眼看到几十个人死在那里,这还不够仔细么? “那些不是东洋士兵,是苟团长手底下的人。”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一更】 苟团长的兵即便归顺了东洋人, 也不是一条心。若非要用人来试路的话, 这些人就成了东洋军队最好的选择。 听了吴校长的解释, 陆沅君终于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的确是她看的不够仔细。 “后山的军火才搬了小半下来, 也不晓得能撑多久。” 吴校长用望远镜观察着冀北大学外头的情况, 显然也撑不了多久。 用这种法子试路,总会试出一条来的。而现在绕着冀北大学四面八方都有火光冲天燃起,恐怕用不了一天时间,就能试出好几条可以进到学校里来的路。 学校里和外头之间的联系被拦在中间的东洋人斩断,外头的消息送不进来,里头的消息也传不出去, 几乎就是座封闭的孤岛。 岛上的人,怕是要被逐渐逼近的火海吞没了。 “要不,我出去一趟。” 陆沅君把立在窗台边上的拐杖重新拄好, 眼下也找不到别的法子了。 “东洋人想要我父亲埋在山上的黄金。” 即便山上埋着的不是黄金,可东洋人又不晓得。 若是自己出去,说不定可以跟东洋人做个交易。带着他们上山走一趟, 要求就是不要对冀北大学下手。 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等到援军归来就好。 “然后呢?” 吴校长头也不回,在冀北大学的地界, 驻扎在这儿的守军也都听吴校长的调遣。 毕竟吴校长也算是前辈, 老资格了。 “然后?” 陆沅君以为自己说的已经足够清楚了, 但吴校长既然问了, 八成是外头爆炸的声音太大, 一时分了校长的心,那就再解释一次好了。 “然后我带着他们在山上随便转一圈,就我现在这个样子。” 陆沅君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拐杖,相信一定可以拖到西云带人归来。 “胡闹。” 吴校长听不下去,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递给了站在一旁的守军士兵后,面向陆沅君站定。 “东洋人不会都跟着你上山去,都这时候了,更不会为了黄金来跟你做交易。” 上前几步站定,吴校长停身在陆沅君的面前,食指点在了她的额头上。 “沅君,你知道如果你出去了,会发生什么。” 顺着吴校长的思路想下去,陆沅君也能够猜想得到。 东洋人抓了自己之后,有比黄金更大的作用。 比如,等到封西云带着援军回来,就把她拉到城门上去,威胁封西云。 “我们少帅才不会!” 陆沅君能想到,站在一旁的士兵自然也能想到。 虽然也没见过封少帅几次,可少帅才不是会为了女色冲昏头脑的,即便陆沅君被抓到了城楼上,相信少帅也会毫不犹豫的叫人开枪开炮的。 吴校长撇撇嘴,转身将手掌搭在了士兵的肩头。 “当然会。” 他抬手往窗外一指,甚至用不着陆沅君,光是让苟团长的兵来试路,守军这边的人就很难下定决心开枪了。 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会左右士兵的心绪,更遑论是共枕而眠的结发妻子呢? “大侄女……” 陆沅君管吴校长叫吴叔叔的时候,总是有所要求,不是要找吴校长帮忙,就是要给他添麻烦。 反之亦然,吴校长管陆沅君叫大侄女的时候,同样没有好事。 他将自己随身带着的枪放在了陆沅君的手上,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头。 “如果真的守不住……”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吴校长相信陆沅君这样的聪明人能够理解。 如果冀北大学守不住的话,陆沅君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落在东洋人的手里。 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递给陆沅君的枪,就该派上用场了。 “带她到隔壁房间里,看好了谁也不能出入。” 生死关头,难说学校里有没有愿为瓦全。 这时候陆沅君放在身边,要比在田中医生那里让人放心的多。 “太太,得罪了。” 吴校长的话十分管用,一旁站着的士兵上前一步,作势要带她往外走。 “我懂,自己来。” 陆沅君躲开了士兵的手,自己朝着门外走去。 抬脚踏出门槛的时候,她听到吴校长给剩下的士兵下令,要在学校里也尽可能多的迈上地雷与土炸药。 从山上搬下来的军火里,不仅仅只是枪械而已。 “给学生们也发枪,没人一个手榴弹,即便冀北大学撑不住,我们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无法还手的人。” 第159节 老话怎么说的,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随着自己进入走廊,吴校长的声音越来越远,逐渐被她甩在了身后。 从清晰可闻到模糊不清,而等到陆沅君进了隔壁一间空屋子的时候,彻底听不到了。 士兵跟着陆沅君一起进来,把门从里头带上锁好,与外头的世界隔绝开来。 将子弹上膛,士兵看了一眼陆沅君,面上多有无奈,把枪放到了地上,膝盖跟着一弯,人也坐了下来。 士兵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钢笔来,揪开了钢笔的盖子,将笔尖送到口中哈了哈气。 又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摸了张皱皱巴巴的纸出来,铺在膝头将纸张摊开,士兵手中钢笔湿润的笔尖落在了纸张上,艰难的开始勾划起来。 陆沅君被关了起来,屋子里空荡荡的,只能顺着窗户向外张望。 可外头实在不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场面,随着火光越来越近,陆沅君干脆把窗户关上,没有继续看下去的意思了。 “你在干什么?” 陆沅君靠在窗台上转过身来,目光落到了坐在地上的守军士兵身上。 比起外头的场面来说,跟士兵说说话是更好的选择。 “写遗书。” 士兵头也不抬,钢笔是他在学校里捡到的。 兴许是哪个学生匆忙之间掉在了地上,又或许是有意丢弃,但不管怎么说,钢笔在坠落的时候,笔尖出了点小问题。 即便已经在口中哈过气了,笔管里的墨水也足够,可写在纸上的时候,墨迹断断续续并不连贯。 展信佳三个字写了半天也没有写好,士兵脸上尽是颓丧。 “太太也瞧见了,外头八成是顶不住。” 守军们已然撑了这么久,到最后还是落的这个结局。 “我想要土葬,村里的大仙爷说了,新式的火葬死后也不会安生的。” 唯有图土葬,才能全须全尾的见到阎王。 士兵抬头看了一眼陆沅君,太太梳着短头发,是个典型的新青年。 “说出来不怕太太笑话,反正以后也没人能笑话我了。” 他有一根脚趾头缺了一截,村里的大仙爷说他和唐和尚是一样的。 上辈子死的时候有人给他做了个记号,这样再次相见的时候,就能一眼认出来了。 但如今耳边爆炸声接连不断,不管上辈子给他在身上做记号的人是谁,这辈子都没有见着,要等二十年后的来世了。 好不容易写完,士兵从地上起来,拍掉了裤子上沾染的尘土,顺手拨弄了几下自己的头发。 将钢笔和剩下的纸张给陆沅君递了过去,士兵低声询问。 “太太,你要不要给少帅留几句话?” 就算少帅回来的时候见不着陆沅君,好歹留个念想也行啊。 陆沅君看着递过来的纸笔,摇了摇头。 “我不要。” “我给您找一张好点的纸。” 士兵把手里头满是皱褶的纸张团成一团丢在了地上,绕到桌子后头,开始翻找了起来。 一边找,一边劝说陆沅君。 “太太,外头估计是真的不行了。” 这时候就不要闹什么小姐脾气,不给少帅写,也给陆夫人留几个字不是? 白发人送黑发人从不是什么容易承受的事情,少帅指不定转头就娶了别人,陆夫人可就是一辈子孤身一人了。 “我要那个。” 陆沅君成撑着拐杖艰难的转过身来,手肘无法抬起,只能勾起手指头在士兵的身上点了点。 “望远镜?” 士兵停下了自己手里的动作,将别在腰间的望远镜取了下来,绕过桌子走到陆沅君的身边,把东西放在了她的手上。 “看了也闹心。” 没有胜算的,运城守军剩下的人不多了,又有苟团长的人拦在前头,今日怕是必败无疑。 “我肯定能给您找到一张干净的纸。” 士兵嗫嚅着走回了桌子的另一边,翻箱倒柜的寻找起来。 难不成学校里还找不到一张纸了? 陆沅君并没有写遗书的打算,她转身又一次走到了窗边站定,刷的一声拉开了窗帘,陆沅君端起望远镜,朝着火光升起的地方看了过去。 两年的时间里,陆沅君给运城的大小街道铺上了石子,下雨的时候不再会发生一脚踩下去,泥水淹没过小腿的情形。 而今火光冲天,连道路两旁的房子都歪歪斜斜,大门倒在地上。沿街商铺的玻璃窗户,此刻也早就不见了那层透明的遮拦。 玻璃的碎片,砖瓦遍地散落,这会儿的运城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精致的娃娃,被人扔到了地上,还狠狠的踩了几脚,破败不堪。 若这世上当真有阎罗地狱,那吴校长或许可以挺直腰杆见陆司令。但就运城如今的模样,陆沅君怕是没有脸面与父亲相见了。 常常的叹了一口气,陆沅君又一次在视野中瞧见不久前看到的场面。 十几个士兵手拉着手,横向列了一排被东洋人逼着往雷区前进。 脚步沉重,有人走的快,有人走的慢。出发的时候那些人并列成一条直线,可走着走着就变成了一条蜿蜒的曲线。 前方是死,是身首异处的不得好死,换任何人都会有所犹豫。 可身后又是枪与刺刀,退后一步亦是刀山火海,烈火烹油。 陆沅君这次尽力平静心情,想看看雷区已经被破了多少,算算冀北大学还能撑多久。 那些人一步步向前,陆沅君望着视野中的人,仿佛自己也站在那里一样。 心如擂鼓,被提到了嗓子眼,陆沅君觉得喉咙干涩起来,呼吸也跟着越发急促。 忽的那条曲线从中间断开,其中一个人拔腿往旁边的小巷里跑去。 陆沅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并不想看到他倒下的瞬间。 在心里默默的数了五秒,陆沅君眯着一只眼睛缓缓睁开,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但当陆沅君睁开眼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地上有倒下的尸体,反而瞧见了一个黑点沿着路旁的小巷快速远去,拐过弯后彻底不见了踪影。 “太太!我找到纸了!” 身后传来士兵的声音,翻箱倒柜的总算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一个崭新的本子,里头厚厚的一摞白纸,半个字都没有写呢。 士兵翻开了本子,小心翼翼的撕扯下一张纸来,不光给太太写遗书的纸有了,他自己那份也可以誊抄一份。 士兵的兴奋传染给了陆沅君,站在窗台边上的她也挑了挑眉头。 不过两人并不是因为同一件事兴奋,让陆沅君情绪突变的是,或许她和士兵两个人,都用不着他找出来的本子了。 黑点远去之后,那条曲线分崩离析,十几个人分散开来,冲向了路两边的小巷里,转瞬不见了踪迹。 预料中东洋人的枪林弹雨并没有出现,被驱赶着来试路的士兵几乎全部逃脱。 爆炸后的火光与烟气没有升起,血色也没有在陆沅君的视野中蔓延成雾气…… 稍稍的将望远镜朝左边移动了些许,更加出乎陆沅君意料之外的画面出现了。 东洋人的队伍不再和先前一样井然有序,士兵乱糟糟的一团,端着枪毫无章法的走动起来。 肯定是有什么变动,让东洋人顾头不顾尾,忽略了用来试路人四散逃离。 身后传来脚步声,守军士兵奉了吴校长的命令来看着陆沅君,他走到太太身后站定,将本子和笔一起递了过来。 “太太?” 这一次陆沅君没有拒绝,她从士兵的手中接过了纸笔,看了一眼后推开了窗户。 将手探到了窗外,陆沅君回过头来,笑着看向士兵。 “用不着了。” 手指松开,本子和钢笔一起从陆沅君的手中脱离,刷的一下划过视野,落在了窗外楼前烧的焦黄的灌木丛里。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二更】 泾河水清, 渭河水浑, 泾河水混入渭河的时候,泾水仍旧清澈,渭水依旧浑浊。 泾渭分明, 两条河流同是水, 彼此之间的界限却肉眼可见。 不仅是陆沅君瞧见了冀北大学外头突生的变化,隔壁屋子里的吴校长也发现了。 他端着望远镜的手微微颤抖着, 古人说天无绝人之路, 而今算是瞧见希望了。 吴校长的视野之中,如同泾水与渭水一般,穿着另一个颜色军装的士兵仿佛利刃, 刺进了东洋人的队伍之中。 两边士兵的军装颜色不同,甚至用不着站在高楼上拿着望远镜, 就连守着学校大门的守军, 也能用肉眼分辨其中的不同。 甚至对守军来说,这突然刺入的颜色更为熟悉。那制式的军装,正是他们化整为零前所穿着的模样。 “援军来了!” 从冀北大学门口的守军里蹿出了一个士兵,双手高高举起,往学校里头奔跑起来。 路过每一栋楼的时候,士兵都会稍稍放缓脚步,扯着嗓子,声嘶力竭的吆喝一声。 “少帅带着援军回来了!” 士兵的脖颈上青筋暴起, 手臂上的血管也跟着绷了出来, 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仍旧没有放缓自己的步伐。 胶鞋底踩在坑洼不停的土地上,士兵的声音传遍了学校里的每一栋楼,楼中的人本来都跟看着陆沅君的士兵一样,着手在写遗书,盘算身后事了。 可当封西云带着援军回来的声音顺着窗户钻进来的时候,众人又燃起了希望。 耳边的枪炮声越发的密集,顺着窗户向外望去,天边的火光也越发的鲜红,但与先前的绝望不同,这会枪声来的越激烈,就证明希望来的更强烈。 第160节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太阳从西边落了下去,天边红艳艳的一片,早已无法分辨是晚霞还是爆炸过后的火光了。 直到夜幕降临,彻底暗下来的时候,才能将二者区分开来。 晚霞跟着夕阳一起消失,但爆炸过后的火光仍在继续。 眼前黑暗往往持续不了片刻,眼前就会出现刺眼的光亮,轰隆隆的声音在几秒过后跟着传进了耳朵里。 陆沅君站在小楼上,手中端着望远镜,视线没有一刻离开外头的火光。 即便夜幕降临之后,除了火光之外她也看不到别的东西了。 火光持续蔓延到了后半夜,一天里最冷的时候,窗外的风绕在自己的肩头,陆沅君打了个冷颤,依旧舍不得关上窗户。 呛人刺鼻的味道在胸口环绕,端着望远镜的手不时的因为咳嗽而大幅度的颤抖。 这边陆沅君仍旧在小楼里,隔壁的吴校长早就去往学校大门附近,和守在学校里的士兵一起,在雷区后头等着火光散去。 夜风越来越冷,火光的温度似乎也被这风吹散浇熄,枪声逐渐变得不再密集,到后来仅剩不多的枪声也往城南的方向去了。 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冀北大学附近的街巷里蔓延了一整天,本该夜深人静的时分,终于迎来了安宁。 冀北大学里的守军从雷区里出去,将外头奋战了半日的人带了进来。 伤患被扶着,抬着,送往了学校里有医生的地方,吴校长站在门口,看着往来憧憧的人影,忍不住红了眼圈。 好在夜已经深了,今夜天上的月亮也被云朵遮挡着,即便吴校长红了眼眶,站在他左右的人也没有察觉。 忽的从外头进来的士兵排列了两个数行,中间空出了一条可以通行的路来。 吴校长站在这条可通行路的尽头,望着一个人影从漆黑的夜色里走来。 男人的身形挺拔,像是北方的高大乔木,树干笔直,一身的铮铮铁骨。 他的步伐急促,随着一步步朝着吴校长走来,原本隐在黑暗之中的面容也渐渐清晰起来。 吴校长仿佛瞧见了旧时的老友,曾经的封大帅在没得花柳病的时候,也是这般潇洒。 虎父无犬子,而今封西云颇有其父抛开花柳病之外的所有遗风。 左边的胳膊吊在胸前,封西云脚下虎虎生风,停身在吴校长的对面站定。 学校里的灯光照在封西云的身上,他左右环视了一圈,在运城坚守的守军里,几乎没有人是不带伤口的。 要么是脸上挂彩,要么就是一瘸一拐。一整天的火光与爆炸过后,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 头发被粉尘染成了灰黄的颜色,空洞无神的目光,在见到封西云的瞬间被点燃起了光亮。 “诸位辛苦了!” 封西朝着众人弯下腰,深深的拜了下去。 他最怕的便是自己回来的时候,运城成为一片汪洋火海,城中蔓延着尸体腐烂所释放出的恶臭,空荡荡的街道遍寻不到一个人影。 而眼下的场面虽然惨烈,却也不是毫无希望可言。 起码城中仍然有守军坚守,这里也仍然有运城的百姓活着。 外头汪洋火海又如何? 自己今日回来,就要把火扑灭了。 直起身来,封西云的下巴微微抬起,方才环视一周的时间里,封西云的眼神儿尖的很,并没有瞧见他最期待的身影。 “吴先生。” 封西云朝着吴校长也弯下了腰,他听说过吴校长的事,外面光头的和尚他在进来的时候也瞧见了。 让这二位出山,就好比让金盆洗手的人重出江湖,封西云打心眼里对他们敬重。 “大侄子!” 吴校长重重的的拍了拍封西云右边的肩头,夜色即便再漆黑,他也瞧见了封西云左边胳膊受了伤。 诚然运城守的艰难,但前线的士兵也不是是尸位素餐之人。 守在学校里的人灰头土脸,站在自己对面的封西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封西云的脸上蹭了小块的黑色痕迹,下巴上也浮着一层青黑色的胡茬,眼角有细小的伤口,血珠在边上凝结。 “你带了援军回来。” 吴校长仰起头哈哈的笑了几声,又一次拍上了封西云的肩头。 “我现在也带你去见沅君!” 吴校长招了招手,封西云快步跟了上去。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今天只一更】 夜风吹过走廊, 挂在窗边的帘子被牵扶起一角,飞起又落下。落下的时候撞在墙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走廊里空荡荡的, 得了好消息的众人兴冲冲的闹腾了一阵子,不过这会儿也都回了教室里头,并没有人在走廊里行动。 虽说回了屋子也睡不着, 但躺在桌子拼成的所谓床上,人们面朝枕着自己的衣裳,眼睛瞪的溜圆,亮晶晶的闪闪发光,盘算着还要多久才能真正安安稳稳的睡一觉。 家在运城本地的, 祈愿自家的房子能幸免于难。在运城租房住的, 希望房东再过一阵子回来。 尽头的那一间教室外面站着两个士兵, 即便无人监督,也是腰杆笔直。 “兄弟你困不困?” 守门的两个士兵小声交谈起来, 因着走廊里太过安静, 本不大的声音这会儿听起来也很是清晰。 “不困!” 旁边的人摇摇头, 回答的分外果断。 兴许是一整天的炮火与爆炸声让耳力变差了,士兵们说话的声音比寻常人要高上些许。 斜了一眼身边的同伴,士兵用肩头顶了他一下, 又一次开口劝说。 “咱俩要不去那边站着吧。” “当然不行!我们的职责是保护少帅的安全,咱俩站到那边去, 其他教室里冲出人刺杀少帅怎么办呢?” 被劝说这位不但没有应下同伴的提议, 反过来义正严辞将同伴教训了一顿。 同伴摇摇头, 咋搭上这么个伴呢。 “小别胜新婚你懂不懂?” 士兵回头朝着紧闭的房门瞅了一眼,又给与自己站在一起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咱少帅本来就是新婚,这会儿再加上小别……” 眼睛挤的都快抽筋了,同伴仍旧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 “咱俩站在这儿不是耽误少帅的大事么!” 然而与他一起守门的士兵别过头,用颇为不屑的眼神撇了他一眼,嫌弃至极,仿佛不敢相信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咱少帅是个顾全大局的人!” 小别胜新婚也不在这一会儿功夫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脑袋里都装的什么东西。 走廊里两个士兵为此争执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肯让谁占了上风。 而隔着一扇门里,陆沅君和封西云面面相觑,四目相对是长久的沉默。 半晌后陆沅君忍不住将目光从封西云的身上移开,往紧闭的房门处撇了一眼。 “要不去跟他们说说?” 教室里的隔音不大好,以前上课的时候陆沅君还会因为对门儿的教授声音太大,耽误自己讲课生气呢。 门外两个士兵争执的声音,屋内的陆沅君和封西云可谓是尽收入耳了。 “说什么?” 封西云用自己还能活动的那只手牵过了妻子,手心相对,十指相扣窝在一起。 他顺势起身做到了陆沅君的身侧,两人紧挨着还不够,弯下腰低下头,凑近妻子的脸颊处轻轻的印下了一个很是克制的吻。 “说我不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么?” 一路连日赶路,打了许多次遭遇战,封西云浑身上下酸痛不已,每走一步都有撕扯般的苦痛。 今日更是整整忙活了一天直到半夜,士兵们都在休整补充睡眠,几个小时后便又要投入战斗。 按道理封西云若是顾全大局的话,这个时候也该躺下来,抓紧一切时间进入梦乡。 可当他见到沅君的瞬间,身体的疲惫便一扫而光,半点睡意都没有。 大局的确值得顾及,可眼下这个时候,封西云已经忘记大局这两个字的书写方式了。 陆沅君的腿不方便,挪过来抬手抚摸向了封西云的脸,下颌上有细碎的胡茬,薄薄的一片青色微微扎手。 脸颊上蹭了一片不知名的灰黑色痕迹,陆沅君用食指和拇指揪起了自己的袖子,缓缓将其一点点擦拭干净。 记忆里的封西云没有这么清瘦,脸颊凹陷下去的他此刻看起来很是狼狈,也不晓得受了多少的苦。 袖口移到了眼下的位置,擦拭过后粘在脸上的粉尘消失,可青黑色的痕迹却没有淡去丝毫。 灯光昏暗,陆沅君手上多用了几分力气。 “嘶……” 封西云咬着下唇,显然是被沅君的力气给弄疼了,但仍旧没有开口阻拦,只是任凭妻子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游走。 “都是我的错,要是不解气的话,你打我一巴掌也是可以的。” 沅君的腿让封西云自责无比,如果他能早点回来,沅君便不会受伤,运城也不会是如今这幅模样。 陆沅君并不是在冲封西云撒气,听到他吃痛的抽气声,这才反应过来,封西云眼下的青黑不是脏污,而是许久没有睡过好觉后留下的痕迹。 “你快躺下来!” 从封西云那里抽回手,陆沅君按着他没有受伤的肩头躺了在了由桌子拼成的床上。 因着封西云的个子高,不久前学生们还特意多搬了一张桌子来,好让带着援军归来的少帅能舒展双腿睡上一会儿。 “不要说话,闭上眼睛。” 第161节 习惯了给别人下命令,面对陆沅君的指示,封西云出人意料的听话。 眼皮垂下,昏暗的灯光拉长了睫毛的阴影。 可好景不长,闭上眼睛不过几秒的功夫,封西云又偷偷的睁开了一条缝隙,从缝隙中观察起陆沅君的神色。 “趁现在休息一下,待会儿你就又要走了。” 陆沅君俯下身,将手掌覆上了封西云的双眼。 视野里忽然暗了下来,鼻尖能嗅到陆沅君身上传来的淡淡清香,是他在梦中数次都无法还原的。 “见不到你的时候,我很想你。” 眼睛是闭上了,可陆沅君并没有堵着封西云的嘴,封西云的声音传到了陆沅君的耳朵里。 “但见到你了,我竟然比那个时候还要想你。” 思念并没有因为距离拉近而消失,反而越发的浓烈起来。 “咚咚咚” 门外传来三声敲门的动静,打断了封西云的情话,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少帅,差不多得了。” 和先前守门的那两个士兵音色不同,显然是又来了一个。 封西云拨开了沅君覆在自己脸上的手,用右边还能动弹的胳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眉头紧蹙,目光虽然落在门上,但仿佛能够穿透门板直接看见门外的人一样。 真是个没有眼力价儿的,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来打扰自己呢。 心里这么想的,可封西云开口却是另一句言不由衷的话。 “进来吧。” “少帅那我进来了?” 门外的男人说完没有直接进来,而是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探进脑袋来打量起来。 瞧见封西云衣衫完整,屋内的夫妻二人只是并肩坐着之后送了一口气。 门被从外推开,男人拎着药箱走了进来。 “少帅,该换药了。” 举起手中的药箱,军医大步走了进来。 有了学生们的帮助,伤员那边的处理速度大幅加快,让他提前来了封西云这里。 把药箱放在了脚边,军医朝着封西云身边的陆沅君敬了个礼,脸上尽是抱歉的神色。 从军医在外头听见的动静来看呢,少帅和太太正说着甜蜜话呢,让自己给打断了。 终于得见陆沅君,军医将眼前人和记忆中在少帅怀表中看到的小像做了个对比,就明白为什么少帅对那个女记者没有丝毫的动心了。 细究起来,眼前的二人还真是般配,一个腿上受了伤,一个胳膊不能动弹。 除了郎才女貌之外,这点也算是门当户对。 “少帅,脱衣裳啊。” 军队里再铁血的男儿,都得听两个人的调遣。 封西云说今日开枪就开枪,军医说脱衣裳,那就得脱衣裳。 军医打开了脚边的药箱,从里头拿了干净的纱布出来,冲着封西云点点头。 “少帅,换药。” 陆沅君听了,双手伸向了封西云的领口,去帮他解金属雕花的纽扣。 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双手还未伸到近前,封西云竟然避开了妻子,将身子偏转到了另一边。 左手还吊在胸前,封西云用自己尚能动弹的一只手,艰难的解开了纽扣,不让陆沅君看。 军医的手里头拿着东西,站在那里等的有些焦急,给少帅换完药后他还有别的伤员要照顾呢。 上下嘴皮子一碰,军医打算开口劝少帅没有必要凡事都亲力亲为,平日里你的扣子不也是副官帮着系么。 怎么这会儿连妻子都不能解了? 两口子之间还害羞不成?有本事洞房花烛夜也不解扣子。 刚才在外头的时候他还听见少帅语气轻柔的说什么想你,现在装什么柳下惠。 但当封西云的扣子解开了几颗后,露出了里头的纱布时,军医又把话咽了回去。 衣扣还没有全部解开,从缝隙之中看到纱布映出了血色,猩红一片染透了白色的纱布,狰狞又刺眼。 原来少帅不是害臊,而是不想让太太担心啊。 唉…… 军医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上前帮独臂的封西云去解衣扣。 避开陆沅君的手能阻拦一时,但当缠绕在封西云身上带血的纱布被解下来的时候,陆沅君仍然是看见了。 除了被丢弃在地上的纱布之外,封西云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握紧的拳头,别过头后只留给自己的背影,陆沅君一贯眼力好,观察的仔细,全部都没有错过。 换药的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军医提着药箱离开之前站在封西云的身边嘱托,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军医口中的大局是,几个小时后如果又要开始战斗的话,封西云或许应该在后方指挥,不能跟着士兵一起往前冲了。 “伤口一再撕裂并不是好事。” 把换好要药的封西云按着躺下,军医面朝陆沅君说出了这句话,因着这话他对少帅说过许多次发,封西云一次也没有听到耳朵里去。 希望太太能帮着劝一劝,少帅的身体不能胡来了。 军医拎着自己的药箱离去,拽着门口站着的两个士兵往前头走了走。 “你俩什么毛病,听人家两口子墙根儿,脸不脸红羞不羞?” 脚步声逐渐远去,陆沅君坐在封西云的旁边,右手再一次覆上了他的双眼。 “我想跟你说说话。” 两人对刚才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换药过后伤口越发的疼痛,封西云被这股疼痛困扰,也越发清醒睡不着了,反正也睡不着,还是和沅君说说话更让封西云心情愉悦。 “休息。” 陆沅君空着的那只手没有给封西云机会,覆在了他的双唇之上,拦住了封西云还打算继续说出口的话。 也不是沅君不解风情,她自己也有许多话想跟封西云说,但此刻封西云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哪是说话的时候呢。 “歇着。” 耳边传来了陆沅君不带丝毫商量语气的命令,封西云便也真的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躺在沅君的身边,封西云只觉得踏实。几个月的时间里,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总是担心沅君的安危。 而今沅君就在他身边,甚至能够隔着衣裳感觉到沅君身上的温度,心里安定下来,困倦紧随其后。 胸口均匀平缓的起伏着,枕着沅君的衣裳,封西云片刻后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陆沅君收回了盖在封西云双眼上的手,轻轻的用指尖勾勒过他的下颌角。细碎的胡茬划过手指,眼前的西云是没有她记忆中那般英俊,可好不好看的,根本不要紧了。 右手一路向下,从下颌挪移到了封西云的领口,方才军医走的时候,西云不想被她看到身上的伤口,着急忙慌把衣服穿好。纽扣胡乱的扣起,身上的衣裳满是褶皱。 陆沅君将衣服上不服贴的位置抻直了,纽扣重新系了一遍,最后在封西云的身上盖了件薄薄的衣裳。 望着封西云睡着后的脸庞,耳边也听不到枪林弹雨的声音,火药味道此刻也散去不少。 围绕在陆沅君和封西云身边的是久违的平静,与久违的彼此。 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陆沅君眉眼弯弯仿佛新月,双唇轻启。 还好,我等到你了。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二合一更】 日头还没有彻底升起, 但天已经擦擦亮了,东边的云彩被照的通红,耳边也并没有听到轰隆隆的爆炸声。 “少帅起来了么?” 几个人风尘仆仆, 背后迎着尚不刺眼的光,快步顺着走廊朝向最里头的那间教室走了过去。 门口站着两个士兵,负责封西云的安全, 冲来人摇摇头。 “还没呢!” “该叫少帅起来了。” 来人停下了脚步,他们也听说太太在里头,不想做那个将少帅唤醒的恶人。 唐明皇还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呢,咱少帅好不容易能跟新婚的妻子多待一会儿, 谁进去肯定都会被记恨的。 于是来人朝负责封西云安全的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 退后一步。 “我们在这儿等着。” 两个士兵转过身来, 面朝紧闭的房门站好,彼此交换了一个视线, 谁也不愿意向前迈步。 “你去敲门!” 偏过身子, 士兵用肩头撞了一下同伴。 “凭什么我去?” 被撞的士兵梗着脖子, 并不吃这一套。 他压低了声音,尽量不让身后的人听见,还要保全封西云的威名。 “你也听见了, 少帅昨天那酸倒人后槽牙的话。” 没见到你的时候,想你。见到了, 还是想你。 “让我去?你不是害我么!” 两人僵持在原地, 谁也不想伸手敲门, 做会让封西云记恨的人。 第162节 陆沅君和他们一门之隔,半夜里能听到士兵们讲话,天亮了也能。 “昨天就该告诉他们的,这门真的不隔音。” 陆沅君低头自言自语,她听到了外头谈论的声音,醒转过来睁开了双眼。 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距离军医走的时间才过了两个钟头而已。困意尚未从陆沅君这里散去,张口打了个哈欠,她挣扎从椅子上起来。 三张桌子拼成的所谓病床是容不下两个人的,就连躺在上头的封西云,胳膊都垂在下方。 于是在封西云睡着之后,陆沅君便找了把椅子,艰难的撑着拐杖过来,坐在椅子上凑和了两个钟头。 硬床睡过之后会浑身酸痛,睡在椅子上这种酸痛越发来的汹涌。陆沅君抬手揉了揉肩头,朝着躺在‘病床’上的人,轻声呼唤了起来。 “西云!” 或许是陆沅君的声音太小了,封西云的身子并没有丝毫的移动,只能瞧见胸口匀速的起伏着,显然还在睡梦之中。 “西云,起来了!” 声音抬高了一个调子,陆沅君又一次朝着封西云呼唤起来。 封西云眼下的青黑陆沅君昨夜看的清清楚楚,一定是累坏了才会睡的这么沉。 如果不是外头有人等着,陆沅君当然希望封西云能多睡一会儿,可这会儿只能把他叫醒了。 然而几次呼唤过后,封西云仍旧没有回应,也没有睁开眼睛。 右眼皮跳了一下,陆沅君察觉到了不对,立刻把靠着椅子立好的拐杖拿了起来,借着它们的帮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蜷缩在椅子上两个钟头,刚刚醒来的陆沅君身上没有多少力气,加上腿脚本就不方便,和封西云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对陆沅君来说却显得有些漫长了。 好不容易来到了封西云的身边站定,陆沅君将一边拐杖靠着桌子立好,轻轻的推了推封西云没有受伤的右肩。 军医来换药的时候换下了不少浸透鲜血的纱布,担心封西云身上的伤口,陆沅君手上的力气并不敢用的大了。 只见封西云的肩头晃了晃,垂在下方的手臂也跟着摇了起来。按理说封西云应该醒来了吧,可那双眼睛仍旧紧闭,只有睫毛轻轻的颤动。 “西云?” 陆沅君捉起封西云垂在下方的胳膊,一边唤封西云的名字,一边用力的在他的脉门处揉按了起来。 这招是她从医学系的学生那里照搬过来的,比起掐人中来说对于昏迷的人是更好的选择。 揉按了好几下,封西云仍旧没有动静,只是静静地躺着。 但陆沅君也发现了一点,封西云的手腕要比她的手热上许多。 把封西云的手臂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陆沅君俯下身子,将手掌贴在了封西云的额头上。 潮湿的触感在手心处蔓延,封西云的额头比他的手还要更烫。已经用不着在将手放在自己的额头做对比了,陆沅君立刻起身,抓起立在桌边的拐杖,撑着往门边走去。 教室本就不大,陆沅君和门之间的距离更是没有几步,但挨不住陆沅君拄拐,这几步的距离就显得遥远起来。 走过去的速度比自己想象的要慢,陆沅君干脆朝着门的方向喊了起来。 “叫军医来!” 外头人听到陆沅君的声音不对,也顾不上别的,立刻推门闯了进来。 “太太!” 从门外闯进来好几个人,看了眼躺在那里的封西云后,将目光落在了陆沅君的身上。 “少帅这是怎么了?” “快叫军医过来,发烧了。” 陆沅君心情急躁,换药的时候军医只说让封西云在后方指挥,并没有提到封西云会昏迷不醒。 “把军医找来!” 咬着牙从齿缝间蹦出了几个字,不光是为了尽快让封西云醒来,陆沅君还想质问军医到底行不行,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赤脚医生? 士兵火急火燎的去找军医,军医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给昨日战后的伤员包扎换药,一听说少帅晕过去了,便将手里的伤员交给了冀北大学的学生,拎着药箱就往封西云所在的教室冲了过去。 眼下这种关头,少帅可千万不能出问题啊。 然而世事从不顺遂人愿,军医在给封西云做过检查之后,表情异常的颓丧。 “少帅的伤口感染了,恐怕要卧床一阵子。” 耸耸肩,军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给了士兵们一个眼色。 他不止一次提醒过封西云要好好休息,伤口一再被撕裂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好不容易伤口长起来了,血痂还没凝结稳固,封西云便一顿猛如虎,迟早会出事的。 你看看,这不就熬不住了? 虽没有开口明说,可来寻封西云的军官立刻明白了军医的意思。 少帅现在走不了,具体的作战指挥要另寻他人了。 心里明白这个道理,但军官们仍旧站在原地,视线越过了军医的肩头,往封西云的方向探寻了过去。 “要不让田中医生来看看?” 陆沅君见军医束手无策,而等在一旁的军官们也一副少帅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倒下的神色,自己也焦急起来。 封西云的面色红的不正常,汗滴在额头密集相连,顺着脸颊向下滑落,连带着头发也跟着变得湿润。 “田中医生?” 军医与军官们齐齐的看向陆沅君,虎目圆睁,眉毛高高的挑起。 陆沅君腿上没有力气,靠在一张桌子上才勉强站稳当了。 “田中医生虽然是个东洋人,但医术高明,以前在运城开过西医院。” 军医与军官的神色在从陆沅君口中确定这位田中医生是个东洋人之后,拉的越发长了。 陆沅君见状,只好抬手指了指门外,添了几句。 “前些天运城的那些伤员,田中医生帮了大忙!” 光靠冀北大学的学生们,那么多的伤患根本处理不过来,田中医生的确是个东洋人,但…… 陆沅君将吴校长也提了出来,希望能够稍稍让军医和军官们能答应让他过来看看。 “田中医生跟吴校长是故交,与外头那些东洋人不一样。” 屋内除了躺在那里的封西云之外,剩下所有穿着军装的,都一脸严肃的看向陆沅君。 其中一位上前几步,在陆沅君的面前站定,打断了她关于田中医生的话。 “太太,不管你这位田中医生跟外头的东洋人有什么区别。” 话音顿了顿,军官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过无礼,可这个时候他也没办法温言软语。 停顿并没有改变什么,军官的语气仍旧透露着一股不容拒绝。 “只要他姓田中,是个东洋人,就不能近少帅的身。” 撂下这句话后,军官转身走向军医,拍了拍军医的肩头。 “你照顾好少帅的身体,外头有我们顶着。” 军医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可屋内的几个军官转身匆忙离去,根本没有要听他解释的意思。 “太太您见谅。” 在军官们离开之后,军医在封西云的身边站定,琢磨着要给少帅开些什么药,才能尽快的好起来。 早就劝他要好好休息,非不听。凡事亲力亲为不说,从前线赶回来的片刻也不停歇,不分昼夜的赶路,比预计到达运城的时间提前了两三天。 现在好了,回来又怎么样,还不是倒下了。 和东洋人打了近半年的仗,封西云的部下伤亡了许多。当以前一起训练一起喝酒战友死在东洋人刺刀之下时,很少有人能够以平常心来对待田中这个显而易见的东洋姓氏。 更何况,谁都晓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万一这所谓的田中医生只是借由帮助伤患取得信任,一有机会便对封西云下手呢? 人心隔肚皮,全都是未知之数。 能让这位田中医生活着,就已经是看在他救治伤患,以及吴校长的面子上了。 军医让人把陆沅君也请了出去,封西云醒不过来,陆沅君留下也没有用处,还碍手碍脚的。 被请出去的陆沅君找人搬了把椅子,跟负责封西云安全的两个士兵一起,守在了紧闭的门外。 反正隔音不好,起码在这儿她能把里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屋里叮叮当当,时不时的有声音传来,可教室的门不露一丝缝隙,陆沅君凭借声音也无法判断出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从擦擦亮到烈日当头。左右两边的教室门都敞开着,时不时的有风吹来,走廊里要比外头清凉许多。 快到晌午的时候,耳边忽然吵闹了起来,轰隆隆的爆炸声又一次从远处传来。 即便预料到了会短兵相接,却没料想到这么快就又一次要投入战斗。 或许是距离上远,爆炸声传到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再像是昨天一样震的人耳朵里出血。更像是秋日雨夜的惊雷,骤然响起让人惊骇而已。 即便如此,爆炸声仍旧大过门后的动静,陆沅君更没办法判断教室里封西云的情况如何了。 就在她想要进去一探究竟的时候,清晨离开的几个军官里,迎面回来了一位。 和早上离开时的怒火中烧不同,此刻的军官脸上尽是焦急与烦躁。厚重的胶底军鞋踩在走廊的地砖上,发出的声音盖过了外头的爆炸声,在耳边不停的回荡。 走近之后,军官站定朝着陆沅君敬礼,也不敲门便直接闯了进去。 军医听见有人进来,心情烦躁起来,转身没有好脸色,看着闯入的军官。 “快出去!” 军官歪着头,瞧见少帅仍然躺在床上,再看向军医的时候,眼神就不怎么友好了,仿佛军医是个没本事的赤脚医生。 “少帅真的不能下床么?” 早上走的时候,军官们还撂下话,说外头有他们顶着。 但真的打起来时,发现还是需要封西云出面的。 “少帅眼睛都睁不开,怎么下床啊?” 军医歪了一眼来人,往旁边走了几步,将挡在自己身后的封西云让了出来。 第163节 瞥了一眼后,军官发现的确和军医说的一样,少帅和早上他们离开时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仍旧在昏迷之中。 “要不,叫那位田中医生来看看?” 事出紧急,既然军医没办法让少帅好起来,让那位东洋医生来看看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嘛。 更何况田中医生还有吴校长做担保,吴校长可是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英豪。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吴校长愿意担保的人,一定是品格高洁,真正意义上妙手回春的在世华佗了。 军医一听这话不高兴了,怎么是看不起他的医术么? “你的子弹还是我给取出来的呢!” 指着军官的胳膊,军医的语气中尽是不快。 手上的动作出现了变化,往门口的方向指了指,军医再开口时,把用在陆沅君身上的法子同样用在了军官的身上。 “这里用不上你,你先出去。” 被轰出去的军官站在门外,来回踱起步来,走出去又走回来。 反复了几次之后,陆沅君被他绕的眼晕,朝着军官招招手,让他往自己这边来。 军官听到了太太的召唤,快步走来,停身在陆沅君的面前站定。 “怎么了?” 陆沅君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军官。 “是西云不在,就没有能够指挥战斗的人么?” 万人的军队,总不能都指望着封西云一个人吧? 她可不止一次听封西云夸奖过自己的部下,某某是讲武堂出身,某某从建康的军校毕业,又有多少在外留学的人被他纳入麾下…… 即便书到用时方恨少,也不至于没有一本能用啊。 军官摇摇头,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两手背在身后,手指搅在一起。 “并非太太说的那样。” 少帅在的时候,也只能从宏观上来指挥战斗,毕竟数万人的队伍,不可能都集中在一处。 跟在他们后头的沅君今天上午也进了运城,指挥上不成问题,可有一点…… “学校里人多眼杂,少帅昏迷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就传了出去。” 才一个上午的时间,几乎所有人都晓得封西云昏迷不醒了。 昨夜还英勇奋战,豁出去命来的士兵,今日便颓丧起来,虽然依旧在艰难的战斗,没有人退缩。 可比起昨日来,就是缺了点儿冲劲儿。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军官看来,这会儿士兵们处在再而衰的阶段,如果少帅醒不来的话,恐怕很快就会变成三而竭。 “以往少帅都会露面,给大家说几句话。” 没有任何军衔的普通士兵,也能瞧见封西云的身影。 可今日到处都在传少帅不行了,有的说少帅中枪了,也有的说少帅见了老婆后不顾大局了,还有的说封西云跟他爹一样,腿烂了。 流言五花八门,枪炮声不绝于耳,不长眼的子弹在身边嗖嗖的蹿,仍旧没有放缓流言传播的速度,反而因为战斗激烈,让流言传播的速度更快了。 更有甚者,军官在来之前,甚至抓到了几个试图往运城后山去的逃兵。 “太太,那位田中医生您若是确定没问题的话,就也叫来给少帅看看吧。” 一改早上的态度,此刻的军官更在意封西云什么时候能醒来,什么时候能下床。 什么时候能露面,什么时候能给士兵们鼓鼓劲儿。只要封西云一露面,那些流言都会不攻自破,逃兵也会少的。 “田中医生应该没有问题。” 陆沅君拦住了一个学生,让学生去把田中医生请过来。望着学生离开的背影,脑海里盘旋着封西云苍白的面颊,以及无力垂着的胳膊,还有湿润了她手心的薄汗。 即便田中医生让封西云醒过来,可眼下西云也应该休息一段时间,不宜剧烈的活动。 将心比心,陆沅君能够理解出现士气问题。换成吴校长病重,冀北大学办不下去了,教员和学生们肯定也会生出另谋出路的念头。 可在脑海中勾勒一下,就算封西云醒来了,左右一边儿一个被人搀扶着,面如金纸脚步虚浮,嘴唇干裂声音嘶哑,站在众人面前,恐怕也起不到让士兵们一鼓作气的效果。 “我来吧。” 陆沅君双手从椅子两边的扶手处移开,去探立在一旁的拐杖。 “太太您说什么?” 军官的注意力集中在那扇紧闭的门上,刚才只顾着听从门后传来的动静,没有将陆沅君的话收入耳中。 “士气的问题,我来解决。” 将拐杖拿到了手中,陆沅君重复了一遍已经说过的话。 军官的表情僵住,太太在说什么胡话。 虽然陆沅君是冀北大学的教员,可冀北大学的教室如今都成了临时的战区医院,用来容纳伤患了。 学生都不爱听课,当兵的能听的进去么? 再加上如今陆沅君还拄着拐杖,走路都很困难,如何能够鼓舞士气呢? 刀尖里打滚,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的兵,才不会听一个路都走不了的女人的话呢。 军官的沉默让陆沅君不大高兴,她挣扎起身,用拐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勉强在原地站稳。 “你还有别的法子么?” 军官摇摇头,让他指挥战斗,或是给步枪上了刺刀后去跟敌人紧身战斗还成,鼓舞士气的招数他现在是想不出来了。 “那就交给我吧。” 陆沅君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胸有成竹。 军官不晓得陆沅君有什么打算,可眼下没了法子,太太又一副很有信心的样子。 回想着陆沅君守运城时炸死了苟团长,军官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让陆沅君试一试。 毕竟是读过书的,肚子里洋墨水儿,指不定能想出神么好招数呢。 傍晚时分,东洋人的进攻逐渐缓和了下来,两方队伍在城中对峙,隔着陆家宅子那条街巷,谁也没法子把阵地向前推进一步,暂时稳定了下来。 陆沅君瘸着腿出现阵地上时,刚刚从最前线退下来休息的士兵们抬头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该啃馍馍的啃馍馍,该喝水的喝水。 不过陆沅君的出现起码证明了其中一个传闻是假的,少帅并不是在跟老婆甜蜜呢。 排除掉了这个流言之后,剩下的两个,不管是封西云和老帅一样腿烂了,又或是少帅被流弹击中,哪一个都更叫人颓丧。 拄着拐杖本就不好走路,冀北大学平坦的走廊里陆沅君的速度都快不起来,此刻已经化成阵地的运城街道里坑洼不平。 没有受伤的人走路都要当心脚下凸起的石头会不会绊了脚,更何况陆沅君一个拄着拐杖的,行动越发的不便了。 小心翼翼的跟在军官的身后,陆沅君并不让别人搀扶自己,一步步的往前走。 虽然陆沅君没让自己搀扶,可给太太引路的军官手里头拎着一个女士的挎包,沉甸甸的还怪有分量。 也不晓得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不成都这个时候了,还要随身带着香水儿和口红么?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二合一更】 士兵们随意的坐在地上稍作休息,身上凡是没有流血不止的, 都不能称之为伤口。 除了陆沅君穿过人群之外, 还有几个中年的妇人, 手里头拎着沉甸甸的竹筐,给士兵们分发着什么东西。 陆沅君偏过头看了一眼, 里头是一双又一双的布鞋, 与胶底的军鞋不同, 棉布鞋在这种时节穿起来要更舒适一些。 士兵们双手接过鞋子,兴冲冲的套在脚上试了起来。 发布鞋的大娘看到其中的一个士兵, 一边军装的袖子都快从胳膊上掉下来了。 把装着布鞋的竹筐放在了地上, 大娘从里头拿出了别在线筒上的针, 停在士兵的跟前, 抓过人扯住破了的衣裳缝补起来。 士兵被大娘吓了一跳, 挣扎了几下,大娘的力气却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大些,竟然没有从妇人的手中挣脱。 “一会儿就好了。” 妇人手中的针穿过了撕扯开的军装, 上下翻飞缝补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 “我的小小子儿就你这么大,他小时候爬树勾破了裤子, 街里街坊的小孩儿坏的很, 管他叫了三年烂屁=股。” 打那以后,妇人就一点儿受不了自己家里头的人穿着破烂的衣裳。即便是勾一个小小的窟窿, 她都会赶紧补上, 生怕被人笑话。 这些士兵跟妇人的儿子年纪相差无几, 她看着他们穿破了的衣裳也同样不忍心。 妇人的手指在士兵的肩头来回游移,从她手中做出的布鞋结实耐穿还舒服,针线功夫尤其不错,缝补后的军装在新的连接处都没有出现任何的褶皱。 细棉线韧的很,妇人试图用手扯断,却被线狠狠的捋了一下。刺痛从手心传来,回过神时被线捋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细细的充血印子。 大娘弯下腰,用牙将棉线咬断,刚要把针别回线筒里的时候,她左右环视了一圈,发现不少士兵的衣裳都破着大小不同的窟窿。 干脆把装着布鞋的竹筐推到了士兵之间,让他们自己选一双大小合适的来穿,自己就近盘腿坐下,给他们缝补起衣裳来。 往前三条街道,两方军队仍在不停的放枪,想要说话的时候,需要扯着嗓子才能让自己身边儿的人听到。 陆沅君站在了高处,士兵们压根儿就发现,不是在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口,就是抱着膝头在闭目争取片刻的休息。 至于陆沅君在做什么,众人丝毫不在意。 在他们看来,要么是少帅没有信心打赢这场仗,不敢出来见人。要么就是封西云真的像传闻里说的一样,快不行了。 尽人事听天命,这场仗能不能赢仍旧是个未知数。 站在了稍高一些的位置,陆沅君环视了一圈,果然和军官说的一样,士气很成问题,打了这么久的仗本就已经麻木,加上眼下又传出了封西云伤重的消息,士兵们情绪出现变化也是很正常的问题。 “给我吧。” 陆沅君站稳之后,从军官的手中接过了自己的挎包,面朝士兵们咳嗽了几声,把众人的注意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前线的战斗艰辛,诸君都是一等一的英雄。” 从陆沅君口中说出的是由衷之言,可底下的士兵只有零星几个拍了拍手,剩下的人没有要给她捧场的意思。 军官见状脸上有些挂不住,上前一步凑在陆沅君的耳边低语,解释着能够让太太下得了台的原因。 第164节 但解释的话还没说完,陆沅君摆摆手打断了军官,并不介意没人捧场这件事。 她的手探进了挎包里头,从里头抽出了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信封里也不晓得装了什么东西,厚厚的一摞。 军官往后退了几步,心里头冒出了一个猜想,难不成太太是想用钱来鼓舞士气么? 这法子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恐怕效果不会特别好。 军官忽的就有些后悔答应陆沅君,但转念一想,士气还能坏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甚至听说,诸君在战场上的英勇甚至让瀛洲人动容。” 运城的报纸没断的时候,伴随着前线战败的消息,还有东洋人安葬我军士兵的消息。 距离陆沅君近一些的士兵们抬起头,眼前这女人说的的确是实话,但他们才不会因为东洋人没有侮辱尸体,埋葬一下就让仇恨减轻半分。 瀛洲人是葬了一些我军的士兵,可人还是他们杀的呢。 如若瀛洲人不从濠州湾登陆,那些被他们安葬的人,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陆沅君扯开了信封,把信封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退到后头的军官踮起脚,朝着陆沅君手中的信封看了一眼。与他的猜测之间出现了一些意外,从信封里拿出来的东西并非是建康政府发行的纸钞,而是一张又一张的相片。 陆沅君回头看了一眼军官,虽然她很想自己将相片分发给众人,但对于拄着拐杖的她来说,显然是无法实现的。 军官上前几步,从陆沅君的手中接过了刚从信封里拿出来的相片。 相片接过来的时候反面朝上,军官一边从高处往下走,一边将相片翻转过来,琢磨着陆沅君到底想干什么。 几张照片也能鼓舞士气? 就算是沪上戏院里电影明星光着肩膀头子的照片,也不一定能让士兵们从封西云昏迷不醒的消息里振奋起来。 若是少帅不行了,这仗打赢了也没有好日子过的。 手中的相纸和平日里接触的有些不同,尺寸上要小上一些,手感也不尽相似。 将照片翻转过来的瞬间,军官只觉得耳边轰隆隆一声巨响,炸的他头痛不已。 但抬起头左右环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附近有滚滚升起的浓烟,附近坐着的士兵,也都干着自己手中忙碌的事情。 头痛没有减弱,军官低下头反应过来耳边那轰隆隆的巨响恐怕只是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头,而抛下这□□的,正是手中厚厚的一摞照片。 第一张照片里是一具被泡在水缸里的尸体,面颊浮肿,才一个人就已经因为肿胀将水缸撑满,围绕在尸体旁的水也浑浊不堪,漂着脏污与天知道是什么的浮物。 不忍继续看下去,军官将第一张照片抽出,叠放到了最后头。 然而紧随其后,第二张出现在他视野之中的相片,比之上一张还要来的让人难以忍受。 相片里四处是大大小小的深色斑块,或成喷射状,或流淌汇聚成一滩。即便照片里只有黑白两色,军官的双眼也能在瞬间给这些斑块添上原有的红色。 除了那些斑块之外,相片里的尸体上不着寸缕,脖颈上还有青黑的掐痕。裸露在外的胳膊与腿上,遍布数不清的伤痕。 看到这里,第二张照片也被军官抽出放到了最后,然而没想到跟在后头的第三张相片比起前两张还要来的更让人难受。 相片里是个半大的小子,比起上一张不着寸缕的女子来说,这张相片里的孩子穿着裤子,只有上半身的衣裳不见踪影。 胸膛下头不是平坦的腹部,而是一片杂乱与狰狞。 腹部被人用刺刀捅穿又向下划开,肠子挂在了顺着巨大的伤口从腹腔中滑了出来,长长的一条拖在身体外头。 围绕着少年的身体下方,泥土的颜色都比别的地方要深很多,不用猜也能想到是被鲜血浸染后的出现的结果。 军官的食指和拇指捏起了第三张相片的一角,想把这一张也抽出放到最后去。 可当他捏起以后,又迟迟没有勇气来面对下一张相片里可能会出现的任何画面。 这算什么? 军官停下了脚步,偏过头会看站在稍高些地方的陆沅君。 “发给大家看看。” 陆沅君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对军官平静的说出了这个命令。 军官的脚步虚浮,给士兵们分发相片的时候特意别开了头,那三张相片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实在没有勇气去看其他相片了。 士兵们以为在发什么好东西,接过来以后只瞧了一眼便瞬间僵硬在原地。要紧牙关才勉强没有将相片丢弃,赶在这画面烙印在脑海中之前,飞速的塞到了旁边人的手里。 每一张相片里都有一具或几具尸体,死状和战场上不同,让这些已经对鲜血淋漓,尸横遍野习惯了士兵都不忍多看一眼。 本以为战场上的场面已经足够血腥了,但这几张相片,显然是要比□□炸死的人还叫人难以相信。 子弹穿过胸膛会留下血洞,可被人用刺刀划破皮肤,腹腔中的肠子与身体分离之间的区别无法比拟。 地雷炸开后,人的身体也会跟着四分五裂,胳膊在这里,腿就不一定在什么地方了。 但爆炸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相片里出现了许多次四肢与身体分离的场面,区别在与并非同样是发生在瞬间。 从伤口的断面来看,更像是被人用不怎么锋利的刀劈砍多次后造成的。 插入胸膛的半截木头,被高高挂在树上的人,死后仍然睁着的双眼,在尸体上爬来爬去的蛆虫…… 几乎每一张分发下来的照片,都让士兵们倒吸了一口冷气。 而给他们分发布鞋的妇人们瞥了一眼后叹了口气,紧跟着便是红了眼眶,以及长久的沉默。 “幸好你们回来了。” 给士兵缝衣裳的大娘眼中噙满了泪,鼻尖也跟着通红,抬手用袖子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一把,大娘吸吸鼻子,面上尽是感激。 “如果不是少帅带着你们回来,这会儿我指不定成了相片里那副样子。” 大娘从陆家去了陆家大院儿,陆家院子被东洋人攻破之后,无奈又被转移到了花花世界。 路上见过这些,甚至有几张相片里的人大娘还晓得他们的名字。 东洋人没有打过来的时候,与那些人见面的时候还会打招呼呢。 可如今活生生的人变成了相片里的那副让人无法正视的样子,恐怕直到此刻,仍然和相片里一样,以那样近乎残忍的姿态留在原地。 从运城城破到如今已经有个把月了,头七就该下葬的尸体,现在还没有人收尸呢。 “什么世道……” 大娘擦过脸颊之后,袖口润湿了一片,可也并没有多少用处。 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又一次滑落,将浮在脸上的浮尘洗刷出两条竖直而清晰的痕迹。 懒得再擦眼泪了,大娘捏起针穿好线,给士兵们缝补起了衣裳来,口中不停的念叨着。 “还好你们来了,还好……” 眼前这些跟她的小儿子岁数差不多的士兵,就是运城百姓的救星。 站在高处的陆沅君轻轻咳了几声,目光绕着士兵们扫了一圈,凡是看过照片的,此刻神色和方才比较起来,都发生了多多少少的变化。 “后方与前线还有不同,瀛洲人并不敬重手无寸铁的百姓。” 面对没有还手之力的人,他们的残忍程度还要更上一层楼。 陆沅君将自己受伤的腿露了出来,在这种时候简直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晓得诸君可能会觉得一路奔波,不过是为了救封西云的妻子。” 底下的士兵们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前线的战事同样吃紧,如果不是因为运城有陆沅君的话,恐怕封西云是不会这样匆忙的带兵回来营救的。 “但今日我在此谢过各位,你们救下的根本不是少帅的妻子,而是运城万人的性命。” 陆沅君抬手丢开了一边的拐杖,朝着众人深深的弯下腰鞠了一躬。 “如若此战败了,相片里的就会是运城所有人的结局。” 士兵们看了看脚下新换上的布鞋,针脚细密,千层的鞋底子厚实耐磨。 再抬头看向给他们分发布鞋的妇人,相片里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在她们的身上了。 捏着相片的手不受控制的用力,相片在掌心里被揉搓成了一团,士兵们的后槽牙磨擦出噌噌的声音,手指关节也咔咔的响。 管他少帅是死是活,血债血偿,今天一定要让瀛洲人好好见识见识他们的手段。 陆沅君苦笑一声,一手搭在拐杖上,另一只手探进了挎包里。 信封里的一摞照片并不能让她的挎包如此沉重,这一次她拿出了曾兰亭好不容易造出来的相机。 单手端着相机,重量让陆沅君的手腕酸痛起来,可她也不晓得是从什么地方冒出了立起来,稳稳的端着没有丝毫晃动。 将镜头对准了下头的士兵,陆沅君按下了快门。 片刻过后,相机里缓缓的弹出了一张相片,捏着相片抖了抖,让风尽快将让相片干透。 与先前那一摞相片里充斥在人间地狱里的苦难不同,这张相片里的士兵看起来仿佛狼群一样。 而狼,是有仇必报的。 —————————小番外———————— 北平。 茶,酒,雕花的铜盘里头摆着通红喷香的苹果,小碟子上放着精致的点心。 留声机里放了一张黑胶唱片,婉转的音乐从铜黄色的喇叭里传了出来。 公寓屋内,男男女女来来往往,说不上摩肩擦踵,也确实称得上是拥挤了。 年轻的女学生们凑在沙发上挤着,时不时的捂着嘴,或轻声或放声的大笑。 北平的年轻人喜欢沙龙,是个摩登的新兴活动。 这间公寓里办的是一场关于读书的沙龙,人人手里头都带着一本书,迎面相撞开口时说的都是黑格尔与叔本华。 读书沙龙里男男女女的青年们,有一半是真的来读书的,会为了书中某一段话争得脸红脖子粗,到后来毫无风雅可言。 若是两个脾气急燥又固执己见的人碰上,说不定还会动手呢。 除了这些人之外,剩下的一半来沙龙却不是为了读书。 手中的书本不过是个幌子,用书本挡住了半边脸,两只眼睛像鬼子的探照灯似的,不停的左右来回晃动,打量着除了自己之外的每一个人。 若遇上顺眼的,就借着手里头的书上去搭几句话。 沙发上的几个小姑娘,明显是属于后者,并非是来读书的。 书要静下心来读,如果要读书的话,她们更愿意选择安安静静的图书馆,而不是吵闹的沙龙。 “北大老。” 第165节 沙发上的小姑娘朝着她的小姐妹们狡黠的笑了笑,手指点在了不远处的一个男人身上。 同坐的小姐妹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是老气横秋,戴着眼镜沉默不语,书生气十足。 女子的手指缓缓移开,挪移向了另一个男人。 “师大穷。” 男子身上的衣服已经呈现出多次清洗后褪色的痕迹,与沙龙里其他的人比起来,显得稍稍有些寒酸。 师大不需要学费,生源大多是这样出身清贫却腹有诗书的学生。 手指又一次挪开,女子蜻蜓点水一般,轻轻的朝着另一边儿的两个人点了点。 “燕京清华好通融。” 这次被她点到的青年们意气风发,衣裳合体又俊俏,手腕上还都绑着洋表,头发整齐的梳到了后头,比起学者来说,更像是世家里的公子哥了。 这两所学校里的学生大多家里有钱,毕业之后多会选择坐着邮轮去海外继续求学,性格也比前两所学校来的活泼。 几个姑娘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目光,脸颊染上了些许的绯红。 如果能够结识燕京与清华的学子,今日这场读书沙龙就来的很值当了。 “咳咳。” 从门外并排走进来三五个人,不像别人脸上挂着笑意,这几个人的神色甚是冷漠。 穿的衣裳也是黑灰相间,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儿跳脱的颜色,如果不是脸上还带些颜色,简直要叫人怀疑是从照片儿里走出来的了。 沙发上的几个姑娘耸耸肩,脑袋凑在了一起,用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声音说笑起来。 “辅仁是座和尚庙,六根不净莫报名。” 辅仁是教会大学,从上到下治学严谨,但严谨过头后,不免显得有些拘谨。 平日里的沙龙里几乎见不到辅仁的学生,今日好不容易来了三五个,还只是自己人凑在一起,轻轻仰着下巴,没有要与别人结交的意思。 “辅仁的学生们还神气呢。” 传闻不可尽信,但百闻不如一见,就眼下的几个人来看,传闻也不可不信。 女孩子们说说笑笑,聊了半天的闲话,仍旧坐在原地没有起身去结交别人的意思。 手指从沙龙里的青年身上移开,挪到了桌上的瓷碟处,捏起了一小块四四方方的点心,朱唇微启,上下贝齿张开又合上,咬了一小块下来。 两腮鼓起,点心甜而不腻,与舌头搅弄在一起后,糖与杏仁的微苦混合在口中四散蔓延,忍不住又咬了一口。 “别吃了!” 坐在女子身边的同伴从她手里抢过吃了一半的点心,抬手拍掉了身上的点心碎渣,端正了身子坐好。 门外又走进来几个人,穿的衣裳没有燕京与清华的学生来的精致,也没有师大与北大的瞧着学识深厚,更没有辅仁学子的神气,普普通通的寻常人而已。 可也不晓得为什么,不仅仅是沙发上的几个女子,沙龙里的所有人都暂时停止了手上在忙的事情,也不再继续与身边儿的人交谈,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刚刚走进门来的几个人。 直勾勾的看着他们进门,沉默片刻之后,沙龙里的学生们不分男女,争先恐后的迎了上去。 他们拉着刚进门青年的手,迟迟不愿意放开,用力的拽着上下甩着握个不停。 刚进来的这几个青年有些不自在,尴尬的笑了几声后试图抽回手,可换来的是与他们相握的人加大了力气,抓的越发狠了。 沙发上的几个女子,此刻也不再等着青年们来与她们结交,而是拿起了放在桌上做样子用的书本,起身缓步朝着那几个青年走了过去。 “上头几个学校,都比不上拿过枪与敌军战斗的冀北学子。” 以前北平的女学生们将燕京与清华的青年们视为最佳的择偶选择,但风水轮流转,而今的庄家已经换人来坐了。 运城百废待兴,冀北大学的校舍破败,没有修好之前只能举校搬迁。 凡有冀北学子出现的沙龙,燕京与清华的学子都要靠边站,手腕上的石英表比起扛过枪杀过敌的冀北学子来说,忽的黯然失色了。 第155章 正文完结 做完讲话之后,几个士兵将陆沅君从随时可能发生意外的主城, 送回了相对比较安全的冀北大学。 四下野望, 校舍俨然已是断壁残垣, 不复昔日的风光。本该是砖红色的墙,这会儿要么黑乎乎的, 要么灰扑扑的, 再或者干脆便坍塌了大半, 只能凭借残余的砖瓦来判断曾经的模样。 冀北大学是除了花花世界之外,运城最摩登的地方。主城的宅院儿里, 也不是谁家都能用上玻璃窗, 更不是每间屋子的每扇窗户都能透光。 打从陆司令掌权那时起, 给冀北大学的拨款从没有吝啬过丝毫。冀北大学不仅每间屋子都安着玻璃窗, 还在个别几间教室里安着花花绿绿的彩色玻璃。 简单的几何图案, 以及鲜艳的色彩,那些花花绿绿的只会出现在西洋传教士教堂里的玻璃,成了冀北大学一道摩登的风光。 可惜现在彩色的玻璃早已碎裂, 跌落在了地上,与泥土和凌乱无章的草丛混杂在一处。即便阳光洒下的时候依旧能反射出五彩斑斓,明媚耀眼的光, 但冀北大学里的人却没有以往停下来驻足欣赏的心情了。 不光不去欣赏, 路过的时候还要躲着,担心被支棱着的碎玻璃碴子所划伤。 撑着拐杖本就不便行走, 学校里又没有可以称之为平坦的道路, 让陆沅君走的越发艰难。总算是回到了安顿伤患的那栋楼, 主城里的枪炮声一刻不停,这里便不断的有人被送进来。 进了小楼之后,陆沅君瞧见走廊尽头的人面色沉重。 军医不敢直视陆沅君,守在教室门外的几个人通通垂头丧气,躲避着太太的视线。甚至不需要明察秋毫,换任何人都能轻易的察觉到,里头怕是出了什么问题。 陆沅君的衣裙上沾满了尘土,甚至还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暗红色血迹,从外头回来已经是死里逃生。这会儿从教室里出来的军医面对太太,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太太,您别着急。” 陆沅君丢掉了一边的拐杖,试图推开拦在自己面前的军医,想要进到教室里瞧瞧,里头的人究竟怎么样了。 然而军医不仅没有让开,反而拽住了陆沅君那只用来试图推开他的胳膊。尽管走廊里吵吵嚷嚷,到处是从城中刚刚送回来的伤兵,外头的轰炸声与枪炮声不绝于耳,但军医仍旧压低了声音,担心自己和陆沅君之间的对话被其他人听到。 “少帅身上新伤加旧伤,有几处伤口感染了。” 能用的药都用了,可封西云仍旧没有醒转的意思,反而越睡越沉。 陆沅君早上走了以后,少帅在军医给他打针的时候还能勉强睁开眼,这会儿干脆怎么唤都没有回应了。 军医随军多年,见惯了生死。拳脚无眼,子弹更不长眼睛,多少人说没就没了,这都是命,谁也躲不过的。 “住口。” 陆沅君打断了还有继续说下去意图的军医,也不晓得是从什么地方生出的力气,竟然从军医这边将手挣脱出来。 将拦在自己面前的人推开,陆沅君踉踉跄跄的推门走了进去,单手拄着拐的速度不比腿脚灵便的人要慢。 教室里的窗户关着,但学校里几乎难得一见严丝合缝的玻璃,即便关着也拦不住外头的风顺着玻璃碎裂的地方进来,吹拂着早已失去了旧时颜色的窗帘呼啦作响。 三张桌子拼就的所谓病床,封西云就那样躺在上面。守在封西云身边的士兵见陆沅君进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职责是负责少帅的安全,可感染这种事情不由人,踩在铁钉上都有可能要了命,少帅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刚刚从教室里出去的军医跟在陆沅君后头,又走了回来。朝着守在封西云边儿上的士兵摆摆手,示意他先离开这儿,自己有话要跟太太交代。 士兵蹑手蹑脚的绕开陆沅君,顺着墙边儿走到了门前,拉开了一条仅能侧身通过的缝隙钻了出去,临走还不忘把门带上。 军医能做的都做了,剩下不多的抗生素也给少帅打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听天由命,看封西云能不能自己挺过来,左右结局是无法预料的。 但若是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呢,封西云出的气比进的多,跟运城的战局一样,凶多吉少。 陆沅君朝着封西云走去,军医也跟在她后头。 “太太,我找了身儿干净衣裳。” 并非军医没有眼力价,但有些话不能不说,有些事情也不能不做。 就眼下运城的局势,炮火连天,要饭的抠鼻子都能挖出□□来,想找一件干净衣裳,没有血迹没有尘土也没有破烂的地方,可真是难上加难。 他手中这一件废了好些力气才得来,军医上前几步,一手抱着干净的衣裳,一手去揭盖在封西云身上的军装, 为了处理伤口,军衣的扣子早就解开了,这会儿只是虚虚盖在封西云身上,把胳膊退出来,这件衣裳便能脱下。 “给少帅换上吧?” “出去。” 陆沅君用拐杖打开了军医伸向封西云的手,第一次说出去的时候还能勉强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没有嘶吼也不凄厉。 “太太,还是先给少帅换上吧。” 手背与木质的拐杖接触过后,瞬间留下了一道红色的痕迹,军医能够理解陆沅君的心情。 可人真走了之后,身子就硬了,手指无法弯曲,胳膊肘更是僵直无比。办过白事的都晓得,要在断最后一口气前把衣裳换好。 总不能让少帅穿着他现在身上的衣服走吧? “我让你出去!” 陆沅君当然晓得军医的言外之意,但这一次根本无法继续按捺情绪。她转过头来,几乎是吼一般的朝着军医喊出了这一句话。 军医还想说些什么,但陆沅君的回应只有抬起的胳膊,指向教室紧闭的木门。 这个节骨眼儿,没人想少帅死,可总要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万一封西云挺不过来呢?不过瞧陆沅君的样子,军医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转身朝着陆沅君指着的方向走了出去。 只是人走了,那身干净衣裳还是放在了门口的桌上。 身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陆沅君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定定的望着躺在桌上的封西云。 抬手拭去了封西云额头的汗,昨天夜里看的不清楚,只觉得他瘦了些,脸色有些苍白。这会儿是大白天,即便到处是尘土飞扬,阳光依旧晃得人刺眼。 教室里虽有窗帘的遮挡,光线依旧和夜里不同,让陆沅君能够清晰的看到封西云真实的模样。面颊深深的凹陷下去,脖颈上还有干涸的血迹,穿在最外头深色的军衣上更是深深浅浅的斑驳,和昔日陆沅君记忆中的人大相径庭。 封西云露在外头的手腕上能清晰的看到皮肤下的青色血管,陆沅君只觉得凡目光所及,都叫她难以承受。 胸口的起伏并不像陷入沉睡的人一样,均匀又规整。躺在桌上的封西云时而长长的吸一口气,时而面露苦痛挣扎着只是一味的呼气。 陆沅君没有勇气给封西云换那身衣裳,牵起了他的手,坐在桌边开始后悔,当初不明白封西云的意思。 想和你过几年太平日子。 两手将封西云的手包裹在其中,掌心传来比自己要高一些的温度,陆沅君开始低着头自言自语起来。 “你还记得曾兰亭么?” 从沪上请回来的疯子,在运城办邪教的疯子,如果西云这会儿醒着,想必一定记忆犹新。 “他把那东西做出来了。” 如若瀛洲人没有登陆濠州湾的话,曾兰亭造出来的相机已经可以摆在铺子的货架上售卖了。 手心里传来的温度越来越高,陆沅君弯腰俯下身,将额头贴在封西云的手背上,半晌后才坐起来。曾兰亭的相机就在陆沅君随身的挎包之中,陆沅君的右手探进了里头,把那四四方方的铁盒子拿了出来。 相机躺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几个小时前她刚刚用相机给在作战的士兵们拍了一张合影。 “你要是能醒来,看看这张相片就好了。” 第166节 城中的人认为运城的战事结果明朗,不容乐观,多半是要输的。但看着相片里的人,陆沅君更愿意相信运城能迎来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捷。 “咚咚咚!” 教室的木门板被人从外头敲响,军医催促的声音传来。 “太太?” 陆沅君抬手揉了揉眼睛,将与相机一起从包中拿出来的相片塞了回去,不顾门外的催促,转过身来继续与封西云说话。 “运城政事不归你管,你大概不清楚。” 举起沉甸甸的相机,陆沅君对准了躺在桌子上的人,一边调整一边低语。 “美利坚举办博览会,芝加哥的华夏馆已经搭起了一座喇嘛庙。” 建康政府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筹办,各个省份都有任务。自打瀛洲人登陆之后,一直催促的建康政府再没了消息,李勋来也被别的事牵绊住了手脚,彻底将这件事搁置下去了。 而今陆沅君眯着一只眼睛,透过镜头看到面颊凹陷的封西云,用力按下了快门。 咔嚓 声音在耳边响起的同时,陆沅君闭上眼睛偏过头去。相机与双手一起垂下放在膝头上,鼻尖能嗅到的□□与浓烟的气味,窗帘被风吹得呼啦啦响,门外军医仍在催促。 纷杂的声音交织在一处,其中相片印画的声音被陆沅君单独选择出来,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个动静上。 李勋来关于选送博览会的物件来询问过陆沅君许多次,古籍古画古玩,金银玉器手把雕件,但一次两次都被陆沅君否决了。 这些物件或许价值连城,但也就是价值连城而已。 而今陆沅君总算是选出了运城参展的物件,即便今日运城不是大捷而是大败,这件展品都要送到建康,再转运去芝加哥去。 除了手中的即时相机,还有由相机拍摄的相片。 那被陆沅君特别注意的声音突然停下,相纸从四四方方的机器里弹了出来,轻飘飘的落在了手心上。陆沅君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鼓起勇气朝相片看去。 黑白灰三色交织的相片让人看起来越发无力,相片里的封西云毫无血色,仿佛行将就木一般。 可陆沅君看着这张相片,眼睛里却燃起了光彩。 “军医!!” 她抖了抖手中的相片,朝着门外喊了起来。 军医听到陆沅君的声音,用肩头撞开教室薄薄的木门板,从外头闯了进来。 “怎么了太太!” “醒了,西云醒了!” 陆沅君挣扎着站起来,单手拄着拐杖,兴冲冲的往军医的方向走来。 军医往封西云的方向看了一眼,少帅仍旧在昏睡之中,太太莫不是情急之下眼花了? 劝慰的话刚要说出口,陆沅君已经走到了军医的面前,把相机刚刚印出的相片拍在了他的手上。 军医低下头一瞧,相片里的少帅,是睁着眼睛的。 ————————————————————————————————————————— 芝加哥。 陆沅君与封西云并肩走在一起,虽然是在异国他乡,可他们夫妻二人常年居住在南春坊租界里,西洋人随处可见。以至于现在身处另一个国度,行走在身边的人发色瞳色与他们截然不同,也没有生出多少意外与好奇来。 跟家里也差不多嘛,仿佛过了那个路口就是运城主城。 瀛洲人财大气粗,陷入战事也没有耽误展馆的布置,用两万颗从东洋带来的珍珠绣了一间美利坚式的总统宅邸。这还不算,陆沅君和封西云刚刚走过的地方,挂了一面由珍珠绣成的美利坚国旗。 东洋的丝馆和建康政府筹备的不同,花哨的很,甚至做了丝质的西装,还安排了展示衣服的人在场馆里介绍。 “精的很。” 封西云对此嗤之以鼻,拉着陆沅君从场馆里出来,不想继续看了。 陆沅君本着来都来了,怎么着也得看看东洋人还有什么花招吧的心态,又重新拖着封西云走了回去。 东洋展馆里除了绣着珍珠,价值五十万美金的丝织艺术品外,西式的现代家具引得不少人停下了脚步。比起运城宅院儿里的炕头和灶台,仿佛差了一百年的岁月。 引路的人用英文给来往的游人介绍,跟在人群后头,绕过新式的家具与沙发后,出现了让人们更加瞠目结舌的东西。 按比例缩小的电动火车头,及可以横渡太平洋的游轮模型摆在那里,除了吃惊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情绪更适合眼下这个场面。 封西云的东洋话说的十分流利,可对面给游人介绍的瀛洲讲解说的是英文,除了最开始的你好能听懂之外,剩下的对于封少帅来说,都是晦涩难懂的天书。 好在有沅君在身边儿,给她翻译着重点,才勉强能够跟上。 手中拿了几个建康政府做的宣传册子,封西云越听越觉得脸红,偷偷的拿出那几本册子翻看起来。 “我国新生事物。” 封西云翻出第一本,看了封面几个字后环顾一周,似乎没有东洋人的新。 接下来一连《科学之进步》,《教育之进步》,《产业与工业》,几本册子翻下来,越发比不上四下环顾的所看到的。 封西云将小册子收好,揽过沅君的肩头。 “唉……” 二人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目光之后,心有灵犀一般,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任重道远。” 尚不能沾沾自喜,运城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啊。 轻一脚重一脚的走出了展馆,陆沅君和封西云打算去建康政府的展馆看看。无他,运城选送的是那个可以即时出相片的相机,需要曾兰亭给感兴趣的人来介绍。 而曾兰亭呢,近来精神状态稍稍的好了一些,但依旧疯疯癫癫。芝加哥不是南春坊,更不是运城,为防曾兰亭出什么幺蛾子,两人绝对还是去盯着比较好。 刚刚走出瀛洲的展馆外不远,通向前方的路被堵了个水泄不通。西洋人排着队,围着一个穿着和服的瀛洲青年。青年手里拿着一根笔,瀛洲式的扇子铺在膝头,给坐在自己前面的西洋人在扇面儿上绘制速写肖像。 怪不得东洋展馆有这么多人。 “我找个姑娘在展馆门口弹古琴。” 陆沅君觉得此举非常可行,画画还要排队,听琴声不用,围过去就成。 “大总统派了亲信来负责展览,那人做事穷讲究个风骨,是不会答应做这种哗众取宠的事情的。” 封西云当即否定了陆沅君的念头,两人绕过人群朝着建康政府的展馆走去。 华丝和华茶两个展馆的人最多,因着展出了许多前朝皇帝的东西,来此间的西洋人多半是奔着金银奢华来的,其他展厅没有几个人去逛。 华夏科学之进步?闭关锁国上百年,或许丝织品可以和东洋人的一较高下,但科学之进步,怕是差的远。 没有电动火车头,也没有能横越太平洋的邮轮可以吸引游人,展馆门可罗雀,零星进去一两个人,剩下的多半都涌去看翡翠宝塔了。 十八年前从缅甸商人处买来了一个一万八千磅的原矿石,没有切割成小块售卖,而是做了一样举世无双的宝贝出来。花了十几年的时间造了一个巧夺天工的翡翠宝塔,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会由衷的感叹。 诚然没有电动火车头,但翡翠宝塔一样能让来参观的游人兴奋不已。 陆沅君和封西云对那宝塔没什么兴致,他二人惦记着曾兰亭,毕竟曾兰亭与寻常人不同,指不定出什么意外来。 如若和在运城一样,他拿着相机对进来的人说,我可以用它送你去另一个世界,信上帝的西洋人也许会认为他中了什么第三世界的邪也说不定。 运城送展的相机在科学之进步展区,几乎没有几个人,陆沅君和封西云从遥遥相望到走至近前,除了门口有一个人出来之外,就没见什么人进去。 好不容易走近了,那位从展馆里出来的,正是他们要找的曾兰亭。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曾兰亭西装革履,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在沪上闹鬼的小院儿里初见时一般的模样。 头发朝后梳的整整齐齐,没有一根碎发与乱发。衣服也是刚刚熨烫过的,不见半个恼人的皱褶。如果不是陆沅君和封西云知道底细,此刻的曾兰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完全没有问题,还风度翩翩的正常人。 展馆里摆着的是曾兰亭造出来的第一个成功品,运城大捷后尚未投入量产,但也又造了几个出来。 这会儿曾兰亭手中拿着的,就是后来做出的其中之一。 曾兰亭左手叉腰,右手举着沉甸甸的相机,目光遥遥落在人群所在的方向。 他或许解决了许多问题,相机的形制过大,需要长时间曝光,又或是即时影印之类的矛盾,但重量这方面仍然是个遗留待解决的需求。 “那边的世界还没有黄头发的西洋人呢,我过去捉几个。” 晃了晃手里的相机,曾兰亭对陆沅君和封西云如是说到。 陆沅君和封西云闻言拦住了要往人群处走的曾兰亭,一左一右将人拖回了展馆里。 ————————————————————————————————— 战后十年,春日。 冀北大学的校舍修好之后,因着吴校长的名声,几年的工夫几乎能与北平与沪上几个大学并驾齐驱了。校舍里学生熙熙熙熙攘攘,考上的人多,考不上的更多。 考不上的学生们不好意思回家,无颜见江东父老嘛,运城本地的救命大学如同后山里雨后的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从冀北大学落榜的学生们,可以到救命大学里报名,来者不拒。这种大学里的老师只管点名,不来也不记。上课就是照着课本念书,底下的学生爱听不听,学年结束之后每个人都是优秀。 时间到了之后一人发一张结业证书,盖一个萝卜章完事,好歹有这张证书就能回家应付长辈了。 如果说救命大学似雨后春笋,中小学则像是树桩底下的蘑菇,因着有市政楼的拨款,恨不得一条街一个小学。 只要是学龄儿童,都被安排到了学校里头。封西云治下,大人也不放过。礼拜天组织着冀北大学的学生,去街头巷尾给老百姓上课。 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反正都得听。 以至于花花世界对面儿胡同里的窑姐儿,用拳头捶着相好的胸口,骂人时都会说几句西洋话了。 陆沅君封西云仍然住在小公馆里,两人天天埋头算着南春坊给西洋人的租期还有几年,收回之后又该如何处置这块地方。主城里依旧残留一些没有修好的街巷,上哪儿找一笔钱来。 这会儿陆沅君倒有些期望,父亲在后山里埋的要是黄金就好了。 “妈!我爸呢!” 小公馆的门被猛地从外头撞开,闯进来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娃娃,肩头斜跨着藏蓝色的布包,梗着脖子的向陆沅君问道。 问完之后瞧见了坐在一旁吃点心陆夫人,孩子又弯下腰奶声奶气额叫了句外婆。 “姥!” 陆夫人喝了一口茶水,将甜腻的点心顺了下去,纠正起了外甥。 淮扬的厨子手艺虽好,但这里毕竟是运城的地界,不能叫外婆,要叫姥姥。 如今的中小学都是新式的,从学校里回来的娃娃也没人喊爹娘了,也不管是陆沅君的孩子,还是馄饨摊的娃娃,回家都是一口一个爸,一口一个妈。 甚至有个在三贝子园落水的孩子,浑身湿透不晓得喊救命,喊得是help。 第167节 见母亲纠正儿子,陆沅君撇撇嘴没有插话,好歹现在管你叫外婆还能听懂不是? 陆沅君怀里抱着一个小的,襁褓之中的女儿仍在睡梦之中,听到哥哥瓮声瓮气的问话,嘴巴嘟起仿佛要醒转过来。 好不容易才把小的哄睡着了,陆沅君可不想经历一次,连忙将眼神顺着楼梯的方向瞟了过去。臂弯轻轻的晃动着,开口的声音更加轻柔。 “你爸在楼上。” 得了母亲的回答后,男娃儿将斜跨的书包从肩头扯了下来。从包里抽出了其中一本后,剩下的通通随手丢在了地上。紧接着便转身踩着木梯的台阶,咚咚咚的往楼上跑去。 刚跑了几步,小男娃似乎想到了还在熟睡中的妹妹,咚咚咚的脚步声陡然消失,他改为蹑手蹑脚的往楼上走去。 陆沅君看着儿子的背影很是疑惑,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出现呢。以前孩子回家第一件事,可都是找自己。即便见到西云了,也总是躲躲闪闪,开口就问‘爸,我妈呢’。 今儿这是怎么回事?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是不是在学校里闯祸了?” 陆夫人和陆沅君母女之间心有灵犀,同样觉得奇怪。 这孩子才十来岁,没到跟娘不亲的时候。今天反常的很,肯定是闯祸了,学校里的先生让赔钱呢。 陆沅君本就担心,听了母亲的话后越想越不放心,把臂弯里的女儿交到了陆夫人的手里,自己提着旗袍一角,也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小公馆不算大,跟主城里的大宅院儿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运城一个普通的财主都要比封西云住的排场。二楼除了几间睡房之外,就只有封西云的书房了。 “要是打了李勋来的二鬼子,咱可说什么都不赔钱。” 陆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边抱着外甥女儿在在臂弯里晃悠,一边提醒楼梯上的亲闺女。 东洋人是被赶出了运城,可李勋来那个东洋媳妇留了下来不说,还生了个二鬼子。运城百姓对此很不满意,就算李市长两袖清风,他家的锁头时不时的就被人灌了浆糊。 陆夫人也在这个不满的行列之中。 右手搭在扶手上,陆沅君目光向上看去,没有理会母亲的话,她瞧见此刻书房的门虚掩着。 运城大捷后封西云不再只管军务,政务也成了他需要烦心的事情。吴校长年纪大了,学校里许多事都没有精力来管,交给了陆沅君。 陆沅君□□乏力,只要封西云一进书房她便能躲就躲,尽力不去掺和。 可今天陆沅君实在好奇,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一番犹豫之后,才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朝着半掩着的书房门走去。 掌心贴上了门把手,但陆沅君在推门进去之前仍是犹豫,支楞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片刻过后,屋内是诡异的沉默,父子二人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的坐着。 更奇怪了。 陆沅君担心是不是娃儿在学校里犯了错,是打了别人家的娃娃还是砸坏学校的玻璃了。 狠狠心一咬牙,她推门走了进去。 封西云坐在桌子后头,目光茫然的看着进来的陆沅君,用眼神询问着妻子知不知道儿子这是怎么了。 他自己小时候上的也是新式的学校,也没像这孩子似的,一天天的让人操心。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谁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陆沅君朝着儿子走了过去,右手落在了孩子的肩头上,轻轻的拍了几下。 娃儿本来虎头虎脑的,人不大长得却很壮,掌心上传来了肉呼呼的触感,叫陆沅君的声音无法僵硬起来,开口无比的温柔。 “怎么了?” 是被老师打手心了,还是被同学嘲笑了呢?不等孩子回答,陆沅君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许多猜测。 但儿子的手中捧着一册课本,抬起头来目光在陆沅君和封西云两人身上逡巡。看看陆沅君,又看看封西云,徘徊了数次之后,最终还是落在了封西云的身上。 “你真是我爸吗?” 十来岁的娃娃,眼神里尽是怀疑,从上到下将坐在桌后的封西云扫了好几遍。 封西云被儿子看的头皮发麻,新式的学校看样子也不好,应该给这孩子找个前朝的秀才好好教一教。 “你要是不信,咱父子俩拿个水银镜子来照一照。” 放下了手中的电报,封西云哭笑不得。 纸张摩擦发出擦擦的声音,虎头虎脑的娃娃抬起头,将手中的书本举了起来,委屈巴巴的扑进了陆沅君的怀中。 春日的衣裳不薄不厚,但陆沅君仍旧感觉小腹处传来了温热与润湿,咋还哭了呢? 陆沅君瞪了封西云一眼,封西云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儿子除了壮一点之外,跟封西云自己小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尤其是带着他去沪上的时候,封西云的姑母年岁大了时不时的有些糊涂,见到这孩子的时候,都忍不住问管家,是自己糊涂了还是封西云吃胖了。 虽然不晓得儿子为什么会闯进来问自己是不是他爸,但找个水银镜子来照一照,封西云以为就足以回答他的疑问了。 没有按封西云所说的去找水银镜子,陆沅君膝盖弯曲,一边膝头与地板贴近,整个人蹲了下来。 双手落在儿子的肩头,询问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儿子的脸上肉嘟嘟的,挂着两行泪痕,气鼓鼓的将手中的课本往陆沅君那边推了过去。 “先生说,这才是我爸爸。” 陆沅君看向课本上的照片,正是目前封西云流传最广的一张,还是自己亲手拍的,甚至送去了芝加哥的博览会。照片里的人两腮凹陷,黑白照片虽然看不出面色苍白来,但相片里的人面上尽是乏力。 双眼半睁不睁,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彻底闭上。 “我说这不是我爸爸,先生非说这是我爸爸。我说我连自己爸爸长啥样还能不清楚么,先生说不信你回家问你妈,看课本上这个是不是你爸爸。” 软糯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脸颊上的泪痕还未干涸,儿子的眼圈便又一次通红,眶里含了一汪泪,眼瞅着就要顺着面颊滑落。 陆沅君听了这话摇摇头,嘴角牵扶起弧度,抬手擦掉了儿子脸颊上的泪痕。 “书上这个也是爸爸。” —————————————————————————————————————— 一个甲子后,热门微博转发点赞过万。 怕你早恋不敢给你看的名人帅气照片,辛苦编撰课本的各位老师选丑照了。 p1侧脸无敌的普朗克,戴着金丝框架的眼镜,看起来斯文又魅惑。 p2双眼深邃,目光忧郁的特斯拉,让人在看到他的瞬间忍不住从低声赞叹。 p3靠在一面墙上,神情里有几分邪魅狂狷,神似正常形态下付兰兰的爱因斯坦,以及…… p9在百乐门前被偷拍的封西云,怀中抱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女人,一副被捉到了很是惊慌的模样。就连惊慌,也是如此的英俊。 @想吃肉肉:上头几个咱先不说,封西云怎么可能长这样? 点赞2907/回复590 有小李子前车之鉴,西洋人年轻的时候俊俏成什么神仙,到老了也有可能会像课本里的那张照片一样。 但课本上的封西云刚刚三十而立,两腮凹陷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深入人心,怎么可能是照片里这个活色生香的青年呢? 是不是上错图了?营销号办事就是不严谨。 可当网友查过资料后发现,营销号没有上错图,百乐门前的男人的确是封西云,运城大捷的封西云。 于是几个小时后又有一条评论被顶了上来。 @重启一下试试看,要是不行我也没办法了:每次民国佳人大赏都有陆沅君,本以为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点赞3021/回复609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可以发图的尊贵会员将陆司令的照片放了上来。 @我这个人总是实话实说:鉴于司令这个长相,我怀疑陆沅君和沪上某位女星一样,割双眼皮了。 第156章 【番外】封西云陆沅君 战后, 运城。 街巷里散落着的砖瓦早已清理干净, 房屋也修缮了大半, 逃难去的人回来了大半,主城里宅院儿又有了生机。 虽然偶尔在墙角与石砖的缝隙里仍然能看到子弹撞上后留下的痕迹, 但更多的人选择对此视而不见。 尽力不提起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 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过着和以往一样的日子。 马路上各家铺子在窗户上的钉着的木条取了下来,门口残留着前些天燃放鞭炮后留下的红色碎片,铺子的门敞开着,时不时的有客人背着手进进出出。 战后大家手里头没有多少闲钱,可看看又不要钱, 铺子既然开门了,就进去看看嘛。 陆沅君的腿刚好了几天, 走路没有大碍,但走的多了仍旧会隐隐作痛。 运城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 鉴于陆沅君选择了汽车出行, 黄包车这一行显然还处在待兴的行列之中。 侧过头望向窗外,陆沅君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由得唏嘘。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陆沅君只觉的腿上疼了起来。 “太太, 你有听我说么?” 或许可以说,让陆沅君疼的不是腿, 而是身后的人。因着腿上的伤, 陆沅君出行的时候有了一个比较恼人的陪伴。 但人是母亲送来的, 陆沅君也只能忍着。 “听着呢。” 陆沅君没有回头,仍旧望着窗外的街景。 “太太,你可得盯着姑爷!” 陆夫人派来这位大娘姓陈,年龄在五十上下,一贯是说的比做的多。 “最近几天,一个瘦的跟豆芽菜似的小丫头天天往咱小公馆里来!” 陈大娘鼻尖的皮肤皱了起来,满脸满眼的嫌弃与厌恶。厌恶的是那个豆芽菜一样的姑娘,嫌弃的是根本不把这当一回事的陆沅君。 “您可千万别不当一回事,那丫身上没有几两肉,两只眼睛珠子却跟灯泡似的发光!” 新青年们就是不行,少帅非得整什么要走到百姓身边去,任何人如果重要的事情,都可以来小公馆里拜访自己。 这下好了,封西云有没有走到百姓中去陈大娘不晓得,但百姓却是真的走到小公馆里来了。 每天来拜访少帅的人不计其数,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也数不胜数。 好在少帅坐怀不乱,那些丫头们脸皮子薄,被少帅拒绝过一次之后就不会再来了。但陈大娘现在提到的这个,和之前所有的人都不同。 除了没有打扮的花枝招展之外,脸皮厚加上契而不舍,太太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第168节 陆沅君也没有法子了,距离小公馆仍然有一段距离,为了祈求片刻的安宁,她只能顺着大娘的话,重重的的点点头。 “好,我会留心的。” 本以为留下承诺之后,陈大娘就会放下心不再继续说个不停,但事与愿违,陆沅君松口让陈大娘把话题更加深入了。 “太太,我办事您放心。” 陈大娘拍着胸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对陆沅君做出了自己的承诺。 一直没有回头的陆沅君听到这话转过身来,歪着脑袋一脸茫然。 “我让你办什么事了吗?” 陈大娘的眸子闪过骇人的光亮,伸出一根手指点在陆沅君的肩头,脸上写满了欣赏。 “这才是我的好小姐嘛。” 说着陈大娘收回了手,捂着自己的嘴。 “太太什么都没叫我做。” 陆沅君瞧见陈大娘冲着自己挑了挑眉头,挤眉弄眼的模样越发的不解起来。 将陈大娘捂在脸上的手拽了下来,陆沅君神色严肃的询问起来。 “说真的,我让你做什么了?” 陈大娘给了陆沅君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眼神。卷起自己袖子,伸到了曾经的小姐,如今嘴上称之为太太,心里仍旧看作小姐的陆沅君那边,展示起来。 “太太你看这个疤,还是被司令抓到后留下的。” 陈大娘的脸上全是得意,仿佛在说一件很是值得她骄傲的事情一般。 “司令以为我是别人安插的奸细,但用了刑我也没把夫人供出去。” 得意的同时,陈大娘笑着看向陆沅君。 “当初没有供出夫人,就算被少帅抓住了,我也不会供出太太你的。” 陆沅君低下头,瞧见了一个深深的陈年疤痕,帮大娘将袖子卷了下来,她果断的摇头。 “可别,不管您要干什么,可千万别。” 陆沅君不想派人去盯着封西云,只不过是有人来拜访封西云而已,实在没必要警铃大作。 且除此之外,陆沅君必须要打消陈大娘的这个念头。东洋人的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如果大娘被封西云抓到,被看成瀛洲人留下的细作就不仅仅是留个疤的问题了。 陈大娘还想说什么,陆沅君拦住了她,开口道。 “我自己去问西云,您就别掺合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汽车停在了小公馆门外。运城主城里仍然能瞧见战后留下的炮火痕迹,可小公馆所在的南春坊是租界,一点儿没有受到影响,与战前一模一样。 下车之后陆沅君脚步轻快,几乎是小跑着往小公馆里头走。倒不是急于去看那个陈大娘口中眼睛跟灯泡似的小姑娘,而是急于躲开不肯住口的陈大娘。 陈大娘的岁数大了,陆沅君不拄拐之后,很难及时的跟上。下车之后陈大娘只看见陆沅君匆忙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扼腕叹息。 捂着手腕上的疤痕,陈大娘不由得叹息。当初帮夫人盯着司令,夫人可没少给她钱。 最近钱花的差不多了,本以为能从小姐这里捞一笔,小姐竟然自己上了。 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敢去找家里那口子对峙,小姐这样的新女性在陈大娘看来也不怎么聪明,证明了一点,书读多了没多少用。 进了小公馆后陆沅君发现陈大娘没有跟上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当她的目光偏转到了封西云所在的那间屋子,又停下了脚步。 门虚虚掩着,顺着那条缝隙望进去,确实陈大娘说的那样,陆沅君瞧见了一个身形极为清瘦的女子。 心中的好奇被勾了起来,陆沅君转身换了个方向,不打算上楼休息,而是朝着那扇虚掩着的门走了过去。 站在门外轻轻的敲了三下,陆沅君开口,声音顺着缝隙传到屋内封西云的耳朵里。 “西云,方便进来嘛?” “方便!” 封西云的声音紧随其后,语气里满是惊喜。如果像陈大娘说的,真的跟这个背影清瘦的女子有什么的话,他不该这么坦然的。 陆沅君推门走进去的时候,心情舒畅了不少。 刚刚迈进去的瞬间,陆沅君瞧见了那个清瘦女子转过身来看向自己。 身形清瘦,两颊也深深的凹陷着,像是许久没有好好吃饭一样,女子面如菜色。 而对于这样神色的人来说,眼前女子的眼神确实亮的过分,陈大娘丝毫没有夸张,眼神中的欲望确实跟灯泡似的。 “你怎么来了?” 换个语气说的话,陆沅君可能要不高兴了。 但封西云说这话的时候,从凳子上起身,朝着陆沅君快步走来,甚至还张开了双臂。 不过因为察觉到这间屋子里还有除了沅君和他之外的人,张开的双臂放下了一边,走近之后只是揽住了沅君的肩头。 “我正说去接你。” 封西云偏了偏头,用眼神往身后女子的方向瞥了一眼。可因为这个人,害得封西云去接沅君的念头没有成行。 “怎么回事?” 陆沅君难的没有躲开封西云的手,当着外人的面,她一向不习惯这些亲昵的举动。 目光越过了封西云的肩头,陆沅君看着那个欲望几乎要从眼中溢出的清瘦女子,心中充斥着疑问。 清瘦的女子在对上陆沅君目光的瞬间,膝盖弯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前额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双手放在两侧,手心朝上。 “吾皇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封西云听到这话也转过身来,夫妻二人眉头紧锁,这年月什么奇人异事都有,他们搞不懂眼前女子唱的又是哪一出。 半月前。 东洋人赶走了,家里的粮食也吃干净了,那时女子还没有现在这么瘦,起码两颊还没有深深的陷入,两腮仍然有些许的软肉。 肩上扛着锄头,她不情不愿的跟在父亲的身后,肚子里没有食儿,腿上胳膊上也没有力气。 走在她前头的父亲时不时的回头催促,光靠运城政府发下来的粮食,只能做到饿不死,是没法子拥有饱腹感的。 家里头儿子受的伤还没好,闺女也得当儿子使了。 “快点儿!” 催促着女儿,两人一前一后朝着运城的后山走了去。 东洋人打过来后,证明了陆司令没有在后山埋黄金,而是埋着数不清的军火。可没了黄金之后,上山去的百姓依旧不见少。 一是人们心存侥幸,万一陆司令除了军火之外还藏了黄金呢?又或是封西云没有把军火挖完,后山里还有剩下的。 若能找到枪和子弹,在这个年月里可比黄金还管用。 即便找不到,后山的林子那么多,找点儿吃的也行。 女子跟在父亲的身后,用锄头翻起了后山的泥土,天气一天天变冷,土也没有夏天的时候松软好挖了,这成了一个力气活。 她的父亲已经挖出了很远,女子仍然没有向前走多少距离,摔摔打打的很不乐意。 忽的锄头撞到了什么东西,女子蹲下身来,不管是什么,就凭她手上传来的感觉,肯定不是吃的。 但为了今夜的晚餐,还是要仔细检查一下。 将锄头甩到了一边,用手拨开泥土,她从里头捧出了一眼东西。 高高的举了起来,对着太阳看着,饥饿散去了大半,女子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 “爹!” 她喊住了已经甩开自己很长一段距离的父亲,举着手里那样东西。 “只要把这个东西献给少帅,咱家里就能天天吃上肉了!” 半月前的女子此刻跪在封西云的小公馆里,眼神比在后山上还要亮几分。 她仍旧跪在地上,但额头从地砖上移开,直起腰后将手伸进了口袋里,拿出了一块红布,鼓鼓囊囊的包着什么东西。 后山里挖出来的东西包裹在红布之中,她一如半月前一样,高高的将其举了起来,嘴里仍旧不停的念叨着。 “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上一个被这么叫的人结局可不怎么好,封西云后退了一步,想唤外头的士兵们进来,把眼前的疯子轰出去。 陆沅君拦住了他,自己抬脚上前,双手扶着女子的胳膊,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前朝已经亡了,现在人人平等,可不兴这种礼。” 陆沅君的手放在女子肘部下方,可即使用了力气,这女子仍旧赖着不肯起来。 “娘娘折煞民女了。” 她低着头,只是举着手里的东西。 陆沅君看向她手中的红布,鼓鼓囊囊的不假,但里头既放不下一把枪,也放不下传说中不见总用的传国玉玺。 到底为了个什么东西好一番折腾? 双手从女子的肘部移开,陆沅君将她的红布包接到自己手中,一点点的拆开来看。 红布不大,几个折后藏在里头的东西便出现在了陆沅君和封西云的眼前。 一颗三寸左右的……牙。 “好大的牙!” 封西云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陆沅君的身后,夫妻二人看着用红布包裹着的牙齿,发出由衷的感慨。 三寸,几乎十厘米左右,大半个手掌那么大的牙,这辈子两人都还从没见过。 地上跪着的女子又一次将额头贴在了地砖上,这次她的声音越发的激动。 “少帅!天降祥瑞!您合该称帝啊!” 女子不顾陆沅君和封西云的阻拦,磕了三个响头。 “这不是普通的牙,是龙的牙!我在后山发现了红呀,您天命所归!” 龙牙? 陆沅君和封西云的目光汇聚在了这颗三寸大小的牙上,彼此交换了一个视线,封西云果断的摇起头。 第169节 “我可没有那个心思。” 民主共和早就深入人心了,当皇帝?痴人说梦,封西云也没做过这样的梦。 当初他的父亲为了将前朝的皇帝拉下马,半辈子都在为这件事抛头颅洒热血。从小到大耳濡目染,如果封西云有这种心思的话,早就被父亲收拾了。 “您是真龙天子啊!” 前额疼痛不已,女子没有等到封西云和陆沅君的回应,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了他二人。 “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确定,眼中的光也黯淡了几分,怎么跟想象的不一样呢。 按道理说,上位者最喜欢祥瑞了。不管是‘大楚兴,陈胜王’,还是则天武皇的‘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看到祥瑞以后,即便不立刻称帝,也会给送上祥瑞的人大大赏一笔钱吧? 怎么封西云和陆沅君如此的平静?早知如此,她就该坐着火车送到建康,献给大总统! “你在什么地方挖到的?” 陆沅君没有女子预料中的兴奋,可仍然没有放下红布,以及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女子深吸一口气,觉得还有希望,能不能靠这块挖出来的宝贝发迹,就全靠今日了。 “后山!” 她抬手往后山的方向指去,同时朝着陆沅君和封西云挤眉弄眼。 后山这么近,就差在封西云和陆沅君的炕头底下发现祥瑞了。 见沅君竟然真的有兴致,封西云赶紧凑在她的耳边低语。 “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王教授做的那些事没办法解释,可也不代表任何玄之又玄的东西都值得拿上台面来讲。 只有好大喜功的人才喜欢祥瑞,封西云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这般大小的牙齿的确文所畏尾,见所未见,可指不定就是什么野兽的牙罢了。 龙?这不是胡扯么。 用东洋话来说叫八嘎,用西洋话来说叫囊散斯,用汉语来说,叫扯淡。 陆沅君先是摇摇头,封西云松了一口气。 但紧接着,陆沅君转过身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点子,朝着封西云笑了起来。 “我要拿给吴校长看看!” 松了一口气的封西云双唇紧抿着,觉得自己这口气松的早了。 吴校长也花了半辈子的时间,终日与□□为伍,就为了拉皇帝下马。 带一颗龙的牙给吴校长看,绝对不是什么好念头。 学校没有修好,吴校长正在忙着暂时带着学生和教员们搬到别的地方去凑合一阵子,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还剩了一些□□。 如果沅君带着这颗龙牙去找吴校长,封西云担心今夜自己的小公馆就会葬身火海,自己好不容养好的伤也白养了。 “沅君,你再仔细考虑考虑。” 双手按在陆沅君的肩头,封西云轻轻的晃了晃,试图让陷入莫名兴奋的陆沅君清醒起来,不要被一句娘娘千岁冲昏了头脑。 “我在英吉利见过它。” 陆沅君偏过头,头发扫在了封西云的手臂上,微微的痒。 “或许稍稍还有些不同,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那个东西。” 封西云没有松开手,西洋比东洋更为先进,沅君见过也不稀奇。 三寸左右的牙,封西云忍不住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得多大的动物才能长出这么大的牙。 “你知道这是什么的牙?” 他松开了放在陆沅君肩头的手,果然,他的沅君不是会被一句娘娘千岁就冲昏头脑的人。 跪在地上的女子面上尽是悔恨,早知道就不该送来小公馆了。这些留过洋的新青年,什么都见过,即便她挖出了这么神奇的东西,竟然也认得。 如果今天对上的不是陆司令的闺女,而是大字不识一个的陆司令,那她的钱就到手了。 嗨呀,女子的双手撑着地砖,腿上用力就要站起来,看样子今天这钱算是拿不到了,明儿还是安安分分的跟着父亲去后山挖菌子吧。 “龙。” 陆沅君将红布和红布上放着的牙举了起来,双眼也和灯泡一样亮了起来。 龙这个字说出口的同时,封西云皱起眉,那个本来已经打算从地上起身的姑娘,耸耸肩问稳稳的跪在了原地。 身形清瘦的女子嘴角勾着难以抹去的笑意,两首背在身后,盘算着自己能够从后山挖出来的祥瑞里拿到多少钱。 大楚兴!陈胜王! 她恨不得现在就扯着嗓子高声喊几句。 陆沅君折回了学校里,吴校长正忙着收拾东西,只是去北平过一阵子而已,等运城这边修整好了,还会带着人们回来。 有些东西带着,有些东西就不必了。 从门外进来的陆沅君,属于不必带走的行列。 陆沅君是个不错的教员,可比起学校来说,这会儿运城更需要她。 “我配的□□在外头,你让封西云派人来拿走好了。” 东洋人已经不在运城里了,再留着□□怪危险的,炸着百姓和市民们就不妙了。 陆沅君摆摆手,上前几步将红布包放在了吴校长杂乱的办公桌上。 “我来是为了别的。” 吴校长听到这话吸吸鼻子,琢磨着自己把酒藏到什么地方去了,陆沅君每次一说这话,肯定没有好事。 扯过椅子坐下,吴校长的手覆在了额头上,由衷的想要小酌一杯。 但黄汀鹭的父亲刚刚还俗,别的戒破没破吴校长不知道,可从他的藏酒消失速度来看,黄住持的酒戒是绝对破了的。 右手伸到桌下没有找到伏特加,吴校长只能将手移到了陆沅君带来的红布处。 “鼓鼓囊囊的,包的啥?” 吴校长一边嘀咕,一边将红布掀开,打算看看陆沅君又带来了什么东西。 当红布包裹下的东西露出了真容,吴校长的身子僵硬了一瞬间,这是个啥? 看着像是野兽的牙齿,但一颗牙齿三寸大,几乎有大半和手掌的长度。 上哪儿找这么大的野兽去? “龙的牙。” 陆沅君上前几步,停身在吴校长的旁边,给他解释了起来。 “啥的牙?” 吴校长偏过头,看向陆沅君,眼中尽是怀疑与不屑。 “亏你还是个留洋归来,听听你自己说的啥。” 龙? 咋不说是玉皇大帝的牙呢。 不料陆沅君点点头,并没有要改口的意思,一脸严肃的回答这吴校长的问题。 “龙的牙。” 吴校长猛的一推手里的东西,白了陆沅君一眼,都怪王教授,天天拿个罗盘在学校晃悠。 陆沅君察觉到了自己话中的歧义,双手按在了要离开的吴校长肩上,耐心的解释起了她口中龙的含义。 “我在英吉利留学的时候,在博物馆里见过这个东西。” 陆沅君本想给吴校长解释一下博物馆的含义,但想必吴校长应该知道,东洋也是有博物馆的,还是集中于龙上面吧。 “1825年也就是一百多年前,一个英吉利医生在岩石里发现了六枚奇怪的牙齿,跟现生所有动物都不同……” 陆沅君手上的力气不由得大了些,回忆起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东西。 “那动物早就在世界上消失了,恐龙,您知道吗?” 吴校长是个知识分子,东洋话说的很溜,配置□□更是得心应手,甚至办起了学校。 可他还从未听说过,陆沅君口中的恐龙。 本以为陆沅君是说笑的,但看着她严肃的神情,以及陆沅君从没有跟自己说笑过,难不成…… 这所谓的恐龙是真的? 目光移向了放在红布上的牙齿,现生的动物如果有这么大的牙,那应该是众所周知的存在了。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来找我干什么?” 陆沅君收回放在吴校长肩头的手,小心翼翼的用红布将那颗牙重新包裹了起来。 “咱学校里那位洋教员,时不时就去后山里住一阵子,研究动物的。” 陆沅君记得那位女教员身形健壮,比个男人都差不多。 当初闹同薪酬的时候,洋教员还搬去后山罢工了一阵子。洋教员在运城刚刚乱了的时候就搬走了,这会儿恐怕也就只有吴校长知道她在哪儿了。 西洋那边研究恐龙已经有百余年,华夏大地光顾着混战,天天研究各种思想各种理论,还真没有人去研究恐龙去。 那位女教员也是教生物的,说不定就认识一位这方面的教授也说不定。 一番周折之后,吴校长联系到了早已离开学校的洋教员,又从洋教员那里真的找到了一位研究恐龙的人,十几天后一个西洋人来到了运城。 在吴校长看来,西洋人的年纪他无法分辨,从长相来看,这位西洋人来自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 即便是西洋人开口跟他说话了,吴校长同样一头雾水。 不过在离开运城之前,吴校长决定跟着这位西洋人,以及陆沅君和封西云,去后山亲眼见识一下,龙。 是的,报纸上就是这么说的。 第170节 也不晓得是从什么地方走漏了风声,运城的报纸,以及举国上下各地的大小报纸,包括打开收音机后,到处都是运城出现了龙的消息。 有的说是天降祥瑞,封西云是真龙天子。还有的说是封西云好祥瑞,有人‘造’出了龙来,好讨某个想做真龙天子的人欢心。 关于鬼存不存在,大多数人都处在宁可信其有的心态之中。可龙?除了前朝皇帝的朝服上,是绝对不存在的。 举国上下都为这个消息担忧,怀疑报纸上说的挖龙只是个噱头,怕是封西云不甘心做名义上的运城王,而想真的撑地了。 于是在挖龙的那一天,运城的后山挤满了人。 运城的百姓,冀北大学的师生,各大报社的记者,以及许多不晓得从什么地方赶过来的西洋面孔。 南春坊是西洋人的租界,平日里也能看到一些与众不同的面孔,但那些人通常不会到南春坊外头来。 而这天运城后山里的西洋人,比南春坊里的还要多。 因着人太多了,挤在一处除了前头人的脑袋之外,根本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加上后山的树木茂密,山上的野树没有人修剪,乱糟糟的生长着,枝条交织在一处就算了,有的柳树干脆便拖在了地上。 在树木的遮挡下,越发什么都看不清了。 手脚利索一些的人,全都顺着树干攀爬了上去,坐在高处不想错过任何关于龙的画面。 龙啊! 封西云要挖龙啊! 挖到了,那见过龙。挖不到,那见过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封西云。 不管挖不挖得到,这都是能说一辈子的谈资。 除了运城的百姓之外,同样兴奋的还有此时此地的记者们。本地报社的记者也就算了,还有大老远找了许多关系,坐着火车来赶这场盛事的外地记者。 记者们手中的笔跃跃欲试,一个个的面色冷峻,都想立刻戳穿封西云的丑恶嘴脸。 不管封西云的模样再怎么英俊,对阵东洋人的时候何其英勇,他骨子里都只是个妄图颠覆民主与共和的混账东西罢了。 今天这场闹剧结束之后,封西云就会知道,如果他想当皇帝的话,晚生了一百年。 在那位挖出牙齿的女子,以及吴校长找来的西洋专家指挥下,封西云的士兵放下了手中的枪,一人一把铁锹,开始挖了起来。 前半天的时间里,一点儿东西的都没有出现,除了石头之外,连个狗的骨头都没见着。 围在一旁的记者和百姓们已经开始烦躁了,加上最近天气变冷,坐在树上风比下头要大,吹的人两边肩头瑟瑟发抖,看热闹的心思就淡了很多。 有好些人从树上爬了下来,琢磨着要不要回家。山路崎岖,即便现在动身,等回家也赶不上午饭了。 记者们越发觉得这是一场闹剧,相机对准封西云和挖龙的士兵们拍个不停,发誓要将这场闹剧揭露个彻彻底底。 陆沅君和封西云根本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看样子龙对于人们来说,是真的很有吸引力。 但已经挖了一整天,根本没见到龙的影子。不只是周围看热闹的人坐不住了,陆沅君和封西云也同样有些焦躁。 两人上前先是拍了拍那位送来龙牙的女子肩头,把小姑娘吓了一跳。 小姑娘面色苍白的转过身来,细究起来,也不都是被陆沅君和封西云吓的,主要还是今天的场面太大了。 不过是个祥瑞而已,找块上好的木头雕个架子,把龙牙供上去,日日焚香叩首就好,咋还真的来挖龙啊? 小姑娘心里头后悔不已,当初就不该图近,应该去献给个稍微没有文化些的司令的。 这算是,今天要是挖不到龙,自己还不得交待在这儿么? “我就是在这儿找到了,还在树上绑了我爹的裤腰带做记号呢!” 女子抬手指了指。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一棵树的枝头上的确绑着一根腰带,风一吹来的时候左右摇摇晃晃。 陆沅君与封西云二人互相对视一眼,今天来了这么多人,若是挖不到龙,恐怕是下不来台的。 两人朝着蹲在地上西洋专家走了过去,一左一右,夹着这位西洋专家蹲了下来。 封西云的西洋话是个半桶水,说不清也听不懂,这时候就只能靠陆沅君了。 但陆沅君看了看这位专家的长相,年纪在三十几岁的样子,但头顶没有露出头皮,头发仍旧茂密。 光凭这一点,陆沅君就怀疑自己的英文能不能派上用场了。或许应该把洛娜和季泉明叫来,他们会一些其他国家的语言。 “1902年,黑龙江边在河水的冲刷之下,江边河滩上出现了巨大的动物骨骼。” 出乎陆沅君和封西云的意料之外,这位黄头发绿眼睛的西洋专家,开口是标准的汉家话,陆沅君和封西云都能听得懂。 “可惜被俄国人带走了。” 西洋人用手抓了一捧士兵们挖出来的土,放在手心里细细的观察着,言语之中满是可惜。 不过除了惋惜之外,兴奋占据了更多的情绪。 俄国人在黑龙江的所作所为,传到了欧洲各国,吸引了不少西洋的学者来到华夏,希望能像俄国人一样,带些好东西回去。 俄国人发现的是一种鸭嘴龙,还给起了个名字,叫黑龙江满洲龙。 西洋专家在查看过泥土之后,越发的兴奋了,运城这座也不晓得是什么情况,从泥土来看,这个地层确实是恐龙生存的时代。 加上他看过的那颗牙,几乎可以确定,这里一定能挖到什么。 西洋人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在自己茂密的头发上拢了一把,站起身来,一副挥斥方裘,指点江山的模样。 豪气直冲云霄,西洋人用标准的汉话大声喊了起来。 “挖!” 封西云和陆沅君站在后头,事已至此,只能希望这位西洋专家是真的有几分本事。 西洋专家的话并不管用,封西云上前一步,朝着士兵们点点头。 “挖。” 围在边上的记者们嗤之以鼻,甩了甩手里的纸张,撇撇嘴。 “看你能挖出个啥。” ——————————————————————— 封西云:我真的没想当皇帝 第157章 【番外】封西云陆沅君 陈大娘手里端着托盘, 里头搭着还在冒着热气的毛巾, 打算用肩头撞开小公馆二楼陆沅君的房门。 然而肩头还没碰上房门,从身后快步冲来一个人, 拦住了陈大娘。 陈大娘仗着自己是陆夫人派来的,在小公馆里即便没有作威作福,也经常耍一些小脾气, 没人敢招惹。 这会儿被人阻拦, 当即就挑起眉头,打算回头看看是谁, 一会儿就去跟小姐告一状, 就说少帅这边的看不上太太的娘家人。 “嘘—— ” 陈大娘转过身来, 瞧见了少帅本人, 几乎挑入两鬓的眉毛又放了下来,怒目消散不见。 封西云从陈大娘的手中接过了托盘,自己轻轻的用肩头撞开了一条缝, 侧身钻了进去。 冀北大学已经搬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准, 但能说准的是沅君有一阵子不用去上课了。 好不容易有个休息的时候,就让沅君多睡一会儿。 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 封西云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阳光顺着两片窗帘之间的缝隙照了进来,明晃晃的一条。 把窗帘拉上, 阳光被挡在了窗外, 屋内昏暗了起来。现在已经不像是清晨了, 更像是几遇日落西山时的傍晚,封西云慢慢的蹭到了床边坐下。 担心把沅君吵醒,封西云只坐在床塌的一条边儿上。偏过头来瞧见沅君仍在睡梦之中,侧身躺着,陷进了柔软的被褥里。 两手交叠,放在耳朵下头,陆沅君呼吸均匀,散落在脸颊上的碎发随着她的呼吸被吹起些许的弧度。 终于有机会与沅君独处,反正今天那件事也不当今,封西云干脆自己也躺了上来。 封西云面朝陆沅君,侧身躺在了床上,抬手将散落在沅君脸颊上的碎发拨到了耳后,手指却没有及时离开,而是绕了回来,沿着她的脸颊勾勒起来。 书上说女子肤若凝脂,以前封西云不晓得是不是诗人夸张了,而今手指轻轻的划过陆沅君的脸颊,才觉得古人诚不我欺。 封西云侧身躺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陈大娘上楼来看了好几回,想叫太太和姑爷下来吃早饭,但始终没有勇气去敲那扇门。 或许是最后一次陈大娘的脚步声重了些,又或许是睡够了,陆沅君揉了揉眼睛,终于醒了过来。 一睁眼就看见了封西云,和自己只穿着一层薄薄的睡袍不同,封西云的领口的金属扣子抵着下巴,穿的一丝不苟。 这幅打扮的话,像是要出门。 “要去哪儿么?” 陆沅君舒展了双臂,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蜷缩着身子朝着封西云的方向滚了滚,枕在了他的胳膊上。 “三贝子园的园长送了帖子,想让我们过去一趟。” 封西云嘴角勾起笑意,沅君实在是明察秋毫,丁点儿的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 三贝子园? 陆沅君侧身躺着,手指绕在封西云领口的金属扣子上花圈,细致的雕花纹路让她爱不释手。 少见这么别致的扣子,阳光底下还会闪闪发光,好几次她都想将这扣子剪下来,安在自己的衣服上。 从封西云的语气来看,三贝子园就在运城附近,但陆沅君冥思苦想,也没有回忆起这是什么地方。 瞧见了沅君脸上的茫然,封西云揽着她的肩头,解释了起来。 “我小时候那里叫三贝子园,叫惯了以前的称呼。” 也不能怪陆沅君,三贝子园这个称呼早就没人用了,光改名就已经十几年了,沅君不知道在正常不过。 “现在叫万牲园。” 封西云抬眼看向墙角的座钟,时针指到了九和十之间的位置。 已经到了不能再拖下去的时候,陆沅君和封西云挣扎着起来,收拾妥当后朝着万牲园出发了。 “打前前朝的时候,这是皇家避暑的别院。” 后来旗人入关,江山易主之后,被皇帝分给了三贝勒,就有了三贝子园的称号。 再往后三贝子园重新休整,征集了各国的动物,别国的使臣们时不时的添些动物,大象老虎犀牛,确实当得起的万牲园的称号。 第171节 建康政府成立后,三贝子园不再是供太后娘娘畜养奇珍异兽的后花园,改成万牲园向民众开放,八个铜元就能进去看看。 当然,去看植物与动物的园子时,还得再掏几个铜元。 万牲园里头的稀罕东西太多了,花里胡哨会开屏的孔雀,长着长而弯曲的牙齿的大象,老虎狮子黑熊,狐狸猕猴五腿牛,稀罕东西多了去。 刚开放的时候,那万牲园门口都排着长队,天天人满为患。 但里头的东西一直没有添新的,大象还给养死了,万牲园虽然不至于没落,可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风光。 今次万牲园的管事给封西云送来帖子,也就是为了这码事。 汽车停在了万牲园的大门外头,门前一左一右摆着两个石狮子,牌坊却有点西式风情。 这年头到处是土洋结合的产物,要真是纯中式或是纯西式了,反而显得另类。 封西云和陆沅君从车上下来,万牲园的管事早早的候在了门外,瞧见他二人之后,喜上眉梢快步迎了上来。 跟在管事的后头,陆沅君和封西云进了所谓的万牲园。 园内极尽奢华,即便前不久运城刚刚遭了东阳人的劫难,但万牲园里仍然能够瞧见旧日皇家的风范。 三步一景,亭台楼阁各有千秋,每棵栽种着的树木,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园内今天没什么人,这些日子运城百姓根本没有心思出来玩乐,花鸟市也好,万牲园也罢,开张了都没人来的。 风光再好,园内没有游人仍然显得极为萧条。 管事的人一边带路,一遍抱怨。 “大象死了以后本就没有多少值得一看的东西了,前阵子园子被东洋人的炮弹给炸开,老虎还给跑了。” 说到老虎,管事的不由得叹息一声。 那老虎从小在笼子里长大,吃的都是切好的红肉,从没自己抓过猎物。 脑门儿上空长了王字的斑纹,但压根儿担不起百兽之王的称号。 加上老虎在万牲园里已然好些年了,老得牙都快掉了,跑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万牲园的人天天提心吊胆,害怕饿极了的老虎咬着人,但老虎完全没有咬人的机会,刚一出园子就被东洋人打死了。 打死还不算,扒了虎皮给瀛洲军官拿去做了垫椅子的褥子。 等到封西云将瀛洲人赶出运城之后,还回万牲园的只有一张虎皮而已。 管事的抬手抹了把脸,人也好,畜生也罢,相处的久了总有感情,老虎没得善终叫他心里难受。 好在东洋人没把院子炸毁,修葺一番后便又可以开园了。 只是万牲园面临一个困境…… 明明已经进了动物的小园子,却没有见到多少动物的影子。跑了一部分,饿死了一部分,如今剩下没几样了,到处是空着的铁笼子。 陆沅君的手挽在封西云的臂弯里,两人并肩跟在管事的后头,左右四下的张望,不晓得管事的跟他们说这事做什么。 市政楼还烂着呢,现在运城也没有闲钱来给万牲园添新动物不是。 封西云刚要开口向管事的说清楚眼下运城的困境,可管事的先他一步转过身来,泪眼婆娑的望向了二人。 “眼下只有少帅和太太能够让万牲园起死回生了!” 管事的年纪不小,五十上下,一辈子和这些动物为伍。 有时夜半沉思,园子里的动物可比人实在多了。人心隔肚皮难以揣测,动物却能分辨谁是真心的对它好。 “我……” 陆沅君和封西云彼此对视一眼,拒绝的话难以说出。 要不商量着少买些动物回来? “只要您把挖出来的龙送到万牲园来……” 眼中闪烁着难以言明的光,管事的人搓搓手,笑嘻嘻的看向封西云。 后山挖出龙的消息现在举国皆知,如果万牲园里展出龙的话,死了的大象也好,跑了的老虎也罢,开屏的孔雀与找人讨要食物的猕猴,都可以靠边边站了。 只要封西云答应,万牲园就能恢复往日门庭若市的景象。 “不行。” 封西云果断拒绝,龙已经送去做研究了,怎么可以放到万牲园里来做吸引游人的万物呢。 比起送到万牲园,或许送到山上的道观里,和尚庙里更为合适一些。 不想继续与管事的纠缠,封西云担心自己会忍不住答应,毕竟凑后山里挖出了不只一头龙,还有个圆乎乎的蛋呢。 封西云握住沅君的妻子的手,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 “沅君哈尼,咱们赶紧回吧……” “沅君哈尼!沅君哈尼!” 封西云的话音刚落,紧随其后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和封西云的声调都一模一样。 停下脚步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陆沅君的目光停在了一只扑闪着翅膀的鹦鹉身上。 “沅君哈尼!沅君哈尼!” 鹦鹉与陆沅君对上了眼,两边翅膀扑棱着很是可爱。 “有点意思。” 封西云抬手摸了摸下巴,转头看向管事的。 “我拿一根龙骨,换它成么?” 第158章 【番外】陆司令陆夫人 数九寒天, 一扇紧闭的门挡住了外头呼啸的北风,却没有拦住风声。 屋里倒是暖和, 炉肚子通红, 稍稍靠的近一些便会觉得灼热。 陆司令盘腿坐在炕头上,跟前摆着一张木头小桌,上头盘子碟子摆了不少。 两只手本来塞在袖筒里, 弯腰曲背的穿着一身儿冬日的长棉袍。 把袖筒里的手抽了出来,伸手探进了盘子里头, 捉了一颗绿油油的西瓜,不过拳头大小。 也不用刀, 陆司令仗着自己有把子好力气,手上用劲儿将拳头大的西瓜给掰了开来。 掰开之后, 汁水顺着手掌流到了胳膊上。若换了以前在码头扛大包的时候, 陆司令指不定就会低下头舔了去,可现在身边儿还站着士兵,就不能干这么跌面子的事情了。 陆司令将汁水擦到了灰扑扑的棉袍上, 留下浅浅的水迹。右手捏起了一把铁勺,挖了最红的那一块,伸长了胳膊探到了桌子对面,笑呵呵的长长道了一声。 “老婆, 啊——” 坐在对面的陆夫人两只手落在桌上, 往前凑了凑, 张开了嘴。 “啊—— ” 甜甜的汁水在口腔中四散开来, 在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新鲜。 “好吃吧?” 陆司令自己没有要尝的意思, 只是盯着老婆看着,满脸的得意。 手上用力又挖了一勺,美滋滋的给陆夫人喂了过去,上下唇一碰嘀嘀咕咕起来。 “这可是暖室里种出来的,听说以前太后老佛爷就吃这种东西。” 和他一起在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们说,东宫娘娘炸油饼,西宫娘娘卷大葱,那都是没见识的穷鬼。 陆司令上茶楼里听过,宫里的娘娘们都在冬天吃西瓜呢。 扛大包的陆大头若非坐上了司令的位置,到现在都只是听说过,冬天里能吃上西瓜这码事。 要晓得,以前陆大头以为能吃饱肚子就是地主过的日子了。 陆夫人摇着头笑了笑,暖室里的西瓜虽然稀罕,可也不是那么稀罕,毕竟暖室是打唐朝就有的玩意儿。 以前没跟陆大头私奔的时候,娘家在冬天偶尔也能吃上一回,家里头还会从暖室里买来盛开的牡丹呢。 即便外头冰天雪地,暖室里也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的一派好风光。 不过看着大头得意的样子,陆夫人也就没有说破,大头喂一勺,她便吃一勺。 “司令,那要不要暖室送些新鲜的蔬菜来?” 等在一旁的管家见司令和夫人高兴,也喜上眉上,上前几步凑了上来。 伸出一根手指头,给司令比划着。 “小刺儿的黄瓜,就手指头粗细,嫩的很!” 暖室的人来送东西的时候,管家多瞧了一眼,夏天能吃上的菜,暖室里都能种出来。 香椿拌豆芽,凉拌黄瓜菜,要啥有啥。 陆司令闻言转过头,眼神陡然犀利起来,瞪着管家仿佛他说了什么天大的错话。 “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就算现在有点钱了,也不能乱花吧!还手指头粗的小刺嫩黄瓜,香椿拌豆芽呢。 “让厨房买上三百斤大白菜,二百斤放地窖里,一百斤腌酸菜!” 陆司令瞪了一眼管家,言语之间没有商量的余地,尽是威胁的意味。 管家被司令说的退了出去,陆司令换上先前那副温柔的模样,用小勺给老婆挖起了西瓜。 “你也吃嘛!” 西瓜本就不大,陆司令又是个小气鬼,压根儿没买几个。 几勺子下去之后,都下了陆夫人的肚子,陆司令自己一口都没舍得吃。 “我不吃,都给你吃。” 陆司令嘿嘿一笑,露出了两行齐整的白牙,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去。 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他娘的是陆司令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神仙日子。 第172节 两口子正坐在炕头上你侬我侬的时候,一股冷风从外头钻了进来,陆司令赶紧放下了勺子,将双手缩进了袖管儿里头。 转过身来看向来人,是自己手底下的一位副官,从大总统办的军校里毕业,也是陆司令手底下屈指可数的几个识字的文化人。 若是换了别人,陆司令这会儿就该骂娘了,可他一向敬重读书人,又把嘴边儿的娘希匹给咽了下去。 “怎么了?” 陆司令好声好气的朝着副官询问起来,但在看向来人的时候,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副官穿着军装,短上衣,紧裤子,高靴子,腰间还扎着一根硬邦邦的皮带。 即便套了一件长大衣,可看起来仍旧是仿佛被绳索捆绑着,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再低下头看看自己,脚上穿着毛窝儿大棉鞋,身上穿着找不着腰的长棉袍,比起副官真是舒服极了。 副官上前几步,走起路来鞋底子敲在地砖上咔咔作响,走近之后也不把手里的纸张递给陆司令,自己念了起来。 陆司令也不识字,递过去还得递回来。 “建康政府那边来了电报,大总统让您把新生活运动办起来。” 陆司令盘着腿,歪着脖子看向副官,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样。 “我不是已经把男人的辫子给铰了么?” 上到八十的老汉,下到三五岁的娃娃,现在脑袋一个比一个光。 就算他们还忘不了皇帝,非要留头发,那也得好几年才能扎起辫子来,等长出来再说嘛。 摆摆手就要让副官出去,可副官把带来的报纸给陆司令递了过去。 陆司令跟副官好言好语的,没想到副官竟然给自己递报纸,明知道他不识字,这不是瞧不起人么,当即脸就拉了下来。 “啥意思么?” 副官翻开报纸,上头全是关于建康政府发起的新生活运动的报道。 就算陆司令不识字,但只要长了眼睛,对着报纸上的照片也能猜出个大半来。 “新生活运动可不只是剪辫子这一回事。” 报纸上的照片五花八门,盖厕所的,上新学的,女人穿上旗袍走上街头的…… “这不是断人家财路么?” 陆司令指着照片里的厕所,对此嗤之以鼻。 早年里的习惯,谁家的铺子外头要是有人上了大号小号,那就是给送来了金银。 盖了厕所以后,谁还给铺子里送金银去?建康的掌柜和东家们没去砸场子就不错了。 “讲卫生,讲文明。” 副官是读过书的新青年,对百姓再街面儿上随意大小便早就看不惯了,多恶心。 对于建康政府的新生活运动很是推崇,今日也非要说服大老粗如陆司令贯彻上头的命令。 “您看,大总统夫人都穿着旗袍走上街头,鼓励了许多妇女走出家门呢。” 副官指着其中一张图,相片虽然模糊,却仍旧能看个大概。 总统夫人穿着一件修身的旗袍,露着半截白生生的小腿,头发盘在脑后,戴着一根小小的簪子。 说这话的时候,副官将目光投向了坐在矮桌另一边的陆夫人。 陆司令也不晓得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一个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孤儿,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陆夫人的模样那是一等一的好,别说运城,就是换到北平去,那也是数一数二的。 “咱夫人要是穿着旗袍走上街头,不比总统夫人差。” 陆司令一听这话,当即抄起报纸朝着副官砸了过去,边砸还边骂。 “疯求了你是不是?啊?是不是!一天天的净他娘的说胡话!” 副官有些委屈又不能躲闪,在大老粗如陆司令的手底下做事,这些都是难以避免的结果。 “运城能跟建康比吗?” 陆司令觉得报纸不解气,把报纸丢在了地上,换了手往副官的胳膊上打。 “有什么不一样?” 副官梗着脖子,丝毫没觉得自己做错了,陆司令好歹也是进步的先锋,怎么这会儿思想如此落后呢? 即便建康和运城不一样,身为‘运城王’,也该加把劲儿让运城变得和建康一样摩登起来才对呀。 “建康啥天气,运城啥天气?” 陆司令歪了一眼副官,读书读多了没安好心。 建康这会儿或许还能露小腿,运城的北风呼呼刮,百姓和市民已经穿上了棉鞋棉袄。 这种天气让我老婆穿着开衩的旗袍往街面儿上走,他娘的不是疯求了是什么? 副官闻言一愣,耳边除了司令的咒骂之外,还有隐隐绰绰的风声。 “是我没有想周全。” 副官弯下腰,知错就改,冲着陆司令和陆夫人鞠了一躬。 站起身子之后,放弃了让陆夫人穿着旗袍走上街头激励妇女们的念头,但却没有打消让司令继续新生活运动的想法。 “可这是上峰的命令,关于军队改制司令您可以不管不顾,但这种小事,不妨给大总统一个面子。” 副官不愧是读书人,凑在陆司令的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半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真把炕头上的陆司令给说动了。 “行吧,你看着办。” 两天后,运城街头。 得了陆大头的命令,负责看着办的副官可谓是大刀阔斧。在街头搭了台子,运城百姓以为是要唱大戏,结果放的是沪上大明星的电影,新鲜极了。 放完电影后就给百姓们讲新生活运动,大家要讲文明树新风,不能再跟以前一样啦! 百姓们电影儿看的兴起,副官说啥答应啥,不顾天气寒冷,两只手揣在袖筒子里头,拖着长袍天天出来看热闹。 陆司令被副官磨的不行,便答应去给运城百姓们做个关于新生活运动的演讲。 因着陆司令不识字,副官写的演讲稿又过于注重辞藻,到了搭好的台子那边下车的时候,陆司令还没记住词。 等着看电影的百姓们见陆司令从车上下来,纷纷转过头看向他。 然而来给运城百姓做新生活运动演讲的陆司令,实在无法叫人信服。 长棉袄,甩大袖,踢里秃噜,两只手在袖筒里一踹…… 若不是陆司令身后跟着士兵,百姓们还要以为来人是哪个村儿来赶集的呢。 陆司令往台上一站,看着黑压压的脑袋,将背好的词儿忘了个干干净净,瞪着眼睛用自己的话来做这场新生活运动的演讲。 “谁敢在街面儿上大小便,老子骟了他。”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